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無 能

今天需要好心情。

四年前的今天,於潮白使陸潔成了新娘。在這樣的日子裏,無論如何也應該讓自己享受到好心情。

向浴缸中放水的時候,陸潔讓喉嚨和水喉一起發出了響聲。在浴室封閉的空間裏,流水顯得格外響亮,陸潔的歌喉呢,分明也有了異乎尋常的厚度和底氣。陸潔讓自己在那種底氣裏足足地膨脹了一番,然後才走出來更衣。絲睡衣套在了身上,陸潔猶豫著又將它脫了下來。洗浴時應該穿那件毛巾睡衣的,絲睡衣似乎有些太做作。等到把那件厚毛巾睡衣換上身,感覺又不好了。舊舊的,灰灰的,毛茸茸的,像是一隻沒人願瞧沒人願愛的棄狗。複又換上絲睡衣,絲睡衣要配皮拖鞋。腳尖勾住了皮拖鞋,卻又想起在浴室中穿皮拖鞋如何的不妥。隻好服上塑料鞋,腳下又硬又涼,心裏隨即就生出一些涼意來。

陸潔每逢對什麽事情太在意的時候,常常會顯出此類猶豫。就像逢到複雜些的手術,陸潔總要下意識地反反複複洗手,再三再四地檢查橡皮手套,掂來掂去地換手術刀鉗一樣。

今晚,對於能否和丈夫一起洗浴,陸潔顯然也是太在意了。

熱水差不多放滿了吧?陸潔一邊想,一邊踢踢踏踏地向書房走。書房的門掩著,似乎聽不到電腦鍵盤的敲擊聲。陸潔停下腳,飛快地瀏覽了一下自己,然後才伸手推門。“潮白,水好了,還不快來洗?”

在門被打開的一瞬間,陸潔似乎看到電腦桌前的於潮白正靠在椅背上發愣。可是,陸潔隨即就聽到了電腦鍵盤的敲擊聲,於潮白的腦袋也向前探伸著,仿佛在和那架勾著腰的台燈討論什麽問題。

“洗澡水放好了,潮白。”陸潔站在敞開的書房門前,此時,過道裏的壁燈是亮著的,半透明的絲睡衣薄如蟬翼,無疑能朦朧出許多的美。

“你先去泡著,我就來。”說這番話的時候,於潮白甚至沒有抬眼向陸潔這邊看一看。

陸潔的心沉了一沉,旋即又竭力地浮起。今天需要好心情,今夭需要好心情。陸潔對自己說。“那好,我先去了,你快點來呀。”聲音是明朗的,心情似乎也明朗得很。

獨自進了浴室,把一條腿放進浴缸裏,這才發覺浴缸是空的。水喉嘩嘩啦啦地響,水汽如雲如霧般地籠罩著,卻不過是在掩飾著一個騙局罷了。浴缸底的塞子是鬆脫的,水全都在不知不覺中漏掉了。陸潔心裏預兆不祥地“格登”了一聲,好心情也止不住地悄然漏失而去。陸潔皺了皺眉,拿住橡皮塞向著泄水孔決然地一堵,讓自信隨著熱水漸漸地升起來。咳,不就是漏了水嘛,漏掉了還可以再放滿,何必把心情弄得那麽灰?

從清晨起,陸潔就一直在醞釀好心情。好心情是可以像糯米酒一樣釀出來的,隻需要把砂石一粒一粒擇出去,把那些不愉快的念頭一粒一粒擇出去,然後再把它浸在溫水裏。溫水會把心情泡軟的,接下來就需要加溫蒸一蒸。把酒曲拌進半熟的米粒中,再將它悶起來,讓它慢慢地釀,慢慢地釀。於是,就會有濃甜的汁液從心裏汪出來,汪出來,猶如沁出的泉。到了那種時候,人就會在微釀中自我沉醉了……

浴缸裏的水終於再次放滿了,陸潔就那樣在浴缸裏把她自己泡起來,竭力要將自己的心情泡軟。光潤的手臂從浴缸邊鬆軟地垂搭下來,手指下意識地在那裏撫著,觸著,於是,就觸到了一點澀和一點糙。

