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一、穿婚禮上的舅舅們
劄記五朋友們經常笑話我,說是我下巴上的胡子長得很像恩格斯。這話令我甚覺慚愧,如果一個人的智慧不像那位智者的話,徒有胡子的相像豈不是可笑而可悲麽。
恩格斯在論述家庭、私有製和國家的起源時,說過這樣一段話。“母親作為自己子女的惟一確實可靠的親長的這種最初的地位,便為她們,從而也為所有婦女保證了一種自那時以來她們再也沒有占據過的崇高的社會地位。”到了吉瑪山之後, 我才切身體會到了這段話的意義。
在吉瑪人這裏, 男人不娶,女人不嫁,作為配偶的當事人都居住在各自的母家,維係他們關係的不過是感情而已。倘若感情不複存在,雙方便中止來往,彼此再無瓜葛。作為家庭的最重要的所屬,子女與財產,都歸於女方, 男方沒有任何支配的權力。
我覺得這裏的男人和女人在感情的交往中,雙方是相當平等的。然而, 當男人失去了對自己子女和財產的支配權時,他在生活中的位置也就可想而知。
我時常陷入冥想,在大自然中,雄性與雌性的關係從來不曾有過恒定的形式,從來都是因類而異, 因地而異, 因時而異,萬狀紛呈, 變動不居的。
有那樣一種昆蟲,雄蟲完成**之後就會死去,雌蟲將受精卵產在雄蟲的屍體中, 以此作為營養,使後代得以成長。那種蟲類是一次**配的生物,畢其生於一愛,心無旁鶩。
有那樣一種鳥,雌雄相悅後,雌鳥便產卵育兒。雌鳥孵出後代, 需要連續臥於卵上幾十天,這樣才能保持恒定的溫度,使雛鳥得以孵出。在此期間,雄鳥忠貞不二,每日銜食哺喂雌鳥。可是, 當它們的後代能翔飛自食之後,雄鳥便離巢而去,另覓新歡了。
人類呢?人類在漫長的進化過程中,一直是一種群婚動物。這種動物的性生理和性能力,都是與群婚相適配的。女性排卵,每月一次;男性排精,一毫升精液裏竟有六千萬以上的精蟲。許多高等動物都有所謂的**期,使它們的**行為受到種種局限, 而人類不論是男性或女性,都不存在這種限製。
正是由於具有了這樣強大的**和生殖能力,加之智力的進化,人類才得以在惡劣的生存環境和激烈的生存競爭中繁衍下來。
我想,如果不是生產力的發展造成了私有財產的出現,人類的這種群婚形式是不會改變的。“一夫一妻製的產生是由於,大量財富集中於一人之手, 而且是男子之手, 而且這種財富必須傳給這一男子的子女”。這種婚姻製度的明顯目的就是生育確鑿無疑地出自一定父親的子女, 而確定出生自一定父親之必要,是因為子女將來要以親生的繼承人的資格繼承他們父親的財產。
特定的社會製度產生了與之相適應的社會道德,產生了與之相適應的法律製度。你結婚了,你就是與對方與社會締結了一種合同,一種契約,承諾擔負起維持家庭撫養子女的責任和義務。我想,群婚狀態下的人們是不會對男女之情尋求所謂“專一”或者“忠誠”的,這種要求應該是一夫一妻製出現之後的事。
人們不懈地尋求“永恒的愛情”,恰恰證明了它的虛幻,人們熱烈地謳歌“始終不渝的忠誠”,恰恰印證了此舉的不易。
它們並非是那種依據人類的本能就可以順順當當地做到的事情, 而是必須以壓抑和犧牲人類的某些本能作為代價,才可能實現的。
我想,其實人類的愛情不過是基於性生理基礎之上的性幻覺和性想像罷了,這一點我們隻要觀察一下人的發育過程,就不難明白。人在童年時期,性腺尚未發育,那時的男孩子和女孩子,產生不了性的意識,於是,便也無所謂愛情。愛情是隨著身體的性發育漸趨成熟而產生的,青春期的到來帶來了美妙的青春期幻想,那就是愛情的初始。人類特有的思維能力給那種性幻覺和性想像塗上了絢麗的審美色彩,於是它便進入了音樂、雕塑、繪畫、文學和其他各門類的藝術。惟其如此,人類的性行為方式才超出了一般動物單純的**活動, 而有了特異的升華。
然而, 究其實質, 它仍舊不過是基於性生理基礎之上的性幻覺和性想像。
好了, 我們應該看清楚了:期望一種感覺、一種幻覺、一種想像, 可以一成不變,可以永遠存在,是多麽荒謬可笑。
