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出 走

綠雲小區本來也就是個挺普通的住宅小區,普通的公寓式住宅樓,普通的透空式鐵圍欄,普通的水泥甫道,這一切,都和本市那些住宅小區沒有多大的差別。然而,這裏每一處能植樹的地方都栽種了本市很少見到的芙蓉樹,這裏每一寸能植草的地方都植上了從國外引種的綠雲草,於是,那些藏威襲美遮天蔽日的樹冠,那些蓬蓬茸茸無處不在的草坪,就將這個小區圍裹成了一團雲朵,一團綠色的雲朵。

這樣,綠雲小區也就與眾不同,儼然有了在雞群中鶴立的姿態。

栗琳琳的情形也大體與此相似。當然,她年輕漂亮,但也就是普通的年輕漂亮吧,在這個城市中,像她這樣年輕漂亮的女人還有很多很多。當然,她經濟自立,她自己開著一家化妝品專營店,但是在這個城市中,像她這樣擁有自己的店麵甚或公司的女人也為數頗眾。但是,栗琳琳是特立獨行的,栗琳琳是與眾不同的,她的不同,隻是通過一番話,就讓陸潔感受到了。

那是因為陸潔得知栗琳琳是於潮白的情人,是於潮白最新最近的情人,於是,陸潔就找上了門。陸潔曾經與栗琳琳談判過,栗琳琳對那種談判毫無反感,她是開誠布公的,似乎世間的任何問題都可以拿來與她討論。

陸潔的要求很簡單,請栗琳琳從陸潔和於潮白的生活中退出去。

栗琳琳笑了,是那種坦誠的、詫異的笑。

“我從來沒有進入過你和他的生活,是他進入了我的生活、進入了我和他的生活。你看,你和他的生活,他和我的生活,這完全是兩件事。是他來找我的,是我同意他來的。我從來沒有去過你那兒,你瞧,倒是你到我這兒來了呀?”

栗琳琳的表情和語氣,使得陸潔有那麽一瞬間感到,錯的真是她自己。

後來,陸潔才慢慢打聽到,栗琳琳是那種任何男人都可能出現在她那裏的女人,當然,必須是她中意的男人。在這個意義上,是她在選擇男人。她是終身總統,而男人們,不過是些由她任命的任期有限的內閣成員罷了。

太陽已經升得很高很高,陸潔在水泥甫道上徘徊了許久,才終於從綠雲的濃蔭下走出來。

十四號樓五號。陸潔曾經到栗琳琳這兒來過一次,不會記錯的。

陸潔已經接連四天沒有見到於潮白的人影了,所有那些該打聽的地方,陸潔都已經打聽過了。所有那些該去的地方,陸潔也都去過了。陸潔不能不到栗琳琳這兒來,陸潔忍不住要到栗琳琳這兒來。

站在安全門外,陸潔聽到有音樂聲隱約地從屋內傳出來。

裏邊有人,栗琳琳在裏邊,於潮白在裏邊……音樂聲飄飄悠悠,猶如誘人的食物香味兒,使得陸潔想要進入的欲望愈加強烈,愈加難抑。

她抬起手,按響了門鈴。

陸潔恍惚地看到裏邊的人走過來了,裏邊的人透過魚眼透鏡向外張望,看到一個變了形的女人。是的,變了形,這焦灼的四夭,陸潔感到她的精神已趨於變形。

門開了,音樂聲驀然增大。

“哦,陸潔,你早,你早。”

栗琳琳穿著居家的睡袍,鬢發蓬鬆,看上去好像剛剛離開睡床。

“請原諒,我必須來找你。”

“進來吧,快進來。”

起居室的圓桌上放著兩個玻璃杯,是兩個。椅子也拉出來了,是兩張。

陸潔的心不規則地跳了一跳。

栗琳琳將咖啡壺裏煮香的咖啡衝入杯子,加奶,加方糖,很西式的。隨後,她又打開微波爐,取出冒著熱氣的包子,圓圓的,周邊打著褶的小包子,很中式的。

“吃早飯了嗎?別客氣,一起來。”

“謝謝,等一會我回去吃午飯。”

“唔,嗬嗬嗬,你瞧我,都睡糊塗了。”栗琳琳開朗地笑。

陸潔勉強扯了扯嘴角。她在留神諦聽,女主人的那套健伍音響在播放著激光唱碟,在天衣無縫細膩如脂的樂句中,夾雜著粗糙的遝遝聲。是拖鞋在地上擦動,它們是從洗臉間那邊傳出來的,很重,顯然是個男人。

味啦味啦的刷牙聲,咕咕嘟嘟的漱口聲。“咳咳。”咳起來了,很粗很沉,當然是個男人。

是於潮白麽?

