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隻要你心上真的有妹妹

書房裏那台老式的二十四針打印機滋滋啦啦地響著,黑色的打印頭像螃蟹一樣不停地橫過來,橫過去,於是穿孔紙上就慢慢地出現了一行一行的文字。

幹潮白存在電腦中的這篇劄記顯然很長,從紙架上緩緩翻下的打印紙已經疊成了厚厚的一裸。陸潔就那麽一直在電腦桌前坐著,仿佛她自己就是電腦的一部分。

陸潔的目光始終沒有離開過打印紙,那一行一行跳出來的黑字在向陸潔講述著一個故事,一個屬於於潮白和另一個女人的故事。跳動的字跡在不知不覺中漸漸模糊起來,於是這故事也變得模糊而遙遠。

另一個故事就是在這模糊中慢慢升起來的,這是屬於陸潔的故事,它愈來愈貼近,愈來愈清晰。

陸潔有一種感覺,這兩個風馬牛不相及的故事似乎有某種聯係。後來,她終於發現了兩個故事之間的聯係點:一首歌,一首異鄉的(走婚歌)。正是它,將兩個故事串演了起來。

陸潔第一次聽到那首歌,是在高校聯誼會組織的一個舞火晚會上。

郊遊、爬山、野餐、圍在草地上然著髯火唱歌跳舞。那是一種有趣的平淡或者說平淡中的有趣。其中自然少不了節目的表演,逗個味頭、唱段小曲、模仿一個電視人物、表演一點雜耍類的小技……沒有什麽人能特別引起陸潔的注意,而陸潔自己卻是個引人注意的目標。陸潔引人注意或許是因為她能彈響吉他,當然,如果要陸潔彈著吉他正式登台難免欠些火候,但是在髯火邊應付這些業餘歌手的演唱,還是綽綽有餘的。

陸潔事後回憶,當於潮白在火堆邊站起來的那一刻,簧火砰地跳**起來,披掛出一片絢爛的橘紅和金黃。於潮白風散的長發就在那片絢爛裏飄動著,猶如一群翩然起舞的黑蝶。

陸潔就是在那一刻被他吸引住的。

“請問,你要唱什麽歌?”抱著吉他的陸潔向他發問。

“你,恐怕不能。”於潮白不以為然地搖搖頭。

對方不信任的目光刺激了陸潔的自尊,她咬了咬下唇說:

“試試吧,你唱什麽?”

於潮白沒有回答,他徑自垂下頭,仿佛在凝神屏氣。忽然間,長發一甩,於是從他的胸腔裏就發出了一種悠長而略帶濁啞的歌聲。

麻標一樣高高的哥哥呀,隻要你的心上真的有妹妹,我會在刀口子上給你鋪路,我會在馬鹿角上給你搭橋。

糟把一樣甜甜的妹妹呀,鋪路搭橋你的情意深。

我舍不得吃的飯菜給你吃,我舍不得穿的衣服給你穿——

歌聲猶如淡遠的流雲裏一隻孤獨的雁鵝在長叫,一聲高,一聲低,一聲緩,一聲疾,在激越中蘊含著幾分傷感和憂鬱。

陸潔的吉他隻是在剛開始的時候稍稍顯得有些遲疑,很快它就找出了對方的音高和調式。那是E小調,陸潔隻需要變換四種手指位置,打出E小調的主和弦、屬和弦、下屬和弦及屬七和弦,就可以將這首歌的旋律涵蓋進去。

吉他的和弦音就像雁鵝翼前翼後的風,托舉著它,伴隨著它。當它們之間產生了美妙的諧震和共鳴時,於潮白把臉轉向了陸潔。他用身心感覺到了那種妙不可言的和諧,他的目光因為意外的欣悅而熠熠生輝。

陸潔覺得此刻的於潮白真是動人極了。

吉他的和弦在三度五度七度的音頻空間中與人聲諧震共鳴,陸潔情不自禁地沉醉其中。她覺得她就是吉他,E, A,D, G, B, E,她的一根根神經在顫動著,輕舞著。

那真是天作之合。

那之後兩人的相合也應該是天作。

“我從來不知道我能唱得這麽動人,其實隻要我們倆在一起就動人。”

於潮白說這番話的時候,兩人是在一個臨街的飯館裏。飯館很小,廳堂裏隻能擺下五六張桌子.鄰桌人的後背幾乎就貼著陸潔的肩臂。說話的時候,陸潔和於潮白靠得很近,彼此的額頭幾乎挨在了一起。這樣一來,對方的麵孔在陸潔的眼裏似乎就被放大了,於潮白嘴角的那些皺紋全都深如峽穀,滿頭的長發怒放般地蓬開著,下巴上的胡子卻長長地鬆垂下來。於是,他就兼有了獅子的威猛與羊的良善。

