五、我們在一個海子裏喝水吧
陸潔鋪蓋著毛氈,借著搖曳的油燈光,一直在翻看她帶來的劄記。昏黃的油燈光讓她看得很吃力,她垂下眼簾,疲倦地用手指在上麵不停地揉按。
於潮白跳進那個“哦耶”的花樓裏去了,接下來,不可避免地要發生在那種情況下必然會發生的事情。那花樓是什麽樣子?
那“哦耶”的房間是什麽樣子呢?
陸潔把眼皮抬起來,再一次打量她居住的這間小房。地板、牆壁、天花板,全都是用鋸開的木頭拚就的,未加漆飾的木板毫無遮掩地展示著它們自身的紋理,它們本本色色,厚重而笨拙, 自信而坦然。
於潮白和那個“哦耶”就是在這樣的木地板上摟抱著滾動的麽?於潮白和他的“哦耶”就是在這樣封閉著的小木盒子裏**的麽?
陸潔和於潮白也曾經有過一個“小盒子”,那是一個屬於他們倆的封閉的小天地。
是的,是於潮白把它叫做“小盒子”的。陸潔挎在於潮白的胳膊上,隨他一起攀上樓梯,去看那個“小盒子”。那也是兩層的小樓,是那種市郊農民自己蓋的單麵樓房,樓梯很陡,他們倆每登上兩級,就要停下來,互相給對方一個吻。他們就這樣一路吻著,登上了二樓。
雙雙走在單麵樓的走廊上,他們引來了一些好奇的目光。
穿過那些目光筆直地朝前走,他們就站在了盡頭處的一扇小門前。
“開吧。”於潮白把鑰匙遞給陸潔。
打開門,似乎伸手就可觸及對麵牆上的小窗。右邊擺了床鋪,當然,是雙人的,很大。桌子挨著床頭,窄窄的,隻有兩個抽鬥。妙的是,這麽小的房間,卻有水管和水池,就在牆角處。
“怎麽樣?這就是我們的‘小盒子’。”
陸潔沒有回答,隻是用雙臂攀住了對方的脖子。
小有小的好處,於潮白把她輕輕地一拋,就拋在了旁邊的**,然後重重地撲上去。
那一天,他們把“小盒子”裏所有的東西都試用了。床、被單、小桌、小桌上的台燈,還用電爐和鋁鍋煮了方便麵。不鏽鋼鍋是燒水用的,燒兩鍋就可以灌滿一暖壺,陸潔甚至還用熱水擦了個澡。
有了“小盒子”,陸潔再也不用等待於潮白的妻子彭磊何時出差。隻要有可能,陸潔和於潮白就會在“小盒子”裏幽會。常常是於潮白先到了那兒,即刻插上電爐的插銷,然後把生著兩個大耳朵的不鏽鋼鍋坐上去,用它燒水。在這段時間裏,於潮白就開窗通風,用他的一個舊背心當抹布擦桌子擦椅子擦床頭。當然還要拖地板,水泥地坪做得太粗糙,免不了存下灰土,幸而能拖擦的麵積很小,於潮白隻需要在房子中間站立不動,左右甩甩拖把就足以擦淨各處了。如果將“小盒子”
打掃幹淨之後,陸潔還沒有來,於潮白會先洗澡,他把燒開的水倒進臉盆,接著再兌進一些涼水,然後就在那個水池邊完成作業。
潔淨的於潮白和潔淨的“小盒子”一起,靜靜地等待著陸潔。那種等待有一種不可言傳的美妙的感覺,電爐上的水滋滋地響著(還需要燒水給陸潔洗澡),於潮白的聽覺就在那聲響裏延伸,延伸,猶如陽光下一縷縷縹緲的亮絲,若隱若現若浮若沉。遙遠的空間中所有的聲響都被那亮絲觸及到了,散著塵土氣息的小販的吃喝,碰撞著樹枝敲打著玻璃的堅硬的風聲,在透明的空間裏扇動著、震顫著的柔軟的鳥翅,各式各樣鞋底對梯階的摩擦……
聽的最清晰的是於潮白自己的心跳,時疾時緩,若浮若沉,他就在這無可名狀的激動中變得虛弱不堪。
於潮白不能想像,當一個男子等待他傾心的女子前來**的時候,那感覺竟然如此美妙。
