九、倦 偶

陸潔已經習慣於觀察和思索,這習慣植根於她在醫學院的求學經曆以及她在醫院的工作實踐。如果她的麵前放置了一個泡在福爾馬林液中的標本,她就會像麵對電影屏幕一樣坐穩了,讓自己身心投入,在眼前展開各種各樣的想像。

此刻,麵對達曼大巫師送給她的那些“回魂根”和“斷念草”,陸潔再度陷落於習慣。身邊的一切都漸去漸遠,眼前隻剩下了這兩樣吸引她的東西。

“斷念草”顯然是營草那種類屬的草本植物,年年春發,歲歲枯榮,猶如世間的男女之情。“回魂根”呢,看上去有些像川芍一類的植物塊根,呈不規則結節狀團塊,既小且硬,幾近木質。

陸潔將它們分別放在口中舔了,咬了。

“斷念草”似乎有些甜味兒,清涼如茅根。“回魂根”卻是苦的,像黃連。

吉瑪人說它們能治“迷症”,讓人斷念,作為醫生,陸潔很難相信它們有此功效。然而,好奇心畢竟難抑,陸潔還是想親自試試它們的藥理作用,當然,在她的內心深處也存著一些僥幸,並非不想借此減輕一下於潮白給她帶來的精神痛苦。

“澤爾車,罐子,我想要個罐子。”陸潔用手向身邊的澤爾車比畫。

當陸潔琢磨那些藥草時,澤爾車就一直隨在她的旁邊。那情形,就像忠實的大犬守著一隻嬌弱的羊。

聽到陸潔的召喚,澤爾車趕忙湊上前問道:“罐子?做什麽用,陸。”

“煮一煮,我要把它們煮一煮。”陸潔解釋著。

澤爾車很快取來一隻雙耳陶罐,裏麵還裝滿了清水。

“陸,不喝它,你能不能?”把陶罐遞過去的時候,澤爾車臉上露出了擔心。

陸潔瞧了一眼澤爾車,然後低了頭。她望著陶罐裏的水,那水清亮亮的,像澤爾車的眼神。

陸潔的心裏融了一下,她感覺到了對方那份關愛。

“這是我的工作,澤爾車。”陸潔用竹筷浸按著藥草,盡量操著那種淡淡的語調。

“你痛苦,我知道。幫助你,我想。”那話直率而誠懇。

陸潔的喉嚨硬了一下,她感動了。

“實驗,澤爾車,我是研究植物的。研究它們,懂嗎?”

“懂。”

澤爾車點點頭,然而他的眼神裏還是毫不掩飾地流露著關切和擔心。

陶罐放進火塘裏,親熱地偎在紅炭旁邊。不一會兒,維子裏的水就打起了滾兒,嘟嘟嘟嘟,嘟嘟嘟嘟,像是在和那些多情的紅炭絮語。

晚上臨睡前,陸潔將陶罐裏的水喝了。她躺在毛氈上,細細地體會著自己身體的反應。

舌體和喉部殘餘著淡淡的苦味, 胃和腸道未見刺激性反應。心跳平穩,神經狀態正常,沒有焦躁或抑鬱之類的情況發生……

木樓外的風聲漸漸遠了,遠了,夜越來越靜,越來越深。

咕咕嚕嚕的,仿佛有了水聲。陸潔沉在了水裏,那是一種類似幽閉的感覺,耳鼓悶悶的,身體飄飄悠悠,生出了一種懸浮感。

恍恍惚惚,鬆鬆脫脫,陸潔身不由己地隨著水波**漾起來……陸潔那一天特別想要於潮白。

快下班的時候,陸潔在病房裏給一位要出院的病人做了例行的檢查,然後在水池邊洗手。擰開水龍頭,水嘩嘩啦啦地淌。陸潔心中熱熱地一融,忽然想起了“小盒子”。

“小盒子”的那個水池是用水泥砌成的,又大又深。陸潔把裝了熱水的臉盆放進去,然後就站在那裏,嘩嘩啦啦地用一塊毛巾擦澡。於潮白是從身後貼上來的,吻著耳垂吻著頸脖吻著後背吻著腰胯,陸潔隨著於潮白的鼻息一路鬆軟下來,然後就被他拋上了床……

劉醫生說“陸大夫,水漫出來了”,陸潔這才慌忙把水龍頭關上。隨後,陸潔拿過拖把擦地上的水,拖把頭一擺,竟蹭在了劉醫生的皮鞋上。

陸潔連聲道歉,劉醫生笑笑說“沒什麽,沒什麽”。

那種笑,有些深。

從那一刻起,一直到下班,嘩嘩啦啦的水聲和熱熱的融融的感覺,就始終伴隨著陸潔了。雖然急著回家,雖然企望馬上見到於潮白,可是在下班的途中陸潔還是拐了一趟菜市場,買了蝦仁和韭菜。

蝦仁炒韭菜可以強腎壯陽,這是於潮白的理論。作為醫生的陸潔隻知道構祀海馬**羊蕾的藥理和效果,對於丈夫自詡的偏方,隻能一笑了之。在陸潔看來,那隻是無稽之談,充其量,不過是一種心理作用罷了。