實際止,經曆過火熱愛情而後建立了家庭的大多數男女,在經過多年的家庭生活之後, 已經不知不覺地轉變成了彼此生活的合作者與陪伴者。
完全依賴愛情而建立起來的家庭並非是最穩固的,期望通過家庭這種形式來實現永恒愛情的人,往往會大失所望。從社會的角度來看,每一個家庭不過是一個經濟組織, 它要保障家庭成員的生存發展和家庭後代的產生延續, 以使整個社會穩定和發展。社會關注和要求的是締結合同的雙方信守合同, 以保障家庭的穩定從而保障社會的穩定。也就是說, 它向每個家庭成員要求的更多的是責任和義務。
一方麵是基於性本能的個人的感情,這是個不穩定的變數;另一方麵是基於社會整體利益的社會的要求,這是個不變的常數。這對難以化解的矛盾,必然會給人帶來無數的煩惱和痛苦。
我們每一個人,都是特定的民族特定的時代特定的社會的產物。 當我審視和鑒定我自己的時候,我得出了如下的結論:
我所在的這個民族,有著五千年的文明史, 它很早就從母係社會蛻變而出,形成了 日益完整的夫權製社會。在這個社會裏,女人的一生是從屬於男人的, 男人用聘禮的形式買來了女人,女人作為男人的性工具,她的終極目的就是生育屬於男人的後代。就像豬馬牛羊越多,標誌著一個男人越富足一樣,女人和孩子的數量也是一個男人富裕的標誌。於是,越富裕越有地位的男人,就越要多娶女人多生孩子。 與此相適應的社會道德是“不孝有三,無後為大”,是“三從四德”,是那部女人必讀的經典(女兒經)裏所提出的各種要求……
我所處於的這個時代, 實行“真正的”一夫一妻製僅僅五十年。也就是說,這個製度不過是從二十世紀中葉才剛剛開始。在此之前, 男人娶妾納小是很正常的、被法律所認可的行為。
然而, 時代畢竟變了, 隨著女性日益廣泛地參與經濟生活和政治生活,女性終於開始爭得了與男性平等的地位,“男女平等”的口號已經寫在了法律的旗幟之上。可是,傳統的道德文化依然根深蒂固, 即使在標榜著男女平等的一夫一妻製家庭裏,仍舊處處遺留著夫權思想的殘餘。我是一個男人, 那是我的房子和錢,那是我的老婆, 那是我的孩子他通常要隨我的姓當我閉目沉思的時候, 我可以清楚地看到我自已。和周圍大多數的男人一樣,在少年時代他們浪漫地憧憬過愛情,在青年時代他們熱烈地追求過愛情,進入中年之後,愛的潮水在家的港灣裏已經平穩舒緩波瀾不驚。於是,他們渴望港外的洶湧,有機會就可能出港去探奇求險,但是在一番洶湧之後,他們還會回來享受港灣裏的那份安穩平靜。他們有了駕馭風浪駕馭自己的能力,不會輕易地翻船。他們有了對於社會規則的洞悉,不願受到那些規則的懲罰使自己損失太多。他們中有些人或許會在某次出港之後一去不返,但那不過是另一個港灣的錨泊罷了, 用不了多久,他們又會重新上演出港與泊留的舊劇。
他們心底那種出港的**想必是與生俱來的,那是一種難以更改的宿命。先祖把基因密碼遺傳給了他們,那是他們生命的組成部分。
即使到了老年, 隻要生命之樹尚綠性的欲望仍在,他們還會可歌可泣地回味愛情渴望愛情……
我說過, 我是一個有著幾千年夫權傳統的民族的男人。 自從來到吉瑪山,進入了這個母係社會,我才更清楚地看到我的觀念我的行為,早已無可更易地被鑄造成型了。
自從我聽了冕諾的指點, 到我的哦耶家去幫忙犁地之後,我在不知不覺中, 已經成了她們家的常客。作為常客,這就是說,我和哦耶相會的時候, 不必非要半夜三更悄悄地從女樓的窗口潛進她的房間了。 隻要我願意, 我可以敲開她家的院門,從那裏直接走進去。
然而,待遇的提升,不僅沒有給我帶來喜悅,反而使我增添了新的煩惱。
每次當我趕往那處山坡, 去幫助我的哦耶犁地的時候,平措都會出現在那裏。我不想和他打交道,但卻忍不住會時常地打量他。那種時候, 我會覺得他魁梧的身板就像一堵無處不在的牆壁,遮擋住了我的視線,遮擋住了我的去路。對於他,我的目光是冷淡的,或許還含著敵意。然而,平措卻總是友善地對我笑。他那對溫潤的大眼睛酷肖牛眼,那頭拉犁的健牛的眼睛。
二牛抬杠。兩頭牛,一根杠,兩個男人,一個女人……我和平措是並行的兩頭鍵牛, 我的哦耶就是那根杠子麽?
