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懲 罰

人們創造出各種懲罰的手段,除了對被懲罰者會發生某些實質性的作用之外,對於施懲人來說,其實更多的隻是一種心理需要。施懲者心中鬱積著恨怒,那恨怒就像沉重的鉛塊,壓墜在他們心上。隻有將那鉛塊向他們恨怒的對象推砸出去,他們才能獲得心理平衡。

陸潔對丈夫施行的不與**的懲罰,就是這種情形。

自從於潮白與方玲出了那種事情之後,陸潔免不了時常耿耿於懷。於潮白呢,以獲罪之身被陸潔恩準回家, 已經是天大的幸事,再想夜晚得到陸潔的寵幸,那就近乎奢望了。

那段時間,於潮白隻要回到家,總是換了衣服就做家務,擦桌子拖地洗衣做飯,樣樣都幹。他不聲不響,任勞任怨,儼然在自覺地進行勞動改造。到了就寢的時候,陸潔早早地哄著兒子在大**睡了,於潮白會走進臥室,低聲地問:“我睡哪兒?”

於潮白這樣發問的時候,陸潔就毫無表情地回答:“睡你小**去吧。”

得了指示,於潮白不再說什麽,他蔫蔫地垂下腦袋,眼睛瞧著腳尖,慢吞吞地往回走。聽著那踢踏踢踏的腳步聲進了書房,陸潔心裏就湧起快意,仿佛看到一條饞嘴的狗搖頭擺尾地湊上來想討到一塊骨頭,結果卻討了一腳,不得不夾著尾巴離開……

這樣的間和這樣的回答多起來之後,於潮白也就不再請示。就寢的時間一到,他就會自覺地到書房的小**去睡。

說不了要隔多長時間,偶然地會有那麽一次,當陸潔的心情還好,而且覺得餓著肚皮的家狗也該喂喂了,陸潔就會等佑生睡熟之後,跟著拖鞋慢騰騰地走進書房。書房的燈通常都會亮得很晚,書房裏的人通常都會在桌前工作得很久,走進來的陸潔就會在小**仰麵躺下,然後徽洋洋地說:“好了,來吧不知道是從什麽時候開始,陸潔發現家狗對饑餓的適應力和耐受力變得越來越強了。當陸潔喂他的時候,他並不表現出迫不及待,狼吞虎咽的樣子,他的表情是平淡的,動作也不緊不慢,甚至有時會露出恢愜的神態,顯得有些食欲不振。

陸潔想,這樣挺好,反正她自己也淡得很。一來二去,他們夫妻之間行房的任務,幾乎就成了可有可無的事。

於潮白本來不經常自己洗衣服,打從自覺地投入勞動改造之後,這種原本就該本人承擔的勞作, 自然責無旁貸地落在了他自己的肩上。洗著洗著,於潮白似乎洗出了癖好,一進家門,就要換衣,然後端著水盆,將換下的襯衣用水泡了,打上肥皂揉搓。搓好漂淨,晾曬出去,才會接著做別的事情。

初時陸潔還覺得好笑,一個大男人,竟變得如此講究,簡直是有潔癖。後來陸潔對這套程序看得多了,也就見怪不怪。

那天的情形有些偶然,於潮白進門後,依照那套程序更衣換裝,他剛把換下的襯衣泡進臉盆裏,電話響了,是找他的。

於潮白到門廳去接電話,陸潔就去了衛生間。陸潔打算趁飯前的一點兒時間,用洗衣機把她和佑生的幾件衣服洗出來。水和洗衣粉放進了洗衣機裏,卻覺得衣服少了,這麽兒件就洗一回有點兒不值得。陸潔順手把於潮白泡在臉盆裏的襯衣掂起來,正要往洗衣機裏扔,不經意地一瞥間,竟看到白衣領上有一道明顯的紅色。

陸潔心中動了一下,慢慢地把那襯衣拿到眼前仔細觀察。

那紅色有點兒近乎紫,近乎烏,宛如厚膩的玫瑰花瓣兒,有一種冷豔的幽深。形狀呢,有些像紡錘,起始之處窄狹,到了中間漸漸寬起來,至收尾處卻又變得細了……

是口唇的形狀,不用多想,這是女人的口紅。

陸潔打個嚓,下意識地閉上了眼。

眼簾上隱隱地顯出玫瑰紅的唇形,然後就開始勾勒塗了這種口紅的女人的模樣。

無論怎麽努力,那模樣總是模糊的。於是,陸潔重新睜開眼,她看到自已的手中依然掂著那件襯衣。

那襯衣水淋淋的,膽怯地萎縮著,仿佛被人揪住脖領,行著拷問。

雖然有些發抖,卻保持著沉默。

然而,體息卻發散出來,若有若無,若隱若現。那是一種異樣的香氣,陸潔將它拿近了,湊在鼻前嗅聞。

是那種進口高級香水,濃烈的香味裏夾雜著庸型的操味兒。

好了好了,招了招了,陸潔仿佛已經看到了於潮白那副攬花入懷,依香偎玉的模樣。

“於潮白!”陸潔高聲嚷。

“哎,來了來了,什麽事兒?”打完電話的於潮白從門廳那邊走過來。

“喂,你瞧瞧,誰給你蓋了個章?”

“什麽章?”陸潔就帶著笑,把滴水的襯衣拎到於潮白的麵前。

“這是。”於潮白煞有介事地皺起眉頭,仔細地看,“這是什麽呀?”

“哼哼。”陸潔臉上的笑一下子收住了,且看他如何回答。

“哦,這是紅鉛筆印。我看書的時候愛畫紅道道。你看,這樣,就在衣領上畫了一下。”

於潮白用手比畫著握筆托腮,讀書深思的樣子。他將食指比做筆尖,在衣領上輕巧地一畫。

“嘿,紅鉛筆!”陸潔冷冷地扯一扯嘴角,“那你聞聞這是什麽味兒?”

