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爸爸的家在水底

小神龜為什麽白天不出來,要在晚上出來呢?

你看看天上的月亮呀,月亮就是白天不出來,夜晚才出來的。白天出來的是太陽,白天是太陽的世界;夜晚出來的是月亮,夜晚才是月亮的世界。這個世界是分成兩個部分的。有高山就有低地,有樹根就有樹梢,有火就有水,有男人呢,就有女人。黃梨是樹根和樹梢的孩子,小神龜是爸爸和媽媽的孩子。

為什麽小神龜有爸爸,我沒有爸爸?

你有爸爸。

是誰呀?

是我呀。

你是舅舅。

不,那是因為你不認識我。小神龜也不認識爸爸,所以才到處找爸爸,找它爸爸的家。

小神龜為什麽不認識爸爸呢?

因為它從小就被媽媽帶走了。

它怎麽知道爸爸長得什麽樣子呢?

隻要在水裏照照影子,就可以知道了。爸爸和兒子,長得是一個模樣呀。

噢——

於潮白最喜歡這樣和澤雨對話,於潮白就是這樣對著話,把兒子帶出木屋,又這樣對著話,把兒子帶到楠碧河邊的。

於潮白望著兒子的臉,兒子那張臉上,有許多他熟悉的東西。尖聳的鼻梁,寬大的耳朵,魚脊狀的眼形……這些都像是比著他的模樣做的,他隻要望上一眼,就會坪然心動,從心底裏升起一種切近無比的親情。這種時候,於潮白就會感慨地想,父與子的血緣真是一種不可思議的聯係,雖然他們不曾相見,那種血濃於水的感覺,卻是骨子裏就帶著的呀!

於潮白坐在楠碧河邊的岩石上,兒子就坐在他的腿上。白日裏亮閃閃的楠碧河,此刻猶如晦暗的沼澤,望上去幽深而又隱秘。崖岸上那些樹木的葉片全都消失了,樹冠變成了一個個張開的手掌,黑乎乎地向著冥冥的夜空探伸。高高低低的岩石呢,或立或蹲或伏,都是些不可捉摸的怪獸,無聲無息地向著楠碧河凝望。你不知道它們在想些什麽,你不知道它們會做些什麽,它們因為不可預測而令人生畏。

太陽的世界已經隱去,現在是月亮的世界,小神龜就是在這種時候出現的,它在河麵上浮遊,找尋它的爸爸,找尋河水下麵它爸爸的那個家……

充氣輪胎很大,把澤雨和於潮白都套進去了。走,到河裏去,去找小神龜,去找小神龜它爸爸的家。

下了水,才領略到水的洶湧。水是一條崎嶇不平的山路,坑坑窪窪鼓鼓凸凸,充氣輪胎是馬,顛簸著,搖**著,要將兩個不知輕重的騎手摔跌下來。澤雨的小手緊緊地抓著馬鬃。

抓著於潮白的長發,兩條小腿呢,兩條小腿就夾在於潮白的腰間,這樣一來,孩子的身體就像藤蔓一樣攀附在了於潮白的身上。那攀附傳遞著一種毫無保留的信賴,一種毫無疑問的親近,於潮白為之深深地感動了。

涼津津的水撩撥著人的每一根神經,孩子“咯咯咯”地叫著,笑著。那叫聲和笑聲,與激**的浪聲混成一體,一如大自然的天籟,於潮白被刺激得興奮不已。

“走啊,澤雨,跟爸爸走。”

他像峽穀裏的風一樣長吼著。

在顛簸的浪峰之上,孩子那顆黑糊糊的小腦袋猶如精靈一般晃動著,兩點目光如隧如燭,不停地四下搜望。

“龜呢?龜。”孩子叫著。

水浪應聲而來,堵住了他,嗆住了他。

“別嚷,別說話!”於潮白趕忙護衛。

“咳咳。”孩子咳嗆著,小手胡亂舞動著,“在哪兒呢?

龜。”

又是一排水浪打來,孩子被嗆得雙眼不住地翻。孩子慌了,他用雙手緊緊地摟住於潮白的脖子,兩隻小腳在水下不停地蹬踏,似乎想要踩到底,想要踩到什麽實實在在的東西。然而,他踏下的每一腳都是虛飄飄的,猶如踩在空中。

“閉住嘴,憋住氣,我們就要到了。”

於潮白向河的對岸指去。

他們現在已經到了河心,兩岸的岩壁擠出了一個黑色的夾道,他們就在夾道中穿行。輪胎在激流中滴溜溜地打轉,於潮白用雙臂使勁兒地向後劃水,他那展開的臂膀就像黑色的鳥翅,仿佛要竭力地飛起來,飛起來。他要用這黑色的翅膀,飛往對麵那個陌生的彼岸。

“小神龜……小神龜爸爸的家。”孩子執拗地嚷。

“兒子,小神龜不會出來了。我們就要到那邊去了,那邊是爸爸的家!”

於潮白熱情澎湃地宣布著,話音裏充滿了喜悅。

“你騙人。”孩子盯著他。

“爸爸沒有騙你,爸爸的家也是你的家。”於潮白誠心誠意地向孩子解釋。

“不,你是一個壞舅舅!”

於潮白再沒有說話,要說明他不是一個壞舅舅,可不是幾句話就能講清楚的事情。以後,他會給孩子講明白的,然而眼下他無暇顧及了,眼下他必須盡快地劃漂到對岸。

“我要媽媽!我要回家!”兒子一邊尖叫,一邊用小拳頭拚命擂他。

於潮白連忙偏轉身體,以避開兒子的攻擊,並且越發加快了用雙臂劃水的速度。

雖然側上方衝來的水流很急,但是,那向往中的對岸畢竟在逐漸地向他們靠近、靠近,似乎再有片刻功夫,他們就可以與對岸融在一起了。

“回家!”“媽媽!”……

澤雨還在身後叫著。

於潮白聽而不聞,隻顧拚命地劃著水。

忽然,一陣刺痛從右邊的肩背處傳來,正在劃水的右臂頓然發軟。於潮白仰轉身體,他吃驚地看到,澤雨正揮著一把匕首!

