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四、白酒和白酒的密謀

於潮白兩次到吉瑪山,兩次都住在冕諾這兒。初到吉瑪山時,於潮白就和冕諾交上了朋友。再回吉瑪山,他們已經是朋友中的朋友了。

他們倆麵對麵地一起喝酒,用吉瑪人的木碗。碗裏裝的不是苦蕎酒,吉瑪人的苦蕎酒太綿和,碗裏的那種酒是火,用火柴一點,就有藍色的火苗躥起來。

他們倆是在喝火呢。

他們倆一起到澤瑪吉家參加了果錯的“穿裙禮”,去的時候都輕輕鬆鬆, 回來之後都沉甸甸的。

冕諾說:“於,你說怪不怪,平日見不到果錯,也不覺得想。今天見了,倒想得厲害些了。”

於潮白勸他:“哎哎哎。想開點兒.想開點兒,別給自己過不去啊。”

“果錯這孩子,唉。”冕諾一仰頭把碗底喝幹了, 自顧自地沉在回憶裏,“你沒看我給她戴手表時,她那細胳膊小手,疼人哪!”

於潮白笑著,給冕諾的碗裏添著酒:“得,得,別給自己套籠頭啊。你們吉瑪人不是說,孩子都是娘母家生娘母家養,是歸在娘母家的狗和豬,跟男人沒有什麽關係麽?”

冕諾苦笑著咧咧嘴:“是呀是呀,還能這麽想就好縷,我要是。我怕是整日去你們漢人那裏趕馬,受了影響,你們漢人的!”

於潮白瞧他苦著臉,就打趣道:“我說冕諾呀,看你扯心肝掛腸子的,果錯到底是不是你的女兒,恐怕還不一定吧。”

“果錯,是的,澤瑪吉親口講!”冕諾急切地爭辯說,“於,這種事情,男人不清楚,女人還能不清楚?澤雨,你,還不是一樣的。”

於潮白沉默了,他狠狠地灌下一口酒,讓那些藍火在腸子肚子裏熱辣辣地燒。是的,這次回吉瑪山,第一眼看到澤雨,於潮白就像被閃電擊中了一般,渾身顫栗了。澤雨把目光投來的時候,於潮白生生地感到是另一個他在注視著自己。

人們總是說指紋是最獨特的,最能給一個人做標記的是他的指紋,其實,最獨特最能標記出一個人的,是他的眼睛,是那個眼睛裏射出來的隻屬於他自己的那種神態。澤雨,這個幼小的生命,這個在陌生得如夢如幻的山水之間出現的陌生的精靈,他用眼睛投射給於潮白的卻是清晰無誤如刻如鏤的熟識,那是這個小生命最本質最原初的一點髓精。於潮白每次與澤雨相對的時候,就像是在和一麵鏡子對望,抑或是說,他在麵對著他兒時的一張舊照……

於潮白十分留意澤雨脖子上的銀項圈,那項圈上掛著許多銀飾物。銀鈴鐸、銀花瓣、銀葉片、銀獸首……在一片燦然的銀色裏,跳著一點閃爍的晶瑩,一點玲瓏的透明。那是一塊玉,一塊玉雕的小犬首。

於潮白太熟悉這塊小玉飾了,狗是於潮白的生肖,猩紅的絲帶串吊起一個精巧的玉犬。那本來是掛在於潮白脖頸上的。在初到吉瑪山的那些日子裏,每當澤瑪吉和於潮白**的時候,澤瑪吉都會張開嘴唇,將它含在口中。女人閉著眼,那麽超然那麽投入那麽溫情那麽瘋狂地含著那點透明和晶瑩,猶如含著於潮白的魂靈。

在分手前的那一夜,於潮白聽到女人的牙齒在那塊堅硬的翠玉上咬齧著,沙沙拉拉,仿佛尖利的刀具在不停地刻雕。忽然間,於潮白的心隱隱地疼起來,一下一下地,隨著沙沙拉拉的咬齧聲,一跳一跳地疼,一扯一扯地疼,這種感覺使得於潮白大為詫異。

當他們雙雙奔向極點的那一刻,女人將吊掛玉飾的絲帶咬斷了。那塊玉,那塊男人的魂靈就含在了女人的嘴裏。

於潮白終於要走了。

於潮白沒能帶走澤瑪吉,沒能帶她去往那個一切都從屬於男人的世界。同樣,澤瑪吉也沒能將他留下,沒能將他留在這個一切都從屬於女人的世界裏。

望著就要消失在門口的男人,澤瑪吉什麽話也不說,隻是默默地含著那個玉狗,默默地望著他。

於潮白竭力笑著,說了句:“你留著它吧,讓它留下來陪你。”

如今,那玉狗掛在了澤雨的銀項圈上,含義是不言而喻的。

於潮白悄悄地問過澤瑪吉:“這是我的兒子?!”