濕襯衣拎到於潮白的鼻子前,水淋淋地一抖。於潮白滿臉疑惑,很認直地抽響鼻子,聞了又聞。

“開什麽玩笑?什麽味兒也沒有嘛。”

於潮白若無其事地將襯衣又浸在臉盆裏,然後拿起肥皂,到旁邊搓洗去了。

就是在那一刻,陸潔下了決心,無論如何一定要找到那個在於潮白的衣領上蓋章的女人。

這個女人肯定是存在的,她為於潮白而存在,那麽她在於潮白這裏就不可能不留下痕跡。他們之間需要聯係,他們可能會在公眾娛樂場所出沒,他們要安排幽會,他們……

好了,隻要在其中的任何一環取得突破,就能把他們捏在手心裏。

從那天開始,陸潔和於潮白相處得反而格外平靜。他們彼此說起話來,總是客客氣氣,彬彬有禮。他們做起家務來,總是一起動手,互相幫忙。他們坐到飯桌前,總是你給我讓菜,我替你端湯。這一切如果讓外人看了,免不了會心生羨慕,覺得他們真是恩恩愛愛、相敬如賓的一對夫妻。然而,他們倆彼此都心知肚明,他們不過是在暗暗鬥法。做貓的多謀,眯起眼睛假裝打磕睡,耳朵卻聽著老鼠的動靜。做老鼠的自然小心,隻在洞前窺測,絕不輕易出山,既要偷得嘴吃,又不能遭了貓的利爪。

於潮白每日回家的時間似乎更早,進屋就默默地幹活兒,兢兢業業,忠於職守。當然,回家就要換衣洗衣的傳統還是要保持的,不能讓人一敲打,立刻就改變了。換下來的襯衣理直氣壯地放在臉盆裏,甚至並不泡水。陸潔知道,那是要她去看的,陸潔偏偏視而不見。

貓不會注意老鼠咬過的剩東西,貓的注意力在電話上。隻要家中的電話鈴一響,陸潔就會起身去接,她要第一個拿起話筒,第一個聽到打電話來的是誰。這套動作並不容易掌握,起身時的動作要快,但必須從容,不能急巴巴地,讓人看出刻意的用心。走向電話機的步幅要快、要大,但必須要穩,不能顯出匆忙的樣子,讓人洞悉了想搶先的心思。

陸潔如此這般捷足先登了幾次之後,於潮白就變得自甘落後了。家中的電話鈴聲一響,於潮白就目示陸潔,仿佛在說,電話來了,你還不趕快去接?然而,刻意搶接的那些電話,又全都沒有什麽價值。三番五次下來,陸潔自己就泄了氣。蠢,如果口紅和香水已經露了馬腳的話,她還會打電話來讓你抓她的尾巴嗎?……

靠得住的辦法還是跟蹤。

親自去跟蹤,是個笨辦法,最好能找個人。

找誰呢,這種事情,不相幹的人,人家不會幹。找朋友吧,也不合適,越是朋友越愛刨根間底,不交待底細不夠意思,交待了事情的原委,免不了會讓人當做秘聞,去四處播散。

想來想去,陸潔竟然想到了劉醫生。畢竟有過一夜情,當初及事後,劉醫生都曾多次暗示過想要回報她的意思。給他一個回報的機會,他一定會努力去做。更重要的是,劉醫生一定會像至今嚴守著那夜的秘密一樣,同樣嚴守陸潔的托付。

還是在更衣室,還是那個時間,陸潔來接替劉醫生值夜班。沒有別人,隻有劉醫生自己進了更衣室,陸潔看準之後,立刻跟了進去。

正在打開衣櫃門的劉醫生聽到動靜, 回轉身來看。

“陸大夫?”

“嗯。”陸潔點點頭,仍舊平穩地往前走。

劉醫生竟下意識地退了一步。他還記得那天晚上的事,他當然記得。

陸潔在適當的距離站住了,她覺得那距離很合適,不遠也不近。

劉醫生似乎鬆了口氣。

“有件事,想請你幫忙。”陸潔說。

“盡管講。”

回答是毫不遲疑的,顯然是對那一夜的倉皇,表示著歉疚和要彌補的意思。

“我們家那一口,我想讓你,跟他一下。”

陸潔斟酌著,想把內裏的那層意思表達出來。

“唔?”劉醫生望著陸潔,似乎有些意外。

“看看他去了什麽地方,都和什麽人碰麵聯係了。”

陸潔直截了當地說下去。

劉醫生動作很清楚地點了點頭。

就像兩個人配合做手術,一個眼色,就明白了對方的意思。

陸潔很滿意,甚而有些感激他:沒有一句多餘的話,沒有好奇地問陸潔,他們夫妻之間發生了什麽事,然後真真假假地說一些安慰之類的廢話。

“我看,一個星期就夠了。隻要你跟他一個星期。”

陸潔對任務提出了時間要求。她心裏清楚,即便隻是一周,那工作量會有多大,任務該有多麽艱巨。

劉醫生用一個笑做了承諾。陸潔覺得,他笑起來還是有那麽點兒味道的。

在隨後的一周裏,陸潔無論在家中還是在醫院裏都顯得舉止很放鬆。她對家中的電話鈴聲不再敏感,晚飯後常常隨意地與於潮白聊聊天,甚至還一起出去散了一回步。在醫院裏呢,見到劉醫生也照常說說笑笑,但是從來不向劉醫生提起跟蹤的事,一句也不提。

第八天的上午,科主任帶著大家一起查房。將本科所有的住院病人都查看完畢之後,眾人一起談笑著,沿著走廊返回辦公室。劉醫生稍慢一步,等身後的陸潔走近了,就操著平靜的語調說:“陸大夫,等一會兒你到我辦公室去一下,有一個病曆想請你看看。”

稍稍晚一些的時候,陸潔去了劉醫生的辦公室。劉醫生不動聲色地打開抽屜上的鎖,取出了一個不鏽鋼的病曆夾。“你要的東西,都在這兒。”劉醫生不慌不忙地說。

陸潔就在劉醫生對麵的椅子上坐下,手指微顫著打開了那個不鏽鋼夾,急切地瀏覽著劉醫生寫就的那份病曆。

那是於潮白一周的活動明細表。每天寫作一頁,每個地點寫作一段,有分析,有說明,需要的地方,還配上了照片。如此多的項目,是劉醫生獨立承擔還是另有親朋好友參與,陸潔不得而知,但是其內容的詳盡,的確令陸潔很滿意。

沒什麽可說的,在本科所有的同事中,劉醫生的工作一向無可挑剔。尤其是做手術,幹淨利落,刀口總是縫合得很嚴謹。

病曆的記錄借助了別人,病案的分析卻是由陸潔獨自完成的。多年的從醫經驗, 已經使陸潔具有了敏銳的分析判斷能力,她能透過外在的表象,直扼內裏的症結。

蝶蜂紛飛,亂花迷眼,在那七天裏於潮白去過的地方不少,接觸的人很多,然而,當陸潔靜下心稍做思索之後,就發現了最可疑的地方和最可疑的人。

“倩影化妝品專賣店”!

