十一
“林秀雲,電話——”小保安郭草樓站在車間外麵,隔著窗戶向裏邊喊。
那是雄雞打鳴一樣的嗓子,讓曾金鳳遙遙地想起村東頭會計家的那隻羽翎斑斕的小公雞。在清晨公雞們的合唱裏,它的處男鳴最特別。它沒有老公雞那般的渾厚、雄壯,它自信而驕傲,稚嫩而急躁,高亮得猶如天空中一抹初現的晨曦。
曾金鳳聽到郭草樓的嗓音,立刻垂下了頭。曾金鳳雖然不看他,卻仍舊可以感覺到他的樣子。圓圓的小小的腦袋,高高的尖尖的鼻子(猶如勾著的雞喙),細細的長長的脖梗直直地挺著,看上去真有點兒象小公雞在挺著腦袋呢。在廠裏的幾個保安員中,就數郭草樓的個頭高,也隻有他在喊人接電話的時候,能夠把腦袋從高高的車間窗戶的外麵露出來。
“林秀雲——”,郭草樓探著腦袋,又喊了一聲。
林秀雲答應著,從工作椅上站起來。郭草樓的眼睛並不看她,郭草樓隻看著曾金鳳。
廠裏的傳達室裝了一部電話,如果是找車間女工的,保安員們就會在車間的窗外喊她們的名字。被喊到的女工每每興衝衝地起身,在眾姐妹羨慕的注視下往外走,那情形就象抽獎得中的幸運兒。這些年輕女工的電話幾乎總是男友們打來的,那是各式各樣的男友,於是她們接完電話回來之後,就會向其她的女工講述各式各樣的故事。
姐妹們目送著林秀雲喜氣洋洋地去接電話,曾金鳳也下意識地望了林秀雲一眼。收回目光的時候,不知怎麽的就和窗口那邊郭草樓的目光對了對。僅僅是一瞥罷了,卻已經讓郭草樓心滿意足。他就是在這兒等她呢,他等的就是這一瞥。
工作時間接電話都會很短很短,帶來的話題卻會很長很長。林秀雲一回來,就有人問,“誰打的,誰打的呀?”
林秀雲故意說,“保密。”
有人就猜,“是男朋友吧?”
林秀雲隻是笑。
人人都知道,林秀雲有個老鄉叫小段,是和她一起從西北來的。小段幾乎每天打來一個電話,這樣林秀雲幾乎每天都有機會上演她的小節目。
沒有人再問她,於是,林秀雲自己就說,“討厭,每天都要打電話。”
曾金鳳忍不住接了句,“又是那個小段吧,多癡情。”
“他就是那種人,”林秀雲滿臉得意地說,“沒事兒找事兒唄,想請我晚上看電影。”
一說起電影,姑娘們就七嘴八舌地議論起來。有人說,就愛看劉嘉玲演的《無間道》,她演的marry既能上廳堂又能進廚房,男人們最喜歡。有人說,好看還是《新不了情》,劉青雲這種“新好男人”打著燈籠也難找。有人說,《天黑請閉眼》好恐怖好嚇人,王誌文演得就象個從老墳地裏鑽出來的幽靈……
有了這樣的電話有了這樣的議論,女工們幹起活兒來就會輕鬆許多。
不等林秀雲的節目演完,又輪到了別的姑娘登台。
“梅秀珍,電話——”郭草樓的小公雞嗓又響起來,昂挺著的小公雞腦袋又從窗子裏露出來。曾金鳳呢,依舊的低眉斂目,依舊的不經意似的一瞥,與郭草樓四目相接,然後便離開。
都是別人的節目,雖然也湊進去跟著熱鬧熱鬧,曾金鳳的心裏還是有些落寞。
臨近收工之前,流水線上的大組長史愛玲重重地咳了一聲。曾金鳳聞聲抬頭,就見史愛玲盯著她,輕輕地又咳了一聲。
這是兩人商量好的暗號,曾金鳳就起身去了廁所。
史愛玲隨後也到了,依舊是穿套“馬甲”,依舊是束綁“腰帶”。那些道具都是裝在一個手紙簍裏,事先放進廁所的,曾金鳳無從得知是誰在做著這樣的配合。