那是瓷片縫裏的白水泥。

浴盆是他們夫妻倆自己動手安裝的, 白色的玻璃鋼浴盆在預定的位置上裝穩之後,還需要裝砌護圈。放一塊灰磚頭,抹一層砂漿,那護圈就一點一點地高起來,漸漸圍成了形。成了形的護圈望上去灰頭灰腦凸凸凹凹,像個醜陋的大雞窩。陸潔簡直看不得,看一眼就有一種莫名的厭惡往上翻。

於潮白動起手,不慌不忙地去掩飾這醜陋。他的唇間銜著一根“散花”煙,手裏拿著瓦刀,一層又一層地往那片灰色的醜陋上抹水泥。凸凹不見了,它居然光滑平整了,然而望上去,依舊不過是一種光滑的平庸和灰暗。

再接再厲,於潮白鍥而不舍地再來掩飾這平庸和灰暗。於潮白得心應手地利用起那些白瓷片。白瓷片們就像是美麗的愷甲,它們被一塊塊地披掛起來,在光照下熠熠地閃著清雅,看上去簡直晶瑩如玉。

那時候,陸潔就像貓似的蜷在於潮白腳邊,為丈夫遞送著瓷片。眼看著平庸和灰暗一點一點地被貼蓋起來,陸潔的心境也就一點一點地隨之變得光潔和晶瑩了。

每貼上一張瓷片,陸潔就把臉兒向於潮白貼過去,然後再換了嘴唇去貼,那種貼上去的感覺真好。陸潔一邊靜靜地體味著那份快感,一邊細細地思索,為什麽把自己的手掌貼在自己的臉上,毫無異樣的感覺,可是一貼上於潮白,就會心底生風,雲飄樹搖?……

人的皮膚真是妙不可言。

護圈的周圍貼了白瓷片,再用白水泥勾抹了縫隙,披掛整齊的浴缸顯得幾乎完美無缺。

原來,世間的一切都是可以貼蓋和裝修起來的呀。

在以後的日子裏,陸潔曾經無數次地想起白浴缸內的醜陋,然而她又無數次地控製住自己,不去深究它的內裏,而隻讓自己看到它的眼前。這樣,陸潔就保持了洗浴時那份應得的愉快。

在裝貼得幾乎算得上完美的浴缸裏,陸潔和於潮白有過一次堪稱是經典的洗浴。

“魚是在水裏交尾的,我們也應該做一次魚。”於潮白在陸潔的耳邊喃喃地念叨著。

那句話像咒語,陸潔聽完就身不由己,恍恍惚惚地躺進了水裏。

浴缸前部的水喉一直是打開著的,那水喉猶如崖縫間的溪泉,嘩嘩地流出許多白色的水花,接著,就有更大更重的魚在翻騰,弄出更大的聲響和更多更白的水花來。

那條魚在淺水裏喘氣了,那條魚喘得又粗又急。

那條魚說:“翻過去,翻過去,活魚是不會肚皮朝上的。”

陸潔於是翻轉過來,讓肚皮貼在了浴缸底。小小的浴缸似乎容納不下魚的翻騰,它要傾倒了,它要崩裂了,然而陸潔體內感受到的,卻隻是一種焦渴的等待。

在那個被焦灼烤炙的時段中,陸潔的腦子裏充滿了混亂的回憶。她時空交錯地重溫著大學的功課,醫學院本科五年的教材裏,似乎沒有關於魚類在水中交尾的內容。

大約一個小時之後,於潮白回到**說了一句意味深長的話:“水可以幫助磨刀。但是,它不可以幫助磨身體。”

說這番話的時候,於潮白的表情深沉而嚴肅,好像革命黨人在總結一次策劃很久,但是卻不幸受挫的暴動。

然而,當時於潮白在浴缸裏卻是沉默的。

沉思著的陸潔終於被沉默著的於潮白從浴缸裏拉起來,於是,陸潔就像一株沐浴在陽光下的向日葵那樣,沐浴在揚揚灑灑的噴淋頭的下麵。

隨後,陸潔嗅到了一股慢慢彌散著的香味兒。那種氣息猶如一朵看不見的花, 以分子的形式在空間盛開。過了一會兒,陸潔才明白,那是於潮白的雙手在播撤香氣。這香氣屬於那瓶印著天鵝圖案的浴液。於潮白溫馨的雙手撫遍了陸潔的身體,他也把那溫馨的浴液塗遍了陸潔的每個角落。於是,陸潔就在那撫愛裏愈益光滑,愈益柔潤。

