六、薄木門上的獨眼

陸潔說,她想在寨子周圍走走,澤爾車就相跟著作陪。澤雨也要湊熱鬧,就像小狗一樣前前後後地圍著他倆轉。

澤爾車說:“陸,能告訴我,你是做什麽的?”

陸潔想了想,“我是研究植物的。植物,懂嗎?”

澤爾車一邊走,一邊用手中的棍子敲著地上的草、灌木叢和樹枝說:“懂,植物,這都是植物。”

陸潔在醫學院裏學過中草藥,說是研究植物,也還沾得上邊兒。

好動的澤雨已經跑開了,他在一棵倒下的棟樹前彎下腰,一邊撥弄著腐木上的網褶菌,一邊問澤爾車:“舅舅,這是不是植物呀?”

澤爾車板下臉喝道:“別動它!巫師說過,那是蛇頭蘑,有毒的。”

澤雨驀地跳開,機靈得像隻野兔子。

陸潔正走著,忽然覺得腳下被什麽東西牽絆了一下。她低下頭看,原來是一種外形有些奇怪的草。那些草的葉莖格外地細長柔韌,它們一棵挨著一棵,相鄰兩棵的葉莖都打起了結,猶如在挽起胳膊,組成一道籬笆牆。

陸潔看了又看,疑惑不解地間:“這是什麽草啊,怎麽是這種樣子呢?”

澤雨跑過來看,“斷念草,知道。讓男的,不要想女的“過去過去,小孩子,懂什麽。”澤爾車用巴掌在澤雨的小腦袋上拍了拍。

不錯,它們是叫斷念草,吉瑪人中沒有不認識這種草的。

澤爾車告訴陸潔,吉瑪男人走婚的時候,會在哦耶的女樓窗下把這些草打成結。別的男人看到新打的草結,就知道女樓上已經有了人,就斷了攀窗的念頭。

陸潔聽了,不禁心生感慨。啊,斷念草,如果世上真有一種東西,能讓她了斷思掛於潮白的念頭,她願意走遍天涯去找到它。

陸潔一邊想,一邊拈著那草說:“澤爾車,你是說這草能讓男人斷了女人的念頭,那麽,它能讓女人斷了男人的念頭麽?”

“能,治迷症,大巫師。”澤爾車用手比劃著,“用它,和回魂根,和別的草,一起煮,喝了會好。”

拉努瓦寨的達曼大巫師有這種本事,澤爾車答應以後帶陸潔去拜訪。

如果說,這位達曼大巫師是個謎的話,那麽對於陸潔來講,吉瑪男女之間的關係更是個讓人好奇的謎。既然與澤爾車已經相熟,陸潔就忍不住地說:“澤爾車,我想問你一個問題,你可別生氣。”

“陸,不會的。”

“你有自己的哦耶麽?”

陸潔的問話讓澤爾車覺得他被人小看了,他即刻做出自豪的神情拍著腰刀說:“看你說的,沒有,怎麽會!七八個呢,有過。”

“你是怎麽跟她們過日子的?”

“日子,過?嗯,晚上去呀。天亮前就走了, 回這裏,回家幹活。”

“澤爾車,你們家誰當家?”

“我母親,原來。我妹妹澤瑪吉,現在。她掛著鑰匙,家裏的錢糧,她掌管。”

“你有沒有想過,你幹農活和外出趕馬掙的錢,都成了別人的?”

“別人的,怎麽會?都是我們家的,我們自己家的。”澤爾車不解地頻頻擺手。

陸潔感覺到了一種對話的困難,她轉個話題問道:“你有沒有你自己的孩子?我是說,你和你的哦耶。”

“和我的哦耶,應該,可能是有的。”澤爾車思索著,“可那是她的孩子,是她的呀!”

澤爾車大聲辯白。

他那副自信的樣子挺可愛。

陸潔聽了,擺擺手說:“我的意思是,你想不想照顧自己的孩子,想不想把財產留給自己的孩子?”

澤爾車立刻搖搖頭,他慈愛地撫著澤雨的小腦袋說:“我照顧我姐姐妹妹的孩子們,我老了,這些孩子們照顧我。那邊的孩子,有姨媽有舅舅,都一樣的,大家。”

這完全是另一種思路,陸潔想。在水裏的魚是一種活法,上了岸的魚就會有另一種活法。那是各自相對合理,卻又截然相反的兩種世界。

“澤爾車,我再問問你。你想沒想過把一個女人娶過來,和你一起過日子?”