陸潔不自覺地將肩臂和膝蓋向軀幹處縮攏,這樣,她就敏感成了一隻等待著有什麽情況要發生的免子。

“我想,摸摸你的手。”

要發生的果然發生了,就在陸潔剛剛聽明白這句話的時候,她的手指已經被捉在對方的掌心裏。

那些手指圓鼓鼓的,粉紅且滑潤,連同前端的指甲一起全都嫩薄地幾近於透明,望上去猶如脫去了甲殼的軟螺。

“不,不。”陸潔懾懦著,卻沒有將自己的手抽回。異樣的溫熱傳過來,她的手仿佛融化了。

“知道麽,那晚你彈吉他的時候那麽嬌小,吉他比你還大呢。你,永遠長不大……”

男人的另一隻手臂從身後伸過去,將她環抱了起來。於是,陸潔就處在了男人的懷中。

鄰桌人的後背和於潮白的手臂使得陸潔沒有掙脫的餘地,事實上陸潔也不想掙脫。

男人的環抱將一種岩石般的剛硬輻射出來,陸潔的身體就在那輻射中一點一點地消解,燭淚似的盈著一種溫馨的軟弱。

事後,陸潔曾經無數次地在回味中思索,並以醫學院本科生的目光遠遠地觀察她和於潮白之間的事。陸潔想弄明白,當於潮白靠近她的時候,她怎麽會產生那種要發生什麽的預感?

她怎麽會接收到男人身體的輻射,而她自己的身體又為什麽會因此變得酥軟起來?……

在以後的日子裏,這種對兩性生理和心理上的分析幾乎貫串了陸潔和於潮白相處的全過程。它們往往是在下意識中發生的,那是陸潔的職業習慣。她想弄懂男性和女性究竟是什麽,她想弄懂兩性間的“愛”究竟是什麽……這類問題使得陸潔困擾不已。

陸潔和於潮白的**恍惚得猶如一個美好而痛苦的夢,那場夢的緣起是那天於潮白的一個電話。

電話是黃昏時分打來的,聽筒裏,於潮白的聲音似乎有些異樣。

“這幾天晚上隻有我一個人,你到我這兒來吧?……”

陸潔明白,話裏的意思是,他的妻子彭磊這幾天不在家。

那聲音有一種空穀行風般的幽魅,那是不可抗拒的咒語,那是冥冥中的召喚。

陸潔打了個顫,有些惶恐地應了個“嗯”。

騎在一輛24型輕便自行車上,陸潔征怔忡仲,時時處在恍恍惚惚的狀態中。小巧的輕便車疾疾地前行,仿佛是那車自已在往前奔,.而陸潔呢,則是身不由己,被它強行馱著罷了。

於潮白住在一樓,家門斜對著樓梯。陸潔把自行車鎖在樓梯旁的過道裏,然後去敲門。手剛剛挨在門上,門宛如活了似的,忽然無聲無息地自動打開,讓毫無準備的陸潔吃了一驚。

沒有開燈,室內灌滿了暗淡的暮色。

“我一直聽著腳步聲,我等你,等了好久。”

於潮白就站在門背後,暖烘烘地在她的耳輪上吻著。

陸潔愜意地閉了眼。

再睜開眼睛時,於潮白卻不見了。門開著,聽得到門外有腳步聲。片刻後,於潮白進來了,陸潔鎖在過道裏的那輛輕便自行車像一個不聽話的孩子,被他夾提在臂彎之下。

事情過去之後,陸潔曾經回想過這個細節的意義:一輛陌生的女式自行車是不能放在於潮白家的門外過夜的。很顯然,於潮白事先已經預做了將她通宵藏匿在臥室裏的籌劃。

陸潔當時未曾有太多的思索,當時的陸潔隻是沉醉在被男人抱起來的感覺中。雙腳騰空後的陸潔有一種懸浮感,輕飄飄的有些發暈。桌上的幾個盤子裏裝著切好備炒的菜料,望上去浮浮跳跳的,猶如充氣式塑料玩具。