可是久而久之,這一切竟成了約定俗成的習慣。每次同房前的那餐飯,必備蝦仁炒韭菜,那情形就像洋鬼子出海之前,必得奏樂鳴炮升旗一般。

陸潔把韭菜蝦仁都收拾幹淨,切好拌好,備在碗盤裏,等著於潮白回來掌勺。結婚之前,弄飯菜多是於潮白自告奮勇的獨角戲,婚後不久,就變成了夫妻合練的二人轉。前期準備陸潔來做,炒勺卻是由男人來大拿的,標示著男人是執掌權柄的主角。

趁著糧草備好,兵馬未動之前,陸潔去了一趟衛生間。輕鬆之後, 自我檢查,如期而至的假期果然如期而去了。算一算,夫妻間的任務已經隔了六天。一周一次,一月四回,一年不過半百罷了。十年呢,二十年,三十年……這樣一算,就得出一個並不大的定數。

人生的這種歡娛,實在太有限。

聽到鑰匙開門的聲音,陸潔這才從坐便器上站起,匆匆地放響馬桶裏的水。

跟著拖鞋來到過道裏,於潮白已經坐在了沙發上。

“潮白,菜備好了,等你動手。蝦仁韭菜。”

話沒說完,覺得有些異樣。低頭看,是褲子褪掉了,原來忘了係緊皮帶。

“瞧,瞧。”於潮白皺起眉,把頭搖了一搖。

陸潔自嘲地笑笑,連忙做了彌補。隨後就湊過去,坐在沙發邊上。

“它走了。”

陸潔說的那個“它”,於潮白顯然已經意會。他“唔”出一聲,算是默契了,嘴角和眼眉處,也還帶了些笑。

“好,我去掌勺,吃了飯,早點兒睡覺。”

屁股動了動,卻又坐下。

“唉,真累。再歇會兒,喘口氣。”

那氣喘得有些疲乏。仿佛會感染似的,陸潔的身上也鬆乏起來。

陸潔忽然想到煤氣灶旁的油瓶已經空了,得從桶裏灌一些進去。於是就說:“那好吧,你再坐一會兒,我去灌點兒炒菜油。”

陸潔進廚房忙活了一陣兒,於潮白終於探進腦袋來。他身上換了居家的便裝,手裏還拿著一份報紙。

“怎麽樣,陸潔,今天你就代勞吧。”

陸潔點點頭。

就這樣,那頓飯由陸潔一手操辦了。等兩人坐到飯桌上,於潮白就頻頻地誇獎陸潔的手藝,說她已經是青出於藍而勝於藍。陸潔頗有自知之明地笑了笑,韭菜炒蝦仁太鹹了,也不知道為什麽,當時會把鹽放重了。

於潮白吃東西的時候,每每將嘴張得很大。如此一來,唇旁的犬齒就會露出來,給人一種欲望強烈,生命力很旺盛的樣子。於潮白在**也每每再現此副模樣,那種時刻他就會得意揚揚地發問:“怎麽樣,我棒不棒?棒不棒!”

於潮白出的這道必答題,標準答案是“棒,棒”。陸潔這樣回答了,於潮白就會更棒起來,仿佛在驕傲地張揚著一種生命宣言。

其實對於陸潔來說,需要的隻是感覺到他存在於自己的身體裏。

他在,就很好。

陸潔的職業習慣很頑固,她由肌體的動作很自然地分析出肌體動作的生理原因來:於潮白的神經受到性刺激,肌體組織就釋放出一氧化氮這種物質。在一氧化氮的作用下,海綿體內的平滑肌便鬆弛下來,使得海綿體內的動脈得以擴張。當足量的血液進入海綿體,它就漸漸變得“棒”起來了。

如此看來,男人不過是一架由各種化學反應操縱的機器罷了。

根據這個原理。完全可以造出一個能做出相同反應的機器來。

自己呢,也同樣。

由此可知,一男一女如癡如醉欲死欲仙的**,不過是兩架機器在進行一場化學反應罷了。

這樣分析透了,頓覺無味和無趣。

陸潔默默地想著,於潮白忽然停下筷子說:“喂,你老看著我幹什麽?”

“看你?”陸潔說,“哦,看你吃得那麽香呀。”

仿佛要掩飾什麽,陸潔偏過身子,在丈夫的臉上吻了一下。

瞧得出來.於潮白的化學反應並不明顯。

“待一會兒,好好洗洗頭。”於潮白抽了抽鼻子。

陸潔想說“都是炒菜時讓油煙熏的”,可是她撫撫頭發,說出來的卻是:“誰洗碗,收拾桌子?”