陸潔忽然覺得緊張,手心裏汗津津的。一些像修整磨飾過的指甲一樣的話,一些像菜市場魚肉攤上淌著的髒水一樣的話,一些像手術器械盤裏那種寒光逼人的刀剪一樣的話,全都顛三倒四地翻騰起來。

踢踢踏踏的拖鞋聲近了,就在耳畔。

陸潔慢慢回轉頭。

是一個很重磅的陌生人, 比於潮白高, 比於潮白胖,也比於潮白年輕。

那男人友好地向陸潔點頭,欲要在圓桌前落座。

“你到那邊吃,好麽?”女主人溫柔地指使著她的家貓。

家貓聽話地到廚房那邊去了。

其實,陸潔已經可以離去,她在這裏已經沒有什麽事情可做,但是她卻穩穩地坐著。那是基於一種奇怪的心理,凡是與於潮白有關連的人,此時她都會覺得親近。留下來與那親近聊一聊,心情會好一些。

“請原諒,我想著他可能不會在你這兒。可是,我還是擋不住自己,到你這兒來了。”陸潔說。

“出了什麽事?”

“他沒有消息, 已經三天多。不知道在什麽地方。”陸潔脫口而出。

“唔?”栗琳琳神情很認真地皺了皺眉,“這他可是沒有告訴過我,真的。”

這沒有告訴過,那什麽告訴過呢?他會把什麽都告訴她的。陸潔雖然什麽都沒有說,可栗琳琳卻像是什麽都曉得。

想到此,陸潔愈發傷心。她黯然地搖搖頭,“怎麽辦,我不知道……”

“想開點兒,幹嘛苦自己?他不在,也好啊。”

栗琳琳輕鬆地用雙手朝著室內攤開,仿佛在向陸潔展示她的這份輕鬆。

嫉妒和敵意隱隱地蘇醒了,陸潔含著刺說,“總會吧,累了,老了。”

栗琳琳覺察到那刺了,她不經意地一笑。

“累了,老了,也許會找一個也覺得累了老了的,做伴兒吧。也許,就是養老院呢,挺好的。”

陸潔在迷離中看到那情景了,它們模糊而遙遠。

“你怎麽了?看上去不太好。”栗琳琳用的是一種憐惜的目光,女人對女人的憐惜。

“睡不好覺,頭疼。”

“晚上睡覺前喝點兒牛奶,對睡眠好,對皮膚也好。”

很真誠,像是對著一個親近的好友。

陸潔受不了這份變異的同情, 自憐的感覺像潮水似的湧上來,她的眼眶濡濕了。

她急忙告辭,她不能再坐,她怕自己會淌下眼淚,她還不想把眼淚流在栗琳琳這兒。

與白晝的熾烈和**不同,渾厚的夜色自有一種沉穩和平靜。當黃昏到來之後,陸潔的情緒就隨著夜色的降臨漸漸變得平和。平和之後的陸潔開始自責,怎麽會到栗琳琳那兒去尋求安慰?但是,她又不能不承認,栗琳琳確實將某種安慰給了她。

陸潔在家裏信步徜徉,她在不知不覺中走進了書房裏。

於潮白的痕跡在書房中留得最多,陸潔坐進書房那把皮轉椅裏,即刻就被於潮白的存在環圍了起來。

隨處都能看到“散花”牌香煙的過濾嘴煙頭,那些四下散花的飄逸的仙女們最受於潮白的鍾愛,他也就時刻帶著她們,把她們散落到書房的每個角落。擱物架上擺著錫伯人的銀碗,對麵是一隻探頭探腦的蒼鷹。那隻來自呼倫貝爾大草原上的猛禽標本仿佛又複活了,正旁若無人地勾下腦袋在銀碗裏喝水。

一隻巨大的布駱駝在厚厚的伊犁毯上昂立,它的身上穿著拉枯族姑娘的繡花短衣。與電腦桌相對的那麵牆上,懸著一顆羚羊的頭顱。兩隻彎曲的長角猶如機翼般雄健地展開,而機頂卻扣著一頂塔吉克姑娘的花帽……