是匕首,是那柄孩子掛在腰間充當腰刀的匕首。銳利的刃尖就懸在於潮白的頭頂,猶如一顆怪獸的大牙。

澤雨的麵孔變得十分陌生,雙唇咬合眉頭緊整。那模樣儼如一個成熟的吉瑪男子,正帶著果斷勇敢的自衛決心,來麵對一隻凶惡的山豬!

是山豬,此時,於潮白在澤雨的眼睛裏已經成了一隻狡猾的山豬。

“兒子,別!”

於潮白的叫聲還未落音, 匕首已然刺下。

因為於潮白是仰轉著身體,所以匕首尖正衝著他的臉。於潮白本能地閃了一下。“璞”地一聲, 匕首紮在了脹鼓鼓的輪胎上。

可怕的煞氣聲響起來,於潮白下意識地伸手去堵捂。那匕首再次揚起,又猛然落下,正紮在於潮白的小腹上。

“啊!”

劇烈的痛楚使得於潮白扭歪了臉,他用雙手去抱撫他的小腹。於是,他就握住了那個直立的刀柄,猶如握著一顆敵對的心。

那顆心是堅硬的,透著一種不動聲色的冷酷。

以牙還牙,以眼還眼,敵人刺來的刀劍應該再回擊敵人。

可是,敵人在哪裏?

“兒,子!”於潮白喃喃著。

澤雨呆呆地,不知所措地望著他。於潮白苦笑了一下,猛地拔出了匕首。

冷冷的月光下,看得到利刃的前端厚了,黑了,猶自滴著駭人的私膩。

手一軟,那匕首就魚兒一般滑脫在河裏。

“媽,媽。”

兒子的嘴癟著,一副要哭的樣子。

於潮白顫抖地伸出手,撫著孩子的小臉兒。那臉蛋兒是涼涼的,那目光是疏遠而又陌生的。於潮白這時才發現,澤雨在外貌上其實有許多地方與他並不相像。澤雨的額頭是窄狹的,圓鼓鼓地向外凸出,好像堅硬的卵石。兩頰的顴骨陡然地聳起來,猶如不可更移的峭壁。嘴形呢,嘴形就像夢姆湖,圍圈著一種幽深的陷落……

這一切,都不屬於於潮白,而屬於他的吉瑪母親的那個世界。

於潮白的心底忽然湧起了悲涼,他此刻終於明白,在澤雨的意識概念裏是沒有父親的,因此也就不存在對於他的父子之情。父親這個概念,隻存在於有父親的社會裏。社會用既成的概念影響著決定著生活在這個社會中的人們,人們也就自然而然地承接了這些概念所包涵的約定俗成的內容。在此之前,於潮白雖然不曾見過澤雨,但是父與子的概念和父子之情的內容,於潮白早已在他生活的那個社會中潛移默化地接受了。因此,在他得知澤雨是他的“兒子”之後,他才會生出父親的那種親子之情。

澤雨對父親的親情做著決絕地抗拒;

而於潮白對兒子的親情,卻難以割舍!

或許,這就是悲劇不可避免的原因吧?

楠碧河的激流衝**著,咆哮著,急不可耐地要將充氣輪胎一口吞下。充氣輪胎呢,一點一點地軟下去,癟下去,怯生生地躲閃著,退避著,就像一片枯葉,在水麵上打著旋兒,勉為其難地載著於潮白和澤雨隨波逐流地漂。

星空在打轉兒,群山也在打轉兒。那個最高最大的黑影是吉瑪山麽?她雍容自信,威嚴堅定,居高臨下地俯視著這個在水裏打著旋兒的男人。

澤雨的小臉蛋兒一點一點地降下去了,那是因為輪胎在撤氣。

他們在下沉!

幹潮白覺得他的身體也像輪胎一樣,正在一點一點地、無可挽回地癟下去。

“怕,伯。”

澤雨的眼睛裏充滿了恐俱,在無依無靠中,孩子再次抱住了於潮白的脖子。

在兒子的抱持中,力量和勇氣重新回複到了於潮白的身體裏。兒子佑生已經死在了輪下,絕不能讓兒子澤雨再死在水裏。他要帶著這個骨肉登上河岸,他們一定要登、上、河、岸輪胎像條死魚一樣,終於從身下滑墜而去。隻有於潮白的肚皮還在河麵上浮著,那塊倔強的肚皮就成了澤雨得以扶趴的不沉的陸地。

澤雨趴在那塊浮動的陸地上,一顆小小的腦袋抬升著,探望著,猶如一隻絕境中渴望求生的小獸。

那是一段失卻了意識,失卻了時間,也失卻了方向的漂流。

水是從肚子上的傷口和口鼻裏進入身體的,於潮白漸漸變成了一個裝滿了水的罐子,就要下沉了。

恍惚中,於潮白想起了他對兒子講過的話:到水裏去找小神龜爸爸的家,爸爸的家就在水底……

這仿佛是一句徽語,此刻就要兌現了。

要沉了,要沉了,胳膊最後一次向後劃水的時候,觸到了礁石。

這是河岸!

於潮白的腦袋咚地撞響了礁石,接踵趕來的浪頭隨即抽翻了他的身體。當他被回流裹挾而去的那一刻,他最後地看了一眼兒子。

澤雨已經直起了身子,孩子哇哇地大哭著,站在了硬實的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