“嗯,不。”澤爾車大不以為然地擺擺手,“我家有姐姐妹妹,有外甥女,不怕斷根。還討老婆做什麽?討進來,討煩惱呀。”

“為什麽這樣說?”

澤爾車用的是一副開導人的口氣, 向陸潔耐心地解釋:

“你瞧,女人,討進來,外人,在家裏了。現在這樣,好,一個娘肚裏生下來的,大家。”

陸潔理解那意思:“你是說,現在你們家,都是母係血親,沒有外人。”

“對對對,”澤爾車很高興陸潔懂得他的意思,“一起過日子,討女人進來,少不了瑣碎事,會吵架。這樣好,每次見麵都親親熱熱,過節一樣,很開心。真要是厭倦了,大家分手,各自另找合意的就是了。”

聽了這話,陸潔默然了。她想起了往昔在和於潮白相處的那些日子裏,他們之間也說過類似的話。

他們說過,他們不結婚,他們隻是彼此相伴一程。陸潔大學畢業後,會有自己的生活自己的路,於潮白隻是陪陪她。

那是陸潔大學畢業的前夕,因為要準備畢業考試和論文答辯,陸潔索性離開醫學院的宿舍,住進了於潮白租來的那間“小盒子”。

“小盒子”裏到處都攤著書,小桌上攤滿了,就攤在**。

陸潔把自己也攤開在那張大**,將書裏的那些內容,往她的腦袋裏塞。塞累了,她就閉上眼睛想一會兒於潮白。想於潮白什麽時候會來看她,來的時候是個什麽樣子……

這樣想了之後,就不會覺得背書的枯燥和疲累。“小盒子”

沒有任何裝飾,天花板和牆壁都塗著陳舊的白粉灰,有些地方剝脫了,顯出一些斑駁的滄桑感。惟一的色彩來自一左一右的兩扇小窗子。小窗子上掛著印有碎花圖案的小窗簾,那是用家常的花布縫製的,往窗子上一掛,就給“小盒子”掛出許多居家的溫馨來。

陸潔很少離開“小盒子”下樓去,於潮白每天會給陸潔送來飯菜。於潮白來的時候,陸潔遠遠地就能聽出他的腳步聲。

隨,隨,隨,隨,他在上樓,腳步聲在水泥梯階上踏著,猶如拍著一麵悶鼓。嚓,嚓,嚓,嚓,那聲響還要經過一段走廊,才能在“小盒子”前停下。每當這個時候,走廊一側的租房客們常常會半開了門,向外探望。

來到“小盒子”門口的於潮白通常並不進來,他把一個大號的鋁飯盒遞給陸潔,然後轉身就走。

“我不能耽誤你的考試。你如果考不及格,我就成了罪人。”

說這話的時候,於潮白臉上雖然帶著笑,語氣卻透著十分的認真。

陸潔也就認真地看著他,然後接過飯盒, 目送著他離去。

飯盒挺大, 白米飯塞得實實的,炒好的菜就在米飯上澆蓋著。西紅柿炒雞蛋、榨菜炒肉絲、紅燒排骨……不過是些最家常的菜肴罷了,聞起來卻分外的誘人。學習到正午時分,陸潔就放下書本,捧起飯盒享用午餐。

那麽多的飯菜陸潔一頓吃不完,就留在鋁飯盒裏,黃昏的時候放些水進去,在電爐上熱一熱做晚餐吃。

吃晚飯的時候,陸潔一邊用鋼勺刮著鋁飯盒底,一邊在心裏想著於潮白:他這會兒在做什麽呢,大概正和老婆彭磊一起親親熱熱地坐在飯桌前吃飯吧……

這樣想了,心裏就升起一些酸澀感,盒底的剩菜剩飯,再也咽不進。

當然,也有許多次,陸潔克製不住自己。當於潮白拿著鋁飯盒站在“小盒子”的門口時,陸潔會忍不住說:“進來呀,快進來。”

“不進去,我會耽誤你的。”

“不會耽誤我的,就坐五分鍾。”