陸潔終於光滑而柔潤地容納了於潮白。

接著,他們又雙雙撲在水裏,成了兩條恩恩愛愛的遊魚。

那一夜,陸潔擁著丈夫,睡得格外香甜滿足。第二天早晨起床之後,於潮白忽然覺得頭暈,腳下好像踩著**船似的悠悠擺擺。往起居室走的時候,他幾乎撞在了牆上。

陸潔陪著於潮白到她就職的市醫院,找了內科主任做檢查。低壓量到了一百,高壓竟然升至了一百七十!

於潮白覺得奇怪:“不對吧,我的血壓從來都不高啊。”

內科主任思來想去,終於找到了一個解釋,“正常的人,碰到過於悲傷或者過於興奮的事,血壓有變化,也是正常的。”

聽了這話,夫妻倆會心地相視一笑。那笑,分明仍被昨夜的興奮暈染著。

今夜,陸潔期望還能看到丈夫的那種笑。

陸潔把手伸向浴盆邊上的金屬擱架,將那瓶粉紅色的浴液握進了掌心裏。望著瓶子上的天鵝,她不禁生出幾分感歎來。

僅僅四年的時間,這種牌子的浴液就成了昨日黃花,那些大型商場裏,幾乎都尋覓不到它的蹤跡了。為了買到它,陸潔跑了許多地方,後來還是在批發市場的一個廉價貨櫃台裏買到的。

陸潔打開浴液的瓶蓋,放在鼻子前麵深深地嗅聞著。

久違了,這熟悉而又陌生的氣息!

陸潔慢慢閉上眼,想要努力地喚回舊日的記憶和感覺。陸潔記得那一次, 一於潮白用雙手將它塗遍了她身體的每一個角落。於潮白那麽真摯,那麽投入地撫摩她,於是,陸潔的**就在無邊無際的感動中,岩漿般地奔湧起來。

今夜,陸潔期望能夠舊劇重排。

“潮白,你還沒有做完哪?”陸潔在浴室中喊著。

聲音在狹小的浴室碰撞著,生出些自閉的感覺來。喊出這句話的時候,陸潔用餘光瞥了一下壁鏡,她望見自己的脖頸像天鵝一樣優美地拉長了。

“快了,快了。”

帶著歉意的回答從書房那邊傳過來。

陸潔在那回答中看到了書房裏的電腦,那電腦嫵媚地與於潮白對視著,於潮白的雙手就依戀在那白哲的鍵盤上。

陸潔的心裏忽然升起一種莫名的委屈,她不再等待了,她用手一撐,身體就從浴缸裏站了起來。三麵牆壁上的鏡子映出三個人影,個個都還顯得亭亭玉立。尾骨後升起的弧線依舊是圓柔的,小腹也算得上平坦。隻有**似乎有些風光不再,但也未見得十分鬆垂。生過孩子的女人能保持這樣的體形,還算差強人意。

一塊呆蠢的海綿代替了男人的手,陸潔把浴液擠在海綿上,然後用它在自己的身上塗擦。耳後、脖梗、腋窩、股底、膝蓋、腳趾縫……陸潔工作得一絲不苟。這情形有些像她在家裏擦桌子擦椅子,按部就班,井然有序。當然,那種被別人創造的**和感動,此時是絲毫也尋找不到的。

金屬擱物架上擺著備好的胸罩和底褲,顏色是那種淡淡的鴨蛋青。陸潔擦洗之後,用它們把自己裝備起來,頓時覺出一種雅致的**在揮發。底褲的形狀有些像假麵舞會上的麵罩,靈動的眼睛仿佛就在那些鏤花的空隙後麵隱藏著。這顏色這式樣,都是陸潔特意選定的。陸潔記得於潮白初次得到她的那個夜晚,她披掛的就是這套裝備。於潮白在那假麵上吻了又吻,然後陶醉般地貼著它,輕輕閉上了眼。這情景對於陸潔來說,是刻骨銘心的。