下班之後,曾金鳳依舊由胖姐史愛玲牽著手,親親熱熱地一起往外走。已經不是頭一次做這種事情了,曾金鳳卻依舊膽怯仍舊緊張。這時候就覺得史愛玲的寬肩膀大個頭可貴了,靠上去仿佛能生出一種遮擋感。這時候就發現史愛玲那黑臉方嘴的男人相是長處了,拉著她的手似乎會有一些力量傳遞過來。
就要走到廠門口了,曾金鳳卻忽然感到史愛玲的那隻手在微微顫抖。她順著史愛玲的目光看過去,就看到老板查理劉筆直地站在路旁,那情形有點兒象是高速公路上突然出現的檢查站。
查理劉的身影每每會出現在車間裏,如此這般佇守在通往廠門口的路邊就有些不同尋常。
曾金鳳的雙腿幾乎邁不動,她的手不由自主地從史愛玲的手裏滑脫出來,人也落在了史愛玲的後麵。她垂著腦袋,目光隻敢在地麵上掃。她看到史愛玲的雙腳在前麵慢慢地移動,移動,分明有些遲疑,有些滯重。
忽然,那雙腳變得輕快了。
曾金鳳抬起了頭。她發現她已經來到了查理劉的近前,她清楚地看到查理劉的臉上掛著笑。老板在對每個下班的員工送去微笑呢,是這些從生產線上走下來的員工們使他的財富得以增值的。
曾金鳳也對著查理劉笑,笑……
就在那一瞬間,查理劉的臉陰沉了下來,他皺起眉頭,邁開了大步。
曾金鳳循著查理劉前往的方向看去,隻見地上赫然地出現了巧克力糖!一塊,兩塊,三塊……,就象養蠍池有了漏孔,可怕的蠍子在源源不斷地爬出來。
史愛玲晃著寬大的裙裾,還在搖搖曳曳地往前走,前麵就是廠門口了。
“站住!”查理劉大聲喊。
前麵的女工們全都站住了。史愛玲並沒有停腳,隻是回了回頭。
“你,就是你!”
查理劉奔了過去。
史愛玲目瞪口呆地站在那兒,被查理劉一把揪住了連衣裙。
“把你偷的糖果拿出來!”查理劉厲聲喝道。
史愛玲本能地向後一縮,查理劉有意無意地向後一扯,那件寬大的連衣裙就呻吟著裂開,露出了鼓鼓囊囊的“馬甲”。
“別,別呀——”史愛玲雙臂縮攏起來,衛護著身體。
查理劉的手象鷹爪一般抓進了“馬甲”裏。鷹就是如此撕扯獵物的吧,那“馬甲”猶如兔子一樣刹那間便被開膛破腹,塞在裏邊的巧克力糖果嘩地撒了一地。
“饒了我吧,求求你。饒了我——”
史愛玲哭叫著哀求。
查理劉什麽也不說,隻是向保安室那邊擺擺手。幾個保安員立刻跑過來。
“不敢了,再也不敢了……”
史愛玲的哭叫聲越來越遠,她被拖到了那邊的廠長室。
“統統檢查,出門時統統都要檢查!”查理劉的手臂在空中劃著大圈子,“有問題的全都帶過來。”
查理劉轉身去了廠長室。
還沒有走出廠門的女工們嘰嘰喳喳地議論著,她們推推搡搡地排成了兩行。工廠的大門隻開了一半,左邊站著一個保安員,右邊站著一個保安員,女工們排成兩隊,都要被搜身以後才能夠走出去。
曾金鳳往隊伍的後麵縮退著,她被方才的一幕嚇住了。史愛玲的“馬甲”被扯破的時候,她不由自主地摸了摸身上的“腰帶”。她驚恐地盯著查理劉的手,似乎那鷹爪一樣的指頭馬上就會伸過來,將她腰間的糖果勾落滿地。
怎麽辦,怎麽辦?她向身後望了望,退回車間的那段路就象無遮無掩的開闊地,一個人向後退走實在是太引人注目了,那不是不打自招麽?
