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三、多事之夜
果錯的“穿裙禮”結束的時候,陸潔看了看表,還不到晚上九點鍾。
至此,果錯已經算是采爾珠家的人了,喜氣洋洋的采爾珠當晚就要帶了這個新過繼的女兒走。
出門的時候,澤雨抱著采爾珠的腿不放手,鬧著要跟果錯姐姐一起走,要到采爾珠姨媽家玩幾天。陸潔站在一旁,觀察著澤瑪吉的反應,如果她答應了澤雨,陸潔就會找個借口,今晚再到采爾珠那兒。陸潔的直覺告訴她,隻要澤雨在什麽地方,於潮白遲早就會在什麽地方出現的。
澤瑪吉沒有向澤雨讓步,她半真半假地在澤雨的屁股上打了一掌,然後提高了嗓子說:“回屋鑽你的氈窩子去,鬼頭!”
孩子望著母親的臉,快快地鬆開了手。
於是,陸潔也和米爾壞追別,感謝米爾珠這些日於對她的照顧。
澤爾車在一旁長長地歎口氣,有些失意地說:“陸,不準備跟果錯一起回采爾珠家,真的麽?”
“是的,那邊要做的事,我已經做完了。”陸潔望著澤爾車說,“難道你不歡迎我重新回到你們家的小樓上麽?”
“哦,陸,作為主人,你住進我家的小樓,歡迎。可惜,不過,我不能撬我自己家女樓的窗子啊。”
澤爾車望著陸潔,臉上是一副失戀的樣子。
眾人全都大笑起來。
陸潔留意到了,澤瑪吉在笑的時候,用手輕輕地撫著澤雨的頭。她的神色好像有點恍惚。
那一夜,陸潔在澤瑪吉家的女樓上不停地翻著身子,久久不能入睡。她忽然爬起來,去摸索她帶來的那個皮箱。
嘩嘩啦啦的,是那個牛皮紙袋,裏邊裝著於潮白寫的劄記。那劄記陸潔已經讀完,此時並沒有重溫的興趣。手指換個方向摸,軟遝遝的,是陸潔的幾件內衣,用賓館的那種洗衣袋裝著,猶如母袋鼠裝著它的幼仔。再向箱角摸,手指尖觸到了一個小盒子,張開手掌輕輕一合,它就被握在了掌心裏。
小盒子又硬又涼,充溢著金屬的質感,握在手中,猶如一顆會爆炸的手雷。
這是那副帶刀架的剃須刀,可以拆卸的不鏽鋼架沉甸甸的,刀片呢,是雙麵的“藍吉列”,既輕薄,又鋒利。
“喂喂喂,幹什麽幹什麽,陸潔,你用我的剃須刀剃什麽?“我在備皮,親愛的。”
備皮,是的,做手術之前的皮膚必須剃淨,以備調用。待會兒在**調用這肌膚的是於潮白,每次**之前他都要親吻,用他的口唇視察大江南北。美麗的玫瑰身上總是長刺,同樣,細膩如瓷的陸潔在她的小腿和手臂外側都遍布著密密的汗毛,她希望在於潮白的視察到來之前,把環境打掃幹淨。
“哎哎,你把我的刀片用鈍了,我可就剃不動我的胡子了。”
這刀架和刀片於潮白隻用過一次,那是一次愛的犧牲。為了陸潔的愛,於潮白犧牲了一次他的大胡子。因為**時陸潔仿佛無意中提起過,長胡子長須不太衛生什麽什麽的。於是,於潮白就買了這副刀架。剃光了上唇和下巴,於潮白看上去就像一隻褪了毛的雞。陸潔又不滿意了,說是靠上來親吻她的,好像是另一個人的另一副嘴臉。
所以,這刀架和刀片於潮白就隻用了一次。
“你用不上了,以後,它就是我的專用品。”陸潔已經完成了操作,她把刀架拆卸開,打算收起來。
“哎.別別別。”於潮白覺得用男人的剃須刀刮女人的汗毛很有意思,於是他就饒有興味地貼上來湊趣,“讓我來給你刮一遍,所有的地方都應該照顧到的。”
“別動我!小心我割了你。”
陸潔笑著,將又薄又利的刀片夾在手指間,仿佛要做手術。
“得得得,我害怕,我害怕。”於潮白做出發抖的樣子。
“你說我敢不敢?”