這樣想了,越發覺得心裏悶氣。
有過那樣的黃昏,我到哦耶家去了,我的哦耶和她的母親陪著我坐在火塘的旁邊。她們給我上茶,酥油茶,濃濃的香香的,還有烤得軟酥酥的核耙。心愛的女人在火光裏搖曳,一跳一跳,一閃一閃,宛如一個幻影。這種時候, 我就覺得核把更私酥油茶更厚,心裏真是愜意得很。
這種時候,平措卻來了。看到我,他沒有絲毫的不悅或尷尬,他打著招呼,就挨坐在我的身邊。熟識得像是朋友,親熱得猶如兄弟。他也有濃香的酥油茶,他也有烤得軟酥酥的核耙陡然間,我什麽都感覺不到了,酥油茶和核耙全都失了滋味。我腦袋裏隻有一個念頭:怎麽辦?等一會兒,是我走,還是他走。
我的哦耶和她的母親卻仿佛什麽也沒有發生,她們穩穩當當地坐著,不緊不慢地嘮著,臉上一派祥和與平靜。
我覺得已經很晚很晚了,平措終於站起來,告辭離去。 出門之前,他向我笑了笑。我不喜歡那笑,那笑裏有一種優越感,仿佛他是大哥我是小兄弟,他在向我謙讓。
那一夜, 雖然是我留在我的哦耶的女樓裏,但是我的心情簡直糟透了。
事後,我認真地想過,我是不是應該離開吉瑪山了?我在這個地方,滯留得已經太久太久。我到吉瑪山是來采風的,邂逅我的哦耶,不過是一段浸染了異域色彩的風情。就像天上流走的一片雲,就像海子邊吹拂的一陣風, 它美麗, 它清爽,但它畢竟是要一掠而逝的。
我艱難地做出決斷,給自己定下了行期:三天之後離開。
我和我的哦耶,還有三天的緣分。
對於我來說,這有些像死刑宣布後的絕望。我渴求那因絕望而帶來的癲狂,我要每分每秒鍾都和我的哦耶在一起!
當晚,我在冕諾那兒早早地吃了飯,就匆匆地趕往我的哦耶家。站在她家院門前的時候, 月亮才剛剛升起。那條卷毛大狗鑽出來了, 它對我已經熟識,噴著鼻息,在我身邊搖頭擺尾地蹭來蹭去。開門的是老母,看到是我,她渾濁的眼睛亮了一下,似乎有一點意外和驚奇。
老母把我迎到火塘邊,卻不見我的哦耶出來。我疑惑地坐下,正想開口問,老母已經把苦蕎酒給我端了上來。
“於, 喝完這碗酒,你就走吧。”老母和善地說。
“為什麽? 出了什麽事?”
“沒事,於。遠道的來了,遠道的。”
在老母的解釋中, 我終於明白,今夜我的哦耶要與另一位“依塔”在一起, 我應該像平措那樣,微笑著離開。
然而,我做不到。
那個男人是誰?他是做什麽的?遠道的,他來自昆明?
中甸?西昌?成都?他是在外趕馬的吉瑪人,還是偶然到吉瑪山來的外族的客商?
我的身體變做了火塘,有許多火苗在不可抑製地躥跳。
我執拗地對老母說, 我要見見她, 見見她,說幾句話就走, 隻說幾句話……
老母望望我,起身去了。
不一會兒,她複又回轉來。
“她會跟你說話的,於,她會見你的。今天不行,今晚不行。”
我什麽也不再說,從火塘邊起身離去。
騎在黑走馬的鞍背上, 一個人鬱鬱不樂地往回走, 我的心裏說不出有多麽沮喪。黑走馬仿佛知曉我的心思, 它聾拉著腦袋, 悶不出聲,連個響鼻也不曾打。一路的沉默,我在那沉默中將嫉妒燃做了火, 火又焚成了灰。等我見到冕諾的時候,灰已經冷了。
“明天,冕諾,能送我走嗎?”
“於,怎麽了,你?”冕諾望著我笑。
“不怎麽, 我是該走了,”我的聲調很平靜,似乎不帶任何情緒,“我來的時間已經不短了。”
“唉,於,走吧走吧。升起來的月亮,還是要落下去的;
飛過來的雁鵝,還是要飛回去的。於,你終歸不是我們吉瑪山的人。”
是的,我不是吉瑪人。我接受了吉瑪女人給我的愛, 可是我卻承受不了這愛帶給我的痛苦,我無法適應吉瑪人男女之間那種相處的方式。我想,如果我像冕諾一樣長年在吉瑪山生活的話,我一定會在嫉妒的煎熬中輾轉而死。
冕諾此刻正歪靠在毛氈上,嘴上輕鬆地銜著一根煙,雙手不緊不慢地搓擰著皮繩。
看得出來, 與我對坐的冕諾,很快樂,很悠閑, 絲毫沒有苦惱的神情。
我說:“喂, 冕諾,難道你就沒有想過娶個女人,成個家?”
“於,你說什麽, 成家?”冕諾停下手,把身子坐直了,“家,你們漢人的,我見過。一進屋, 大的, 小的, 哭, 叫。
背呀,抱呀。男人樣樣做,煮飯喂豬擔水澆地……有什麽好?”
