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暗夜比白晝更活躍

陸潔從昆明出發,乘車順著滇緬公路前行。一路上滿眼濃綠,南國特有的溫馨使她的心境漸漸地蔥翠起來。

兩天後的早上,陸潔在一個叫做木甸的地方下了車。接下來的路程,就是沿著金沙江蜿蜒而下了。一切都如於潮白在劄記裏所寫的那樣,陸潔不過是按圖索驥,重複著於潮白的足跡罷了。

在木甸的小旅館裏住了一夜,翌日清晨,陸潔就四下打問有沒有去往吉瑪山的便車或者馬幫。打問的結果讓她有些失望,吉瑪山那個地方眼下沒有公路,所以不通汽車。馬幫呢,多得很,就像過山的野豬,一群連著一群。然而,他們不是定時的班車,什麽時候會出現,那就說不準了。

陸潔不想坐等,記得於潮白在劄記裏寫得很清楚,他當天從木甸出發,黃昏前就進入了吉瑪人的村寨。如此看來,那地方應該不太遠。況且沿途常有過往的馬幫,一路走著,還怕碰不上麽?

陸潔選擇沿著金沙江的山路徒步去往吉瑪山,當然還有另一層原因,那是因為這裏的山水景物使她十分迷戀。長天深邃白雲高遠,它們都像是過濾了一般,顯得格外潔淨。望著它們,陸潔覺得自己的心境也被過濾得明澈起來。石棟、青岡、刺拷……層層疊疊的闊葉喬木仿佛凝固著一團團化不開的濃綠。鵝黃色的君範菊、靛紫的岩篙花、粉白的茸草花與形形色色的鬆乳菌、牛肝菌、網褶菌交織成鋪天連地的掛毯,給陸潔帶來了一種新鮮的刺激。

陌生化的環境,使得陸潔自己也陌生化了,仿佛她正在變做另一個陌生的人……

陸潔渴望這種感覺。

在這種感覺裏行行複行行的陸潔,一直興致勃勃。當太陽攀升到頂點,然後向下滑落的時候,陸潔的情緒也漸漸地滑落下來。她開始感到腳下那布滿褚紅色砂石的山路是多麽陡峭了,她向身後張望的次數越來越多。她期望在搖搖晃晃的樹影裏,會忽然出現一群馬幫,那麽她就可以像於潮白在劄記裏寫到的那樣,騎上一匹矮小溫順的走馬,喝上幾口清涼的苦蕎酒,與豪爽的趕馬人說說笑笑,一路結伴去往吉瑪山了。

在陸潔一廂情願的期望裏,天色漸漸地暗淡了。疲憊不堪的陸潔感到,她的心境也變得愈來愈暗淡。長路漫漫,似乎永遠也看不到終點,沒有人和她做伴,她隻能孤獨地拚命前行……這情景,簡直就是她眼下生活的象征。

一種被棄的感覺將她緊緊攫住,將她壓抑得幾乎透不過氣來。

她終於走不動了。

背靠著一株刺拷樹,陸潔頹然而坐。暮色從四麵八方向她襲來,峽江和對岸的山影在暮色的進襲下已經變得模糊而散淡。陸潔竭力睜大眼睛,想讓周圍的一切還保留那份清晰……

她苦笑了,那是徒勞的。

她不但看不清楚周圍,其實她也看不清楚她自己。

比如說吧,為什麽要到吉瑪山來?為什麽要找於潮白?是因為離不開男人,離不開一個丈夫嗎?是想把他找回去過日子,還是想找到他大幹一場?……

陸潔一向認為,她是個完全意義上的獨立的女人。她有自己的工作和事業,有屬於她的一份並不少於男人的經濟收入,因此,她在人格和精神上完全不應該依附於男人。可是,她為什麽離不開於潮白呢?是愛(這愛還在嗎?),是習慣,抑或根本就是糊塗?……