她腦袋裏亂轟轟的,似乎已經失去了思考的能力。
她就那麽茫然地隨在隊伍的後麵,無可奈何地往前挪,一步一步地接近著出乖露醜,一步一步地接近著身敗名裂。
到了,到了,她聽到前麵有人喊,“別擠,慢點兒。一個一個來——”。她抬頭望去,隻見保安員大畢在她排的那個隊列的前麵挺著大鼻子,神氣十足地揮著手。
站在另一支隊列前的保安員是郭草樓。
曾金鳳立刻換了過去。
就要輪到她了。
她呆呆地看著。兩個保安員都在盡職盡責,兩個保安員全都一絲不苟。從上摸到下,從外摸到裏,逃不過去,逃不過去……
她慘然地笑了笑。這一回是栽定了,隻是不知道是栽在郭草樓的手裏好,還是栽在大鼻子大畢的手裏好。
曾金鳳和郭草樓麵對麵了。
圓圓的小腦袋和尖尖的鼻子都直愣在那裏,晶亮亮的眼睛也凝固般地定住了。小公雞在發呆,小公雞有些驚慌呢。仿佛不是他在檢查曾金鳳,而是曾金鳳在檢查他。他還沒有這麽近地看過曾金鳳,那麽小巧的鼻子嘴巴和眉眼兒喲,那麽白淨的額頭和臉蛋兒喲,就象,就象擱架上讓人觀賞的細瓷瓶。
他不敢碰她,仿佛一碰就會碎。
曾金鳳不知道郭草樓的心思,曾金鳳閉著眼睛舉起雙臂讓對方搜身,那樣子象是在投降。
郭草樓戰戰兢兢地伸出手,從曾金鳳的雙肩起始,沿著身體的輪廓慢慢地滑落。那是一種似有似無的感覺,猶如一陣風從身上輕輕地掠過。
等曾金鳳睜開眼睛,才發現檢查已經結束,郭草樓麵對的是下一個女工了。
雖然僥幸過關,可是直到回了租屋曾金鳳仍舊驚魂難定。她把帶回來的那些巧克力糖果全都擺在桌子上,然後望著它們不停地哭。仿佛那些糖果就是羞辱,就是驚嚇,就是莫名的委屈。
常寶貴一進門就聽到曾金鳳的哭聲,他連忙過來詢問。不料曾金鳳見了常寶貴,就伏在他的肩上,嗓門哭得更響了。
“咋,咋,咋?有誰欺負你了?”常寶貴的心往下沉了沉。
曾金鳳淚眼朦朧地搖搖頭。
“那,是家裏有啥急事了?”
“沒。”
“別是,身體不舒服吧?”常寶貴擔心地問。
“去。”曾金鳳羞澀地把臉埋下來。
常寶貴歎口氣說,“唉,有啥想不開的事,哭也沒有用呀。當心,別哭壞了身子。”
那關切的話悟那體貼的口氣讓曾金鳳聽了心裏暖暖的。怪了,一種懶慵慵的感覺升上來,她竟然想閉上眼,就這樣舒舒服服地伏在常寶貴的肩上睡一覺。
啜泣就象淅瀝淅瀝的小雨一樣,在不知不覺中停止了。
從曾金鳳伏身過來的那一刻,常寶貴就有些不自在。他想把身體移開,可是曾金鳳正值傷心之時,他怕這舉動會讓曾金鳳愈發傷情。
好了,就讓她靠一靠吧,權當自己是樹,是門框,是窗台。
和她談點兒別的事兒吧?和她談點兒開心的事。常寶貴見曾金鳳的情緒稍稍穩定了,就指著桌上那堆巧克力說,“咦,咋恁多糖哩?”
曾金鳳恨恨地自嘲說,“幹得好唄,是獎品。”
常寶貴說,“咦,沒見過,得了獎勵還哭呀。”
曾金鳳破啼一笑說,“要讓我不難受,你得答應我一件事。”
“啥事呀?”
“給我往廠裏打電話,每天打一個。”
常寶貴懵了,“打,打電話幹啥呀?”
“你答應不答應吧?”
曾金鳳有點兒咄咄逼人。
“答應答應。”常寶貴連連點頭。
曾金鳳就伸出指頭來,和他勾了一勾。
“可,可,可是我打電話說啥呀?”
常寶貴一副為難的樣子。
“說啥都行,隻要你給我打電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