冕諾臉上是一副不屑的樣子。
我對他無話可說, 隻能苦笑著咧咧嘴。
第二天,在冕諾的伴隨下, 我倆一起向楠碧河邊走去。隱隱的,似乎已經聽到嘩嘩的水聲了, 眼前卻隻能看到儲紅色的泥土鐵灰色的山石和蔥鬱的草木。那河是藏在大山心底裏的,它藏在前麵的峽穀中。峽穀是大山心底綻裂的傷口,楠奢河就在那道深深的傷口裏嗚咽。
冕諾扛著兩個脹鼓鼓的膠皮輪胎, 它們用皮繩綁緊了,一個穿戴在冕諾的脖子上, 另一個垂掛在他的肚皮前。那就是我們的船,冕諾就要用它送我渡過楠旁河。我不想循來時的老路回去,老路通昆明, 而渡過楠碧河則可以入四川。那一程,還有許多可看的地方。
楠碧河並不太寬,但是水流湍急, 兩岸全是陡崖,所以既無橋可架又無船可渡。冕諾說,在下遊的地方,倒是有一座破舊的藤索橋, 可是那得走很遠很遠的路。不如在這裏過河,一袋煙的工夫就漂過去了。漂楠碧河,用下海子的木船不行,浪一衝,船就翻。抱著輪胎卻能漂過去, 冕諾常這麽做,送過貨,也帶過人。
我站在崖這邊, 向河對岸眺望。對岸的山石樹木似乎就在麵前。隔著深深的峽穀, 隔著湍急的水流, 它們是那麽的切近而熟悉,又是那麽的遙遠而陌生。隻要渡過河到了那邊,我和吉瑪山, 我和我愛著的哦耶,就要從此相別,天各一方了!
我情不自禁地轉身向楠襲河的上遊佇望,河水升跌遊移,折折回回。在盡頭處,仿佛被兩岸擠逼過來的石崖扼斷。
我的哦耶就在那兒,她就在河上遊的寨子裏。
我的心猛地撕裂開來。不, 我離不開我的哦耶!不,我離不開我的孩子!直覺告訴我,她正在鼓脹起來的肚腹中懷著我的孩子!
“於,走吧, 我們。”冕諾的腳在水邊探著,那兩個輪胎在水中一顛一顛地晃。
“冕諾, 我問你,你能讓三個人一起過河嗎?”
“沒問題,於,把四個輪胎綁在一起,可以過四個人。”
“那好,你去再綁一個輪胎,我要再帶一個人。”
決斷是在一瞬間定下的, 我即刻輕鬆了。我要帶我的哦耶走,我要帶我的孩子走。從此,她可以過一種完全不同的生活,從此,他們將進入另一個完全不同的世界。
那是我帶給他們的。
我就是這樣心情輕鬆而又興奮地踏進了我的哦耶家。
蠟染的頭帕像雨後的芭蕉葉一樣鮮亮,雙耳墜著兩顆晶瑩欲滴的紅瑪瑙,使她那黑瑪瑙一樣的雙眸愈發明麗。那就是我的哦耶,像我初次見到她時一樣動人。
她在木紡機前端坐,正織著一匹細麻布。她從容不迫地踏著腳,織機不慌不忙地應和著,叭嗒叭嗒, 叭嗒叭嗒, 笨拙得很,樸實得很,可愛得很。
我站在她的身邊。她停下來,望著我說:“你來了麽?於“我要走了。”我說。
“於,我知道,你會走的。”她溫柔地眨了眨眼睛。
我心裏便著,一句話也說不出來。
“於,我會想你的。”
那聲音是從她心底裏發出的。
我猛地抓住她的手,激動地說:“跟我走吧,我這就帶你走!”
“不。”她的手從我的手中滑脫了出來。
“為什麽?”我愣了,疑惑不解地望著她。
“不為什麽,於,不為什麽。”她平靜地轉過身,重新開始織她的布,“你看,於, 我得織布,我得種稗子種燕麥, 我得管這個家。”
“你難道不明白嘛,”我幾乎是對她嚷叫著說,“你可以丟開這些,跟我去過另一種生活呀!”
她搖搖頭,不緊不慢地織她的布。叭嗒叭嗒,笨拙得很,樸實得很,執拗得很。
我感覺到了頑強,那種笨拙樸實和執拗裏,有一種冷漠的頑強。
我被那頑強碰疼了。
我痛楚地叫著:“你是離不開別的男人吧?你不是說,你愛我嗎?你不是在我的皮肉上, 用你的牙齒告訴我,你愛我嗎!”“是的,於,”她真誠地點點頭,“可是, 我也愛他們啊。”
我聽到我的牙齒響了,我有些刻毒地嚷:“我知道了,你會在所有男人的皮肉上, 用牙齒說,你愛他們!”
她仍舊不緊不慢地踏著她的織機,“不, 於, 我隻對我喜歡的男人那樣做。”
我開始冷靜下來。片刻的停頓之後, 我一字一板地說:
“你應該跟我走。你懷著我的孩子,我要我的孩子!”