所有這一切,就是於潮白。作為民族學院的教師,他的目光總是投向那些邊遠少數民族的棲息地,他的神魂總是留戀於那些漫遠難考的民風民俗。他雖然身在書房,可他的心卻常常浪漫地遠遊。他應該屬於敦煌的石窟,屬於帕米爾的冰川,屬於橫斷山的激流,如果他能穿戴起往古的服飾,他就會成為壁畫上的人物,從那些遙遠的年代向我們凝望。

陸潔猜不出於潮白去了什麽地方,這個學期於潮白沒有課,在時間上,他完全擁有了他自己,他能去往每一個他可能去的地方。想到這一點,陸潔焦灼地幾乎要發瘋。陸潔向來自信她是人格獨立的,作為擁有自己工作和事業的女性,陸潔從未想過她會依附於哪個男人。婚後漸漸冷卻的夫妻關係,也隻是讓她隱隱地有些不安,況且那種冷卻不過是感覺,雙方誰也不曾揭開了亮明什麽。

然而,此番於潮白忽然出走,卻使陸潔認清了一個事實:

她竟然是離不開他的!

惶惶不安的陸潔也不清楚,她怎麽會打開了書房裏的那台電腦。大概是因為平時於潮白與那台電腦相伴的時光太多吧,陸潔此刻親近那台電腦,也該算是一種睹物思人。

菜單上列著一串新近打開過的文檔的名字,陸潔隨便敲了一個,進去了。文件裏記的都是些民歌,陸潔沒有什麽興趣。

再選另一個,又進去了,是一篇論文的草稿。鬼使神差,陸潔盯住了一個名叫《遙遠》的文件,敲一下,卻進不去,要求輸入密碼。

憑著直覺,陸潔感到這個文件有名堂,於是就生出非進去看看不可的欲望。

什麽密碼?他的生日!陸潔輸進去,錯了。我的生日。

不對……陸潔坐在那裏,不停地想著,不住地試著。仿佛於潮白就坐在對麵,狡黯地望著她,和她鬥著心眼兒。

陸潔想得頭昏腦漲,終於疲憊地閉上了眼睛。遙遠,遙遠的什麽?

再次睜開眼睛時,陸潔看到了書架旁邊擺的那根木棒。那木棒色澤紫黑,猶如農家灶頭頂上常年煙熏火燎的木椽。木棒上雕有粗糙的圖案,從棒尾一直盤繞到棒頂。陸潔曾經好奇地問過於潮白,是龍嗎?於潮白告訴她,是人,男人和女人。陸潔當時隻注意到了那怪異的圖案,不曾留意棒尾還刻有一行數字,95. 9. 20。此時她才發現,這行數字的顏色要淺得多,想來該是以後才刻上去的吧?……

陸潔心裏想著,不覺下意識地用手指敲打了鍵盤。95920,那五個數碼輸進去了,屏幕的顯示在一瞬間忽然發生變換,文件就這樣被打開了。

《遙遠的吉瑪山》,原來這是於潮白寫的一部劄記。

劄記一我喜歡在晴朗的夜晚一個人眺望長空,無邊無際的黑暗伸展著膨脹著向你湧來,在一種神秘的感召中,你和你立足的世界就會身不由己地向黑暗迎去, 最終漸漸地溺入那片博大厚重的黑暗裏。一切都被這黑暗托舉著, 一切都在這黑暗中包容著,一切都在這黑暗中懸浮著。星雲流轉,亮閃光行,這時候你就會發現,黑暗中蘊涵著一種澄澈一種透明,於是,你對黑暗會產生全新的感知。那被你感知到的,就是混沌。

無涯無際的混沌,涵容一切的混沌才是本質,而光亮不過是走向最終消亡的一個瞬間的過程。人在宇宙中渺如塵埃, 而塵埃卻執著地要用思維的光亮,燭照這片混沌,於是就有了英雄意義上的悲壯。這個世界有太多太多的混沌的秘密,讓我們永遠也參悟不透。比如,事物為什麽總是分為兩極,有南就有北,有雄就有雌。有了男性和女性,就有了人界的陰陽**,在將生將死的大愉悅的極境中,完成人類的繁衍。宇宙的這種設置,真是匪夷所思,妙不可言。有了男性和女性,就有了一代代男女演繹不完的故事,感情消消漲漲生生滅滅,人世悲悲歡歡合合離離。他們為什麽會相互吸引或相互排斤?他們為什麽會以這種方式而不是以那種方式相伴相隨?……