於是,於潮白就進去了。

他當然是很想進去的,門鎖在身後剛剛碰響,於潮白就緊緊地將陸潔抱住了。陸潔把自己吊在於潮白的脖子上,像一個抱著樹叉打吊吊的頑皮孩子。這時候,於潮白就用手撫摸陸潔的頭發,輕輕地,一遍又一遍地撫。那雙手撫過去,陸潔的體內就有一種甜甜的暖暖的感覺流過,她被梳理得柔順而熨帖,像貓一樣微微地閉了眼。

陸潔感覺到那雙手開始剝脫她,於是她轉過身體說:“別,別,是讓你坐五分鍾。”

“對呀,就做五分鍾。”

那雙手就勢在身後剝脫了她。

她來不及想那雙手,她在想“小盒子”的門。

“小盒子”的門很薄,門扇的下半部分有一個深褐色的大樹疤。樹疤不知被誰摳掉,成了一隻睜大的獨眼。陸潔第一次與那獨眼對視,就被深深地震懾住了。那隻獨眼有一種神秘的幽深,有一種頑強的刻板,在它的注視下,陸潔會覺得她被剝成了**,顫顫抖抖,無所庇護,無所遮攔。陸潔當時就用紙團狠狠地塞住了它,可是,門扇上的這個視覺圖像已經植入了陸潔的神經,隻要一想起它,那隻獨眼就會出現。

薄木門上的獨眼,就像一個忠於職守的哨兵,時刻保持著它警惕的存在。

此時,陸潔的想像力不可遏止地膨脹起來,她仿佛看到薄木門的後麵貼著一隻耳朵,一隻碩大無朋的耳朵,那耳朵連著門外喧囂的世界,它是那個喧囂世界的大耳朵。薄木門上塞著的紙團也被捅掉了,那隻獨眼又黑洞洞地睜大,一隻碩大無朋的獨眼,它是門外那個喧囂世界的大眼睛……

“外麵有人,有人。”陸潔慌亂地說。

“有人更好。”

於潮白的聲音有些**,那是一種異乎尋常的亢奮,那情形有些像帷幕拉開,要當眾表演一樣。

於是,陸潔也有了一種在獨眼的注視下表演的亢奮。奇怪,表演為什麽會使人亢奮呢?

好的,就讓那隻耳朵聽吧,就讓那隻獨眼看吧。一種要與什麽對抗的衝動升騰而起,使他們心內充溢著叛逆的喜悅和作亂的張狂。

屋外的風**般地撲打著玻璃窗,窗簾在緊張地晃擺,這樣一來,舊牆壁上就閃出一塊塊新鮮的光亮,猶如陽光蝕出的洞。

靈和肉的雙重緊張使得陸潔喘息起來,她在喘息聲中不由自主地回轉了頭。

身後的於潮白吻住了那個微開的紅唇。

“你是一隻小鹿,鹿在回頭呢。”於潮白說。

陸潔於是想起了海南的“天涯海角”,她仿佛在那海天的盡頭之處驀然回首,把愛給了追逐她的獵手。

他們的愛似乎永無屠足。

在無底的貪婪裏,陸潔凝視著於潮白,問道:“為什麽不說,娶我?”

那神情和語調,帶著若有若無的怨艾。

“太愛你了,所以不敢說。怕娶回來,有一天彼此會不再喜歡。”

於潮白語調緩緩地說。

陸潔的眼睛裏透出深深的茫然,她覺得於潮白的回答似乎是一種托詞。直到若幹年之後,陸潔才意識到,對方當時的回答,其實是一種深思熟慮的認真。

那夭下午,澤爾車澤雨和陸潔一起在寨子附近的山坡上采集了一些斷念草,可是,他們卻沒有找到“回魂根”。澤爾車一再地安慰陸潔說,沒關係沒關係,隻要到了達曼大巫師那兒,這些東西都會有的。

當他們三人回到家裏的時候,暮色已然降臨。家中熱熱鬧鬧的,很有些喜慶的氣氛。原來,這是澤瑪吉的妹妹采爾珠登門了。采爾珠早已分家另居,住在拉努瓦寨。今晚上門,是為了一樁大事。她帶了兩匹麻布一條醃豬腿和一些鹹魚幹作為禮物,請求澤瑪吉將女兒果錯過繼給她。這件事過去已經講過,今天算正式談。