織機聲戛然而止。
她久久地盯著我:“於,這是我的孩子, 我的。”
那是一種雌獸護惠的目光, 一隻隨時準備投入搏鬥的雌獸。
她變得陌生、疏遠。
我無法與這陌生和疏遠溝通。
我是第二天早晨才離開吉瑪山的,跟著冕諾, 我一步一步地向河中走去。 當楠奢河水浸濕我的小腹的時候,我想起了我的哦耶那張低俯下來的汗濕的臉, 我想起了她用牙齒留下來的女書。
我的小腹處一陣陣顫抖起來,那是她在用牙齒向我述說她的摯愛麽?
河水將我漂起來了, 圓輪胎上露著腦袋, 我像戴著枷。一個浪頭接著一個浪頭打來, 我這個戴枷的男人就身不由己地被激流拖拽而去。
我最後地回望了一眼旋轉的吉瑪山。哦, 我的孩子呀,你就這樣留在你母親的身邊了! 我無從得知你是男孩還是女孩,如果你是男孩,你將成為另一個平措或冕諾,在山坡上用二牛抬杠犁地,趕馬走西昌下四川。如果你是女孩呢,你將紮起蠟染的頭帕束上手繡的花腰帶,在夢姆湖邊圍著葬火唱歌,站在女樓上等待你的“依塔”到來……
哦, 我的孩子啊。
澤瑪吉的女兒果錯舉行穿裙禮,采爾珠是一定要去慶賀的。這不隻是因為澤瑪吉和采爾珠是親姐妹,更重要的是果錯行了穿裙禮,就要過繼到采爾珠家,做女繼承人。十三歲的男孩子行了“穿褲禮”,就是男人,十三歲的女孩子行了“穿裙禮”,從此就是真正意義上的女人了。
采爾珠給陸潔講了關於“穿裙禮”和“穿褲禮”的來曆。
在吉瑪人的傳說中,當初人和其它動物一樣,都是沒有生命年限的。後來,上天要讓天下的動物生死有秩,就想出了一個辦法。上天將在一年之中最長的那個夜晚,依次發出各種壽限的呼喊,應者就可以取得那種壽限。到了那個夜晚,人和所有的動物一樣,都睡著了。上天喊出“一千歲”的時候,蒼鷹聽到了,它撲著翅膀應了一聲,於是,蒼鷹得到了一千歲的壽命。
上天喊“一百歲”的時候,老虎聽到了,它張大嘴巴吼了一聲,老虎就得到了一百歲的壽命。上天是很想照顧人的,它把石塊扔到人的房頂上,然後才喊出“七十歲”,可是,人睡得很死,隻有臥在樹下的狗吠了一聲,七十歲就歸了狗。直到上天喊到“十三歲”,人才從酣睡中驚醒,慌忙做了應答。十三歲的壽命對於人來說,實在是太短了,上天就和狗商量,讓它和人做了交換。條件是人要照顧狗,讓狗和人一起生活,不管人吃什麽,都要有狗的一份……
因此,在吉瑪人看來,十三歲以前的孩子不過是家中需要照顧的一隻小狗,十三歲後,他們才成了人,那是他們新生命的開始。
吉瑪人的家庭舉行“穿褲禮”和“穿裙禮”,是一樁很隆重的事。遠近的親屬都要前來祝賀,同寨子的人也喜歡趕熱鬧吃它一回樂它一回。陸潔隨采爾珠趕到澤瑪吉家時,天色已近黃昏,院子的中央燃起了火堆,主人和來客圍在火堆周圍,說著笑著,空氣中彌漫著煮肉烤肉和開了壇的苦蕎酒的香味。采爾珠是主客,被澤瑪吉請到了內圈,陸潔自然也隨著跟了過去。
滿院子的人都是吉瑪人的打扮,服飾不同的陸潔一露麵就引來了不少注意的目光。澤爾車雙眼亮亮地盯著陸潔說:“漂亮,陸。漂亮,陸。”
因為是參加“穿裙禮”這樣的聚會,所以陸潔特意換上了西裝,還別上了一枚胸針。在澤爾車的目光下,陸潔下意識地用手撫了撫西裝上衣的領口,微笑著回答:“謝謝,澤爾車。
其實,吉瑪人的裙子更漂亮,我真想穿上那麽一條呢。”
“真的,陸,我一定讓姐姐澤瑪吉給你做一條。在我們依卡寨,再找不出澤瑪吉做的那麽漂亮的裙子了。穿上它,你準會像我們吉瑪人的。”
澤爾車是在鄭重地許下一個諾言,他的神情分外認真。
“好啊好啊,穿裙子那天,也要給我行一個‘穿裙禮’。”
陸潔開心地笑,仿佛看到自己真的穿上了那樣的裙子,紮上了那樣的頭帕。
“會的會的,陸,我會請鄰家的丹朱米做你的媽媽,給你穿裙,請達曼大巫師做主持,給你行禮。”澤爾車點著頭,連聲地應承。
陸潔不解地說:“為什麽要請鄰家的母親做我的媽媽呢,我來做你媽媽的女兒不是挺好嗎?”