洗浴之後的陸潔跟著拖鞋返回臥室,路過書房時,她折了進去。

出現在陸潔眼前的情景與她的想像幾乎完全相同:於潮白舒舒服服地蜷在皮轉椅裏,兩眼盯著電腦那張多彩的臉,正癡癡地發愣。

“潮白。”

“哦。”於潮白側過腦袋,連連點頭,“對不起,對不起。我就來,我就來。”

終於和電腦拜拜了。

陸潔躺在席夢思**,聽到浴室那邊傳出的水聲。那是淋浴器打開了,噴淋頭的下麵撐開了一把熱氣騰騰的傘……等一會兒,做丈夫的就要光臨了。噴一些香水,擦一些晚霜,要不要再塗一點兒口紅?女為悅己者容,女人打扮自己是為了別人,別人悅了還好,倘若不悅呢,倘若不屑呢, 豈不可憐可悲麽?

這樣想了,心裏就有一點點累,有一點點哀。

拖鞋啪啪地響著,草草出浴後的於潮白**著出現在臥室門口。蓬亂的長發半幹半濕,下巴上那一給長胡子和胸前那一片毛叢上,猶自掛著亮晶晶的水滴。那模樣.像是從雨林中突然鑽出來的一頭獸。

記得初次看到男人這副樣子時,陸潔不禁驚愕得目瞪口呆。隨後,就像受到了太陽的炫灼一般,下意識地閉上了眼。

那炫灼是火,轟地一下子將她點憔,她的身和心都感受到一種從來不曾有過的強烈衝擊。而今,她隻是濕沉沉地說了句:

“當心涼著了,快,快上來。”

寬大的床榻上並排鋪著兩床軟被,於潮白按照這種日子他應該做的那樣,越過屬於他的那個被筒,然後鑽進了陸潔的被筒裏。接著,他把右臂伸開,讓陸潔枕進他的肩窩,下一步,陸潔應該側轉身貼上胸乳、攀上股腿、然後用手臂樓緊他的腰他們依照熟悉的工藝流程,按部就班,有條不紊地做著。

他們都明白,他們有責任有義務合唱那一首老歌。那是他們都已熟悉的旋律,他們應該不出差錯地完成所有的起承轉合。

台燈罩是粉色的,從燈罩中篩出的光細膩如粉。於是,他們倆就像脫了殼的蝸牛一般,顯出了別一種粉嫩。陸潔循例閉上了眼,在這個時候她總是閉上眼睛,而於潮白是應該睜大眼睛的。

閉上了眼睛的陸潔感覺不到動靜了,耳朵卻聽到了書頁翻動的聲響。於是,她又慢慢地睜開眼。她看到於潮白的目光並不在她的身上,原來於潮白在讀書。

這個民族信仰的是門塔教,無所不能的門塔巫師。

經常使用的器具。巴浪鼓、銅缽、巫棒……”於潮白一邊自言自語,一邊拿起床頭櫃上的筆和紙。在那粉色的燈光裏,他若有所思,神情顯得很投入。

當然,他感到了陸潔的目光。

“你看,我還得。”於潮白晃了晃手中的筆,“是不是,你先。”

那是解釋,那是布置。主刀大夫向助手做著安排,消毒、,備皮、麻醉……隻待萬事俱備了,他才披掛上陣。

於是,隻剩下陸潔一個人在工作。一個人做這種發動群眾的工作真是索然無味,陸潔感到有點兒力不從心,她很難將注意力集中起來。在抑製不住的渙散中,她覺得自己仿佛是在發動一輛冷冰冰的拖拉機。她徒勞地抓著手柄搖啊搖,搖啊搖,可那輛不動聲色的拖拉機就是發動不起來……

陸潔漸漸生出了厭倦,那厭倦循著陸潔的手傳給了於潮白。

“哦,好了好了,完成了,完成了!”於潮白幾近歡呼般地拋下書本和紙筆,“我來,我們來吧。”