“你去吧,我來,我來。”

就這樣,陸潔進了衛生間。

陸潔洗得很仔細。先是頭發,於潮白抽鼻子嗅聞的模樣,讓陸潔印象很深。依次洗下來,到了腳趾。腳趾和手指一樣,都塗了指甲油。手指甲是透明色,腳趾甲卻是櫻桃紅。櫻桃紅色的指甲油晶亮亮的,閃著盈盈欲滴的水色。於潮白說,他喜歡吃櫻桃,陸潔就做出十顆櫻桃來,女為悅己者容,陸潔做得很精心。

除了櫻桃,於潮白還喜歡草毒。每當他探出腦熟向胸乳仰望的時候,他就會欣喜地說,他看到坡頂上的兩顆草毒了。

於潮白的食欲很好,那種貪吃的樣子,常常讓陸潔又高興又害怕。

喜歡草毒可以從醫學和心理學的角度做出解釋,它源於孩提時的戀母情節。那麽,喜歡櫻桃呢?它是不是應該屬於廣義的精神病學的範疇了。

陸潔出浴的時候,隨手把脫下的底褲和胸罩扔在了浴缸邊,另換了一套全新的。新的和舊的完全是同一個顏色,同一種式樣,同一種質地,同一個牌子。都是那樣的雪青色,有些像天空,像那個能容納和鋪陳無邊遐想的天空。都是那樣的飾邊和花紋,就像鏤在甲骨上的象形文字,營造出一種無法解讀的神秘感,讓人不能不生出探奇之心來。

陸潔還記得,當年是由於潮白陪她去置辦那套行頭的。於潮白說過,他最喜歡武裝帶和戰旗,戰士看到它們,就會萌生衝鋒陷陣的衝動。後來,於潮白果然向陸潔驗證了此言的不謬。當那一刻來臨的時候,於潮白興奮地將三條邊的旗幟戴在頭頂,就像攻城拔寨的勇士將對方的愷甲挑在矛尖上一樣,驕傲地炫耀他那征服者的勝利。

這一類由於潮白製作的景物,猶如電腦上的多媒體三維圖像,總是時時在陸潔的眼前不息地旋轉著,變幻著。那些絢爛的光和色,讓陸潔覺得迷離而誘人。

此時,陸潔佩帶著新的武裝帶和戰旗,坐在梳妝台前整理著濕淋淋的頭發。吹風機呼呼的響聲裏,夾雜著若有若無的從廚房那邊傳來的水聲,陸潔隱隱地想,聽,他在洗碗呢。

淡雅的摩絲味兒飄散在空氣裏,原本粘在一起的頭發漸漸蓬鬆起來,一根根如絲一般,光亮而柔順。

陸潔做好了頭發,也做好了自我感覺。於是,她想起應該到丈夫那兒去,讓他再抽抽鼻子,說說還有沒有油煙味兒。

廚房的洗碗池是空的,手腳利索的於潮白已經做完了那些事。

嗤啦嗤啦,聲響是從衛生間傳出來的。於是,陸潔就走了進去。

一進衛生間陸潔就看到,於潮白正躬著身,一手拿著“潔廁靈”,一手拿著長柄刷,勤勤懇懇地刷洗著坐便器。

“潮白,你幹什麽呀!”

於潮白直直腰,偏過腦袋。

“記住,用過以後,要衝水。”

說這話的時候,他的眉頭緊皺著。

“誰說沒衝?我放過水呀。”陸潔辯解道。

“衝了?”於潮白搖搖頭,“真是,你的味道,怎麽那麽那是不由自主的嘟哦,他又抽響了鼻子。

陸潔的眼前忽然恍惚起來,她仿佛看到那些應該衝掉的**像暗溝裏的水,經過她的胃,腸子,進入腎髒和膀膚,在三十六度半的體溫中,微微地發酵。

發酵後的**生出泡沫,膨脹不停的泡沫泛起來,讓陸潔透不過氣。她想大叫:我的味道?結婚之前你怎麽沒有發現!

然而,她並沒有喊出聲。她緊緊繃著嘴,轉身就走。

“哎,等等等等。給,把這些拿過去。”

於潮白用兩個指頭拈著陸潔換下來的胸罩和底褲,臉上的神情很疲憊,很無奈。

“這些東西,隨手放到洗衣機裏嘛,到處亂扔。”

陸潔並沒有伸出手,那邊卻鬆了手。於是,那些東西就無可挽回地掉在了地上。

陸潔覺得,還有什麽也掉在了地上。

陸潔呆呆地向地上凝視,那套登台的披掛縮成一團,狼狽地偎在她的腳前。

曾幾何時,於潮白看到它們,就像看到震撼人心的偉大演出一般激動。可是如今呢,它們就像扔在後台上的道具,陳舊而肮髒,冷寂地陳述著一種真實。

陸潔渾身發軟,她自顧自地往回走,耳朵裏完全聽不到於潮白又說了些什麽。

躺在**,四肢靜下來,腦袋卻在旋轉,猶如一台榨汁器。嗡嗡嗡嗡,不停地攪呀,拌呀,把所有的一切都打成了糊。

不知道什麽時候,嗅覺漸漸地凸現了。那嗅覺是一隻靈敏的小獸,捕捉到了一股若有若無的氣息。

循著氣息溯尋,陸潔發現它是從衛生間那邊傳過來的。

洗澡之前的於潮白也在自行方便,廁所的門隻是虛掩著,於是,一股股氣味就彌散了出來。

氯化氫?阿莫尼亞?是那種含著許多未消化食物的獨特的臭氣。

陸潔嘲弄般地在鼻子裏“哼”了一聲。她也覺得奇怪,這種難耐的氣味,為什麽過去她就沒有覺察?