“你敢,你敢。”
“如果有一天,你不愛我了,你要離開我。”
“那你就用這刀子殺了我,”於潮白笑嘻嘻地接上去,“你是醫生,用刀是你的看家本事。你在咱們家殺雞,刀口總是最小最小,雞們總是死得最快最快。”
“不,如果有一天,你真的要離開我。我就用這刀割開我的血管,死在你的麵前。”
說這話的時候,陸潔覺得頸動脈血管那個地方,有一種異樣的感覺。
於潮白怔了怔,一時間竟說不出話。
陸潔喉嚨硬著,心底騰起一種莫名的大悲槍。仿佛這不是個玩笑,而是一個對天對地發出的盟誓。
今夜,吉瑪山的月光亮如白晝,陸潔站在木窗前,指間又夾起了那個刀片。慘白的刀刃熠熠生輝,寒冽的鋒利就在那刃尖跳躍著、嘶叫著,它活撥潑的,顯得急不可耐。
陸潔如醒酬灌頂,豁然而開。她明白她為什麽要帶上這個小金屬盒子了,她追蹤於潮白而來,就是為了踐行這個當初的盟誓。
如果說今天是結局,那麽,與兒子佑生告別的那一天,就應該算做起始。
與兒子告別那一天,陸潔和於潮白同乘了一輛麵包車。車內有空調,可是仍舊讓人感到了炎熱。成人的太陽灼灼如火,一刻不停地烤在陸潔靠坐的那邊車窗上,仿佛那車窗是一塊透明的冰,它要烤化了那冰,然後將車內這小小的空間也納入它的領地。
陸潔被一陣陣襲來的昏眩弄得軟弱無力,她甚至難以支撐她的頭,隻得軟綿綿地將它垂靠在於潮白的肩上。於潮白憐惜地望了望陸潔,什麽話也沒有說,隻是把手放在她的膝蓋上,輕輕地拍了又拍。
駛往醫院太平間的那段路並不長,於潮白卻覺得他們走了很久很久。於潮白目光茫然地望著車前的玻璃窗,那是一塊長方型的屏幕,仿佛在播放著影碟。影碟錄製的故事是陳舊而又新鮮的記憶,而此刻映出的是這故事的序幕或者結尾。無論是序幕或者結尾,它都顯得空洞而拖遝,讓人覺得難以忍受。
於潮白和陸潔乘坐的麵包車是從醫院後牆邊的側門駛進去的,進去之後,他們就看到靈車已然停在了那裏。水泥砌就的太平間冷庫像是一個幽深的石窟,石窟口掩著巨大的鐵門,鐵門上掛著鎖,猶如(一千零一夜)故事裏那個裝滿了財寶的神洞。
鑰匙串丁丁當當地響著,守庫的駝背老頭走過來了。“芝麻,開門。”,那扇大門旬然而開。
那裏麵裝著於潮白夫婦最珍貴的財寶,他們倆相挽著,迫不及待地走了進去。
“佑生,爸爸來了!”於潮白說。
“佑生,媽媽來了!”陸潔說。
冰櫃的抽屜緩緩地拉開,兒子就靜靜地躺在抽屜裏。小小的身體,穿著小小的新衣,宛如一個小小的的玩具。
兒子的玩具都是放在抽屜裏的,兒子喜歡給他的玩具布熊、布狗、瓷貓、塑料娃娃穿衣服。兒子總是反反複複地將它們的衣服脫下來,再穿上。穿上了,再脫下來。脫下外衣之後的那些玩具一下子變得陌生起來,它們變成了不真實的冒充者。兒子就反複地審視它們,觀察它們,然後再把外衣給它們穿好,讓它們重新變成熟悉的朋友。
兒子總是把這些熟悉的朋友放在一個大抽屜裏,即使壞了,兒子也從不把它們丟棄。
抽屜是玩具們的世界,是玩具們的家。
可是此刻,像陰雲一般凝重的鐵抽屜已經拉開,躺在裏邊的大玩具,他們夫婦合力製作的這個玩具,必須從抽屜裏取出來了。
“佑生,跟爸爸走。”
於潮白的聲音親切而輕柔。當初兒子躇珊學步時,於潮白就是用這種語調念叨著,把一條長圍巾係在兒子的腰間,半提半拉地牽著兒子走。
“佑生,跟媽媽走。”