在焦灼的等待中,陸潔終於如期而至。於是,那種降臨儼然成了一種恩賜。
短暫的親昵之後,兩人一起動手準備飯菜。
枯黃的蔥皮剝掉了,顯露的白嫩也會帶來驚喜;
用水果刀切紅腸,粗笨的碎塊也會引起開心的大笑;
燒土豆塊,把醋當成了醬油;
鋁鍋底煎著兩個圓圓白白的雞蛋,它們相親相愛地連成了一體;
刷碗也是件挺有趣味的事。陸潔在水池前弓起身子,這樣一來,她就愈益顯得腰肢細可盈握,飽滿的臀部像駝鳥一般凸翹起來。於潮白看著看著,就會情不自禁地走過去,從背後摟起她的腰,然後一邊感受著那隻駝鳥,一邊瞧著她洗碗。水池裏那雙手, 白哲而靈巧,讓人永遠也看不厭……
這一切,不過都是些瑣屑的俗常。可是他們倆卻一次次地重複著,每一次都感到那麽新鮮誘人。
幾年後,正是這些俗常的瑣屑磨蝕了他們的生活,使他們心生倦意,厭煩不已。然而當時,這些瑣屑都屬於企盼中的幽會,所有的瑣屑都因了這幽會而附麗了意義,附麗了光彩……
雖然旅途勞頓,陸潔卻浮想聯翩,全無睡意。她躺在毛氈上翻來覆去,想的全都是先前和於潮白的那些情事。漸漸的,陸潔的腦袋開始發沉發疼,她知道失眠症又來襲擾她了,她得拿安眠藥來對付。
打開隨身帶來的手提箱,陸潔在箱蓋的夾層袋裏取出了一個塑料軟包。在軟包裏拿那瓶安眠藥時,她的手指觸到了一個硬硬的涼涼的小盒子。
刮臉刀盒?不鏽鋼活動刀架,藍吉列雙麵刀片。它早就被丟在抽屜裏,沒有什麽人再用它了。
怎麽會把它帶來了?
陸潔吃力地想,想。似乎想起來了,是有什麽用途,才拿來的。
卻又想不起是做什麽用。
頭昏了,頭疼了。
陸潔索性起身穿衣,推開門出去透透風。
單麵的木樓,窗子一律向外,樓梯和回廊都設在朝內的院子裏。陸潔雖然竭力放輕了動作,腳下的木板依然吱吱呀呀,發出一串串響聲。
依卡寨的夜寂靜而又沉遠,迷蒙的夜色把景物鍍塗過了,使它們望上去猶如燒製過的粗陶。木樓下的畜廄裏,時不時地傳來索索聲和哼哼聲,是馬是牛還是豬,在半睡半醒之間,弄出來一些響動。
陸潔把身子靠在回廊的木欄上,睜大雙眼,似乎要將那粗陶般的夜色望透。
在這無邊的夜色中,應該會有隱隱現現的人影在出出沒沒吧?他們在山野間騎著走馬,匆匆地趕路。他們在木樓周圍的蘭麻林裏,用塞滿肉粒的鬆果對付那些守護木樓的大狗。他們攀在木樓的後牆上,用腰刀撥挑著窗扇……
這就是吉瑪男人的走婚。
這些匆匆的人影中,應該有於潮白吧?或許此時,他正騎著那匹叫做“依塔”的馬,去會那個叫做“哦耶”的姑娘。
沉溺在遐想中的陸潔忽然聽到身後傳來了腳步聲。她有些吃驚,是誰,該不是走婚的吉瑪男子,爬到木樓上來了吧?
“陸,你沒有睡嗎?”
原來是澤瑪吉,她從相鄰的那個小房間裏走出來,臉上帶著關切的神色。
“哦,對不起,我影響你們了吧?我實在睡不著。”陸潔抱歉地說。
“陸,太薄了,毛氈?取一塊,再給你。”
“不,謝謝,謝謝。”陸潔的心思依然沉浸在於潮白的身上,她脫口問道:“我想問一下,寨子裏有叫‘依塔’的馬嗎?”
“什麽,‘依塔’?‘依塔’就是馬呀。”
陸潔明白了,原來吉瑪人把馬就叫做“依塔”。
“那麽’哦耶’呢,有沒有一個叫做‘哦耶’的姑娘?”
“‘哦耶’呀,嘻嘻。”澤瑪吉笑了,“‘哦耶’就是,愛人,願意走婚的愛人呀。”
原來是這樣!