“於,是我的,是我家的,”澤瑪吉不以為然地莞爾一笑,然後向孩子招招手,“澤雨,來,讓這個舅舅抱抱,這個舅舅最喜歡你。”

孩子好奇地望望於潮白,然後顛顛蹦蹦地跑過來。他伸開雙臂,踞起腳尖,一副要飛的樣子。

於潮白讓孩子飛到了他的身上。屁股蛋兒肉乎乎的,小肩膀圓滾滾的……骨肉相觸,肌膚相接,於潮白不禁心頭發熱,渾身湧起一種讓人顫抖的親情。

這是個奇怪的舅舅,奇怪的舅舅帶來了奇怪的東西。圓圓的,像個盤子,圓盤子透亮,像陀螺似的一轉起來,裏邊就有白光閃個不停,還像鬼一樣地叫。

“舅,什麽?”孩子問。

“飛碟。”於潮白說。

“飛,鬼。”澤雨伸手去抓,那東西轉著,叫著,孩子欲下手又作罷,欲下手又作罷……終於猛地抓下去,卻撈了個空。孩子惱了,“叭”地一腳,鬼就癱在那裏,既不叫,也不動。

於潮白心裏被觸了一下:真是個男孩子,敢作敢為。

還有別的玩具,電動龜。渾身墨綠色,像塊芭蕉葉,把肚皮上的開關按一下,電動龜就到處跑。

“龜,龜,龜。”孩子嚷著追著,像在溝裏摸魚似的,一下子就將那電動龜逮在手裏。

“這是,什麽龜?”孩子望著手裏這個奇怪的家夥。

“這是。神龜,故事裏的龜。”於潮白說。

澤雨的眼睛亮了:“什麽故事?舅舅,講故事,給我。”

孩子把身體靠上來,纏磨著。於潮白感受到孩子的動作裏有一種特別的親近,一種與生俱來的親近。

“好吧好吧,講故事,”於潮白一邊體味著那種親近,一邊信口雌黃地編撰著情節,“從前呀,有一隻小神龜,它成天到處跑,成天到處跑……”

“它要跑到哪兒去?”孩子把電動龜放下來,看著它轉來轉去地跑。

“它要回家,它要回到爸爸那兒去。”這句話是自自然然流出來的,連於潮白自己也沒有想到。

“爸爸?”澤雨疑惑地仰臉問,“什麽是爸爸?”

於潮白愣了一下,一時間竟然不知道該怎麽回答這個問題。在吉瑪山,人們完全沒有“爸爸”這個概念。

神龜跑開了,澤雨連忙去追。

女人穩穩地坐著,那麽滿足,那麽溫柔地看著他們倆,看著他們開心地說笑,開心地玩兒。

這個時候可以跟她商量了,這是個機會。

“澤瑪吉,有件事情要告訴你。”於潮白斟酌著話語。

“嗯?”女人注視著、等待著。

“這次回吉瑪山,見到這孩子,我很高興。”

澤瑪吉也很高興,她把於潮白的手指捉在掌心裏,輕輕地揉捏著。這動作讓於潮白想起初次與澤瑪吉相會時的情景。那次澤瑪吉也是這樣,用手指脈脈地傳遞著情意。

“澤瑪吉,我想對孩子好一些,對澤雨。”於潮白真摯地說。

“陸,買了那麽多東西,你對孩子夠好了。”澤瑪吉頻頻點著頭,神情很滿足。

“不,還很不夠,澤雨應該到外麵看一看,他不應該一輩子待在吉瑪山。”

“他還小,他大一些會去的,”澤瑪吉不以為然地說,“他可以趕馬,像冕諾他們一樣,去好多好多地方。”

“你不明白我的意思,澤瑪吉,”於潮白竭力想說得委婉一些,“澤雨應該受教育,成為另外一種人。”

“澤雨為什麽要成為另外一種人?教育什麽,他?”澤瑪吉整了整眉。

於潮白腳踢了片刻,終於直截了當地說:“澤瑪吉,我是說,我要帶他走,帶他到我那裏去。”