“晚飯我都準備好了,待會兒瞧我的手藝吧。”於潮白說著,身子一躬,和陸潔一起滾在了大**。

接下來是透不過氣的長吻,柔軟的唇片緊緊地壓合,然後是相互探伸過來的舌體。兩個舌體興致勃勃地舔敵著,攪和著,仿佛對方是一道新奇的美味。

溫熱地噴湧著的,是對方的鼻息。陸潔發現對方在嗅聞她,而她同樣也在嗅聞著對方。

在以後的日子裏,陸潔像一個走出實驗室的論文撰寫者一樣,反複地思索過這些動作的生成原因以及它們的存在意義。

口唇部位搜蓋著的是比皮膚的觸覺更為敏感的私膜,私膜上的神經遠比通常的皮膚要豐富。舌體的表麵密布著味蕾,它能通過神經將信號傳遞給大腦,讓人產生各種各樣的味覺。同樣,鼻腔內的粘膜也能感受和傳遞氣體的信號,嗅味也因此得以通過大腦而生成。由此看來,性欲和食欲一樣,都是要借助各種感覺器官才能得以實現的。

所以,人類在實現性欲之前,需要嗅聞,需要舔敵。這樣的行為並不僅僅存在於人類之中, 比如鴛鴦比如鶴,它們會交頸;比如犬比如牛比如獅虎,它們也會嗅聞也會舔漱……

當然,躺在**的陸潔當時未能對此做出深入的思索和分析,陸潔陷入了一種忽然襲來的恐慌裏。恐慌是由於潮白造成的,她發現於潮白的手在剝脫她的毛衣,毛衣從腹部向上扯起,布袋一樣蒙住了她的頭。

“不,不。別,別。”

陸潔在口袋裏掙紮,雙臂一壓,蓬亂的頭部又從袋口浮升了出來。

“你,你這是怎麽了?”於潮白不解地望著她。

“不,不知道……”陸潔龜縮在床角,頻頻地搖著頭。

陸潔道出的是實話,她確實不了解自己。抗拒和渴望在她的心內並存,它們都是同樣的確切和真實。

片刻的遲疑和思索之後,於潮白更猛烈地撲了上來。

幾番拉鋸戰,毛衣終被攻克。

依次輪到棉毛衫。

裙、連褲襪、胸罩……

那是激烈的巷戰,雙方展開的是逐街逐屋的爭奪。終於,所有的防線都損失殆盡,完全被解除武裝的陸潔意外地發現:

抗拒竟奇怪地消失了,剩下的隻有渴望。

勝利者擁著他的戰利品,大汗淋漓,氣喘籲籲。他把注意力全部都專注在一件事上:進入陸潔的身體。

他就像隔在玻璃窗外的蒼蠅,尋找著、碰撞著,急切而不得入……

被擠壓著的陸潔聽得到對方的心跳,那心跳因為頻率過於急快而顯得有些紊亂和虛弱。

終於,他得了機會,慷慨激昂地想要**。可是,稍觸即潰,還沒有拿下城池,英雄便退縮了下來。

“真對不起,我也不知道怎麽搞的,請原諒。”

他喃喃著,像一個在請罪的敗軍之將。他汗津津的,神情尷尬而又無奈。

陸潔不知道該說什麽,她茫然地望著於潮白,望著那硬鼻鋼顴蓬發長須,望著那粗獷的下巴強壯的胸廓。

陸潔不明白雄赳赳的於潮白為什麽如此無能,那一刻,她覺得男人真是一架不可思議的機器。

“我們就這樣睡吧,我隻要能抱著你,就很好。”

於潮白竭力做出一副認真的神情。是的,隻要抱著就好,他要讓自己和對方都認為那是真話。

那一夜,陸潔就依偎在於潮白強壯的胸廓前。於潮白的鼻息豪邁地高唱不休,陸潔卻遲遲不能入眠。她感到體內似乎有什麽東西在膨脹、膨脹……那種欲罷不能的隱忍,使她覺得難受至極。

第二夭,陸潔忍不住將這些告訴了她的閨中密友。那女友笑著說:“是這樣的嗎?那不算數。”

第二天的黃昏,陸潔又去了於潮白那兒。那不是於潮白的召喚,那是她自己聽從著自己的召喚。

她是不速之客, 門敲了很久才被打開。於潮白跟著拖鞋,穿著一條皺巴巴的寬褲子,身上披著一件漬跡斑斑的外衣。在暗淡的燈光下,他的臉上掛著幾分疲憊和沮喪。

“怎麽?你。”看到門外站著的陸潔,於潮白十分驚喜。

接下來的擁抱平穩又深沉,此後陸潔從親吻中掙脫出來的舉動,似乎也得到了對方暗許般的默契。

晚飯是兩個人一起動手做的,頭天晚上為陸潔準備的那幾個切好的菜還擺在盤子裏,於潮白在爐子上滋滋拉拉地翻炒了一下,完成了舊菜新做。他的手藝還算差強人意,隻是揚州炒飯略微油膩了一些,那是因為拿油瓶的時候,心和手有些抖。