那麽,在吉瑪人這裏,到處都有“依塔”,到處都有“哦耶”。想用馬和姑娘的名字做線索,來找尋於潮白,看來是不可能了。
陸潔茫然失神地望著那沉沉的夜色,許久許久說不出話來。
起風了,是那種穿透力極強的山風。它穿透了鉛一般的夜色,似乎還要穿透陸潔的身體。它潮乎乎的,猶如一條從海子裏鑽出來的魚。
“陸,回房去,要下雨。”澤瑪吉撫著陸潔的肩膀。
“你先回去吧,我還想待一會兒。我喜歡下雨。”
陸潔的確喜歡雨,雨有一種令人信賴的溫柔。當你和雨相伴的時候,你會發現雨是一個善解人意的朋友。你講著你的心事,它總是默默地聽著、聽著,然後用絮絮的低語撫慰你,於是,你就會感受到那種傾訴後的快慰,那種解脫般的輕鬆。
下雨的時候,陸潔曾經坐在於潮白的自行車後座上,兩人一起在雨中穿行。一件長長的雨披,前麵遮著於潮白,後麵掩著陸潔。雨敲打著他們,像敲打著同一個芭蕉葉下的兩隻昆蟲。蒙頭蓋臉的陸潔仿佛覓得了一處隱秘的洞穴,她就在那洞穴中摟著於潮白的腰,把臉緊緊地貼在於潮白的脊背上。
咚咚咚,她聽到於潮白的心在說話了。於是,她的心就說道:愛你愛你愛你……
雨聽到了。滴滴答答,雨絮絮地回答:愛吧愛吧愛吧……
今夜陸潔是鑽在毛氈下麵聽雨的,剛剛吃了安眠藥,一下子還睡不著覺。就著那盞油燈,她又翻開了於潮白的劄記。
劄記三向地板滾落的一刹那, 我想,這一下可要跌疼了。然而,我的身體卻觸在一塊軟軟的毛氈上,那感覺就像在厚厚的草地上打了個滾兒。我撐起胳膊, 正想站起來, 一個展開雙臂的人影就如大鳥俯衝一般, 自上而下地將我撲住了。
我的耳邊是溫暖的鼻息, 那種吹拂讓人生出一種酥癢的愜意。
“依塔,我的依塔……”她喃喃著, 那麽的親昵, 那麽的陶醉。
這是我的“哦耶”!
可是,她為什麽叫我“依塔”?“依塔”是馬呀。
她的口鼻從我的耳輪邊移開,她嗅吻了我的額頭, 嗅吻了我的眼窩、我的鼻子、我的口唇、我的頸脖……
她還在向下嗅吻。
我忽然發現,她在解我的鈕扣。
恍惚間,我覺察到有些異樣。哦,對了, 眼下她正在做的這些,通常都是由男人對女人來做的。
“別。”我下意識地用手護住了鈕扣。
這是一種被動的防守姿態, 我不知道我為什麽會有這種舉動。
她愣了一下,片刻的遲疑後,她更果決地將手伸過來, 一顆一顆地將那些鈕扣打開。她把我向左邊推滾一下, 剝脫了我右邊的衣袖;接著再向右邊推滾一下, 剝脫了我左邊那隻袖子。隨後,她將手一揚, 我那件甲宵就像剖下的樹皮一樣被她甩開了。
她又俯下身子解開了我的腰帶。
天哪,我怎麽會生出一種女人般的羞澀呢!
“我來, 我來吧。’,我想坐起來。
我要自己動手。
可是,她已經扯住了我的兩個褲腿,接著向後一拉。唔,我的兩條可憐的毛腿就那麽一無遮攔地暴露了出來。
在整個被剝脫的過程中,一直都是她在動手。她喜悅而又得意地盯著我,在那個宛如草地一樣的厚毛氈上,她興致勃勃心滿意足地將我擺弄過來,擺弄過去。
當然,她也剝脫了她自己。她居高臨下地俯視著我,她顯得那麽美麗、英武。
她就像一隻美麗而英武的雌獅。
我是一個獵物,一個被雌獅擺弄的獵物。
油燈亮起來了,橘色的光搖曳著,將兩個**映如鮮嫩的橘瓣,仿佛輕輕一碰,就會沁出汁水來。
我忽然聽到了歌聲,那歌聲遙遠而又切近,古老而又年輕,輕盈而又凝重。
金盞花,銀盞花,我們開在一起吧,我們是一塊革地上的花。
金梭魚,銀梭魚,我們遊在一起吧,我們是一個海子裏的魚。
那是一種輕輕的呻吟般的哼唱。
當她這樣哼唱的時候,她直直地跪坐著,雙目微合,兩手撫在圓潤的膝蓋上,臉上籠著一種聖潔的神情。
那像是在祈禱。
我的胸前一陣溫熱,原來,她已經把臉伏在了我的鎖骨窩裏。她的吻從那裏出發,蜿蜒而下,一路上留下了熱帶雨林一般濃鬱而又濡濕的萬種柔情。
我用肌膚感受著她的那份深摯和熱烈。
滑過臍窩,她在我的小腹處停下。