那氣味仿佛有一種鎮靜作用,陸潔腦袋裏的榨汁器停了下來,靜了下來。懸浮的念頭慢慢地沉澱下去,一切都變得澄明而清澈。

草墓、櫻桃、三角旗……這些三維動畫似的繽紛的聲、光、色,現在想起來,竟有幾分可笑。陸潔甚至有些奇怪,當初自己怎麽會有那樣荒唐的**。

那些往昔的情景,就像是與己無幹的別人的事了。

於潮白就是在這個時候爬上床,湊到了陸潔的身邊。

他把自己洗得很幹淨,渾身還帶著浴液的餘香。他偏偏身,剛要伸出手,卻聽到陸潔說了句:“算了吧。”

“什麽算了?”

“咱們改天再說吧,我肚子有點兒疼。”

於潮白沒有堅持,他若有若無地舒口氣,說道:“用不用吃藥啊?”

陸潔搖搖頭。

“那好,改天吧。”

於潮白在陸潔的額上留下一個吻,然後獨自去了書房。那裏鋪著一張小床,今晚他要在那裏獨眠了。

陸潔睡不著,翻來覆去地折騰了一陣,隻好打開床頭燈,捧起一本書,看進去看不進去地歪著腦袋瞧。

很晚很晚的時候,於潮白起來方便。他看到陸潔這裏還亮著燈,就拐了進去。

“還沒睡。怎麽,你哭了?”

於潮白伸出手撫著陸潔的臉。

陸潔自己摸摸,眼窩處果然有些潮。

“是怨我了?來來來,咱們現在就做。”

於潮白提高了聲音,把做出來的熱情洋溢著,手也就勢向陸潔的小腹處伸過去。

“不,真的,沒有怨你。快去睡吧,我也要睡了。”陸潔打了個哈欠。

“那好。親愛的,做個好夢。”

於潮白再次輕吻陸潔的額頭,然後才離開。

做個好夢?再沒有什麽夢了。

當然,也沒有什麽怨,有的隻是倦。

我們是倦偶呢,陸潔朦朧地想。

陸潔在厚毛氈上睜開眼睛的時候,看到澤瑪吉和澤爾車都守在她的身邊。

“醒了,醒了。”

澤瑪吉和澤爾車的臉上露出欣喜的笑容。

“你們這是怎麽了?”陸潔覺得挺奇怪。

“陸,你睡了一天一夜呢。”澤爾車的神情中仍舊留著擔心。

“可不是嘛,陸。他從來沒有這麽乖過,澤爾車。”

澤瑪吉瞧瞧澤爾車,再瞧瞧陸潔,笑了。

澤爾車的手裏還拿著那個煮藥的陶罐,他將罐子晃了晃說:“陸,你飲多了。回魂根,斷念草。”

陸潔點點頭。

陸潔已經弄清楚了,看來“回魂根”和“斷念草”熬出的汁水,有明顯的麻醉和鎮靜作用。吉瑪人用它們醫治男女之間的“迷症”,與其說是治療,毋寧說是一種原始的樸素的勸誡。

當天上午,澤爾車到山上砍柴的時候,獵獲了幾隻著雞。

澤瑪吉對澤爾車說,去送給采爾珠兩隻吧,過些日子果錯就要過繼給她們家,順便看看她們準備得怎麽樣了。

澤爾車也想去自立門戶的三姐家串串門兒,她住的拉努瓦寨不算遠,騎馬也就是半個小時的路。澤爾車備馬的時候,陸潔知道了,她說,她也想去瞧瞧拉努瓦寨,瞧瞧采爾珠的家。

澤爾車顯然很樂意與陸潔一起相伴前往。走馬不大,兩個人都騎上去馬兒太吃力。讓陸潔單獨再騎一匹馬吧,澤爾車又擔心她會掉下來。結果隻好由陸潔自己騎在馬上,澤爾車呢,就在旁邊牽著馬綴繩。

騎在馬上的陸潔的確顯得有些心神不寧,其實,她到采爾珠那兒去,完全是為了於潮白。 自從朝母節那天再次與采爾珠謀麵之後,陸潔就大致推測出采爾珠就是於潮白在劄記中反複提到的那個“哦耶”了。如果這個判斷屬實,那麽於潮白肯定會在采爾珠那兒露麵的。

馬兒一路行,陸潔一路想著心事,惹得澤爾車時時地驚叫“陸,小心”、“小心,陸”。

陸潔注意了,稍後又走神。走神了,趕忙再注意。弄得她自己心中也暗暗自嘲,看來什麽“斷念草”,什麽“回魂根”,都無法斷掉她對於潮白的牽掛。暫時的麻木和忘卻之後,帶來的是更明晰更強烈的專注。此情真是無計可除,下不了眉頭,老掛在心頭啊。

澤爾車和陸潔的到來,使得采爾珠家裏就像過節一樣熱鬧。采爾珠親自下廚,動手燒菜。烤魚幹、鹽水土豆,都是些吉瑪人的家常菜。但是,也有與眾不同的。一是熏豬唇,醃製的豬唇肉,用鬆枝熏過,然後用辣椒炒,雖然辣了一些,卻出奇地香。再一個是她家的苦蕎酒,酒汁濃厚,酒味兒醇香,陸潔喝進一口,立刻覺得身上發熱,弄得她連連吐舌頭:“喲喲,你這是什麽酒呀,好大的勁!”

