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五、深夜的夢遊
岩塊般的樹莞壓在紅火炭上,火塘裏的那些紅火炭們就保持著一種僵旗息鼓的平靜。然而,那平靜隻不過是一種表象,驀然間,“叭”地一聲爆響,一束金黃色的火苗就如進射的水流,帶著壓抑不住的欲望,從樹莞那些黑色的縫隙裏激越地躥跳而起。
割開它!割開它!一個念頭也叭叭地爆響著,簌簌地躥跳著,陸潔喉嚨焦渴,在陡然襲來的莫名的澹熱中,神誌幾近迷亂。
於潮白的嘴不停地動著,可是陸潔完全聽不到他在說什麽。陸潔在準備手術,那是一個關鍵的手術,一勞永逸的手術。陸潔用那種職業性的目光盯著於潮白的脖子,那段脖子離陸潔很近,因為新近修刮過而顯露出密密麻麻的粗糙的顆粒,猶如稻穀收割之後留下的茬根。
很好,很好,已經刮淨體毛,備過了皮......陸潔笑了,笑容像手術刀一樣,冰冷而堅硬。
刀片就在食指與中指的縫隙中夾著,陸潔下意識地用拇指肚在鋒刃上刮蹭了幾下,刀片錚然有聲地做了回應。手術方案是簡單明了的,隻能兩刀,隻需兩刀。伸出一刀割開於潮白的頸動脈,隨即回來一刀,再把自己的頸動脈切開。
對呀對呀,永遠相愛,大家發過誓的,那就讓血和血做最後的對話,重溫一遍這個誓言吧。
捏刀片的指頭們用上了力量,好了,動手。陸潔熱昏昏地勾起身子,那姿態仿佛是要和於潮白親吻。
就在這時候,木門“呀”地一聲響了,是那扇通往後院的木門,它似動非動地晃了晃,露出一個黑譬黔的顧長的縫隙,猶如高個子的黑影立在那兒。
“誰?”陸潔脫口叫了一聲。
沒有人回應。隻有木門和那道黑影立著。
“可能是風吧。”於潮白說。
陸潔記得她從院子裏進來時,把木門掩上了。吉瑪人的木門很重,如果是風的話,那該是一陣挺大的風。
不管是風還是人,這麽一攪和,陸潔已經泄掉了那股切割的衝動。拿刀片的手覺得發軟,周身上下也都變得綿遝遝的。
“於潮白,離婚就離婚,幹嘛一聲不吭就跑了,到這種地方來裝神弄鬼!”
陸潔本想把聲調拿得理直氣壯些,不料一出口,就顯得哀哀怨怨。
“陸潔,你聽我說,我沒想過和你離婚,我不會離開你的。”於潮白的話明確而又直接。
“騙人。”
不我講的是實話這段時間以來,我常常回想我們熱戀中的那些日子。那時候,我們像沙漠中的孤駝向往綠洲一樣,彼此渴望著對方。那時候的情形常常是這樣的,剛剛放下電話機,就又想聽到對方的聲音。剛剛相擁相望之後分手,便又思念起對方的麵容。我們頻頻地幽會,似乎要借此擺脫分手的恐懼並印證彼此的忠誠,我們永無屠足地親吻**,仿佛過了今日再無明日,世界就要在我們的身後結束……那時候,我們多想朝朝暮暮在一起,如影隨形,相伴相守啊。”
於潮白的感歎真摯而悠遠,在不知不覺中,他的手已經搭在了陸潔的肩上。真是不可思議,隻此一搭,陸潔就覺得整個心都被那寬厚溫暖的大手撫住了,撫得又甜又酸又澀又苦。熱戀時的種種情形仿佛又曆曆在目,陸潔眼窩一熱,幾乎要落下淚來。
於潮白用那種迷離而又親昵的目光望望陸潔,說話的語氣也有些迷離,仿佛在講著別人的事。
“後來呢,後來我們的願望實現了,我們結婚了。可是陸潔,你發現沒有,恰恰是婚後朝夕相守的日子,使人變得疲憊,變得墉懶。再沒有等待了,也就再沒有了等待中的焦灼。
再無須企盼了,於是再感受不到企盼中如煎如焚的**。所以,有時候我想,牛郎和織女或許正是因為隻能每年七月七日相會一次,才成了千古絕唱的吧。要是他們倆天天守在一起,織女恐怕早就討厭了牛郎腳丫子太臭打呼嚕太響;牛郎呢,也會不滿織女嘮嘮叨叨哆哆嗦嗦,像院子裏轉來轉去的肥嘟嘟的母雞。”
“你這是什麽意思?你是後悔我們結婚嗎?”