一種燒灼般的疼痛,使我抖顫了一下。啊,她在咬噬,用她那白白的、尖尖的牙齒。每咬一下,她都要偏過腦袋看看我。那對眸子裏, 閃著愛的極光。
我不知道她要幹什麽, 我不能問她要幹什麽。
我閉上了眼,默默地感受著那份疼痛。
唔,我恍悟到其間的奧秘了,痛與愛原來是遙遙相隔卻又隱隱相通的啊。切膚的痛與切膚的愛,都是人類感情極點的表達。我的“哦耶”從這兩極向我包容,我就完完全全地被她囊括了。
她像紡織鳥一樣,一絲不苟身心投入地勞作著。終於,她驕傲地直起身,表示著她已經大功告成。
我的小腹那裏熱辣辣的,像燃著火。
我的“哦耶”起身取來了一個帶蓋的竹筒,她把蓋子打開,用一根鳥羽蘸著竹筒裏的汁水,一點一點地塗在她方才咬噬過的地方。
“於, 瞧,你瞧瞧。”她滿臉得意。
我看到了,在我的小腹那裏,有許多細密的齒痕。那些齒痕一個緊挨著一個,連成了一組獨特的字符。那些字符被鳥羽蘸著的汁水塗過之後,就變成了靛藍色,像夢姆湖水一樣,藍得深沉,藍得晶瑩。
怪了,那些字符我似乎見過。
“這是什麽?”我疑惑地問。
“於,這是我們吉瑪女人的字。在夢姆湖邊,你問過我的唔,我明白了,原來這是吉瑪人的女書啊!
我是帶著這些女書到吉瑪山來探根究底的。寫在紙上的字與寫在肌膚上的字畢竟有所不同,看上去難免有些疏離和陌生,一時間我竟然未能辨出。
“告訴我, 它們是什麽意思?”
“於,我已經告訴你了,我不是已經唱過了?’’她說著,又輕輕哼唱起來:
白色的水鴨,灰色的水鴨,我們在一個海子裏喝水吧。
噢,原來它是一句愛情的表白。難怪在夢姆湖畔, 當我把這句女書拿給她看的時候,她會有那樣的表情和舉動。我想,她一定覺得我是在向她示愛。
熱烈奔放的吉瑪女人啊,她們的女書是用牙咬在情人的肌膚止的!
柔軟的毛氈墊就是我們倆的海子,我的哦耶和我一起,在這海子裏嬉遊。
“依塔依塔,我的依塔。”她一邊深情地呼喚我, 一邊自信地跨騎上來。
我撐起了自己的身體,那一定是下意識裏的習慣在支配著我,我想翻坐起來,調換一個更適合我感覺的位置。
我的哦耶滿臉驚奇,她從上麵俯視著我,不解地說:“你怎麽能這樣?依塔, 聽話, 聽話。”
她的聲音很柔和,然而卻有一種無形的力量,我不由自主地順從了。
是的,在她的身土有一種支配和駕馭對方的魅力和懾服力,使人無法違逆。她依此引領著我,帶著我向前走去。先是徐緩的慢行,接著才不慌不忙地跑起來。隨後開始馳騁了,於是她閉上眼睛,發出了一串串沉醉般的吟唱:“哦耶, 哦耶啊,我知道她為什麽被稱為我的“哦耶” 了。
這是人類至愛的歌吟,這是人類靈魂深處未加虛飾的本真的歌吟。吉瑪人用這種歌吟為她們賦名,表達的正是至愛和至真。
從始至終,她都高高在上地俯視著我,她是駕馭我的騎手。於是,我也明白了“依塔”這種稱謂,對於我來說是多麽的貼切。
我想,在研究吉瑪女書的時候,也應該研究一下吉瑪女人在心理上的優越和自信, 以及她們在經濟生活和私生活中的位置。
那天晚上,當陸潔放下於潮白的劄記,熄滅油燈的時候,木樓外麵的雨聲已經變得越來越響。在那些細細密密的雨聲裏,陸潔那朦朧的思緒也變得細碎而綿密。
從劄記中的時間上看,於潮白與這個吉瑪姑娘的戀情應當在他與陸潔相識之前,那麽,陸潔對於潮白就不應該有什麽怨恨的理由。也許,可以有一點嫉妒,嫉妒這個吉瑪姑娘曾經擁有於潮白,或者嫉妒她在與於潮白相處時的人生位置與姿態。
吉瑪女人為什麽能這樣呢?既然到了吉瑪山,就好好看看這裏的女人究竟是怎樣的一種活法吧……
不知道是因為那浙瀝浙瀝的雨聲,還是因為安眠藥的作用,陸潔終於睡著了。在她的夢中,時不時地會出現一個瀟灑自信的女騎手。她那種姿態,是陸潔在與於潮白的關係中,從來不曾有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