采爾珠說:“苦蕎呀,是苦蕎。一樣的。”

澤爾車在旁邊得意地插話,“不一樣,不一樣。苦蕎是苦蕎,我三姐家的,一碗,山貓醉倒了。”

仿佛在驗證澤爾車的話,陸潔喝下麵前的那碗酒,不一會兒就覺得雙腳發輕。看看眾人,全都若無其事,顯然他們對這種酒早已適應。眾人談笑風生,頻頻地舉起木碗,說著吉祥和祝福的話。

“唱啊,唱起來呀。”

大家都朝著采爾珠擊掌。

喝了酒的采爾珠更顯得容光煥發,她的臉頰像杜鵑花一樣維紅,黑瑪瑙般的眼睛熠熠生輝。她把頭一揚,一串悅耳的歌聲就在木屋裏回響起來。

掛在天土的月亮啊,最亮的時侯隻有三天。

火墉邊上的媽媽啊,對兒女一笨子都溫暖當采爾珠歌唱的時候,眾人都用筷子敲著木碗,嗒嗒嗒嗒地擊響節拍。跟著那節拍,大家也亮開嗓子,一唱三歎地做著應和。

一首歌接著一首歌,一碗酒接著一碗酒,越喝越高興,越唱越起勁兒。陸潔漸漸地融合了進去,跟著唱,跟著喝,不知不覺中,竟有些醉了。

這時候,陸潔又想起了朝母節那天,采爾珠在夢姆湖邊唱歌時的風采。她禁不住感歎地對澤爾車說:“你這個姐姐,唱得真好。”

“那當然,”澤爾車自豪地說,“陸,你不知道,吉瑪山最能唱的,就屬我家三個姐姐呢。”

陸潔聽了,若有所思地“唔”了一聲,心神有些遊走。

澤爾車以為陸潔這是不相信他的話,便急切地解釋,“陸,不信你到我三姐房裏瞧。好多東西,唱歌得到的。”

陸潔於是真的要去看。

陸潔是遠道而來的女客,她提出的這個要求,采爾珠很爽快地答應了。於是,她們倆就從火塘邊起身,一前一後地上了女樓。

推開房門,陸潔第一眼看到的就是采爾珠的臥榻。說是臥榻,其實並沒有床,隻是在靠窗的屋角鋪了厚厚的毛氈,毛氈上又墊了靛藍色的手織麻布單。

與臥榻挨靠的兩麵木板壁,顯得琳琳琅琅。那是因為掛著和貼著許多色彩和樣式都分外引人注目的東西。

一個大花環,是用幾種不同的樹枝條和花朵編就的。雖然紅花綠葉已經枯幹,但是依舊可以想見當初的美麗。

幾掛多彩的項鏈:白貝殼,綠鬆石,紅瑪瑙,黑水晶。

一塊花頭巾,是細軟的絲質品。花色和樣式都是最流行的,它顯然來自某個遙遠的城市。

“采爾珠,這都是你唱歌得來的獎品嗎?”陸潔好奇地問。

“獎品,唱歌?”采爾珠直爽地笑了,“陸,對,是唱歌,是依塔獎給我的喲。”

陸潔聽明白了。她仿佛看到一個又一個吉瑪男子傾慕地向采爾珠走來,手裏捧著表達他們愛意的各式各樣的信物。

陸潔情不自禁地走近那些信物,仔細地端詳。

陸潔的目光移動著,慢慢地停在了采爾珠的繡枕邊。在繡枕旁靠著的,是一個小小的半導體收音機。乳白色的機麵,深黑色的機身,一側有兩個圓圓的音量和頻率調諧鈕。它雖然有些舊了,但看上去仍然潔淨而精巧。

“能看看嗎?”

采爾珠點點頭。

陸潔轉動開關鈕,略做調諧,電子樂隊就嘮嘮嚓嚓地奏起來,一個悅耳的女聲在那伴奏聲裏自如地浮遊。

陸潔記得,於潮白也曾經有過這樣一個袖珍半導體收音機。他清早跑步的時候,經常拿著聽。

“這個也是,獎品嗎?”陸潔帶著些開玩笑的口氣。

“一個男子,漢人。像你一樣,到我們拉努瓦寨。要我唱歌,他記,他錄。謝我的。這個東西。”

采爾珠仔細地講述了那個人的模樣,講述了那個人所做的事情。

陸潔的心劇烈地跳起來,這是於潮白,這毫無疑問是於潮白!

沒錯,采爾珠就是他在劄記中寫的那個哦耶。

那麽,於潮白這次到吉瑪山,當然是來找采爾珠了。

陸潔盡量不動聲色地間:“這個愛唱歌的漢人,這次朝母節來了嗎?”