對於新來的這位客人,陸潔免不了要多看兩眼。采爾珠身穿一件白長裙,走起來飄飄動動,猶如是雲朵一般。蠟染的新頭帕,鮮亮得就像海子裏的水,一雙明麗的眸子閃閃爍爍.宛如夜空的星。

她的模樣讓陸潔覺得挺熟悉,似乎在什麽地方見過她。想了又想,不覺啞然失笑了,采爾珠與澤瑪吉是親姐妹,覺得似曾相識,不過是因為姐妹倆長得有些相像罷了。

吃晚飯的時候,全家人都圍坐在正屋的火塘邊。澤瑪吉的母親坐在右邊上首的位置上,依次是澤瑪吉的姐姐、澤瑪吉、采爾珠、澤瑪吉姐姐的兩個女兒、澤瑪吉的女兒果錯。左邊上首位置是澤瑪吉的兩個哥哥,接下來是澤瑪吉姐姐的一個兒子。澤雨是這個家中年齡最小的男性,他坐在左邊最末的位置上。作為遠客的陸潔,被安排在了澤瑪吉姐姐的身邊。

飯菜由澤瑪吉和她的姐姐給大家分送,每人一塊把餅。餅是用炒熟的玉米和燕麥磨成粉,然後焙成的,聞上去有一股獨特的香味。菜有鹽水土豆,裏邊放了辣椒。一盆鹹豬肉燉野菇,散發著縷縷山野的氣息。另外還有一大盤烤魚幹,脆幹脆幹的,吃起來很有嚼頭,那滋味全在齒間的咀嚼中。

女兒們聚在了一起,大家都把木碗舉向老母親,向她敬一酒。老母親高高興興地喝了,然後顫巍巍地用手抹抹嘴角說:

“果錯去采爾珠那兒,好。女子,是根種,缺了就斷根。”

聽了這句話,采爾珠就在老母親麵前垂下頭,帶著慚愧的神情說:“女兒沒本事,就生了兩個兒子,連個女子的影子也見不著呀。”

老母親聽了,搖搖頭,惋惜地歎口氣。

眾人也都跟著把氣歎。

采爾珠接著把目光轉向澤瑪吉說:“多謝二姐幫忙,答應讓果錯到我那兒去。二姐別擔心,我會好好待她的。”

澤瑪吉回道:“我不擔心,果錯在你那裏,和在我這裏是一樣的。”

大姐插言說:“這對果錯是件好事情。果錯去了,將來是要當家的。”

澤瑪吉很認真地說:“過些日子,果錯就十三歲。等我給她行了穿裙禮,就讓她正式到采爾珠家去。這件事,就這樣定了吧。”

說這番話時,澤瑪吉用的是一副當家人的口吻。

老母親睜開昏花的眼睛,點點頭。

采爾珠樂得連聲說:“好,好,就這麽定。我這兒還有一件禮物,要送給果錯呢。”

說著,采爾珠就把一條貝殼項鏈拿出來,托在手心上。

澤瑪吉偏過臉,望著果錯發話道:“果錯,快去謝謝媽媽吧。”

果錯走過去,一字一板地說:“謝謝,媽媽。”

采爾珠滿臉是笑,她在果錯的額前親了又親,然後把那條項鏈掛在了果錯的脖子上。

那些貝殼又精巧又光潤,宛如細瓷一樣剔透晶瑩。長長的項鏈從果錯的細脖子上垂下來,幾乎墜到了她的肚皮上。

左邊的那些男孩子們都指指畫畫,嘻嘻地發笑。果錯不笑,果錯將來是要當家的,她一動不動地站在那裏,尖尖的下巴微微揚起,那神態, 已經很有些莊重自持的味道了。

“果錯,給媽媽敬一碗酒。”澤瑪吉說。

果錯就拿起木碗,把滿滿的苦蕎酒端到采爾珠麵前。

采爾珠仰起臉,一飲而盡。

就在這時候,陸潔發現有什麽東西在她的眼前閃了一下。

耳墜,采爾珠戴著一對紅瑪瑙耳墜!

於潮白在劄記裏寫到的他的哦耶,不也是戴著紅瑪瑙耳墜麽?