陸潔聽說過這個牌子的化妝品, 日霜晚霜防曬霜發膠口紅香水緊膚水指甲油……全都應有盡有,應全盡全。那是個女人喜歡出入的地方,而七天之內於潮白居然在那裏露麵三次,情況實在反常。

“倩影化妝品專賣店”的老板是個女的,有多張玉照在此。

照片是劉醫生拍攝的,醫術頗佳的劉醫生攝影技術亦可圈可點。他用望遠鏡頭抓拍的幾張人物特寫,毫發畢現,就連嘴唇的質感似乎都能讓人感覺得出來。

這女人的特點完全可以用一個“大”字來概括,大臉大鼻子大嘴大耳朵大眼睛,總之有一種大大咧咧的大氣。陸潔雖然懷著本能的嫉恨,但是心裏也不能不承認,這女人渾身透著一種大大方方的美。

除了單人照外,還有一張雙人的合影。照片的背景是馬路邊的護欄,女人靠在護欄上開心地大笑,男人側身站著,半邊臉上有濃密的樹冠投下的陰影,蓬發長須隆鼻子,一望就知道那是於潮白。

關於這個女人,有一段文字說明:栗琳琳,二十六歲,百花路四十二號倩影化妝品專賣店經理,短暫婚史,現獨身……

夠了,憑著直覺,陸潔一下子就鎖定了目標。

接下來的事情要由陸潔自己去做了,而一旦決定去做,陸潔就顯得迫不及待。好不容易握到黃昏下班的時間,陸潔立刻起身更衣,騎上自行車,按圖索驥去了。

當陸潔在百花路上找到這家專賣店的時候, 已經是華燈初上時分。沿街的各家店麵一個個流光溢彩,爭奇鬥妍。“倩影”

專賣店更顯別致,門前有特製的燈箱,柔和的燈光如篩如泄,燈箱中的栗琳琳小姐就在那光影裏眯著眼笑,性感的厚嘴唇向上撅起,迎向一支倩影牌保濕口紅。

陸潔站在燈箱前望了一會兒,然後嘲弄地對著那女人的厚嘴唇說了句:“你好,我來了。”

說完那句話,陸潔就昂首向店門裏走。那姿態,頗像是要去迎向風浪,迎向戰鬥。

迎接陸潔的是店堂內沉鬱的馨香,陸潔一走進去,就禁不住長長地吸了一口氣,然後才又深又長地回憶起掂在手裏的那件於潮白的襯衣。襯衣領片上玫瑰色的口紅,以及那些沒來由的馨香,此刻都有了來由。

店裏琳琳琅琅地擺滿了化妝品,還擺著幾個化妝品一樣的姑娘。陸潔略做瀏覽,就發現其中沒有燈箱裏的那個人。

“小姐,你喜歡什麽?”

服務小姐熱情地詢問。

陸潔自嘲地笑了笑。在這個她不喜歡的地方,總得喜歡點什麽,才好待下去。

“護膚霜,我想看看你們的護膚霜。”陸潔說。

“倩影牌護膚霜是專為女士設計的,無論什麽樣的皮膚它都適用。”

服務小姐很快地從櫃台裏拿出一個裝演漂亮的磨砂瓶,熱情地遞給陸潔。

“什麽皮膚都適用,怎麽可能?嘿,真是好藥哇,什麽都治。”

陸潔的口氣中不無嘲諷。她用目光四處瞥著,頑固地想看到那位栗琳琳。

服務小姐賠出一個謙和的笑, 口氣婉轉地解釋著:“小姐,我講的是實情。這種護膚霜的適用性很強,對於油性皮膚,它有透氣作用。對於幹性皮膚,它有保濕作用。買一瓶五十六元,買兩瓶我們奉送一瓶。”

服務小姐的動作很敏捷,不知不覺中,三瓶護膚霜已經捧在了陸潔的眼前。

雖然客氣雖然賠著笑,卻有一種難以推卻的勢能,讓人覺得不好不接受。

陸潔的心裏頓時升起了對抗的情緒,她堅決地向對方搖搖頭:“不,不,我想看看別的。”

“別的?我們這兒還有清潔霜、防曬霜、滋養霜、 日霜、晚霜、均衡化妝水、深層潤膚乳.…你看,這是一個完整的係列,一個小套餐。”

轉眼工夫,各式各樣的瓶子就擺在了陸潔麵前。一時間,陸潔竟然說不出話。

“這個小套餐一共三百八十九元, 比單買下來便宜得多。”

服務小姐替她做著盤算。

陸潔也是在一瞬間做出盤算的,她要讓栗琳琳出來,她一定要見到這位栗琳琳。

“三百塊。三百塊錢我買了。”

“對不起,我們沒有賣過這樣的價。”

“你當不了家,你去問問你們老板吧。”陸潔說。

對方似乎有些勉強,但還是掛著笑臉:“那好吧,請稍等。”

櫃台的側後方有一扇木門,服務小姐就在那裏消失了。那扇門是用白橡木裝修的,花紋規整得近乎虛假。恍然間,陸潔覺得那就像舞台上的布景,她目不轉睛地盯著那裏,要看看那位主要演員是怎麽出場的。

栗琳琳的登場並無戲劇性可言,她很隨便地走出來,她那大大方方的舉止和大大方方的美麗,使得陸潔一眼就將她和照片上的女人對上了號。陸潔很難將自己的目光從對方的唇上移開,陸潔著意地在那唇上尋找著紫玫瑰的印象。果然,那微微開啟的雙唇上塗的是玫瑰紫色的唇膏,它們猶如肥厚的玫瑰花瓣,豐滿而潤澤。

幾乎就在那同時,陸潔感覺到對方的目光似乎灼熱地閃了一閃。那情形,有些像線路瞬間過載。陸潔想,這或許是因為緊張而引發的幻覺吧,她們倆人過去從未謀麵,對方見到她,不可能會有什麽反應。

“小姐,是你喜歡上了我們的倩影化妝品嗎?”