陸潔的聲音猶如香甜的誘餌,在一條小魚的眼前顫動著,處心積慮地要把它釣起來。兒子見不得商廈的食品櫃台,隻要到了那些櫃台前,他就會依偎著櫃台裏的五光十色,做著徒勞無望的堅守。每逢遇到這種情形,做母親的陸潔就會用這種聲音,發出不容改變的勸哄。
四歲的玩具走了,他直挺挺地躺著,繃緊了小嘴,一言不發。於潮白在前麵托著他的頭,另外幾個身強力壯的男人分抬在架床的四周。這個可憐的小人兒,就這樣不情願地做著成人強加給他的最後一次出行。
這個小人兒,僅僅用四年的時間就走完了自己的一生。他有百天賀席的開始,也有殯儀館的結束,成人們給了他一個像成人一樣的完整。
成人們的哀樂在殯儀館的廳堂裏徜徉,腳步猶如成人一樣平穩、持重。蹦蹦跳跳的小人兒呢,雀兒一樣輕巧毛躁的小人兒呢,此刻正安靜地躺在那些有血有肉的鮮花和無血無肉的假花叢中。他那描畫過的眉眼格外鮮明,麵頰也被塗出兩團紅暈,望上去愈發酷似成人製作的一個小偶。
陸潔和於潮白失神地接受著親友的唁慰.人人都看到了這對夫妻異乎尋常的悲傷,但是沒有人知悉隱在悲傷深層的,是他們那無以名狀的自責。
最後的程序是到後院看煙囪。煙囪豎在藍天裏,那麽細那麽長。天呢,天沒有走,天在等著它,等著它靠上來。天是個怪物,你永遠琢磨不透天。你說它是藍的,它卻發灰,你說它灰了它卻又白。它似乎是透明的,然而你卻無法將它望穿。它高的時候,你覺得它正在離開你、甩下你, 自顧自地遠去、遠去,遠得幾乎要消失了。近的時候呢,它就貼在你的頭頂,用厚重的黑雲壓著你,好像要用一頂大帽子捂頭蓋臉地將你扣住。
煙囪是靠在天的邊沿上的,天是救生的船,煙囪就像搭上舷沿的長梯。化為輕煙的生命一波連著一波,攀著那長梯接踵而去,猶如新生的蝦群,洶湧著登上了彼岸。
陸潔仰著頭眯著眼,久久地凝視著煙囪與藍天相接相連的地方,那模樣像是在虔誠地祈禱。一團一團的煙們推著擁著擠著跳著笑著鬧著,哪一團是兒子佑生呢?看,看那一個。那一個是圓腦袋,圓肩膀,這些部位都長得像陸潔,都有著柔和的曲線。瞧,身子拉長了,細長細長的,像於潮白了。窄腰長腿,猶如一隻孤獨的鷺鴛……
一個男人,一個孤零零的生命個體,他隻是他自己,那是屬於他自己的細胞排列與組合,他與別的個體沒有生命意義上的聯係。同樣,一個女人,一個孤獨的生命,她用皮膚圈圍起自己的疆域,以此守定了生物意義上的獨立。變化是由遊離出男體的那個細胞引發的,那是一個不安分的旅遊者,它攜著三十萬對遺傳基因,進入了女人的身體。不久,這個好動的旅遊者就遇上了女人的那個細胞,那個也帶著三十萬對遺傳基因的嫻靜的細胞。不知道是前者蠻橫地攻入了後者,抑或是後者寬容地接納了前者,總之,兩個細胞匯融了,形成了一個新的生命。
新生命寄生在後者的體內,不斷地成長、成長……在這個世界上,每個生命都注定是孤獨的,那新生命也不例外。它最終從母體脫離而出,於是,世上就多了一個獨立的生命個體。
這就是男人、女人和他們的孩子。
他們的孩子,這個新的生命個體帶著屬於男人和女人的遺傳基因,因此,這孩子才像那個男人和那個女人。
因了這個帶著雙方基因的孩子的存在,原本毫不相幹的兩個生命才有了生命體意義上的聯係。
可是如今,於潮白與陸潔生命的合作之物已經化煙化灰,他們重新又成為毫不相幹的兩個生命個體了。
毫不相幹!