拋開那些理不清的頭緒,陸潔開始思索眼下的處境了。陸潔不能不做最壞的打算:準備在這裏過夜。一想到要在這漆黑的荒山野嶺間獨自待上整整一夜,陸潔就心頭發休。趕快找個洞穴棲身吧,當然,得用什麽把洞口堵住,免得野獸光顧。這裏會有什麽樣的野獸呢?不,還是爬到樹上好,樹上最安全,人類原本就是棲於樹上的動物。

陸潔要試著爬樹了,她伸開雙臂,抱住了身後那棵老刺拷樹。

“唉嗯。”腐朽的樹幹在月光下忽然發出長長的呻吟,讓陸潔大吃一驚。

隨後,一種異樣的濕冷在她的麵頰上觸了一下,她不禁打了個哆嗦。那是真菌,那是附在朽樹幹上的形狀奇異的怪菇。

陸潔連忙用手推了一下樹幹,想讓自己脫開,這一來,卻真切地覺察到手裏有什麽東西在動,活軟軟的滑膩膩的。

“哇!”陸潔驚駭地大叫。

朦朧的月光下,她看到那是一隻鼓著肚腹的樹蛙。

澤爾車是在陸潔感到最孤獨無助的時候, 出現在她麵前的。澤爾車這個時候的出現,就有了一種近乎英雄救美的意義。

英雄的出現有一段序曲,先是叮叮當當由遠及近的銅鈴聲,繼而是有些雜遝的馬蹄聲。聽覺的發現之後,是視覺的發現,有星星在移動,那些星星越來越大,越來越亮,那是馬燈!

在馬燈的光影下,澤爾車粗獷而英俊的臉上籠著金黃色的光暈,一頂金邊皮帽斜在寬大的額頭前,黑羊皮外衣半敞著,腰間挎著一柄銀鑲珠嵌的長刀。

“喂,帶著我,請你們帶著我吧!”陸潔猶如落水者一樣伸著手臂。

“要到哪裏,你?”澤爾車的目光裏透著好奇。

“到,到吉瑪人的寨子去。”

“喔,是到咱們的寨子呀!”澤爾車與身後的助手交換了一個微笑,“找誰呀,到誰家?”

“不找誰。是,去采風的。”

“走累了吧?上去,上去。”

肋下被人一提,陸潔就坐上了馬背。對那雙剛勁有力的手臂的感覺,宛然猶在。

小走馬的背上原本搭著皮馱囊,眼下那皮馱囊搭在了澤爾車的肩上。

陸潔過意不去地說:“真是的,我騎著馬,讓你受累了。”

“這個,沒什麽。”澤爾車揚起臉真誠地笑著,“遇上我們趕馬人,都是這樣的。”

助手在後麵搭汕:“大姐從哪裏走過來的呀?”

“木甸。”

“哦?”澤爾車驚奇地重新打量起陸潔,“真行,你,能從木甸走到這兒。其實,再走走,依卡。就在前麵,不遠。”

那個叫做依卡的寨子果然已經不遠了,陸潔坐在馬背上,剛剛感到腰背有些酸疼的時候,依卡寨的燈火就在前麵出現了。

月光下的依卡寨如詩如夢,在黛藍色的樹影裏,浮著一簇簇若隱若現的木樓院。那些木樓都是兩層的,四座木樓圍成一個長方形,就成了一家吉瑪人的院子。每所院子都有一個厚重的木門,那門就開在坐北朝南的木樓的正中央。

陸潔騎著走馬,從寨街中走過,心裏暗暗驚異於它們的相似。

陸潔就是在這種難辨異同的疑惑中,來到了澤爾車的家門前。馬鈴剛剛響起,厚重的木門便“呀。”地一聲打開,還沒有看到開門的人,就有一條剿悍的大狗從門內竄跳而出,直撲到走馬的前麵。

“汪汪。”