對呀,於潮白在劄記裏寫到的他的哦耶,不也是這樣的穿著麽?

陸潔終於理出些眉目了:於潮白到吉瑪山要找的人,十有八九是這個采爾珠。

陸潔到吉瑪山來的時間挺巧,趕上了吉瑪人的朝母節。

吉瑪人有一個古老的傳說,在很久很久以前,吉瑪山一帶下了大雨。大雨持續了八八六十四天,山洪爆發了。大洪水淹沒了一切,世上隻剩下了坐在木槽舟上的兩個男子, 甲楚和鬆拉。大洪水退卻之後, 甲楚和鬆拉到山下撿魚吃,忽然看到一個美麗的姑娘在湖邊洗浴。陽光在姑娘的頭頂閃耀著,將她的肌膚映得像細膩的白玉。她黑亮的長發像水柳一般鬆垂下來,半遮著她的臉和頸脖。看到那美麗的姑娘, 甲楚和鬆拉的心裏都升起了愛意,於是他倆也跳進湖水,去和那姑娘一起洗浴。

姑娘看到來了兩個陌生男子,就上岸穿起衣服,打算離開。甲楚和鬆拉急忙趕過去,一個從左邊扯住了姑娘的長發,另一個從右邊扯住了姑娘的長發。他們原以為這樣就可以留住姑娘。可是沒想到姑娘隻是把頭擺了擺,他們倆就一起摔倒在地上。

見姑娘還是要離去,個子高高的甲楚跪在地上,撫著自己的胸膛說:“美麗的姑娘呀,你可以把我的心掏出來,看看我是多麽地愛你。求求你,和我一起生活吧。”

個子矮矮的鬆拉也跪在地上,摸著自己的頭顱說:“美麗的姑娘呀,你可以把我的頭顱打開,看看我是多麽地想你。求求你,和我一起生活吧。”

姑娘被感動了,她說:“誠懇的小夥子們,我接受你們的愛意了。但是,我是不會跟你們去的,不過,你們可以到我住的地方來。”

姑娘說完,就把自己的繡花腰帶截做兩段,分別送給甲楚和鬆拉,作為定情之物。

原來,美麗的姑娘就是吉瑪女神,她是上天的女兒,就住在吉瑪山上。

甲楚和鬆拉依照姑娘的約定,在不同的日子裏,分別到吉瑪山上,和姑娘相會。這樣,吉瑪女神就有了許許多多的兒女,他們都隨著吉瑪女神一起生活。吉瑪女神從上天那裏帶來了豬、馬、牛、羊這些牲畜,還從上天那裏帶來了蕎麥、燕麥、高粱、青裸、稗子這些作物的種籽。吉瑪女神和她的兒女們勤勤懇懇地勞動, 日子過得富富足足。

後來, 甲楚和鬆拉老死了,他們就變成了甲楚山和鬆拉山,相伴在吉瑪山的左右。

吉瑪人都是吉瑪女神的兒女,朝母節就是吉瑪人祭拜女神的節日。

陸潔是由澤瑪吉陪著,去往吉瑪山的。臨出門前,澤瑪吉將陸潔打扮了一番,給她換上了一身吉瑪女人的服飾。白長裙,藍頭帕,花腰帶,脖子上還戴了一條色彩斑駁陸離的貝殼項鏈。

澤爾車見了,眼睛一亮,不禁驚奇地嚷道:“陸,漂亮,穿起我們吉瑪人的衣服。當心,做哦耶,吉瑪小夥子會找你的!”

陸潔聽了,開心地回答說:“好啊,我也正想找個可意的依塔呢。”

吉瑪山下的夢姆湖畔,是舉行朝山儀式的地方。當太陽升起來的時候,各個寨子裏的吉瑪人就開始向夢姆湖畔匯聚.到了正午時分, 由達曼大巫師主持的祭山儀式就開始了。

陸潔雖然穿著吉瑪人的服飾,置身在那些念念有詞,專注地向母親山祈福的人群中,但是她的心內卻另有所思。

陸潔想的是於潮白的劄記,那劄記中有一段關於朝母節的記載。就是在朝母節上,於潮白結識了他的哦耶。如果於潮白此時就在吉瑪山,那麽今天這個日子,於潮白不會不來。

陸潔這樣想著,不由自主地將目光投向密密麻麻的人群。

隻見吉瑪山下,萬頭攢動,隨著如潮的誦詠聲,人們時仰時俯。那情景,猶如山風在搖動著無邊的密林。

陸潔輕輕地歎了口氣,唉,要想在無數晃動的樹葉中尋找到一個熟悉的葉片,實在是太難太難了。

祭拜儀式結束之後,就開始了各種歡樂的喜慶活動。

澤瑪吉間陸潔:“陸,你想到哪裏玩?”