想到這一點,陸潔竟渾身顫栗起來。她不由自主地靠向身邊的於潮白,探探摸摸的,把手伸了過去。那動作好像是一隻膽怯的兔子,畏畏縮縮地出了洞門。於潮白的大手掌張開來,把那免子緊緊地攫住了。那是個毫不生分的動作,熱乎乎的掌心,傳遞著夫妻的體貼和親密。
然而,陸潔仍舊無法停止身體的顫栗。皮膚與皮膚的接觸,更使她感到生命疆界的存在,那是一種基於生命本體的隔斷,一種與生俱來的疏離。
那天晚上,當他們夫妻倆躺在那套被稱為“家”的房子裏,他們才真正感受到兒子的離去給他們留下的空白。那情形就像是有一張看熟了的畫,上麵畫著貓狗,畫著草蟲,畫著鯉魚打挺、公雞鬥架。忽然之間,畫空了,貓狗草蟲鯉魚公雞全都不知所向,隻留下茫茫然一片空白。這種變化,是讓人難以接受,也讓人難以置信的。
今夜,他們夫妻卻偏偏與這難以置信做著殘酷的麵對,他們看不到那個有形有體有聲有色的小人兒了!
視覺的無能和蒼白,愈益顯出了感覺的豐富和敏銳。他們感覺到了空氣中那個人形的遊走,就像在黛色的水底潛行的魚,那搖**的動,那回旋的攪,都是在感覺中實現的。
聲音的存在也與耳膜無涉,他們感覺到了聲音。那聲音稚嫩得猶如春風裏帶雨初綻的茶芽,尖尖小小,鵝黃粉白,還生著透明的茸毛。
孩子的氣味呢,他們怎麽能感覺不到那氣味?絲絲縷縷,如抽如扯,鮮奶一般的溫馨中,混著些許帶有可愛的躁味兒的汗香……
然而,佑生這孩子確確實實地一去不歸了。
在卻不在,不在卻在!
那是同屬於他們倆,並且讓他們倆永遠也咀嚼不盡的人生的大悲哀。
躺在黑暗裏,每個房間的燈都閉著。陸潔喃喃地說:“兒子的小房間,今後別動了,就那樣留著它。”
“不,不行。我看不得兒子留下來的東西,我真看不得啊!”
於潮白的胸膛裏發出了一種異樣的聲音,那聲音猶如一棵不堪負重的老樹,在呻吟著,搖晃著,然後吱吱嘎嘎地裂開“潮白,我還會生!真的,還會生。”陸潔滿臉都是濡濕的淚,她近於絕望和狂亂地在於潮白的耳邊哭著。
於潮白轉過身,萬分痛切地抱緊了她。
在以後的日子裏,每逢夫妻同房,陸潔都表現得格外努力。相形之下,於潮白卻有些難如人意,每每顯得力不從心。
那情形,有點兒像打表演賽的一對網球手,一方提著精神長抽短吊,拚命扣殺,另一方卻勉為其難,窮於應付。 日子一天天過去,卻絲毫也看不到新生命被孕育的跡象。於是,陸潔就變得越來越焦躁,越來越絕望。
陸潔心裏明白,這多半是因為土地已經沙漠化了。沙漠化了的土地是很難生出什麽果樹,結出什麽果實的。陸潔所患的慢性婦科炎症,已非一時治療所能奏效。除此之外,於潮白上場時每每表現出來的不良狀態,更使陸潔心優。雖然於潮白從來不說什麽,可是他的身體在說,人的身體是會說話的。於潮白的身體在向陸潔說著拒絕,說著冷落。於潮白每一次的性無能,都在向陸潔言說著無可挽回的破裂和最終的離去……
冷靜的時候,陸潔也想到過和於潮白的分手。此前,陸潔甚至主動提出過離婚的事。理智和自尊都在向陸潔提出要求,離開他,離開了這個男人你照樣能在世上好好地活著。然而,陸潔的肉體卻在做著抗辯,它不允許這樣的事情發生,它覺得那種情形是不能忍受的。