陸潔辨不出那是親熱還是敵意,“哎喲喲”地在馬背上叫起來。

“古呷。”隨著清脆悅耳的喚狗聲,一位豐碩的吉瑪女人打著燈從木門裏走了出來。大狗打了個響鼻,乖乖地跑回那女人的腳下,搖頭擺尾地在女人的長裙邊親熱地蹭磨著。

這是陸潔見到的第一位吉瑪女人,和於潮白在劄記中描繪的那個吉瑪姑娘比起來,眼前的這個美麗的女人似乎要成熟豐滿一些。蠟染的頭帕包著烏亮的長發,手繡的花腰帶分外別致,不知道是因為那對雙眸還是因為那對耳墜,當陸潔看她的時候,總感到她的眼眉前有一種輝光在炫閃。

陸潔未及多看,她的注意力就被隨後跑出來的兩個孩子吸引住了。女孩子十二三歲,細長的腰身約略地有了一點兒姑娘的韻味。男孩子比狗高不了多少,像狗一樣,頑皮地蹦蹦跳跳著。

“果錯。”澤爾車向女孩子笑著招手。嘩嘩啦啦的,那是澤爾車從挎袋裏掏出的一條貝殼項鏈,他用雙手把那項鏈張開,將它戴在了女孩子的頸脖上。

女孩子就掂起腳尖,將細細的脖頸伸長,在澤爾車的麵頰上親熱地吻了又吻。

小男孩兒等不及了,他抓住澤爾車的挎袋,歪著肩膀在裏邊扒了又扒。

“噢,澤雨,我來,我來給你拿。”澤爾車的大手從挎袋裏拿出來時,握成了一個拳頭。

小男孩兒掰鬆果一樣,使勁兒把拳頭掰開。出現在掌心裏的,是花花綠綠的糖果。

“噢!”小男孩歡呼起來。

澤爾車一躬身,將小男孩兒扛在了肩上,另一隻手牽著小姑娘, 向院子裏走去。

傍在旁邊的是滿臉幸福之色的吉瑪女人。

“澤爾車,你的孩子真可愛,你的太太真漂亮。”陸潔由衷地說。

“不不不,你錯了。”澤爾車說,“這是我姐姐澤瑪吉,我是這兩個孩子的舅舅呀!”

陸潔啞然失笑了。對,對.吉瑪人還保留著母係家庭的傳統,孩子們都在母係血緣的家庭中生活,關於這一點,於潮白在劄記裏寫得很清楚。

劄記二冕諾告訴我,按照吉瑪人的風俗,姑娘這樣章走了你的一件東西,就是說,她約你晚上到她的女樓上去。你沒有當場把東西索回,就是說,你答應了。

我我我,我怎麽能晚上到她的臥室去呢,這樣做也太。

冕諾說,於,你不能失約,你不能壞了規矩。你不去就會傷了她的心。

我應允了。吉瑪男女就是這樣走婚的, 即使作為采風, 親身經曆一下也是難得的機會,何況,我也少不了我的鋼筆。冕諾說,他知道這姑娘的家,他自告奮勇帶我去。

晚上,冕諾坐在火塘邊,烤一塊魔子肉。火苗貪婪地親近著肉塊, 那肉塊就輾轉著, 發出愜意的滋滋聲。香噴噴的肉塊再用刀切碎了,冕諾就把那些肉粒塞進大鬆果裏。

我問他:“冕諾,你這是做什麽?”

“供果,供給守護神。”

“什麽守護神?”

“你會看到的。”他眨著倒睫的眼皮子笑。

冕諾替我備好了塞滿肉粒的大鬆果,備好了馬,還備了一把吉瑪人的腰刀。

夜深入靜, 冕諾和我騎著兩匹馬在曠野裏並行。那時候,我感覺暗夜似乎比白晝更為活躍。 白天我聽不到自己的心跳,可是此刻我聽到了。 白天我看不到太陽的移動,可是此刻我看到天上的明月在走, 它在薄雲中匆匆地穿行。

楠奢河響亮地喘息著, 急不可耐地往前流。誰在前麵等它, 它要去和誰相會?