“不行,陸,”澤爾車率直地說,“你做了我媽媽的女兒,我就不能握你的小指,上你的女樓了。”
陸潔明白,她不能再和澤爾車聊下去了。她怕再聊下去,澤爾車又會說出什麽癡話來。於是,陸潔指指果錯那邊說:
“好了好了,澤爾車,你別搞錯了,今天的主角是果錯呀。”
十三歲的果錯是當然的主角,小姑娘這時候正靠在母親澤瑪吉的身旁,清瘦的臉上露出許多羞澀。如果說豐滿紅潤的澤瑪吉是晶瑩綻露的熟石榴的話,果錯還隻是個又小又硬的青果。男人們的目光大多從果錯那裏一滑而過,然後就落到了澤瑪吉的身上。
陸潔看到澤瑪吉的時候,不覺怔了征,今天的澤瑪吉似乎與往日陸潔見過的那個澤瑪吉不同。不同在哪裏,陸潔也說不清。怔了一會兒,陸潔自己笑了,今天的澤瑪吉顯然刻意修飾過,或許,這就是讓陸潔感到不同的緣由吧。
達曼大巫師的幫手們將一袋燕麥和一隻風幹的璋子拖到了火堆前,那是“穿裙禮”要用的東西。待一會兒,達曼大巫師念誦禱詞的時候,果錯就要雙腳分別踩著那袋燕麥和璋子,手中緊緊握住巫師伸過來的巫棒。那是一種象征,它表示日後果錯將在豐衣足食的基礎上,得到神的庇佑,會有如意的“依塔”,會有許多許多的孩子……
澤雨是在達曼大巫師快要出場的時候忽然鑽出來的,這小家夥猶如一隻火狐,一下子就躥到了火堆前。他先用兩隻腳踏在燕麥袋上,然後搖搖晃晃地分出另一隻腳,去踩旁邊的璋子。他的個頭實在太小了,那段距離對於他就顯得太遠了一點兒,他把腳探出去的時候,身子一晃,就撲通一聲滑跌在地上。
人群裏響起一陣哄笑,做姐姐的果錯也禁不住掩著嘴樂。
澤瑪吉慎怪著喊:“鬼頭,做什麽亂?”
跌在地上的澤雨又爬了起來,再次跳上鼓鼓的燕麥袋。他毫不猶豫地邁開腿,終於雙腳叉開著,在燕麥袋和幹璋子上站穩。
這一來,小家夥就博得了一片喝彩。小家夥威風凜凜,脖子上掛著銀項圈,青布帕裹頭,麻布衣麻布褲,完全是一副成年吉瑪男子的打扮。他甚至在肚皮上還掛了腰刀。當然,它又小又短,不過是那種類似匕首的東西罷了。
在眾人的喝彩聲中,煞有介事的澤雨嗚嗚啦啦地喊著,抽出短刀在空中揮了一陣。澤瑪吉笑著,去抓這個調皮的鬼頭。
澤雨這才慌忙做個鬼臉,然後魚一般敏捷地鑽回人群裏。
這些場景對於陸潔來說,無疑新鮮而又刺激,令她有些目不暇接。忽然,有什麽敏感的東西在她的視野中閃了一下,陸潔頓時愣在了那裏。
片刻後,陸潔才意識到,她方才看到了一張熟悉的麵孔。
那麵孔是,是於潮白的!
陸潔的心跳驟然加快,她仔細地觀察著對麵的人群,然而,那張一閃而逝的麵孔卻再也找不到了,陸潔看到的,隻是幾個陌生的吉瑪男子。隔著火堆,那幾個男子的麵孔猶如風中的樹葉,在火光和熱氣中顫顫搖搖地作抖。他們之中身體最魁梧的那個男子,眉骨高,顴骨也高,越發襯得深眼窩中的眸子燃燒般地發亮。旁邊的那個呢,膚色猶如烏木,一對小眼睛眨巴眨巴的,似乎總是在笑。其他的幾位男子和這兩個男子一樣,也是個個談笑風生,神情自如。從他們與眾不同的舉止上看,與其說他們是彬彬有禮的客人,倒不如說他們更像隨隨便便的家人。
陸潔低聲問采爾珠:“那幾個男子是些什麽人?”
采爾珠告訴她,高眉骨高顴骨的男子叫平措,老愛眨眼睛的那個叫冕諾。
陸潔再問,怎麽這幾個男人看上去不大一樣呢?
采爾珠抿著嘴樂了,她誇讚了一番陸潔的眼力。吉瑪人有句話,走到山上的,虎最大;走到家裏的,舅最大。他們幾個人,都是這家孩子的舅舅呀。
陸潔於是恍然大悟,這幾位男子,想必都做過澤瑪吉姐妹的“依塔”。
那麽於潮白呢,她方才看到的那張熟悉的臉,僅僅是幻覺嗎?