“這不是後悔,這是反思,親愛的。”於潮白認真地說,“如果我們真的不曾結婚,如果我老是需要坐著火車去會你,我想,我或許至今仍舊會如癡如狂地思念著你,如饑如渴地向往著你。每一次開門相迎,都會像期盼已久的節日,每一次站台相送呢,都會讓人依依不舍,柔腸寸斷。我們不會懈怠了對方的身體,當它們彼此**相見的時候,都會覺得對方清新如初。我們不會草草地**,因為每次身心的**都如同缺久才圓的滿月,顯得彌足珍貴。”
“別說了,潮白!”聽到這裏,陸潔已經淚流滿麵,“我知道,對於你來說,我已經是一句唱爛了的老歌。如果你實在提不起精神再唱,如果勉強下去對於你是一種莫大的痛苦,我願意讓你解脫,我可以騰出位置來,讓你娶回栗琳琳。”
陸潔也不明白她怎麽會說出這番話的,這番話一出口,她就體會到了一種帶著犧牲味道的蒼涼和悲壯。
“不不不,陸潔,你錯了。首先,你應該知道,栗琳琳是那種這輩子隻打算與男人交往,而不打算與男人結婚的女人。
其次呢,即使她有結婚的考慮,我也沒有迎娶新人的興致了。”
於潮白沉吟著,“我把她娶進來,用不了多久,就會把她變成第二個彭磊,變成第二個你。所以我和栗琳琳, 隻是那種親密的夥伴,那種兩相情願的性夥伴。”
陸潔聽了, 自怨自哀地說:“別說了,潮白,我都明白。
我對於你, 已經毫無用處,是我在纏著你,是我離不開你。咱們的分手,是遲早的事。”
於潮白緊緊地擁著陸潔,感慨地說:“傻子,你還是不了解我,是我離不開你呀。我在精神上感情上習慣上都無法與你分離,你想想看,即便是一個久住的院落、一所供你長大的房子、一隻養熟的貓狗、一個摸慣了的器具,當你與它分別的時候,還會心生留戀,依依不舍呢,何況是和人!
“如果在你之前沒有彭磊,我或許會莽莽撞撞地和你來一回離婚。可是,有了和彭磊分手的經曆,我想我再也不會做那樣的事情了。說實話吧陸潔,我原本以為,我和彭磊分手之後,她就如同橡皮擦過的鉛筆字一樣,從我的生活中抹掉了。
然而,事情並非如此。從二十五歲到二十八歲。我和彭磊那三年多的家庭生活是我漫長人生的一部分,那就像一條公路,從二十五公裏到二十八公裏的這一段路程是不可能切下來的,那是一個既成的存在,一個既成的整體。我無法忘掉那三年,那三年會經常在夢中回來,在夢中彭磊依然擁我吻我甚至與我**。這是非常痛楚的事情,我是說,那三年會經常隱隱地疼起來,讓我難受。每當這種時候,我就會想,如果我不離開彭磊呢?如果我同時擁有你和彭磊呢?……”
“行了,潮白,你不覺得你太貪心了一點兒?”
“如果換個角度看呢?換個角度看,就不是我貪婪地擁有你們,而是你們同樣地擁有我,讓我同樣地分屬於你們。”
“不,那是不可能的事情。”
“彭磊就表示過可以容忍你,隻要我不離開她。事實上,你也容忍了栗琳琳。”
“別忘了,現在是一夫一妻製。”
“法律上的一夫一妻製隻不過在這塊土地上實行了五十年,它既然不是從來如此,也就不會永遠如此。何況,我談的同時擁有,是在這個製度的範圍內。那含義並非娶進兩個三個,或者更多的妻子來。”
“潮白,你是一個男人,你總是在替男人說夢。”
“我想,當女人在經濟上和精神上都不再成為某一個男人的附屬的時候,當女人的經濟地位和社會地位超乎男人之上的時候,她們也會這樣做的。比如澤瑪吉,她就擁有我、冕諾、平措及其他的男人。”
“潮白,在這種情況下你會覺得幸福嗎?”