或許,正是這些永恒的疑問,召喚我去了吉瑪山。

正像現在依然保持群居狀態的許多動物一樣,人類曾經經曆過群婚的時代。在如今的父權社會之前,有過一個漫長的母權製社會。許多人都知道,女性權力至上的遺跡至今還保留在寧菠摩梭人的社會中。在過去很長一段時間裏,雲南瀾滄拉枯人和永勝一帶的他魯人的“尼查瑪”婚姻關係,也都帶著明顯的母係社會的特色。

然而,人們並不知道,在金沙江的峽穀中,有一座吉瑪山,在那裏生活的吉瑪人,保存著比摩梭人更為完整的母係社會的生活形態。

我們教研室的老尚,搞到了一種結構方式獨特的女書,據說它是屬於吉瑪人的。我以前做過女書的考證,我認為女書的溯源應該始自人類的母係社會, 它是女權在文化方麵的表現之一。現今存留的女書,是人類母係社會在文化上的遺跡。老尚的這份資料,是從西昌的一個朋友那裏得到的,那是一張四五寸見方的紙片, 空白留黑,形式有些像碑刻的拓片,但是要比碑刻拓片的痕跡模糊得多。這種女書拓片的原初形態究竟是什麽?石頭?陶器?竹片?.,.…那就不得而知了。

我對這拓片做了複製, 覺得它很有研究價值。或許,正是出於對吉瑪人母係社會形態和吉瑪人女書的濃厚興趣,我才去了吉瑪山。

從昆明出發,順著滇緬公路西行。兩天後的早上, 我在一個叫做木甸的地方下了車。下一段的路程,就是沿著金沙江蜿蜒而下了。那些崎嶇的山路是很難行車的,所幸山路上常有過往的馬幫,帶我走的,就是一位叫冕諾的吉瑪人。冕諾看上去有四十五六歲,麻布短衣的外麵套著藏式的反板黑羊皮襖,一條胳膊向外**,腦袋上扣著一頂漢人的灰禮帽。冕諾的牙齒挺白,脖子和臉膛是黑紅色的,望上去就像烏木一般挺直而粗獷。

陡峭的山路滿是儲紅色的砂石,短小的走馬滑滑歪歪地走在上麵,給人一種戰戰兢兢的感覺。低下頭,就看到江槽裏濤飛浪卷,對岸峽穀邊的岩石層層疊登,讓人想到那就是金沙江額上的皺紋。沙沙拉拉的馬蹄聲單調地響著, 山路旁的楓香樹寂寥地晃著,一隻孤獨的岩鷹在空中凝然不動了。

就在這時候,冕諾的歌聲突然從馬背上響起來。

“麻布的腰帶織好了,趕馬的哥哥你還沒有回來……”

歌聲飄飛著,盤旋著, 駕著江風在峽穀裏回**。江上的水霧濡濕了它,於是它就感傷地墜落在那水霧之中。

冕諾唱上幾句,就要攀起手裏的皮袋囊,咕咭嚕嚕地往喉嚨裏灌上幾口。

這歌挺有味道,我就跟著學。

冕諾聽了,驚奇地說:“於,你學得快。你唱,這樣。女樓的窗子,會開。”

“什麽女樓, 窗子?”我不解地問。

冕諾的幫手笑了:“落山的時候,太陽, 咱們就進寨子了。

女樓,窗子,你自己就看到哄。”

冕諾沒有笑意,他那些雪白的牙齒都隱在了繃緊的嘴唇後麵。忽然,他眉頭傷感地皺了皺, 眼睛一閉,歌聲又飛了起來:

“木樓的門鎖著三道鎖喲,你不要久久地敲。烏珠把心鎖了呀,你就是等到天亮她也不會打開。”

那歌的調子有一種奇妙的**力,我情不自禁地又跟著唱了。

“好,好!”冕諾連連稱道,一伸胳膊,把那個皮袋囊遞給了我。

我照著他的樣子,攀起來向喉嚨裏灌。皮袋囊裏的水猶如活了一般淚淚地向嗓子眼裏鑽, 即刻間便有綠樹葉子一樣的清香升起來,繼而,舌上又品到了綠樹葉子特有的那種淡淡的苦澀,辣的感覺也就在這時候一並襲來。