陸潔獨自在那裏胡思亂想,這時候,“穿裙禮”開始了。
達曼大巫師牽著果錯的手,將她領到火堆前。澤瑪吉滿臉喜悅之色,她捧著一襲白麻布裙,走到果錯的身邊。在眾人的注視下,她雙手微微顫抖著,為女兒穿上了裙子。
新裙子又寬又大,顯得有些發硬。裙擺和肩背處篷鼓了起來,使得身體瘦小的果錯望上去就像一隻白蝴蝶。
白蝴蝶輕盈地站在了燕麥袋和幹璋子身上,達曼大巫師莊嚴地把巫棒慢慢伸過來,果錯滿臉虔誠地將它握緊了。
接著,達曼大巫師把另一隻手撫在果錯的頭上, 口裏念念有詞:
戴不爛的鐲子是你的,穿不完的麻布是你的,愛不完的依塔是你的,生不完的孩子是你的。
嚕確喻——
楓香芽越抽越新鮮啦,更藤花越開越惹眼啦,陸潔正聽得入迷,忽然覺得又有熟悉的東西閃過。那是於潮白的眼神,是於潮白的眼睛在盯著她!
陸潔偏轉頭,這樣一來,她就麵對麵地看到了澤雨。
澤雨顯然是對陸潔外衣上閃亮的胸針發生了興趣。小家夥目不轉睛地盯著它,臉上掛滿了好奇。
陸潔向澤雨笑了笑,小家夥也笑了。他索性靠上來,想用手去觸摸那枚胸針。
“你喜歡它?”
“喜,歡。”小家夥點點頭。
陸潔就動手將胸針摘下,遞到了他的手裏。
胸針對於澤雨這孩子來說,實在是一件稀奇的東西。他興高采烈地捧在手中,專心地玩著。如此一來,陸潔就看得十分清楚,這孩子的眼睛是魚脊形的,眼睫又長又濃,而且略微向上翻卷。
陸潔有些驚奇,怪不得方才她覺得是於潮白在盯著她。澤雨這孩子的眼睛長得實在是太像於潮白了……
怪了,他怎麽會像於潮白呢?陸潔沉思起來。
陸潔的沉思被澤瑪吉打斷了,“穿裙禮”已經結束,火堆四周已經有人唱起來跳起來。澤瑪吉來請采爾珠和陸潔到屋裏坐,她們倆的位置應該在正房的火塘邊。
陸潔跟在采爾珠的身邊,說說笑笑地向正房那邊走。
一股熟悉的氣息飄過來,陸潔毫不費力地分辨出,那是“散花”煙的氣味。
循著那氣味,陸潔看到了一個身穿吉瑪服裝的男人。那男人背對著陸潔,急急地朝相反的方向走,似乎在有意避開陸潔。
他是於潮白?
對,入鄉隨俗,於潮白完全有可能去弄一套吉瑪男子的服裝, 自己穿在身上。他走過那麽多的地方,拍過那麽多的照片,在那些照片中,他不是也曾穿過各式各樣的服裝嗎?
陸潔一邊想,一邊不由自主地跟了過去。
“於潮白。”她叫了一聲。
前麵那男子好像將身體晃了晃,但是並沒有停下腳,也沒有回過頭。
他似乎走得更快了。
陸潔的心也跳得更快,“散花”煙的氣味兒越來越濃,越來越清晰,陸潔加快腳步跑了上去。
“於潮白!”
陸潔從背後拉住了那男子。
男人回過頭,陸潔呆住了。
烏木般的臉膛,眨個不停的眼睛,他不是采爾珠說的那個冕諾嗎?
冕諾笑嘻嘻的,手指縫裏還夾了一根沒抽完的“散花”煙。
於潮白右手的小指是殘缺的,殘了一半的小指像個侏儒,可憐巴巴地傍著顯得更高更長的無名指。而冕諾的小指很完整,當食指與中指夾著那根“散花”煙時,小指也張揚地翹著,顯得很得意。
有著完整小指的冕諾顯然不曾向什麽女人立過什麽誓,做過什麽保證。對於男人切小指立誓的象征和意義,陸潔事後曾經一再地回憶和思索過。她記得於潮白當時從那個裝尿不濕用品的大塑料袋裏掏折刀時的動作和神態,他看上去很像一個從冰箱裏偷東西吃的孩子。那些發誓再不與方玲來往的話,在於潮白的嘴裏咕哦著,猶如一塊嘲來嘲去舍不得咽下的糖果。那段小手指呢,被於潮白用刀子分娩離體之後,在陸潔的眼前閃著血光,負罪般地顫抖不已……
每當此時,陸潔就會像患了強迫症似的,讓一個念頭反反複複地在腦袋裏打轉:切掉的為什麽是小指?切掉的為什麽不是大拇指、或食指、或中指。
結論看來很清楚哄,隻切小指,表明畢竟還是小事一樁,無傷大雅。