木瓜樹上有夜鳥飛起來,那是兩隻, 肩靠肩地飛著, 飛到更濃更深的樹影裏。

就在馬蹄的前麵,躥起了路鼠,也是兩隻, 它們相親相愛地跑著。

暗夜是生命律動的另一種方式,人類和其它許許多多的物種都在暗夜中**, 以實現新舊生命的交替和延續……

我說:“冕諾, 我知道你那天晚上到哪兒去了。那個下雨的晚上。”

“陸,走婚,我們吉瑪人,不會讓別人看到的。我陪你,因為你不是吉瑪人。”

這個走南闖北的硬漢子苦笑了一下,那雙倒睫的眼皮竟含著一種憂傷的美。

他就在那憂傷裏輕輕地哼唱起來:

木樓的門鎖著三道鎖喲,你不要久久地敲。

烏珠把心鎖了呀,你就是等到天亮她也不會打開。

我好像明白,那天晚上老祖母為什麽眯著眼把骨頭拋過去打他的耳朵、嘲笑他的眼晴被沙子迷住,再看不到別的花了。

我好像猜出,那天早上我問他到哪兒去了,他回答的時候,為什麽顯得那麽沮喪了……

我心裏忽然生出莫名的擔心:萬一那所木樓不為我打開門窗呢?

我就這樣在惴惴不安之中,來到了今夜要涉險的那個村寨那所院落。忠實的楠碧河一路相伴,此刻依然在不遠處緩緩地絮語, 它似乎在對我說,別緊張別緊張。

月光下的木樓如詩如夢, 我在恍惚中覺得這一切不過是幻覺。在幻覺中,我自審自省, 我得承認, 我的心裏充滿了對木樓中那個異性的向往。這種感覺像朝露中初綻的花蕊一樣新鮮,像春風裏落入脖梗的毛蟲一樣刺激。我想到了孔雀翩趕著開屏,野蜂環圍著跳舞……

或許,這樣的求歡才更合乎人類的自然天性?

眼前這個獨立院落由四座兩層的木樓環繞而成,這是吉瑪人築巢的方式。院落的周圍種著芒麻,我和冕諾牽著馬,從那高高的麻棵中穿過,來到了木樓下。

“她在哪兒?”我向黑糊糊的木樓張望。

冕諾沒有吱聲,他彎下腰,從地上撿起一塊石頭。

“啪。”石塊打在木屋頂上,在靜夜裏,顯得格外響。

沒有動靜,木樓仍舊黑著。

“啪。”第二塊石頭又打了上去。

有光亮了,是二樓盡頭處的一扇窗戶, 它在夜色裏溫柔地眨著眼。

“偌, 在那兒。”冕諾把馬拉到窗下,“於,我不能再上去,看你的了。”

我正要跳上馬背,忽然覺得腳邊有毛茸茸的東西撲過來,接著就聽到了響亮的狗吠。心裏一緊張, 我差點兒摔在地上。

那是一條狼似的大狗。

“嘖嘖嘖。”冕諾喚著狗,把大鬆果丟出來。

狗立刻改變方向衝過去,撲著, 嗅著,咬著。

要想吃盡大鬆果裏的肉粒, 那可是件挺費工夫的事。於是,我從容地在馬背上站起來, 向那扇溫柔的亮窗伸出了手。

窗子關著!

我求助地回過頭, 冕諾在不遠處焦急地向我比劃:用刀,用腰刀。

哦,哦。我從腰間抽出刀來, 向那木窗探過去。

“格。”我聽到木窗響了。就在這一刻,木窗裏的亮光忽然熄滅,我心裏一慌張,糟糕,手中的腰刀竟然滑脫了。

怎麽辦, 隻好去撿。

在下馬撿拾之前, 我心猶不甘地伸手向木窗推了一下。

哈,木窗竟然洞開了!

我望著那黑乎乎的孔洞, 咬了咬牙。是坑是崖,現在都得跳了。

雙臂一拉,腰一躬,就往窗子裏翻。

木地板“咚”地響了,那像是我的心跳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