“不,我會覺得痛苦。因為我是一個男權社會造就的男人,我的性觀念和性心理都歸屬於這個男權社會。我既不能忍受女性在男性麵前的真正獨立,更無法接受由於這種獨立抑或專製造成的男權的喪失。比如,我就無法坦然地麵對澤瑪吉那種愛的分賜,更不能忍受我的骨肉隻屬於她而不屬於我。因此,我不得不一勞永逸地解除這種痛苦,那就是,把我的兒子澤雨帶走,然後永遠離開吉瑪山。”
“你瘋了,潮白。你無法讓澤雨聽你的話,何況,隻要你一離開,他們就會騎著馬,沿著山路追上你的!”
“不不不,我仔細地想過了,我會成功的,我的成功就藏在那些‘不可能’的後麵。澤雨對我,分明有一種天生的親近感,這種天生的親近,我想應該屬於一種無法解釋的秘密。我的兒子很容易就會沉溺於我講的那些故事之中,他聽命於我精神上的召喚。他會跟我走的,隻要我們走到楠碧河邊,隻需幾分鍾最多十幾分鍾的工夫,我們就能漂渡而去。那時候,任何追趕都是徒勞的!”
於潮白的目光裏有灼熱的**在跳躍。那**,無法征服,不可斷折。
陸潔的思考能力,仿佛一下子就被那不可抵擋的灼熱融化了。
“陸潔,我本來打算將澤雨帶回去之後,再把一切告訴你。
我知道,你很難再生育孩子了,我想和你一起照顧這個孩子,咱們就這樣相伴相守。”
聽到這句話,陸潔淚眼模糊,渾身都顫栗起來。
狂熱的擁抱幾乎要將陸潔的骨骼折斷,“答應我,答應我陸潔,讓我試一試,試一試!”
陸潔神情恍惚地點點頭。
陸潔隨後看到的一幕猶如幻覺:於潮白將澤雨喚醒了,他津津有味地向孩子講著什麽。於是,澤雨就興致勃勃地爬起來,穿好衣服裹好頭帕,腰間還雄赳赳地掛上了那柄短刀。
時間的感覺似乎已經消失,不知道過了多久,陸潔終於從溺人的怔忡裏浮升出來。她四下環顧,這才發現房間裏已經空了。
陸潔的腦袋裏也是空的,隨後就有許多念頭接踵而入,像泡發的木耳似的,一點一點地鼓漲起來。
他走了,他帶著兒子走了。我為什麽在這兒,我為什麽一個人在這兒?是他的主意,他要把我留在這兒,他要把我一個人孤零零地留在這兒!……
被遺棄的感覺猶如可怕的夢魔一般,緊緊地扼住了她,扼得她幾乎透不出氣。她恐慌著,掙紮著,不,不!我也要走,我要跟他們一起走!
陸潔撲出去了,她撲進了無邊的夜色中。夜是鉛白色的,猶如私稠的蠟液,木樓, 山石,樹木,花草,全都被那種私稠裹著、包著,然後各自凝固在那裏。陸潔拚命地跑著,拚命地越過那些呆愣愣的屋、石、樹、草……她不能停,她不敢停,仿佛一停下來,她也會凝固,凝固成一個淌著燭淚的蠟人兒。
她跑得很快,腳下像踩了雲,飄著,軟著,宛如夢遊一般,有一種身不由己的輕鬆。
風在喊她,風就在她的身後。那喊聲很清晰又很模糊,她甚至回了回頭,看到了那風。風是有形的,風是一個會移動的黑影。風會招手,像搖動的樹枝……
沒等陸潔回過頭來,她就掉進了水裏。
水像一群白蟻,從四麵八方向她進襲。她的每一處肌膚都有了讓人驚驚的咬齧感。她的雙手撲打著,伸抓著,想撈摸到什麽。然而,她所有的掙紮和探伸全都空無著落。
在沒頂的那一刻,她張開嘴,喊了什麽。
她喊的是“於潮白”,喊的是那個讓她歡樂過也讓她悲哀過的男人的名字。
她其實沒有把這個名字喊出來,這名字含在嘴裏,然後和水一起進入了她的身體。
在那一刻,她變得非常清醒。她有些欣慰地想,這是楠碧河,於潮白和澤雨就在這條河上,她身邊的這片水與他們倆是相連相通的啊……
忽然,她發現她升起來了,那是一隻手在托著她。當她的頭在水麵上重新露出來的時候,“璞。”地一聲,她把水汽噴在了對方的臉上。
月光下,她看清楚了對方的麵孔,那是澤爾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