我碎不及防,連連咳嗆。

冕諾和他的幫手笑得差點兒從走馬上滾摔下來。

那不是水,是苦蕎酒。

用苦蕎酒潤喉嚨, 我跟著冕諾走了一路, 學了一路的歌。

冕諾的幫手說的不錯,太陽落山的時候, 我們來到了吉瑪人居住的村寨。那是一個依山而築的大寨子,一座座木樓圍就的院落高高低低層層疊疊,散落在蒼茫的暮色裏,灰藍色的霧靄嫋嫋地升騰起來,於是那些迷蒙的木樓就像遙遠的夢一般若隱若浮在我的眼前。

用晚飯的時候,天已經黑透了。冕諾家那間寬大的正室在腥紅色的光亮中不停地跳**著,使我對身曆的情境生出了亦真亦幻的感覺。

猩紅色的光亮是從火塘裏發出來的,木板拚排的地鋪就搭在火塘周圍,一家人全都圍坐在地鋪土,準備用飯。火塘的右邊,坐著這個家裏的女人們, 最靠近火塘的上首位置,坐著冕諾的老祖母,然後依次是冕諾的母親和姐姐妹妹及外甥女們。

火塘的左邊坐著這個家裏的男人,上首是冕諾的舅舅。我因為是遠道的客人,被特意安排在年長的舅舅旁邊,接下來是冕諾的兄弟和外甥們。

這是一個十幾口人的血親家庭,這裏沒有一個姻親。

冕諾恭恭敬敬地把一個亮皮袋子交給了老祖母,袋子裏裝著冕諾此行掙來的錢。

老祖母笑了,她搖曳著長裙站起來,虔誠地將那虎皮袋放在火塘邊的一塊黑黝黝的石頭上。那是這個家庭的母親石, 它圓鼓鼓地隆起著,猶如女性豐滿的胸乳。

熱氣騰騰的飯菜,就擺放在母親石的前麵。老祖母將額頭垂下, 口裏念念有詞。

霎時,所有的人都跟著誦念起來。

誦念完畢,老祖母站起身,開始動手分發那些飯菜。鹽水土豆、幹菜鹹肉、蒸扁頭魚……烏木碗裏盛滿了飯菜,氣氛也鬆快和熱烈了。 “拉努瓦”,“采爾珠”,“采爾珠”,“拉努瓦”。他們嘴裏反反複複地出現這兩個詞,他們向冕諾指著笑著。性格粗獷的冕諾居然紅了臉, 隻管悶著腦袋扒飯,一句話也不說。

老祖母笑眯著眼,把一根骨頭拋過來,打在冕諾的耳朵上:“冕諾呀,你的眼睛被沙子迷住了,你就再看不到別的花?"冕諾急巴巴地想張口說話,不料卻被一根魚刺卡住了喉嚨,他連連地咳著。這一來,眾人笑得更響。

晚上,我和冕諾睡在畜廄旁邊的屋子裏,那是吉瑪男人通常睡覺的處所。我問冕諾:“‘拉努瓦’是什麽意思?"冕諾說:

“那是吉瑪人的寨子。”我又問:“‘采爾珠’是什麽意思呢?”

冕諾卻一口吹滅了油燈說:“睡吧睡吧, 累了,今天實在是太累了。”

旅途的勞頓使我很快入睡,然而,那過度的勞頓又使我睡得很不踏實。四下裏總有沙沙拉拉的響聲,像是有人在走動。

狗吠聲時遠時近時斷時續地攪著,木樓就在那攪動裏若有若無地晃……

我疲憊不堪地從夢的手臂裏掙脫。

山裏的夜靜得猶如一杯透明的水。咯咯吱吱,咯咯吱吱,那聲音在透明的靜夜的上層飄搖。沙沙拉拉,沙沙拉拉,這聲音在透明的靜夜的下層晃擺。

“嗚, 汪汪。”狗的叫聲如此切近,分明就在窗外。

“啪。”什麽東西打在了木屋的頂蓋上!