陸潔觀察過自己的肉體,她發現肉體是有記憶力的。陸潔的肉體珍藏著許多對於潮白的記憶,到了**,一接觸於潮白,那些記憶就自動地蘇醒,按部就班地將對方曾經訪間過的地址一一打開。如果是短暫的分別,如果她和他的肉體沒有機會接觸,那麽陸潔的肉體就會在獨處的時候,默默地將那些記憶一一反自。那情形,頗像一隻溫情的牛,在靜靜的時候,在靜靜的角落,獨自不聲不響地反當著它的擁有。循來回往,反反複複,那滋味讓它咀嚼不盡……
有時候陸潔忽發奇想,會認真地思索可有什麽藥物能夠將這一切改變。欲使藥物產生作用,需要找到能夠發生作用的鏈條,這樣溯源逐本,陸潔就不能不麵對肉體記憶產生的最初原因。
陸潔發現,女性的這種肉體記憶是被最初進入她肉體的那個男性裝填進去的,那是一種神秘的不可思議的現象。在此之前,一個女性的身體是一個孤懸的天體,它隻屬於它自己,而不與任何外界發生聯係。那之後,一個男性靠上來了,他用他膨脹出來的身體的那一部分進入了女性。
這是一種驚心動魄的進入,隨著這進入的發生,女性就不再是她自己。她的肉體會感到已經與那進入者合為了一體,於是便無可更改地對那外來之物生出了同一感、統一感、依附感、歸屬感。
一次次地進入,使得這種同一感、統一感、依附感、歸屬感一次次地加深,就像馬臀上打了火烙一樣,成為無可更改的印記。
因此,女性才會對那男性說,我是你的人了。
**合的作用,如此地精妙,如此地讓人不可思議。
所以,陸潔才彈精竭慮,要重建她和於潮白之間的肉體關係。
盡管在此之前,陸潔曾經不止一次地說過,要和於潮白離婚。其實陸潔明白,那類話隻是出於負氣,無論如何,陸潔都離不開他。從精神到肉體,都難以與他分離!
她無法忍受分離,與其分,毋寧死。
憑窗而立的陸潔借著月光,翻來覆去地察看著手中輕薄鋒利的刀片,那神態和舉止,儼然是在做著一場手術前最後的準備。
月光給那刀片淬著火,幽藍和啞白在鋒刃上蹦跳不已。
耳邊仿佛有個病人在懇求,醫生,拜托你了,請你下手時利索點兒。
陸潔苦笑著自語,我會的,我會。
窗外忽然起風了,是那種灑脫不羈的帶著野性的山風。和都市中的那些風不同,都市中的風都紮著領帶穿著皮鞋,行動起來四平八穩不疾不猛,好像走在慢車道上,一邊走,一邊看著紅綠燈。而這裏的風都光著腳,吧嗒吧嗒地到處跑著。一會兒上樹了,在樹上吹著口哨掏著鳥窩。一會兒下河了,在河麵上攪著水花逗著遊魚。
夜風裏傳來了馬嘶聲,陸潔聽得十分清楚,那不是幻覺。
繼而是一串響鼻,就在木樓的後窗外,有人要爬窗了,要爬進旁邊澤瑪吉的後窗,這人應該是於潮白!
陸潔的房間裏沒有燈光,在沒有燈光的房間裏,外麵應該看不到她而她卻能清楚地看到外麵的一切。像苔醉一樣,陸潔緊貼在木窗邊上,悄悄地向外察看。
月光是鉛色的,那匹黑走馬在鉛色裏猶如岩石般凝重,立在馬背上的人呢,魁梧碩長,仿佛是生在石縫間的一株杉樹。
這是於潮白,從身材和舉動上看他都是於潮白。然而月光太暗,一時還無法分辨清楚他的臉。
他伸出手,攀住了澤瑪吉的木窗,腰背一聳,開始往上爬。他專注地攀爬著他向往的這扇窗子,絲毫也沒有察覺鄰近的窗子已經打開,有一個人正從這扇窗子裏向他凝望。
此時,陸潔的半個身子已經從木窗裏旁斜而出,猶如崖畔邊一蓬側伸的藤枝。陸潔竭力要看清楚那人的臉,然而那人展示給她的,隻是半邊耳朵和一側脖子。
這已經足夠了,親愛的。
陸潔有些刻毒地在心裏笑著,隻要再探探身子伸伸胳膊.就能挨著你的頸動脈了。嘻嘻,荒野遠山, 月夜木樓,幽會的情人獻上一叢噴薄的血花,也是很浪漫的啊?
陸潔手捏刀片,熱血奔湧,她大叫一聲:“於潮白!”