陸潔不假思索地回道:“歌場,當然是歌場。”

於潮白最可能出現的地方應該是歌場。於潮白喜歡唱歌,他與他的哦耶就是在對歌時初識的。

“唱歌,你也喜歡?好的,我們去。”澤瑪吉顯然也喜歡那兒。

彎牛角上紮著花環,藍頭帕上紮著花環,花搭的棚架,花紮的洞穴,還有那些如花的男男女女們……吉瑪人的歌場花團錦簇。

澤瑪吉拉著陸潔的手,兩人一起擠進了歌場。那些出場對歌的男女,吸引著眾人的目光。每逢新人出場,陸潔都要仔細地對那些新麵孔觀察一番,然後再把注意力投向周圍的人群。

於潮白在哪兒呢?

宛如微風掠過樹林,人群裏忽然發出一陣輕微的**。一位吉瑪女人站在了花棚下,她豐滿的腰身將飄垂的白裙撐持得像一穗成熟的包穀,海子一樣的藍頭帕,彩虹一樣的花腰帶,還有那黑瑪瑙般的眸子和紅瑪瑙似的一對耳墜!

一切都和於潮白在劄記中描寫的一模一樣。

她是采爾珠。

沒錯兒。

於潮白還會出來和她對歌麽?

“你的妹妹真漂亮。”陸潔不由自主地對澤瑪吉說。

“她美,她的依塔最多,她最調皮。”

一個“調皮”,就包容了澤瑪吉對妹妹的全部品評。說這話的時候,澤瑪吉的語調裏滿含著得意和讚美。

陸潔默然。陸潔沉浸在對那“調皮”的想像之中,陸潔仿佛看到了在若明若暗的月色裏,那些騎著走馬,行色匆匆的男人們。他們都在趕往采爾珠的花樓,他們都是采爾珠的依塔。

在這支人群中,竟有於潮白。

在陸潔熟悉的生活裏,那些風流調鏡的男人們,每每會以擁有眾多女性的感情而自豪。可是在吉瑪人這裏,一切全都翻轉了,美麗的女性以占有眾多的依塔而驕傲。

陸潔不能不心生感慨。

隨後的情景仿佛是在印證澤瑪吉對妹妹的評價,男人們一個接著一個,輪番地站出來,想用歌聲來贏得采爾珠的歡心。

采爾珠也用歌聲來回答他們,那都是些詼諧的拒絕與奚落。

陸潔不由自主地分享著女性共有的那份自信和得意,她忍俊不禁地笑出了聲。

一種被人注意的感覺就在這個時候產生了。那種感覺並沒有觸及肌膚,卻能夠直達心內,它就像草叢裏的兔子感覺到天上有鷹,萍葉上的跳蛙意識到水裏有蛇一樣。

那是一種近乎本能的直覺。

“澤瑪吉,我覺得,有什麽人在注意我。”陸潔忍不住低低地對身旁的女伴說。

“陸,那是你漂亮,你的笑聲脆。澤爾車說得對,有人會找你做哦耶的。”澤瑪吉半是打趣,半是認真。

陸潔笑著搖了搖頭。

又一個吉瑪男人走到花棚前了,這是個荊悍的漢子,他半袒著一件藏人的反板黑羊皮衣,頭上歪戴著漢人的禮帽。帽沿下有一道粗大的長疤,從眉梢一直貫落在棱角分明的嘴角處。

那漢子開口唱了,他的嗓音是沙啞的,猶如金沙江峽穀裏的崖壁一般,顯露著磷嶙峋峋的槍桑。

那漢子唱完,采爾珠竟忘了對答,隻顧望著他,仿佛有點兒發呆。

就在這個時候,陸潔忽然又感到了背後的目光。那感覺猶如粗毛氈蹭在光背上,讓人一陣一陣地刺癢。

陸潔驀地回身,果然,直覺沒有欺編她,不遠處的一棵烏木樹下,有一個身穿吉瑪服裝的男子正在向她張望。烏木樹的枝葉在那吉瑪男子的臉上遮出一片陰影,使得陸潔無法看清楚他的麵孔。