說這話時,栗琳琳的目光一直穩定而平和地望著陸潔。

“說不上喜歡,我想我應該知道一些新品種。”陸潔也盡量平靜地回答。

“用一下就知道了,你不會後悔的。”

栗琳琳似乎是在標榜著什麽。

“試一下的代價也太昂貴了。”

陸潔好像是在斷然地做著結論。

“那好吧,小姐,就按你開的價。三百塊錢,給你一套。”

栗琳琳諒解似的笑了,隨後向身邊的服務小姐擺了擺手。

服務小姐望著陸潔,等著這位上帝的最後認可。

陸潔決然地打開了手袋。好吧,三百塊錢,認識了於潮白的新情人,這代價也值了。

服務員收款的時候,栗琳琳依舊站在那裏,一邊禮貌周全地和陸潔搭著話,一邊親自動手為陸潔包裝商品。

“小姐是第一次到我們店來吧?”

“才聽說這個地方,第一次來看。”

“那好啊,交個朋友。歡迎以後常來。”

聲音是渾厚的,還有些沙啞,全然沒有那種小女人尖聲細嗓的味道。陸潔就聯想到能夠發出這種聲音的是什麽樣的聲帶。它的生理特征應該是寬大而肥厚的,或許,上麵會有一個小結..…’當於潮白和她**的時候,這副聲帶會發出什麽樣的呻吟呢?哇哇,哇哇,粗門大嗓的,像一隻曆經滄桑的牛蛙。

陸潔盯著對方的手,那手雖然大,卻白哲而柔軟,全然看不到一點兒骨象。不知道這樣的手被於潮白那雙骨節嶙峋的手揉捏起來,會是一副什麽樣子。

陸潔自己的手是小巧而蒼白的,猶如剝了皮的菱角。因為經常與消毒劑和皂液打交道,許多地方都軼裂和褪了皮。此時,與對方那份豐腆雍容的細軟比起來,就顯得有幾分可憐。

商品包裝好了,陸潔應該拿著東西離開了。

栗琳琳將裝著化妝品的提袋遞給陸潔的時候,順手又放進去一隻橙色的塑料瓶管。

“送你一管手霜。它對你們做醫務工作的很適用。”

聽到對方這句話,陸潔一下子愣住了。

“你怎麽知道我是做醫務工作的?”陸潔詫異地問。

服務小姐在旁邊笑起來:“嘻嘻,你一站到這兒,就帶來了一股醫院味兒!”

陸潔沒有瞧那服務小姐,卻用目光盯著栗琳琳。

栗琳琳也正含笑不語地望著她,那樣的笑意有一種拉開窗簾打開門,讓什麽透進來的意味。是的,如果說那件帶著香水味兒的襯衣曾經向陸潔透露過什麽的話,那麽今天醫院的氣味,又向栗琳琳透露出什麽了……

陸潔知道,她應該退場了。

帶著那三百塊錢的代價,重新回到匆忙的車流中,陸潔覺得輕鬆而又沉重。終於見識到栗琳琳是什麽樣子了,陸潔的雙腳似乎踩踏得有些輕快,可是,她的心卻漸漸地往下墜,往下墜,越來越顯出了沉重。

也不知道到底騎了多久。

當陸潔停下車,抬起頭時,她又看到了那個燈箱。如篩如泄的燈光裏,栗琳琳正微閉著眼,炫耀她那性感的厚嘴唇。

是的,騎了一大圈兒,陸潔又轉了回來。陸潔即刻便明白,她到底想要幹什麽。她要知道這個女人在哪兒住,今天晚上,就要弄清楚!

“情影”化妝品店的對麵有一道交通廣告牌,可以充做掩體。於是,陸潔就像耐心的貓,靜靜地守候在那裏。

天道酬勤,上天沒有讓陸潔多等,也就是二三十分鍾的樣子,栗琳琳就出來了。她騎著一輛白色的公主車,毫無覺察地在前麵走,陸潔不遠不近地尾隨其後。那公主車的座位不高,車把卻像兩隻高高翹起的牛角,豐腆的公主用雙手握著那對牛角,氣宇軒昂地挺著她的大腦袋。

公主的宅邸並不遠,綠雲花園,一個還算不上豪華的住宅小區。小區的樓房像公主一樣,不能說舊,但也並非十成新。

公主來到十四號樓,把公主車鎖進一間車房,然後走進了第一單元的樓門洞。

十四號樓五號,尾隨而上的陸潔把樓號和門牌記牢了。

第二天是周末,晚上的那頓飯是於潮白張羅的,又炒又炸,弄得挺辛苦。兒子佑生吃得高興,頻頻地和爸爸親著臉兒。兒子每親一下,於潮白嘴角那些峽穀般的皺紋便輕柔地舒展開,那張臉就顯得很幸福很知足。

陸潔要照顧佑生,飯就吃得慢一些。當她還在繼續吃著的時候,於潮白就開始收拾桌子,然後嘩嘩啦啦地洗碗了。陸潔有些過意不去,就說:“你先放到那兒,待會兒我收拾。”於潮白並不說話,隻管埋頭苦幹。等陸潔吃完飯,送她的飯碗到廚房去的時候,她看到鍋碗瓢勺都已經收拾整齊,案板灶台什麽的全都擦得幹幹淨淨。陸潔手裏的那隻髒碗,也被於潮白接過來,做了最後的掃尾工程。

陸潔嘴上不說,但是心裏很滿意。於是,她就動手做些清理兒子衣物之類的雜事,以此來表示她對家務的分擔。

陸潔剛從箱子裏把兒子換季的衣服倒騰出來,於潮白就走了進來。他臉上帶著笑意說:“哎,給領導打個招呼啊,我去找黑子打一會兒麻將。”

陸潔愣了一下,想說什麽,卻又說不出來。

有一段時間了,於潮白隔三岔五地就要出去打打麻將。打麻將這事兒,挺費時間的。“打一會兒”,就到了後半夜,再“打一會兒”,就是通宵了。開初的時候,陸潔免不了擔心和疑心,黑子就像能猜到她心思似的,隻要每回一過了午夜十二點,就給陸潔掛電話:“喂,嫂子嘛,我哥還在這兒忙著呢。