澤瑪吉坐直了身體,柔聲說:“陸,孩子不是你的,他和你沒有關係。怎麽能帶走他,你。”

於潮白使勁兒咽了咽唾沫,他已經感到了對話的吃力:

“對的,澤瑪吉,澤雨是你的。為了你,我才要把他帶出去“那是我的孩子,他會想死我的,我也要想死他。”澤瑪吉笑了。

“我可以帶他回來看你,你也可以去看他呀。”

“不,陸,你可以來看他。不能離開我,我的孩子。”

澤瑪吉的聲音仍舊是綿軟的,然而它卻藏著一種讓人無奈的掙不脫的堅韌。

於潮白呆呆地望著澤瑪吉,澤瑪吉穩穩地坐著,神情端莊秀美。那一刻,於潮白覺得他麵對的是吉瑪山,那座美麗的女山,那座不可理喻不可動搖的堅定的女山!

於潮白明白,他無法與山對話,他也無法與山相碰。可是,他必須將兒子帶走,他就是為此才重返吉瑪山的。

無計可施的於潮白苦惱極了。

正當於潮白覺得他已經陷入困境的時候,陸潔忽然在吉瑪山出現了,於潮白對此大感意外。於潮白無從得知陸潔怎麽會想到了這個地方,找到了這個地方,他也不知道妻子來這裏是抱著什麽目的。但是於潮白明白,陸潔的到來隻會給他帶來意想不到的麻煩。他沒有時間拖延,他應該果斷地行動了。

果錯舉行“穿裙禮”的時候,於潮白跟著冕諾一起去了澤瑪吉那兒。他本來想與澤瑪吉再認真地談一次,期望能說動她。可是不巧,陸潔也在那裏露麵了,而且看上去似乎陸潔也將注意力投向了澤瑪吉。於是,於潮白隻好臨時改變了主意,當冕諾按照於潮白的請求,去約澤瑪吉到院後的芝麻地相會的時候,於潮白卻悄悄地在歡鬧的人群裏帶走了小澤雨。

澤雨喜歡這個陌生的舅舅,喜歡他講的那些在吉瑪山從來也聽不到的故事,喜歡他帶來的那些在吉瑪山從來也看不到的東西。那些東西,那些故事都是令孩子心向往之的神話,甚至這個舅舅本身,也像是一個來自吉瑪山之外的神話。

“澤雨,走呀,跟舅舅去看小神龜去,小神龜出來了。”於潮白低聲地在澤雨的耳畔說。

“真的,它在哪兒?”

“它從楠碧河裏出來了,它就在河邊的石頭上爬呢。”

澤雨毫不遲疑地跟著於潮白溜了出去,他那麽信賴地讓於潮白拉著他的手,在朦朧的月光下,磕磕絆絆地走向寨邊的楠碧河。

小神龜這會兒沒在河邊的石頭上,它一準是又下水了。它要下河去找它的家。

它的家在哪兒?

它的家就在楠碧河底呀。對,河水下麵,有一個水下世界,跟咱們河上麵是一模一樣的。有房子,有路,有草。當然,沒有馬沒有牛沒有豬沒有狗,可是,有魚有蝦有鱉有蟹呀於潮白坐在河邊的大石頭上,澤雨熱乎乎地偎在他的懷裏。孩子的小屁股就壓在於潮白的大腿上,間起話來,那肉乎乎的小屁股一扭一磨的,把於潮白扭磨得心裏一陣陣發酸發熱,幾乎要落下眼淚來。

於潮白覺得這孩子對他有一種天生的親近感,閉上眼,於潮白似乎看到澤雨已經來到了他的書房裏。孩子爬高上低,對什麽都覺得好奇,書櫃裏的書被拉翻了,它們像被打落的黃梨一樣紛紛翻滾在地。牆上掛的獸角當了刀棍,架子上的銅盤做了盾牌,台子上的電腦呢,把遊戲光盤放進去,神怪和小人兒全都又唱又蹦,那可是好玩的東西呀……

月光下的楠碧河顯得又淺又窄,似乎撿塊石頭就可以扔到對岸去。對岸的山和樹全都隱在黑暗中,望過去幽暗深邃,讓人覺得不可捉摸。

河的對岸是川西,因為楠碧河水流湍急,河上又無橋可渡,所以吉瑪人出行都是走木甸,去昆明。隔河相望的對岸,反而疏遠得很。冕諾因為經商的事,來來回回去過幾趟那邊,每次都是抱著氣鼓鼓的膠皮輪胎下河。於潮白上次離開吉瑪山的時候,就是冕諾用膠皮輪胎送他走的。也就是半支煙的工夫,兩人就過去了。隻是水太急,到了對岸,竟斜下去了近百米。

此刻,望著月光下的楠碧河,於潮白心裏驀地一亮:從這裏走,帶著兒子從這裏離開吉瑪山!