一切都不是幻覺。

“冕諾。”我叫著。

沒有人應聲。我爬起來, 向屋角走去。那裏是冕諾睡覺的鋪板,毛氈是空的,冕諾沒在那兒。我披上衣服,打開門,走到院子裏。

沙沙拉拉的響聲更清晰了,有清涼的水打在臉上,那是雨。風搖動著蔗菠的樹冠,分明看到樓上的窗戶裏有橘紅色的燭光亮著。樹冠再搖,光亮又沒有了,似乎從來就不曾亮過。

我滿心疑惑地重又回到屋內。躺在鋪板上, 我大睜著眼睛,等著冕諾。 昏昏沉沉,不知道什麽時候,我又睡著了。

“於,兄弟,起來,起來,該吃早飯了。”有人在推我。

屋內白亮亮的,那是炫目的陽光。冕諾的臉在那光暈中顯得有些模糊。

“昨天晚上,你到哪兒去7?”我問冕諾。

“哪兒也沒去呀?像豬一樣,我,整夜都睡在那兒。”

冕諾指著他的那塊鋪板,徽洋洋地回答。

難道真的是我在做夢嗎?

出門的時候,我無意中瞥了一眼冕諾的腳。他腳上穿的那雙麻鞋濕濃流的,像是兩隻淋了雨的大鳥。

吉瑪山猶如一個豐滿的睡美人,仰臥在夢姆湖邊。在她的左邊,是甲楚男山,在她的右邊,是鬆拉男山。 甲楚山細長,顯得有些瘦弱,鬆拉山圓矮, 露出幾分瀕預。按吉瑪人的說法,吉瑪山是母親, 甲楚和鬆拉,都是她的男友。男山在外形和氣勢止,都無法與母親山相媲,望著這男山和女山, 我不由得生出了感慨,顯然,在吉瑪人的心目中,母性占有著至高無上的地位。

“朝母節”是吉瑪人一年中最隆重的節日,從清晨起, 吉瑪人就隨著太陽的腳步從各自的寨子匯聚到夢姆湖畔,到了陽光燦爛的正午,夢姆湖畔的笑聲也到了最燦爛的時候。於是,祭山的儀式開始了,達曼大巫師披著法衣,戴著尖頂法帽,一手攀起巫棒,一手搖著符咒, 麵對高山大湖, 口裏念念有詞。

在他的身後,吉瑪人全都虔敬地跪下,跟著大巫師一起念誦,向母親山祈福。

是那種千流向海的聲勢,是那種萬物歸一的匯融, 我不由自主地在冕諾的身後跪下了。恍惚間我也成了一個吉瑪人,遠祖的母親就高踞在上,讓你不能不心生敬畏。

祭山的儀式結束之後,湖畔的男男女女們就像歡樂的鳥兒一樣,開始自由自在地玩樂。他們形神開放,無拘無束,對於他們來說這是天經地義的事, 幸福和快樂都是母親給予的。

我和冕諾從樹林間走過, 我看到林中掛起了秋千,身穿白色長裙的吉瑪姑娘在空中飛來飛去,一個個灑脫得如風如雲。

草地上有人在紮花,一簍簍的馬櫻花,花朵又厚實又鮮豔。姑娘們把花一圈圈地紮在藍頭帕上,於是,藍頭帕就成了頗悠悠的花環。姑娘們把花紮在彎彎的牛角上,於是,彎牛角也成了頗悠悠的花環。

更大的花環就紮在草地上,姑娘們用一根根柔軟的樹枝紮成了圓彎形的棚架,再把鮮豔的花朵紮上去,於是草地上就出現了一個花的洞穴, 它溫柔而秀美,深邃而幽秘。

一個吉瑪姑娘就站在那**的入口亮起嗓子唱起來。

太陽升起來了,金盞一樣的花兒開了。

太陽升起來了,銀盞一樣的花兒開了。

金盞花,銀盞花,我們開在一起吧,我們是一塊草地上的花——

姑娘的歌聲剛落,我聽到身後不遠處響起了一個粗嗓門。

回過頭,看到大械樹下靠著一個挎腰刀的小夥子。

太陽升起來了,金梭一樣的魚遊動了。

太陽升起來了,銀梭一樣的魚遊動了。

金梭魚,銀梭魚,我們遊在一起吧!