怎麽樣,讓他給你說句話。”接下來,話筒裏就傳來於潮白的聲音:“陸潔,對不起,他們不讓走。恐怕還得一會兒呢,你就先睡吧。”

在陸潔眼裏,黑子那幾個人都是於潮白的死黨。於潮白就是去縹妓,他們也會幫忙給捂著。陸潔曾經在深夜十一點鍾,突然殺至黑子家,她看到的果然是一張擺著麻將的桌子,四圈坐著於潮白和他的狐朋狗友們。陸潔說是來送衣服,天涼,怕於潮白凍著。狐朋狗友們心照不宣地望著於潮白樂,於潮白笑一笑,什麽也不說,站起身,就跟著陸潔走了。這樣一來,倒弄得陸潔臉上挺掛不住的。從那以後,陸潔再也沒有問過於潮白打麻將的事。

那個周末的晚上,於潮白走後沒多久,陸潔就帶著兒子睡了。朦朧之中翻翻身,好像翻落在了水裏麵,整個身子都是涼涼的。陸潔驀地一驚,隨即睜開了眼。原來是兒子尿了床,並且七蹬八瑞的,把母子倆合蓋的那床大被也給踢開了。

四歲的兒子久已不曾有此劣跡,這泡尿撒得就有些出格。

陸潔把床收拾了,又哄著迷迷糊糊的兒子重新睡著,陸潔自己卻失了睡意。她輕手輕腳地拐進書房裏,隻見小**空落落的,惟有那隻圓靠墊趴伏在未曾打開的被圈上,猶如守窩的貓。

已經是淩晨五點鍾了,於潮白還沒有回來。

他又玩了個通宵,管他呢,反正今天休息,再回**睡個回籠覺。

陸潔深深地打著哈欠,慢吞吞地往回走。走著走著,心裏忽然起了一個可怕的念頭:他要是在她那裏呢?他要是在栗琳琳那裏!

陸潔睡意頓消,她匆匆地回到臥室,替兒子掖掖被角,再用椅子堵住床邊,然後穿好衣服就出了門。

曙光映照的長街上,開始有了一些車,還有一些晨練和買早點的行人。陸潔將自行車蹬得飛快,腦袋裏還在亂糟糟地催促自己,快,快,再快一點兒呀!

按照以往的慣例,於潮白即使在外麵打了通宵麻將,早上七點鍾以前總是要回來的。陸潔要在這之前趕到栗琳琳那兒,這樣才有可能探出個究竟來。

將自行車騎到綠雲花園小區,陸潔已經是汗津津的。看看手表,六點二十分,如果於潮白真在這兒的話,現在差不多到了要出門的時間。遠遠地看到那個十四號樓了,陸潔的心忽然懷坪地跳起來,是希望看到於潮白,還是害怕在這裏見到他,陸潔自己也說不清楚。

十四號樓五號是第一單元,靠近馬路的第一個門洞。陸潔簡直是在攝手攝腳地往前走,那模樣就像是一個獵手,在小心翼翼地接近他下好的擒獸套。

走進那個門洞了,陸潔向門洞內掃了一眼,腦袋裏頓時轟地一聲炸響,接下來就是一片碎土亂瓦,悶得她透不出氣。

她看清楚了,那不是幻覺,那是於潮白的自行車!

車身的黑漆已經開始剝脫,兩個車圈卻擦得賊亮。車座呢,不安分地把脖子伸得又高又長,做出一種出類拔萃的姿態來。車身的大梁因為碰撞過, 曾經扭歪,雖然幾經修飾,仍舊能夠看出犯過事的痕跡。

這輛自行車是剛剛從小存車房裏搬出來,還是昨晚就一直放在門洞裏,這一點並不重要,重要的是於潮白的車子在這兒,於潮白此刻就在這兒!

陸潔沿著樓梯爬到三樓,站在了五號的房門前。墨綠色的安全門,門前鋪著一塊棕色的墊毯,這就是栗琳琳的家,陸潔前天黃昏剛剛來過這兒。

陸潔呆呆地望著腳下那塊墊毯,那是擦鞋底用的東西,毯毛既厚實又細密。哼,擦得掉麽,於潮白,你已經無可挽回地把自已走過的痕跡留在這兒了!

冰涼的安全門很厚,可是,陸潔的目光仿佛已經將它洞穿。她看到了門後那條鋪著地毯的走廊,看到了掩著厚帷的臥室,看到了臥室的大**滾著那兩個男貪女愛的家夥……

陸潔的腦袋裏一陣陣發昏,她好不容易才穩住神,思索著此刻應該怎麽辦。現在就敲門吧,隻要敲開栗琳琳的門,於潮白準在裏邊。可是,如果門開了,姓栗的就會站在門口說,喂,你是誰呀,一大清早亂敲門。我不認識你,走開走開。

砰,門關了,你進不去。當然,於潮白在裏邊也不會出來哼,不出來,我就等。這是三樓,你還能從窗口往樓下跳?

不,不行,等不了那麽久。兒子佑生清早這一覺最多能睡到八點鍾,搞不好孩子現在已經醒了,正在家裏又哭又鬧呢守株待兔,看來還是最穩妥的辦法。不要打門,也不要喊叫。耐心等一會吧,於潮白就該出來了,於潮白要趕在七點鍾左右回家哩。那麽好吧,等他走出來的時候,就在房門口堵住他,看他還有什麽可說的!

陸潔拿定了主意,於是沿著樓梯上到三樓與四樓的拐角處。這是一個製高點,可以居高臨下、一覽無餘地俯瞰栗琳琳家的房門。

陸潔剛剛進入陣地,就聽到了開門聲。那是安全門裏邊的木門在響,好像有人在向門外望。過了一會兒,外麵那扇鐵製的安全門就發出了嘩啦啦的響聲,片刻後,一個人影從門內閃了出來。陸潔看清楚了,這不是於潮白還能是誰!

陸潔未及多想,立刻從製高點上衝了下去。

那一刻,陸潔就像一尊鎮墓怪獸,穩穩地堵在房門前。毫無防備的於潮白劈麵碰上了她,禁不住“哦”了一聲,下意識地轉過身,重新鑽進了鐵門裏。陸潔顧不了那麽多,腳跟腳地也進了門。

“琳琳,陸潔來了!”