也就是半支煙的工夫……

這樣做看起來有點兒冒險,實際上應該是勝券在握的事。

於潮白水性極好,上千米的水庫都橫過去了,還在乎這條窄河麽?

當然,澤雨會聽他的話的,隻要在半支煙的時間內。

當然,他還會帶著澤雨回來看澤瑪吉的,那是澤雨習慣了那邊的新生活之後。

當然。

“舅舅,你還給我講神龜的故事呀。”澤雨搖晃著於潮白。

“呢,對,對,我剛才講到哪兒了?”

“講到河底下跟河岸上一樣,有房子有路還有草,小神龜要到水底找它的家。”

“對,那家裏有媽媽,還有爸爸。”

“爸爸是什麽呀?”

“爸爸,是跟媽媽一樣親的人。”

“那,我也要找爸爸。”

又回到這個問題上了,於潮白心裏一熱,脫口說道,“澤雨,我就是爸爸,我就是你爸爸呀!”

澤雨看了看於潮白,然後把小腦袋搖搖說:“不,你是舅舅,是舅舅。”

於潮白沉默了,他在想,‘怎麽才能向澤雨講清楚,他為什麽是他爸爸。可是,於潮白沒能講成,因為這時候陸潔到河邊來了,隨著陸潔在河邊忽然出現的還有澤爾車。

用不著講清什麽是爸爸這個問題,也可以先帶著兒子走(這個問題兒子以後會搞清楚),隻要冕諾肯幫忙。

於潮白響亮地喝了一口酒,然後抹抹嘴說:“冕諾,有件事,你肯幫忙嗎?’,“於,當然。最喜歡幫助朋友,冕諾。”

“賣給我一隻膠皮輪胎,夥計。”

“膠皮輪胎?於,做什麽?”

“回程的時候,不想走老路了。和上次一樣,想漂過楠碧河,我喜歡漂流。”

冕諾聽了,將裝酒的木碗往地上一放,兩隻倒睫的紅眼睛就定定地盯住了於潮白,那模樣,猶如一隻狐狸在審視縮成一團的刺猜。片刻後,那對紅眼狡黯地一閃,他竟哈哈地大笑起來。

“於,別瞞我,要帶走一個人,你。你想從河上帶走他!”

“誰?”

“澤雨。”

“沒有的事,別瞎猜。”

“別做傻事,於,”冕諾的神情因為帶了醉意而顯得愈加誠摯,“你要那孩子幹什麽?在身邊是麻煩事,澤瑪吉帶著好了。”

於潮白知道瞞不過冕諾,在這醉酒的真誠麵前,他也不應該瞞著冕諾。

“我離不開澤雨了,冕諾,我不是吉瑪人!”於潮白狠狠地灌下一口酒,手掌**般地張開,痛苦地扯拉著頭發。

“於,別難受,兄弟,我懂你們漢家的男人。”冕諾長長地歎口氣,用樹根般的大手撫了撫於潮白的肩膀,“隻是,帶走澤雨,這樣,對澤瑪吉不好。”

於潮白聽出冕諾話語裏鬆動的意思了,他要爭取這個朋友。

“不,冕諾,男孩子在吉瑪山有什麽用?家家看重的隻是女孩子。我把澤雨帶走,還會經常帶他回來,帶他來看母親。

澤雨在我那邊受教育,會長大成材。澤瑪吉可能會一時想不通,心裏難受。可是這樣對澤雨好,最終也是對澤瑪吉好呀。”

冕諾點點頭:“於,我懂。我要是漢家男子,也會帶果錯走。”

於潮白激動了,他顫顫抖抖地把兩個木碗裏都倒滿酒,然“好兄弟,幹!”

“幹,好兄弟!”

這是白酒和白酒的密謀。兩個木碗都醉醉釀地晃著,狂熱的**從碗邊止不住地溢了出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