采爾珠許久沒有說話,臉上是一副思索的神情。

“像,朝母節,有一個人,看著像。”

陸潔覺得采爾珠有些吞吞吐吐,陸潔想再追問什麽,可是她忽然覺得腳下晃動起來,麵前的景物也在不住地搖。

“陸,你怎麽了,怎麽了?”采爾珠叫著。

陸潔看到眼前采爾珠的那張臉在打轉,而且越轉越快。

“我,我頭暈。”陸潔趕忙閉上了眼。

“陸,你喝多了?躺一會兒,在我的氈**。”

……陸潔睡在**的時候,於潮白就偏躺在她的腳邊。醫院的病床不寬,是那種金屬網狀的彈簧床,使用的年月久了,中間已經凹了下去。睡在床的邊沿,就像睡在陡坡上,有一種遏止不住向下滾的勢頭。陸潔時不時地勾勾腦袋,向腳旁望一望,心裏充滿了不安和歉意,真難為於潮白,他竟然能在那裏躺得往。

距離醫生判斷的預產期還有二十多天的時候,陸潔的手腳都腫了,身上套著於潮白的一件外衣,腳上隻能跋著一雙於潮白的拖鞋。可是,陸潔還在堅持上班,作為醫生,她自然懂得已經很通俗化了的常識,孕婦應該堅持必要的活動,這樣有助於順利地產下嬰兒。

自行車不能騎了,陸潔每天都坐公交車。坐公交車的人不算多,見到陸潔這樣挺著肚子的孕婦,即使不讓座,也都會避一避的。陸潔出事倒不是被別人擠撞造成的,還是她自己不當心。上車的時候,腳抬低了一點,拖鞋在踏板上一掛,人就摔倒在地上。

有人說“上啊,上啊,快上啊”,也有人說“你沒瞧著呀,人家孕婦摔倒了”。陸潔爬不起來,肚子一陣陣疼得厲害,似乎有了要生孩子的感覺。陸潔艱難地掙紮著說:“幫幫忙,把我送到醫院。”

是兩個上了年紀的婦女攔了出租車,把陸潔送到了產科醫院。醫院檢查,說是先兆流產,看來肚子裏的調皮鬼已經耐不住性子,想鑽出來見見世麵了。陸潔的心裏充滿了親子的溫情,恨不得馬上將這個牽腸掛肚了九個多月的小家夥抱到懷裏。

於潮白趕到的時候,陸潔已經上了產床,羊水破了,主治醫生安排要產婦自己生。醫生和護士向陸潔講解產婦自己生的好處,陸潔說,我也是醫生,我懂。

懂得醫學知識的人在產房內忙,不懂醫學知識的於潮白在產房外忙。二十分鍾過去了,陸潔的叫聲越來越低,於潮白的叫聲卻一下子高起來,“剖腹!剖腹!”

醫生們就商量,安排了剖腹產。

萬幸,萬幸,剖腹的時候才發現,嬰兒已經出現了窒息的症狀。如果不剖腹,嬰兒一準兒沒救了。

那是個胖兒子,於潮白給他起了個名字,叫“佑生”,意思是冥冥中有命運的福佑,他才得以生臨人間。

剖腹產之後,陸潔在醫院整整住了兩個禮拜,那些日子,於潮白真可以說是鞠躬盡瘁,死而後已了。陸潔不能動,吃喝拉撤都在**。早晨,於潮白把熱水端到床頭,用毛巾給陸潔擦臉。熱水浸過的毛巾又柔軟又溫暖,它緩慢地擦過陸潔的額頭、眼窩、麵頰、耳朵、嘴角、頸脖……於潮白的動作仔細而體貼,那時陸潔就會感到體內有暖流在湧動,她就愜意地閉上眼,細細地感受丈夫的那份關愛。

每一個清晨都是這樣開始,於是那一整天便會充滿夫妻間的體貼和愛意。要吃飯了,從丈夫端著飯盒出去的那一刻起,陸潔的目光就沒有離開過房門。她看著於潮白興衝衝地折返回來,像玩雜技似的把那些油條、糖糕、包子、小菜、豆漿、八寶粥......一一擱放在手掌手腕臂肘直至胸膛前。

陸潔本來也能自己吃飯,可是她卻要丈夫喂。她歪躺在枕邊, 由著丈夫一勺一勺、一口一口,將那些食物喂進她的嘴裏。這種時刻,陸潔的心裏會很甜,會很滿足。她覺得她是一隻孵蛋的幸福的鳥,一隻抱窩的快樂的雞。

她比鳥和雞麻煩,她是傷兵。她有了一次流血犧牲的經曆,她的身子下麵還在滲血。一疊疊厚厚的吸水紙像小褥子一樣墊在她的身下,每次換紙的時候,陸潔都能感覺到於潮白似乎在顫抖。他的鼻翼兩旁沁出細細密密的汗珠,他的額發和胡子都像被霧氣浸潤過一般,變得潮潮乎乎,粘結成了條條縷縷。

做完那種換紙的活兒,這個大男人會把額頭貼在陸潔的額頭上,悄聲地自嘲說:“嘿,說實話,我還真有點兒怕呢。”

端屎倒尿沒有換紙墊那麽驚心動魄,隻是有些煩瑣。每當於潮白勤勤懇懇任勞任怨地將那個白色的便器端到胸前的時候,陸潔的心內就會替他生出尷尬來。講台上那個風度瀟灑,侃侃而談的於潮白,此時拘著背弓著腰,像一個標準的勤雜工。如果他的學生此刻出現在這裏,一準不會認出他來。

讓人感到最愉快的時刻,是護士從嬰兒室抱了小佑生過來。雖然陸潔還無奶可哺,但是醫院循例還是要讓嬰兒來吮吸母親的**。這是已經大眾化了的醫學知識:嬰兒早期吮吸母親的**,有利於母親盡快地分泌乳汁。