我們是一個海子裏的魚。

他們對了一陣歌,姑娘一轉身,進了**,小夥子隨後也跟了進去。

另一位姑娘站到**的入口去唱,又有別的小夥子站出來對歌。對了幾句,那姑娘忽然離開**,折回女伴中間。冕諾告訴我,這是姑娘不滿意小夥子,不願再睬他了。

看著看著,我心裏升起了一個疑問,怎麽隻見姑娘小夥子們鑽進去,卻不見他們出來呢?

我這樣想著的時候,又一位吉瑪姑娘站在了**的入口前。她一開口,我就呆了。我聽過太多太多的女性的歌聲,可是如此獨特的天籟還是即刻攫住了我。她的嗓音像馬櫻花一樣,並不濃美,然而卻別具一種淡遠的芬芳。那芬芳宛如夢姆湖水,湛藍湛藍的, 晶亮晶亮的,一波一波地湧進我的心裏。

麻棟一樣高高的哥哥呀,隻要你的心上真的有妹妹,我會在刀口子上給你鋪路,我會在馬鹿角上給你搭橋——

我不知道我怎麽會開了口, 我接上了冕諾教過我的這首歌。

楷把一樣甜甜的妹妹呀,鋪路搭橋你的情意深。

我舍不得吃的飯萊給你吃,我舍不得穿的衣服給你穿。

我想,我的嗓音一定也將她攫住了。我的歌聲剛落,她就用一種異樣的目光定定地望著我。她那土織蠟染的藍頭帕像雨後的芭蕉葉一樣鮮亮,她那手繡的花腰帶猶如彩虹一般飄在白雲似的百褶裙上,她的雙耳墜著兩顆晶瑩欲滴的紅瑪瑙耳墜,將她那黑瑪瑙一樣的雙眸襯得愈發明麗動人。

啊,人類的男性和女性為什麽會用聲帶發出這種或那種頻率的聲響?為什麽這種或那種頻率的聲響會讓對方耳熱心跳如癡如醉?

人類把這種聲響叫做歌。

她的歌是峽穀裏的風,把皮帆一樣的我打動了。我的歌是海子裏的浪,讓烏木舟一樣的她搖**了。

我們就那樣呆呆地彼此凝望。

忽然, 我聽到了爆發般的哄笑聲。在那笑聲裏,我看到她轉身向**深處跑去。

“快,快去追你的哦耶!”

冕諾在我的身邊叫著,他使勁兒推了我一把。

我不知道什麽是“哦耶”,但我還是下意識地跑了過去。

**並不深長,我跑進去的時候, 隱約地看到盡頭處裙據一擺,她就在那裏消失了。我隨後跟上,也從**的另一端走了出去。

原來,**的後麵通著山崗,一棵棵高大的青岡木下,長著茂密的旬柳叢和花朵鮮豔的山杜鵑。她的身影就在那些濃綠和嫣紅中晃動,她並沒有停下來等我的意思,她隻管獨自往山上跑。於是,我不無悵惘地停下了腳,然後慢慢地折返身。

當我從**重新鑽出來的時候, 冕諾目瞪口呆地望著我。

“於,你怎麽自己回來了!你的哦耶呢?於, 笨,她是在約你呀!”

冕諾告訴我, 我應該像那些吉瑪小夥子一樣,跟著姑娘一直跑進那深深的樹叢裏去。 隻要跟過去,她就屬於你, 不,你就屬於她了。

“哦耶”是什麽意思?就是說夫妻, 不,就是說愛人,不,就是說你可以得到她,或者說,她想得到你。她可是吉瑪山有名的姑娘, 多少小夥子做夢都想著她呢。

我笑了,我不知道該惋惜還是慶幸。我想像不出,如果我跟著她到了樹叢深處, 我會怎麽做。

後來, 我和冕諾離開了對歌的花棚,看賽馬去了。

那是在夢姆湖畔的另一處草地上, 與歌場那邊相比,這裏少了些悠閑,卻多了些熱烈和緊張。那是一種不分男女、不分年齡等級的混合賽,土槍聲一響,一匹匹走馬就馱著它的騎手在綠茸茸的草地上奔跑起來。這種賽馬沒有多少競賽的激烈,卻別有一種歡天喜地的熱鬧。就像雪山下熱氣騰騰的溫泉, 就像峽穀裏滿坡滿崖開得如火如茶的野杜鵑,看著那些異族的紅男綠女們騎在馬背上喊喊叫叫笑笑鬧鬧地擁擠著奔進,你會感到那是生命自身在湧動。