於潮白一邊往裏走著,一邊緊張地高聲喊。

栗琳琳聞聲走了出來,隻見女主人的雲鬢已經梳整,眉眼和口唇也都畫得明明白白。隻是睡袍還沒有脫換,腳下鬆鬆地跟著一雙皮拖鞋,嚓嚓嚓嚓,聽上去並不緊張,倒是有幾分墉懶。

看到兩個女人在門廳裏打了照麵,於潮白就站在一邊說:

“琳琳,這就是陸潔。”

此時,他的語調也鬆弛下來了,聽上去,像是在介紹兩個朋友。

“見過,見過,她去過我那兒。”栗琳琳友好地將手伸了過去。

陸潔沒有伸出她的手,那隻蓄著勢能的手隱在胯骨的後麵,她在心裏緊張地琢磨著,這第一巴掌,應該先打眼前的哪一張臉。

栗琳琳並未露出一絲尷尬,她將那個已經伸出去的手轉了個方向,朝著沙發的位置擺了擺,然後慢聲慢語地說:“坐呀,快請坐。”

陸潔沒有坐,仍舊堅定地站著。

於潮白也不坐,這樣就與太太保持了一致。

栗琳琳倒是從容不迫地坐下了。她瞧瞧於潮白,再看看旁邊的陸潔,然後臉上掛起隱隱的笑意,對陸潔說道:“喲,你今天沒有用我們的倩影牌護膚乳吧?如果用了,臉色不會這麽灰灰暗暗的。”

於潮白聽了,不經意地偏轉頭去看陸潔。這一來,他的臉就送到了陸潔麵前。

陸潔抬起胳膊,對準那張臉打了過去。於潮白迅捷地將腦袋一偏,僥幸躲過了。陸潔惱極,另一隻手也前仆後繼地掄上來,頗有些左右開弓的威勢。於潮白已有防備,抬臂一攔,然後順勢握住了陸潔的手腕,將那氣勢洶洶的進攻頃刻間化解掉了。

“喂,你們兩口子,能不能別在這兒打?這可是我的家呀。”

栗琳琳委婉地笑著,一副可人的樣子。

陸潔還要掙紮,於潮白的另一條手臂已經環了上來,圈圍在她的肩背處。如此一來,陸潔就被丈夫抱進了懷裏。

“潔,咱們回家談好嗎?咱們回家。”

於潮白的動作是輕柔的,熱乎乎的嘴唇就貼在陸潔的耳廓上,猶如在親切地哄著一個任性的孩子。

陸潔心中全然沒有罷休的意思,然而眼淚卻不知不覺地湧流而出。這一流,力氣就隨著眼淚流了出去,身體頓時癱軟了。

“潔, 回家。咱們回家去。”

溫情的低語又在陸潔的耳邊響起,聽上去很誠懇。

當鐵門發出“砰”的響聲,陸潔才明白,她已經離開了那裏。

發生在栗琳琳家的場景,猶如一個讓人壓抑的惡夢。當陸潔隨著於潮白來到大街上的時候,她望著那些行色匆匆的車流和人流,不禁長長地舒了一口氣。那口氣一吐出來,她就感到了一種仿佛從夢中掙紮而出的輕鬆。

事已如此,陸潔開始冷靜了。

陸潔把車子騎得快一些,這樣,就和身後的於潮白保持了一定的距離。

“告訴我,怎麽認識這個栗琳琳的?”陸潔向身後丟下一句話。

“她也是黑子的朋友,在麻將桌上。”於潮白老老實實地在屁股後麵回答。

“她很漂亮嘛。”

於潮白沒有說話,隻是把自行車騎得快一些。這樣一來,他就和陸潔的那輛車並排而行了。

“咳。”於潮白輕輕咳嗽了一下,“不,其實跟你差不多。”

“她還沒結婚吧?”

“結過,又離了。”

“噢,那她現在是獨身,”陸潔咬咬牙,’‘如果你想跟她一起生活,我可以成全你們。”

“怎麽會,怎麽會呢?我怎麽會離開你和孩子呀!”於潮白提高了嗓音,像是在發誓。

“那你還做這種事?”陸潔的眼淚一下子又湧了出來,她有些歇斯底裏地大喊,“滾!去你的,去你的吧。”

喊完了,陸潔就發瘋一般,拚命蹬著自行車往前跑。

於潮白在身後叫著:“陸潔,陸潔,別騎那麽快,你等等我呀。”

陸潔不說話,悶著腦袋隻管往前騎。她心裏隻有一個念頭:快一點兒,快一點兒,家裏的兒子要醒了!

其實,在那個時刻,陸潔家中已經天翻地覆了。

不錯,如果早上沒有人喊醒佑生的話,小佑生的確能夠一直睡到八點多鍾。然而,他是必須依偎著媽媽才會睡安穩的。

即使媽媽起身離開了那張大床,隻要她還在這套房子裏,閉著眼睛的孩子就能感覺到她。那感覺仿佛是一種生物場,它無影無形,但又無處不在,猶如細密的蛛網一樣張開,捕捉著外界的變化。

大約就是在陸潔動手去打於潮白的那個時候,佑生忽然驚醒了。孩子睜開眼就發現,那種在朦朧中捕捉到的無依無靠的感覺是真實的:媽媽不在了!

“媽媽,媽媽!”

孩子在**緊張地喊。

沒有人回應,沒有那個像牛奶一樣香像糖果一樣甜的熟悉的聲音。

“媽媽,媽媽。”孩子從**跳下來,他沒有穿外衣,光著腳在地上跑。他看了廚房,看了客廳,看了廁所,沒有媽媽,哪兒都沒有。

“爸爸,爸爸!”