那人全身一抖,幾乎掉將下來。
這一下陸潔看清楚了,那是平措。
陸潔連忙擺擺手,尷尬地向對方掛出了笑。平措呢,還以為眼前這個異族女子是在看稀奇,開玩笑,於是也不好意思地擺擺手,然後慌慌張張地鑽進了那扇窗子。
一陣細微的響動之後,周圍又恢複了平靜。靜不下來的是陸潔,她躺在毛氈上,仍舊不停地喘著。她在心裏默默地思忖:方才自己的精神狀態似乎有些不大對頭,那麽近的距離,怎麽就會看花了眼?
想著想著,倦意漸漸地襲上來,拉著眼皮頻頻地往下墜。
陸潔昏昏沉沉,快要睡著了。
“木,樓的門,鎖著三道,鎖喲。你,不要久,久地敲是一個嘎啞的嗓門在風聲裏唱。寂靜而寬闊的夜做著襯底,歌聲就像刀疤一樣在平滑的肌膚上凸顯著,帶著些令人訝然的突兀。
陸潔不由自主地跳了起來。
“烏珠把,心,鎖了呀。你,就是等,到天亮她,也不會開……”
歌聲好像打著隔,東倒西歪,搖搖晃晃,越來越近地靠向了木樓。
陸潔在窗內看清楚了,一匹黑走馬,一襲反板黑羊皮衣,一頂尼禮帽。是冕諾,是那個趕馬的吉瑪漢子。
看上去,人和馬似乎都已經喝醉了。
冕諾來這兒幹什麽?
沒容陸潔細想,黑走馬已經靠在了木樓下,冕諾在馬背上立起身,雙手攀住了澤瑪吉的木窗。
喲,又是來找澤瑪吉的!這可是件麻煩事,平措正在裏麵呢。
木窗緊緊地關著,冕諾抽出腰刀,把窗子撬得吱吱響。
“誰呀,誰在那兒搗亂?還不快走開。”窗子裏傳出澤瑪吉的聲音。
“澤瑪吉,是我呀。快開窗,讓我進去。”冕諾的嗓門很低沉。
在那之後,響起了平措宏亮的聲音。
“聽著,冕諾,你喝醉了。快到正屋的火塘邊坐坐,讓老母親給你喝碗茶,解解酒。”
“不,我就是要和澤瑪吉坐在一起,說說話。”冕諾像笨熊一樣吼起來。
說完,冕諾就揮動手臂,去拍那扇木窗。那木窗被拍成了一麵木鼓,在靜夜裏咚咚作響。整個房間都震動了,整座木樓都震動了,猶如一個巨大的共鳴箱。
正屋裏有了燈光,那是老母親聽到了動靜。
“冕諾,你在胡鬧什麽!”是澤瑪吉在說話,那聲音顯得又好氣又好笑。
拍不開木窗,冕諾又用腰刀撬起來。
“喂,我說冕諾,快住手。腰刀,我也帶來了。”平措的語氣有些不客氣。
“也,帶著腰,刀嗎?哈哈哈,那就比, 比看。瞧,瞧誰的,鋼口好。”冕諾興致勃勃地大叫大嚷。
木窗裏邊透出了光亮,接著就透出澤瑪吉開心的笑聲。
“算了算了,這個笨熊,能拿他怎麽辦。讓他進來,讓他進來吧。’,木窗打開了,“咚。”地一聲響,仿佛是一個滿裝蕎麥的大口袋砸在了地板上。隨後是推推操操的笑鬧聲、逗趣的打罵聲、含糊不清的嘟嚷聲,熱熱火火地混做了一團。
在那些含混的聲響中,陸潔的思路卻一點一點地清晰起來。
有什麽事情要發生了,那件事情就要發生了,陸潔有預感!
推開房門,陸潔來到了外麵的木回廊上。
陣陣吹來的夜風頓然拂淨了沉沉的睡意,鉛色的月光將目力所及的一切都穩固地定在那裏,沒有絲毫的遊移。陸潔的目光也毫不遊移地投向了那所正屋,她微微地勾了頭, 目不轉睛地向那邊俯瞰著。於是,正屋火塘裏的火苗就在她的眼前跳起來,火塘邊的木架板上睡著老人和孩子,那是澤瑪吉的老母親和小澤雨。
陸潔要到那邊去了,她要到澤雨那邊去。
陸潔急急忙忙地沿著扶梯往下走,猛不防,竟和正在上扶梯的老母親碰了個滿懷。
“陸,哪裏去,你?”老人問。
“哦,我去走一走。太鬧了,睡不著覺。”陸潔掩飾著。
老人歉然地點點頭:“是太熱鬧了,今天晚上。哪個來了,哪個在上麵?”