那吉瑪男子注意到陸潔在向這邊張望,於是偏轉頭,緩緩地折身而去。

“澤瑪吉,就是那個人。你瞧啊。”

陸潔想把那個男子指給澤瑪吉看,可是她發現,原本被澤瑪吉拉著的那隻手現在是鬆脫的。不知道什麽時候,澤瑪吉已經離他而去。

“澤瑪吉,澤瑪吉!”陸潔一邊喊,一邊四下張望。

“陸,陸,我來了。”澤爾車笑吟吟地從人群中鑽了出來。

“你姐姐呢,她到哪兒去了?”

“蜜蜂要伴著花朵,依塔要伴著哦耶,澤瑪吉少不了會有人伴她。”澤爾車說,“陸,陪你,我來吧。”

陸潔忽然想起了什麽,她趕忙向采爾珠那邊張望,果然,那個戴禮帽的剿悍男子已經不見了,采爾珠呢,也正離開花棚,看樣子是要鑽進旁邊的林子裏。

不能讓采爾珠消失,她是尋找於潮白的線索。她在哪裏,於潮白就可能會出現在哪裏。

“我要找采爾珠,”陸潔急急地說,“我想到采爾珠那兒去,我喜歡她剛才唱的那首歌。”

澤爾車就向花棚那邊揮了揮手,高聲地喊:“三姐。”

聽到喊聲,采爾珠在那片樹林邊上站住了。

陸潔立刻和澤爾車一起跑了過去。

陸潔說:“采爾珠,你剛才唱的那支歌真好,我想記下來。”

“好多人,都喜歡過我的歌,要記我的歌。”直爽的采爾珠驕傲地晃了晃她的藍頭帕,“到我家,以後。唱三天三夜,給你。”

采爾珠一邊說著,一邊用那雙大眼睛向旁邊的樹林瞥去。

看得出來,采爾珠的心思牽掛在那片樹林裏。

濃密的樹林間,有灌木叢在晃動。顯然,那是有人在等著采爾珠。

陸潔的心裏一陣悸動:是誰在那裏?莫非是於潮白嗎?

采爾珠笑吟吟地道了別,然後獨自走向那片灌木叢。

陸潔呆呆地佇立,望著采爾珠的背影消失在濃密的枝葉中。片刻後,陸潔不由自主地移動腳步,跟了過去。

“陸,你這是要到哪兒?”澤爾車在身後喊。

灌木叢拖著陸潔的腳,樹枝剮了陸潔的臉.她這才意識到,她已經走進了林子裏。

一陣微風吹過,陸潔覺得清醒了。她用手撫了撫燙熱的臉頰,忽然嗅到了一股似乎熟悉的氣息。陸潔吃力地將注意力聚攏,想要弄清這種熟悉的性質。然而,她無論如何也搜尋不出,這種熟悉曾經在記憶的何處駐留。

“陸,林子很大。會走丟的,你一個人。”

澤爾車出現在她的身後,擔心地說。

是啊是啊,林子很大,到哪兒去追他們倆呢,陸潔自嘲地想,渾身一軟,她順勢坐了下來。

“你瞧,這兒的草多軟多厚呀。”陸潔一邊說著,一邊用手撫著那些綠茵茵的野草。

當又厚又軟的綠草被撫動的時候,那個白中透黃的香煙頭就像隱在廚房垃圾下麵的嶂螂一樣出現了。

陸潔心中頓時一片豁亮,原來,方才那股熟悉的氣息就是這香煙味兒。

陸潔下意識地伸出手,將那香煙頭拈了起來。

“散花”牌!細細的過濾嘴兒上,清晰地印著香煙的商標。

這是於潮白不離嘴的那種內地香煙。在這邊遠的吉瑪山,不會有第二個人再抽它。

一切都明白無誤:於潮白在這兒,於潮白方才就在這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