孩子又滿懷希望地進了書房。

空床,空桌子,空椅子,一切都是空的。

在他儲存不多的記憶中,還不曾有過這種事情,身邊沒有爸爸媽媽,沒有姥姥,也沒有小朋友。這空空的房子裏隻有他一個人,他像一隻孤獨的猴子,被關進了鐵籠。

這個四歲多的男孩子頓時被淹沒在無邊無際的恐懼裏。

他的第一個反應是哭,哭得無拘無束,哭得完全徹底。當他哭幹了眼淚,哭啞了嗓子之後,他沿著絕望走向了憤怒。

他敲門,他拍門,他踢門,他知道門是連接外界的通道,隻要走出去,他就可以擺脫封閉,擺脫可怕的孤獨,他就可以喊著叫著去找媽媽找爸爸。可是,反鎖著的大門對他的所有表現都毫不理睬,於是他擲茶杯,擲盤子,扔暖水瓶,他把滿腔的惱怒都拋向了那扇冷酷的大門……

乒乒乓乓的響聲刺激著他,燃燒著他,他變得亢奮起來。

還有炒菜的鐵鍋,那個黑黑圓圓的家夥還穩穩地坐在煤氣灶上。

“哎酶!”孩子發狠地大叫一聲,揮起拖把向鐵鍋打去。在這呐喊聲裏,孩子的怨怒得到了酣暢淋漓的宣泄。

“恍當。”鐵鍋掉在地上,摔破了。

意猶未盡,孩子拽著拖把進了臥室。

床頭櫃上的台燈,大立櫃上的玻璃……能打的,他都打爛了。

後來,他又掃**到了客廳。

從沙發開始,茶幾、飲水器、音響、電視.....一路敲打過去,無一幸免。孩子的情緒毫無節製,有些近乎狂亂了。

這個四歲多的屬於陸潔和於潮白的男孩子,在他與生俱來的性格裏,兼有著父親的狂放和母親的執拗。在這個特殊的時刻和特殊的境遇中,這種狂放和執拗便清楚無遺地表露出來。

陸潔和於潮白釀就了這杯酒,注定了要由他們自己來品嚐。

當精疲力盡的孩子敲打到電話機時,他慢慢地垂下了拖把。他盯著那架電話機,忽然想到,爸爸媽媽都是拿起話筒和外麵的人說話的!

孩子拿起話筒,不停地說著“喂喂”。耳機裏隻有“嘟嘟”

的信號聲,並沒有什麽人回答。連著這樣做了幾次,孩子終於失望,他用手使勁兒一拂,“啪”地一聲, 電話機就跌摔了下來。

孩子跟著一屁股坐在地上,可憐巴巴地咧開嘴,幹幹地嚎叫。

他覺得嗓子疼了,他覺得屁股涼了,可是,他仍然執拗地坐在地上嚎。無助的孩子在這自虐中,隱約地體味到了一種異樣的愉悅。

大門就在這個時候打開了,媽媽,還有爸爸,都走了進來。

“佑生,你這是怎麽了!”

陸潔蹲下來,將坐在地板上的兒子緊緊地抱進懷裏。

“打你打你打你!”孩子用小拳頭使勁兒擂著母親,他用這種方式,表達著對母親的依戀和心中的餘悸。

陸潔身子晃了晃,和兒子一起歪倒了。

“哦,來來來,爸爸抱。”

於潮白痛心疾首地跪下來,摟住了兒子。

“打你打你打你!”

小拳頭雨點一般地打在於潮白的額上臉上下巴上脖子上胸脯上……於潮白呢,任憑兒子怎麽擂,都紋絲不動。沒有人會知道,此刻在他的潛意識裏,正翻湧著一種類似贖罪的感覺。

終於全都平靜了下來。

夫妻倆這才仔細打量了一番他們的窩巢,這裏猶如剛剛遭了劫難,簡直是天地翻覆,滿目瘡演。夫妻倆無言地對視了一下,然後就默默地各自動手,收拾這被打破的金歐。

心裏“格登”地響了一聲,陸潔頓時愣住了。鍋破了,這是惡兆,是惡兆。一種莫名的恐懼猶如濃霧似的,在她的心裏彌漫開來。她相信預兆,她相信警示,她覺得這一切都是冥冥中的宿命假手佑生來做成的……

早餐不能不吃,即便隻是為了兒子。陸潔把冰箱裏的幾樣東西拿出來,隨便加了加熱,就端上了桌。

夫妻倆各懷心事, 自然吃不進去。兒子佑生卻因為爸爸媽媽都回來了,心情頓時晴朗起來,他大吞大嚼,美美地飽餐了一頓。

剛剛放下碗,佑生就嚷:“爸,媽,去公園!”

陸潔沒心思,她冷冷地望了一眼於潮白,說道:“算了吧,今天就別去了。”

於潮白卻說:“還是去的好。”

陸潔沒有接話。她明白,剛剛出了栗琳琳這樁事兒,於潮白是想借著帶兒子去公園玩兒的機會,把彼此的情緒都衝淡一些,把必不可免的夫妻交鋒盡量向後延長一些。

孩子見媽媽沒有答應,就撒著嬌嚷:“不行,去公園!你們答應過的。”

“好好好,去去去,”於潮白一邊安慰著佑生,一邊幫他換鞋換衣服,然後又勸陸潔,“帶孩子去公園曬曬太陽吧,孩子缺鈣。”

想想昨晚於潮白剛剛在栗琳琳那兒過了夜,現在自己卻要若無其事地和他一起逛公園,陸潔心裏實在憋氣。

陸潔瞧也不瞧於潮白,隻對著兒子說:“佑生,讓爸爸帶你去公園好不好?媽媽在家裏收拾東西。”

小家夥似乎敏感地意識到了什麽,他跑過去左手拉住於潮白,右手拉住陸潔,毫不退讓地說:“不行,不行!爸爸媽媽都得去。”

陸潔拗不過兒子,隻得答應了。

看到陸潔終於答應去,於潮白仿佛得了大赦。心裏一高興,就忍不住多嘴多舌地說:“陸潔,穿那套真絲連衣裙吧,那套裙子顯得你身材特別好。”

“穿什麽,還用得著你關心呀?”陸潔沒好氣地回了一句。

於潮白當頭挨了一悶棍,頓時蔫下來。

小佑生瞧瞧爸爸的臉色,再瞧瞧媽媽的臉色,乖巧地拉住陸潔的手說:“媽媽,你穿這身衣服就很好看。”

陸潔心裏湧起一陣溫熱,她俯下身,和兒子貼貼瞼兒說:

“乖乖,你真是媽媽的好乖乖。”

聽了這話,佑生的小手將陸潔的脖子抱得更緊,身體也在微微地顫抖。陸潔暗暗吃驚,這孩子簡直像個精靈,大人的心思,他仿佛都能捕捉到。

陸潔不睬於潮白,她自己替佑生帶了零食和飲料,然後便扯住佑生,徑自出了門。

於潮日跟在後麵踢踢踏踏地走出來。

“帶錢了麽?”陸潔板著臉問。

“嗯。”

“帶鑰匙了嗎?”