“平措。後麵又來了冕諾。”
“啊,冕諾,”老人搖搖頭,“這就得要我去了,我去跟他說話。”
目送著老人往樓上走,陸潔這才慢慢地走下扶梯,來到了院子裏。
與木樓上的喧鬧比起來,院子裏簡直靜得出奇。幾棵枝葉繁茂的楓香樹在夜風中微微地搖著,像是在打噸兒。旁邊的廄房裏,不時地傳出一些咯咯嚓嚓的聲響。那是牛,或者是馬,在嚼著草?
陸潔向四下裏觀望了一番,沒有發現什麽異常的動靜。於是,她輕手輕腳地向正房走。
咦,怪了,背後沙沙拉拉的,分明有腳步聲在跟著。是誰?
陸潔佯做不察,快要走到正房門口時,她驀地回頭,向身後看去。
是有一個影子!就在陸潔停步回身的那一刻,黑影倏地一閃,竟然不見了。
“誰?”陸潔壯著膽子喊。
沒有人回答。楓香樹搖著,搖出許多影影綽綽的怪物。陸潔鬆了口氣,可能是自己太緊張,又看花了眼吧。
正屋裏的火塘是掩著的,幾塊又粗又硬的樹莞根緊緊地在上麵捂壓著,下麵的紅火炭也就躥不出火苗,隻能溫和地炬出一縷縷煙來。澤雨就在火塘邊的木地板上睡著,身下鋪著一塊厚厚的氈墊,身上還搭蓋著一塊。望上去,他就像是一隻拱在草窩裏的小山豬。
澤雨身旁的一張舊氈套是空著的,那是方才老母親睡躺的地方。陸潔略一沉吟,便鑽了進去。氈套裏暖烘烘的,分明還留著老人的體溫。
陸潔躺下之後,正好側對著澤雨的臉。熟睡中的小家夥仿佛感覺到身邊有人,便甜甜地哼了一聲,隨即翻轉身體,把半邊腿和胳膊都張舉起來,然後舒舒服服地攀摟住了陸潔。
這樣一來,孩子那甜甜香香的鼻息就毫無遮攔地噴在陸潔的臉上。陸潔一動不動地躺著,心裏有些吃驚地想:於潮白睡覺的時候就經常是這個樣子,於潮白就喜歡這個姿勢……
這樣想了,再仔細地看孩子那張臉。麵前這張臉是陌生的,隻有那雙眼睛,閉上了,卻更像於潮白。狹狹窄窄的兩條彎弧,酷似魚的脊背。眼睫毛又黑又濃,長幽幽地覆蓋下來,仿佛掩著許許多多的秘密。
陸潔正胡思亂想著,忽然聽到木門那邊傳來一陣響聲。借著昏黃的油燈光,陸潔看到木門上橫插的門栓仿佛活了一般,正在一點一點地蹭動。這奇景使得陸潔驚奇地幾乎要喊出聲,她聽說過撥門栓的事,然而親眼目睹,卻是生平第一回。
那活了的門栓微微地搖動,慢慢地磨蹭,仿佛挺不情願地從門鼻中回退著,回退著。終於一歪,無精打采地垂下了頭。
門“呀”地一聲開了,走進來一個裹著蠟染頭帕,穿著麻布外衣的吉瑪男子。
來人略顯腳櫥地站在那裏,向整個房內做著環顧。搖**的油燈和火塘裏暗淡的微光將他的影子映在木牆上,因為異常的高大和模糊,那影子和整個人一起,都顯得有些疏離真實。
那人的目光落在了火塘邊,落在了澤雨的臉上。於是,他快步走過來,然後慢慢地俯下身子。
陸潔終於看得清清楚楚,她雙手一撐,忽然從氈套中坐起。這樣一來,陸潔就與來人四目相對了。來人被突然發生的情況弄得目瞪口呆,竟像泥胎一般傻傻地愣在了那裏。
陸潔此刻麵對著的人,正是於潮白。他的模樣與往常大不相同,長胡子剃光了,服飾穿戴完全是一副吉瑪人的打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