當兩人坐在床邊的時候,陸潔堅決地要求關燈。於是,台燈熄滅了,厚厚的窗簾拉開,灑進來的是一片淡淡的從容不迫的月光。

陸潔喜歡自然, 月光使她生出融進自然的感覺,她就在那種匯融中變得寧靜和放鬆。

“我們,休息吧。”

於潮白用的是“休息”這個詞,這個詞用在這裏似乎有些含混和暖昧,它帶著可以意會到的膽怯和可能會無所作為的擔心。

聽了“休息”這個詞,陸潔就有了要休息的樣子。外衣是她自己動手,慢慢脫下來的。要脫內衣的時候,陸潔說:“別看我,把臉扭過去。”

於潮白聽話地轉過臉,陸潔像魚一樣很快地鑽進了被筒。

被筒裏有了兩個人的時候,陸潔感到她被對方的臂膀抱住了‘那抱擁是小心翼翼的,顯得有些缺乏信心。

“別碰我。”陸潔說。

“好,咱們就這樣休息。”

於潮白喃喃著,吹拂在耳畔的呼吸是平靜的。

平靜的月光,平靜的夜色,平靜的呼吸,平靜的撫愛,他們倆人漸漸沉浸在這片平和與靜謐之中。

他們說了很多很多的話,陸潔都說了些什麽,她已經記不清楚了。惟一能記起來的,就是女友講的那句,“那不算數於潮白就是在陸潔講出那句話之後,進入了陸潔的身體。

當陸潔感到異樣的時候,於潮白已經雄赳赳地挺胸昂首,居高臨下, 自豪地向她俯視了。

“算數了吧,這回算數了吧!”

陸潔再說不出話,極度的愉悅使她淚流滿麵。

她不明白,為什麽昨天和今天,於潮白竟判若兩人。

不知道什麽時候,他們倆相擁著,沉沉睡去。薄明時分,於潮白忽然睜開了眼。他看到枕畔的陸潔正用肘彎撐起上身,細細地端詳著他。

陸潔的馬尾辮不知何時鬆脫開了, 白哲的額上披著一團蓬鬆的烏雲,長長的雲絲明亮而柔軟,她仿佛變成了另一個人。

於潮白後來告訴陸潔,那一刻,她簡直美若天仙。

四年過去了,四年也不過就是一千多個日日夜夜罷了,當初那些難分難解的纏綿,當初那些欲死欲仙的感覺,竟在如此短暫的時間裏消失殆盡,再也無從尋覓。留在回憶中的那些往事的情景,就像坐在影院裏,看銀幕上映出的別人的故事。

於潮白不辭而別,使陸潔陷入了惶惑和迷亂。在不知所措的狀態中,陸潔找了於潮白的女友栗琳琳,甚至還和他的前妻彭磊通了電話。

四處碰壁之後,陸潔終於安靜了一些,開始認真地思索她和於潮白的關係現狀。 自從兒子佑生出事之後,他們夫妻雖然在家中依然相敬如賓,但是感情的冷卻已是彼此心照不宣的事。陸潔暗暗設想過分手的各種可能,每當這種浮想升起來的時候,陸潔就在不堪中變得失魂喪魄。陸潔不能不承認,她是離不開於潮白的。

陸潔沉酒在於潮白的書房裏,徘徊在於潮白留下來的那些錫伯人的銀碗、拉枯人的繡花短衣、呼倫貝爾草原上的猛禽標本和青海高原的羚羊的頭骨之間。當她坐下來的時候,她的懷裏抱著於潮白從吉瑪山帶回來的巫棒,抱著那個色澤紫黑、上麵雕著粗糙的圖案的木棍子。木雕圖案從棍尾一直盤繞到棍頂,於潮白曾經告訴她,那是人,是男人和女人……

此時,於潮白存在電腦裏的那篇劄記就盤盤繞繞地在巫棒上隱現出來。忽然間,陸潔的心中一片洞亮,她猜出於潮白到什麽地方去了。

他又去了吉瑪山!

想到這裏,於潮白在劄記裏寫到的那個吉瑪姑娘,仿佛就出現在陸潔的眼前。那吉瑪姑娘身段苗條,土織蠟染的藍頭帕像雨後的芭蕉葉一樣鮮亮,手繡的花腰帶猶如彩虹一般搭在白雲似的百褶裙上,她的雙耳墜著兩顆晶瑩欲滴的紅瑪瑙耳墜,將她那黑瑪瑙一樣的雙眸襯得愈發明麗動人.,.…

陸潔在追逐著一個幻影,一個吉瑪族的名字叫“哦耶”的姑娘。

陸潔決定即刻動身去吉瑪山。關於吉瑪山,於潮白的劄記裏寫得很詳盡.到那兒去並非難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