於潮白不再多嘴了,每句話都隻用一個“嗯”字做回答。

他這樣做,陸潔心裏也不痛快。幹什麽呀,裝啞巴!

聽到鎖門聲,陸潔背過身,拉起佑生的手就要下樓。佑生卻轉過頭,把另一隻手伸出去,不停地嚷: “爸爸,爸爸!”

“哎。”

於潮白笑了,連忙把自己的手向兒子伸過去。

孩子滿意了,右手牽著媽媽,左手扯著爸爸,一起下樓梯。

樓梯不寬,三人並排一起走就顯得有些勉強了。陸潔幾次想帶著兒子先下去,卻清楚地感覺到了,那隻拉著她的小手在抗拒,陸潔隻得作罷。

那一天,外麵的陽光很燦爛。一走出去,佑生就眯著眼睛嚷:“媽媽,太陽好大呀。”

陸潔看看表, 已經快十點鍾了。十點鍾的太陽是成人的太陽,就像於潮白和陸潔。兒子呢,兒子應該是八九點鍾的太陽。不,應該是方升的嫩日,不過六七點鍾吧。方升的嫩日是溫和的,不會那麽灼灼逼人……

陸潔心裏感慨著,她怕兒子被成人的太陽灼傷了,連忙給兒子戴上了遮陽帽。

長長的帽沿下麵有一片深色的影陰,像是一張大手,在兒子的嫩臉上遮出一片庇護來。

從家門口到他們要去的那個公園,走路隻不過需要七八分鍾的時間。他們一家三口在林**上從從容容,慢慢悠悠地散著步。

漂亮的男人漂亮的女人漂亮的兒子,在局外人看來,這無疑是個讓人羨慕的小家庭。

陸潔沒有讓這種悠閑持久,憋在心底的火沒有泄出來,她難受。

陸潔說:“這世界上有些事情就是那麽奇怪啊。你瞧這太陽吧,升起來之後,它還要落。這些樹呢,綠了之後,就會黃。”

“這是規律,改變不了的。”

於潮白隨口應答著。由於陸潔率先將沉甸甸的緘默卸除了,於潮白的臉上就顯出了幾分輕鬆。

“是啊,是規律。比如貓吧,總是要吃腥。狗呢,改不了要吃屎。”

陸潔忽然重重地拋出這句話,語調裏浸滿了高濃度的刻毒。

於潮白聽了,長長地歎了口氣。

“你說得對,其實,我也一直在想這個問題。”

他們用的是隱語,他們以為佑生聽不懂,可以放心地談。

可是,這孩子似乎有一種特別的感受力,能夠感受到那種無形無影卻又無處不在,被人們叫做氣氛的東西。

由於這種感受,孩子顯得十分不安。他忽然開口,急切地辯白道:“不對不對,媽媽,貓會喝牛奶,狗也會啃骨頭!”

媽媽沒有和兒子爭,爸爸呢,苦笑著用手撫了撫兒子的頭。

他們要穿過一條馬路了。十點鍾的時候,那條馬路上的車流很洶湧。於潮白將兒子的手拉得格外緊,仿佛那馬路是條河,他怕大水將兒子衝走了。

他的神情很認真,甚至很誠懇。

“陸潔,你想想,如果一代一代的貓,一代一代的狗都是要吃腥,都是要吃屎,那就應該有它存在的原因了。我想,那恐怕是與生俱來,代代相傳的東西。”

陸潔嘲諷地將眼睛眯起來:“哼,我明白,你又想從遺傳基因裏找借口。”

“不是借口,是原因,是根據。比如一隻貓,你在它麵前放上一盤魚,無論你怎麽對它進行道德教育,無論你怎麽用棍子敲打它、懲罰它,它還是會把它的爪子伸出去。那麽,我們應該拿它怎麽辦呢?”

“那叫死不悔改!”

“唉,即便打死它,也不會讓它改變的。除非,就叫它死吧。”

於潮白的嘴角帶著無奈的笑,有些蒼涼,甚至有些絕望。

這種話和這種表情都讓陸潔有些意外。一時間,她竟然不知道該說什麽才好了。

這時候,他們一家人已經站在了另一條馬路的邊沿上。這條馬路的對麵就是公園,透過路邊的花壇和樹木,透過路上的車流,可以清楚地看到公園的大門。那是一個古香古色的建築,高高的石階,朱漆的大門,金黃的琉璃瓦,七彩的飛簷,望上去,猶如一座高高在上的宮殿。

一些汽車來來往往地在他們的麵前穿行。那些汽車慌慌忙忙,像是急著要去轉世投胎。

於潮白一家三口就站在那兒等。

等待的時間仿佛很漫長,於潮白忽然說了一句:“其實,栗琳琳是不願意再結婚了,我和她不會。”

於潮白的話顯然是想把什麽解釋清楚,然而那種解釋卻使陸潔感到了不可忍受的淩辱。

她怎麽能和這個淩辱她的男人再待在一起呢!

近處似乎沒有汽車,陸潔驀地邁開大步, 向馬路對麵走去。

“的,的!”一輛白色的轎車鳴著喇叭,一邊刹車,一邊向前滑行。它像醫院病**的白被單,是白被單在馬路上飄……

白轎車好不容易在陸潔的身邊停住了。

“媽媽!”

佑生大叫著,鬆開了於潮白的手。

帶著那種惟恐失去母親的擔憂,孩子向他的母親奔去。

一個巨大的陰影疾馳而近,於潮白在一瞥間看到了那個陰影,那是棺材匣子一樣的大公交車。

“快回來呀,兒子!”於潮白在這邊大叫。

陸潔也看到那輛公交車了,她在那邊伸出手,拚命地高喊:“快過來呀,兒子!”

孩子猶豫了,他望望母親,再望望父親。

是急刹車的銳利的響聲。碰撞聲卻幾近於無。

於潮白看到兒子小小的身體飛升起來,朝著成人的那顆十點鍾的燦爛而旺盛的太陽,朝著那個有著高高台階有著朱漆大門有著挑角飛簷和七彩琉璃瓦的宮殿,飛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