是那樣的一種歡呼,既掩飾著又表達著似有似無的歉意。

在陸潔的記憶中,於潮白總是會以他性格的魅力,在需要的時候在需要的地方,給人帶來勃勃的生機和活力盎然的氣氛。

被子興奮地從床邊滾落,接著,席夢思軟床也激動了,搖搖顛顛地發出了聲響。

陸潔忽然覺得眼前有靛藍色的熒光一閃,於是她發現在不知不覺中,她又麵對著那行神秘的文字了。

圓圓的猶如寂滅的火山口一樣嵌在小腹上的,是男人的肚臍。在這個母親輸送生命的遺跡的下方,赫然地排列著一行神秘的圖案。它們古老,猶如千年的樹根一樣蟲曲。它們年輕,好像初生的蟒鮮一般靈動。它們是平實的,那種淡淡的靛藍讓人想到蠟染布的樸拙。然而,它們又是神秘的,一勾一畫,一曲一折似乎都隱著不可破解的天機。

陸潔初次見到它們的時候,曾經好奇地向於潮白詢問,它們是什麽?於潮白告訴她,那是一種文身,一種西南民族的文身文化。

說這話的時候,於潮白的目光變得遙遠而深邃。陸潔的眼前就漸漸迷離起來,陡峭的峽穀高大的銀極天上的懸棺林間的瘴氣.....一切都是如此地神秘,如此地富於魅力。於是,對那些民俗和文化做考察和研究的於潮白,也就同樣有了誘人的色彩。

此刻,陸潔又聽到了誘人的呻吟聲。每當陸潔撫到這些圖案時,於潮白都會發出這樣的聲音。這聲音是地火奔突前的抖顫,這聲音是飛瀑跌落前的歎息。

它應該是合唱和重唱,所以,陸潔應該用同樣的呻吟做出回應。

“哦!”“哦!”……

一聲高,一聲低,呻吟的對唱充滿了**。

然而,陸潔的身體卻明白無誤地感受到,對方的身體是倦怠的,是平靜的。

是的,沒有火,隻有風。

那是一種虛假的呻吟。

陸潔向對方的眼睛望去,男人的目光分明是真誠的,他在做著真誠的努力。

陸潔在心裏苦笑了。怎麽能責怪對方呢,反觀一下自己好了, 自己的身體不也同樣是倦怠的,是平靜的嗎?

時間在一點一滴的努力中,無可挽回地逝去。

這徒勞無功的奮鬥,使他們雙雙變得焦灼而疲憊。

於潮白雙手撐住身體,把腦袋向靠墊上提了提。他這樣做的時候,瞥了一眼牆上的電子鍾。那雖然是一個不易察覺的微小的動作,陸潔還是敏感地捕捉到了。

指針已經過了十二點鍾。這就是說,另一天已經開始,他們即使成功了,也已經失卻了在當天紀念成婚四周年的意義。

陸潔失神地望著自己的身體,心裏充塞著莫名其妙的委屈。眼前那汗津津的**仿佛是別人的:打了皺的肚腹猶如粗糙的橘皮,在那橘皮之上,凸顯著一道長長的疤痕。疤痕是活的,紅亮而狹長,宛如一條粗大的娛蛤長著許多細短的腳。

這是生育兒子佑生時留下來的。

傷兵,打了敗仗的傷兵。盯著這道傷疤,陸潔呆呆地想。

“怎麽了,你?”男人問。

“我看,算了吧。”陸潔的話音裏不無沮喪。

“我不信。”於潮白似乎在表現他的執著。

陸潔撫了撫男人臉上的汗,輕輕地搖一搖頭。

那一搖,就將男人的士氣搖泄了。

“對不起。大概是,太累了。”男人終於這樣說,神情裏滿是歉意。

“沒關係。”陸潔安慰著。

長長地舒一口氣,男人如釋重負,伸手熄了燈。

他很快睡著了,帶著並不沉重的鼻息。

陸潔卻久久無法入睡,她索性坐起來,打開了窗簾,茫然地望向夜空。

冷寂的月光透進來,讓她無奈地守著一個慘白的現實:他失敗了,她,也失敗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