這個閉著眼睛的小家夥一到母親的懷裏,就哇哇嚷叫,揮臂踢腳,向世界大聲訴說他初始的欲望和煩惱。

好了,母親來滿足他了。陸潔把他抱進懷裏,讓他含住了**。

嬰兒高興了,他吸著,他扒著,兩腮和鼻翼都扇動起來,呼呼味味地喘著氣,那神情顯得急切而又貪婪。

於潮白俯在旁邊,娜榆地說:“陸潔,我要嫉妒他了。”

嘴裏說是嫉妒,可是一旦把嬰兒抱起來,於潮白就會顯出極大的快樂。他的雙臂彎成了一個寬大的搖床,嬰兒舒舒服服地躺在他的嘴窩裏,被他**來**去。

他一邊**.一邊津津有味地唱著被他改了詞的那首印度尼西亞歌曲。“寶貝,你爸爸正在過著動**的生活。他送飯送菜端屎端尿啊我的寶貝,他晚上露營在你媽媽床底下我的寶貝……”

陸潔被逗樂了:“誰讓你睡到床下了?讓你睡**你不睡嘛。”

醫院有規定,護理病號的家屬不能在病房內加床。於潮白擔心自己擠在**,會影響陸潔休息,於是他就拿了塑料布和棉大衣,滾在地上睡。陸潔有時夜裏醒來,看到地上的男人蜷縮著,一副疲憊不堪的樣子,心裏就湧滿憐意,暗暗想著等自己養好了,一定要加倍照顧男人。

住院的這段日子給陸潔留下了深刻的記憶,很久很久以來,他們之間都沒有機會這樣朝夕相守了,這一次,似乎是要一下子補足。對這樣的好時光,陸潔內心裏十分地依戀。

出院之後,陸潔帶著兒子回了家。陸潔的母親為了幫助女兒照顧孩子和料理家務,特意從她居住的濱海小城趕到了這裏。老人和孩子的加入,使得這套兩居室的單元房頓時顯出了擁擠。

陸潔在醫院那邊還有一套小單元房,於潮白說,他想晚上到那邊住一住。這樣能休息得好一些,也可以工作工作,看一看書。

醫院分給陸潔的那一室一廳在五樓上,雖然麵積不大,但是挺安靜。陸潔也覺得,於潮白這一段時間確實太累了,晚上到那邊去住住,恢複一下,也是很有必要的。

於是,於潮白晚上就單獨住在了那邊。

出事當天,陸潔毫無預感。那天下午,陸潔的母親血壓有點兒高,吃了藥,靠在**休息。於潮白買菜回來,先把卿魚收拾了,放在灶上偎湯,然後就動手洗尿片,洗衣服。弄完那些雜事,陸潔勸他休息休息,他卻操起拖把,將地板幹幹淨淨地拖了兩遍。陸潔原來打算等孩子吃完奶睡著了,再動手做晚飯,可是沒等她動手,於潮白就再接再厲,將晚飯也捎帶著做。

那頓晚飯似乎比平常做得早了一些,因此他們吃得也早。

在飯桌上,於潮白顯得胃口和精神都不太好,陸潔就關心地間:“潮白,你累了?”

“嗯,頭疼。”

於潮白有神經性頭疼的毛病,累了,緊張了,就會犯。一犯起來,頭疼惡心,還會嘔吐得一塌糊塗。

陸潔的母親自責地說:“都怪我這身體不爭氣,看看,把小於累著了。要不要到醫院看看呢?”

於潮白連連擺手:“不用不用,休息休息就好了。”

陸潔就說:“藥盒裏還有‘麥角胺’,你把它拿過去,按時吃。”

那藥是上一次於潮白吃剩下的,陸潔要起身去拿,於潮白按了按她的肩膀說:“你吃飯,吃飯,我去拿就是了。”

於潮白起身走到門邊,仿佛無意地停下腳,說了句:“我早點兒過那邊去,拿了藥就走啊。”

陸潔點點頭。

母親收拾飯桌的時候,陸潔拐到臥室去看佑生。她見於潮白還沒有走,他正俯在兒子的小床前,聚精會神地盯著兒子看。佑生睡得正香,兩個紅臉蛋兒鼓嘟嘟的,小嘴兒撅著,仿佛在等著人來親。

陸潔偎在於潮白身邊,指指佑生問:“兒子漂亮吧?"“漂亮。”於潮白俯下身,去吻兒子的臉。

陸潔就急了:“瞧你大胡子,紮著他了。”

於潮白笑笑,把大胡子往陸潔的臉上挨。

陸潔心裏高興,嘴上卻說:“快走吧快走吧,趕快過去休息。”

於潮白站起身之前,用沒長大胡子的額頭在兒子的下巴上蹭了又蹭,一副戀戀不舍的樣子。

事後,陸潔不止一次地回憶當時的情景。她覺得,嬰兒一定是有預感和記憶的。因為於潮白走後不久,兒子就醒了,他一睜開眼就哇哇大哭,陸潔和母親輪番去抱,去哄,全都無濟於事。直到他在一塊又一塊尿墊上尿夠了尿拉夠了屎,直到他把嗓子哭啞了,這才嘀著母親的**安靜下來。他在母親的懷裏喘息不已,臉上還帶著無限的委屈。