我坐在那裏看了很久很久,看著一批又一批的騎手在人們麵前展現他們自身的活力。

“於,你也賽一賽,騎著馬?”冕諾向我提議。

我饒有興趣地從草地上跳了起來。

對呀,為什麽不去試一試? 當年騎自行車, 隻用半天時間就學會了。後來在草原上, 我也騎過幾下高大的蒙古馬。跟著冕諾到吉瑪山來的時候,一路上不都騎著這種小走馬麽?它矮小溫順,穩當得很呢。

在冕諾的張羅下, 我毫不費力地跨上了一匹黑馬。 當我出現在賽手的行列時,立刻贏得了一陣掌聲與喝彩。在吉瑪人看來,一個外人出現在賽馬的隊伍裏,無疑是件讓人好奇的新鮮事。

槍聲一響,我就意識到我給自己選擇了一件力不能及的事。看別人賽馬和自己參加賽馬是完全不同的兩種感覺。在旁邊當觀眾時,我覺得這種低矮的走馬跑得並不太快而且穩當得很,可是坐在馬背上,我才感到那種顛簸是多麽的劇烈了。黑馬的脊背像是一個巨大的拳頭,隨著每次顛簸不停地向我擊打。地下的那些草叢猶如利箭,一支一支飛速地向我射來。

我雙腿夾緊馬背,兩手拚命地扯住緩繩,在萬分的緊張之中,仍想竭力做出一個騎手的英武姿態。可是,不行不行,我無法控製局麵。搖搖晃晃,後仰前栽,就像一隻暈頭暈腦的啄木鳥。

觀眾群裏發出了驚慌的喊聲。我想跳下來,我想讓這匹黑馬停下,我使勁扯偏了它的嚼鐵。

黑馬長嘯一聲,幾乎直立了起來。就在這時, 另一匹馬從我的後麵衝了上來, 與我的黑馬相撞了。

什麽東西擦疼了我的臉?那是迎麵撲來的篙草。我的一隻腳還在馬蹬裏, 我像擦地板的拖把一樣被奔跑的黑馬拖拽著我不知道黑馬是怎麽停下來的。事後冕諾告訴我,是我的哦耶衝出來,拉住了那匹馬。那麽,她應該是早就從歌場那邊的山上下來, 到了賽馬場這兒。 當我耀武揚威地騎上馬,博得一片喝彩聲時,她想必也看到了我。我想像不出她在那危急的時刻衝上來勒住黑馬的樣子,那形象應該屬於被稱為英雄的勇敢的男人們。

總之, 當我從草地上爬起來的時候,看到她已經站在了黑馬的身邊。她用手撫弄著馬鬃,於是那黑馬就晃著頭搖著尾巴,顯露出一副溫順的樣子。

唔,我的哦耶,雨後芭蕉葉一樣鮮亮的藍頭帕,彩虹般的花腰帶, 白雲一樣的百褶裙,雙眸明麗得猶如黑瑪瑙。

世間常有英雄救美的故事, 而現在英雄和美人都是她了。

她拉著黑馬,往旁邊的樹林裏走。我不能不跟著她過去,我不能就那樣離開, 我還沒有向她道謝呢。

她牽著馬來到樹林深處,在一片開滿野花的草地上獨自坐下。我想,她的意思是要我也坐在那兒,於是, 我就在她的旁邊慢慢地坐下來。

不能不說話。

“謝謝你了。”我說。

她笑了, 用兩顆黑瑪瑙般的眸子對我笑。然而,她並不說話。

我隻好再說。

“要不是你,我,會出危險的。”

她仍舊隻是用黑瑪瑙般的眼晴笑。

出現了片刻的沉默。

不能沉默,一沉默,似乎就有什麽令人不安的東西滋生出來。

聊些什麽呢?

對, 幹嘛不聊聊女書, 眼前不就是一位現成的吉瑪女性嘛。

“你瞧, 我有一樣東西,你能不能給看看。”

我把那份女書的複製品拿出來,遞給了她。

她把那東西展開來,仔細地看。忽然,她的嘴角抖動了,她慢慢抬起頭,再次向我凝視。

黑瑪瑙會燃燒呢! 我模模糊糊地想,要發生什麽了……

就在我呆想的時候,她伸出手,在我的胸前摸了一下。

鋼筆.我的鋼筆!她拿著它, 飛快地跑開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