陸潔點點頭,顛搖著懷裏的兒子,甜甜地苦苦地笑。

不知道真是因為鬧著想爸爸,還是因為下午睡多了,那鬼頭一直精神抖擻,毫無睡意。

等到終於把嬰兒哄睡了,陸潔看看表, 已經是夜裏十一點鍾。陸潔按照慣例.打開大藥盒去拿體溫計.準備給嬰兒留個體溫。手一扒,卻看到了那瓶治頭疼的麥角胺。

怎麽搞的,於潮白忘記拿藥了。

陸潔當時並沒有想到要給於潮白送藥去,她已經很累了,身上也有點犯徽。

母親說:“沒吃就沒吃吧。這個時候,小於恐怕早就睡了。”

母親這樣講了,陸潔反倒爭辯說:“他一個人,要是頭疼厲害了怎麽辦?不行,我得給他送去。”

這樣講過之後,陸潔自己就把自己感動了。仿佛丈夫在醫院裏對她的那番照料,此刻已經得到了她奮不顧身的回報。

騎自行車到醫院的家屬樓,再快也得半個小時,何況現在已經是深夜,於是陸潔就坐了出租車。車停在樓門洞口,陸潔抬頭朝五樓上望了望, 自家的那個窗口黑著燈,看樣子,於潮白已經睡了。

喘籲籲地爬到樓上,拿出鑰匙開鎖。安全門嘩嘩啦啦被打開的時候,聽到屋內傳出一聲“誰?”

聲音是於潮白的,陸潔一邊回答“我呀”,一邊開第二道門。

於潮白忽然不再說話。陸潔本來覺得,他會接著再說些什麽的。

第二道門鎖打開了,陸潔用手一推,“吮”地一聲,門隻開出一條半尺寬的縫。

裏邊掛著防盜鏈。

“潮白。”

“等等。”

回答了這一句,裏邊又不出聲了。

裏邊靜得出奇。

陸潔就是在這個時候,敏感地意識到情況似乎有些不對。

頭。她貼近臉,透過那道打開的寬縫向裏邊望,室內黑洞洞‘的,還是沒有開燈。

像是幻聽,在那片隱秘的黑色裏,似乎塞著碎雜而急切的聲響。

陸潔有些發糟。

仿佛過了一個世紀,屋內終於傳來踢踏踢踏的腳步聲。門廳的燈亮了,於潮白服著拖鞋來開門。

“你怎麽來了?”於潮白高大的身體像一堵牆。

本來該陸潔發問的,於潮白卻先發了話。

“你,你睡了?”陸潔莫名其妙地結巴起來,好像做錯了什麽事。

“睡了。”於潮白打了個哈欠,在門廳的小桌前坐下。

不由自主的,陸潔也隨著他坐在了小桌前。無形之中,陸潔好像成了一個隻能在門廳受到接待的客人。

“我來。”陸潔把“麥角胺”放在桌上,“給你送藥。”

放藥時,陸潔用眼睛的餘光看到,臥室的門緊閉著。

“哦。”於潮白伸手去拿藥瓶, 目光卻有意無意地向臥室那邊掃了一下。

於潮白立刻站起來,用身子擋在了她的前麵。

“陸潔。”

“幹嘛?”

“我給你說件事。”

“說呀。”

“請你讓她離開。有什麽事兒,咱們倆說。”

陸潔聽清楚了。

“讓她離開”,這就是說,裏邊有人。有女人!

誰?誰?誰?

陸潔的腦袋炸了,她覺得她的腿腳已經向臥室那邊甩開了,她疾風閃電一般奔了進去,狠狠地扯住那女人的頭發,撕爛了她的臉……

可是,陸潔仍舊站著。

陸潔覺得她的手已經揚起來,霹靂一般打在於潮白的臉上,在那裏留下了五個鮮紅的指頭印……

可是,陸潔的雙手仍舊鬆垂著。

陸潔覺得她的嘴已經張大,一句句怨毒的話已經破口而出,就像鞭子一樣,在空中啪啪地抽響……

可是,陸潔的嘴仍舊緊繃著。

她竟然嘀著淚,點了點頭。

得到了她的允諾,於潮白立刻用一個敏捷的動作打開了臥室的門。

臥室裏黑著,一個黑影走了出來。

黑影出現在門廳時,燈光照亮了她的臉。

方玲!

是住在四樓的方玲,內科護士,陸潔的好朋友。陸潔做完剖腹產的時候,方玲到病房看過她。陸潔坐月子的時候,方玲到家裏看過她。方玲的丈夫在南方做生意,方玲有錢也有閑。

有錢有閑的方玲太胖了,於潮白在家裏還和陸潔一起暗暗嘲笑過方玲,說她哪兒都長得圓乎乎的,簡直是個白蘭瓜。

方玲此刻低眉斂目,猶如鑽進廚房裏的老鼠,在陸潔麵前匆匆穿過,隨即在大門那兒倏然消失了。

打,打,打,罵,罵,罵……那些混亂的念頭在陸潔的腦袋裏旋轉不已,陸潔眼前一黑,倒下了。

似乎聽到於潮白在喊:“陸潔,陸潔!”

聲音遠遠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