陸潔對男人的誓言早已失去信心, 豈止是誓言,其實應該說,她對雄性這種動物已經失去信心。陸潔和母親一樣,在家中養隻貓都要選擇母的。母貓戀家,不像公貓那樣守不住窩,成天往外跑著“找啊找啊找啊找……”。當然,母貓在一年裏的某些時候也會爬到房頂上,成夜地像嬰兒一樣喊叫,可是,隻要等母貓下過患,她們就會變得越發戀家,整天蹲守在那裏,像守著一個不變的誓言。
自從於潮白和方玲出了那種事情之後,陸潔心裏除了怨和恨之外,還有一種抑製不住的報複欲望。那情形有些像兩個小孩子打架,如果誰被對方打了一拳,那是必須討回來,才會善罷甘休的。
出於這種心理,陸潔那天晚上約了劉醫生。事後,必須討回什麽的欲望固然沒有了,但是陸潔卻一下子變得心灰意徽,對什麽事情都提不起興致。陸潔有一種隱隱的預感.這樣下去會出問題,遲遲早早一定會出問題的。
後來,問題果真出在了兒子佑生身上。
陸潔是學醫的,學醫的講科學,不應該相信什麽“報應”。
可是,事情發生之後,陸潔卻痛心疾首地想,這是一種“報應”,不是報應於潮白和方玲,就是報應陸潔和劉醫生,或者說於潮白方玲陸潔劉醫生……統統全都報應了。
那個時候,陸潔的個人生活已經處於了一種慣性狀態。所謂慣性,就是說既沒有和於潮白離婚,也不答應於潮白回來,就那麽聽之任之地過下去。事實上,他們夫妻倆是分居了。
生活已經足夠鬱悶,況且又趕上了那個鬱悶而褥熱的季節。在那樣的季節裏,食品街上的每個攤點都像殺蟲劑一樣揮發著讓人生疑的氣味。陸潔扯著兒子佑生的手,在那些氣味中穿行。佑生忽然停下腳說:“媽媽,我要吃雞。”
陸潔這時候才意識到,她已經站在了一個活雞店前。住在不同樓層的雞們正從方格格鐵絲房間裏向外張望,旁邊是燙雞的熱水桶,那裏就像澡堂一樣熱氣騰騰。熱水桶的後麵是褪雞毛的轉筒,轟轟隆隆地轟響著,猶如工地上的水泥攪拌機。
在過去的那些日子裏,於潮白都是在這裏買活雞的。他買下活母雞回去燉,或者買了活公雞回去紅燒著吃。
這是於潮白給佑生留下的記憶吧,那記憶此刻在雞店前複活了。
雖然佑生嚷著要吃雞,陸潔卻沒有在這個店裏買活雞回去。依著陸潔的習慣,雞是一定要買活的,回家自己做,吃起來才放心。可是,鬱悶不樂的陸潔當時毫無買活雞回去自己動手做的心思。如果買這裏的雞回家去,先要油膩膩地洗雞,然後再洗高壓鍋,然後再切蔥切薑片,然後再放花椒粒,然後煮開了撇沫,然後扣限壓閥,然後煮二十分鍾,然後……
昔日興致勃勃去完成的這些程序,眼下竟變得那麽煩瑣。
於是,陸潔就在隔壁的鹵臘店裏買回一隻燒雞。
很久以來,陸潔吃飯就沒有什麽滋味了。陸潔曾經執著地思索過:守著一個男人吃,與自己一個人吃究竟有什麽不同。
嘴還是那張嘴,腸胃還是那副腸胃,然而進食的效果卻大相徑庭。
這種不同的效果使陸潔對不爭氣的自己生出一些恨。
天很熱,陸潔心不在焉地將燒雞的一塊胸脯肉放在舌體之上,不等臼齒做出咀嚼,不等味蕾生出感受,那塊雞肉就通過了咽喉,滑入了食道。那情形,有些像做X光造影時,吞食鋇餐。
無滋無味,隻是一塊就有了飽意。
陸潔放下筷子,把注意力投向兒子。兒子吃得很專心,筷子和勺子都閑置在那裏,使用的是最便捷的手。兒子那鼓鼓的兩腮忙忙碌碌地蠕動不已,稍頃,就有一根根小小的骨頭從唇齒間慢慢滑落。那些骨頭都被小牙嚼癟了,猶如榨過汁水的蔗渣。每當他嚼完一塊雞肉之後,都要舔一舔手,仿佛那油乎乎的小手也是食物的一部分。
咀嚼是無聲的,發出響聲的是對那些手指的吮吸和舔敵。
看著看著,陸潔就皺起了眉頭。如果說嚼骨吸髓尚可容忍的話,那麽舔手實在讓人難以接受。
酷肖於潮白的,還有什麽?
還有鼻子。鼻骨又尖又硬,像是刮削過的石頭。還有眼睛,兩條彎彎的長弧,猶如魚的脊背。睫毛又濃又密,毫不安分地向上翻卷著……
“吃手吃手吃手,沒出息!”
無名火忽然升起來,“啪”地一掌打過去,抓在小手裏的那塊雞脖子就掉在了地上。
兒子哇哇哇地放聲大哭。
打過之後,陸潔就後悔了,就心疼了。她趕忙把兒子抱過來哄。兒子委屈地伸手去摟她,把油抹了她一脖子。
心靜了,陸潔自己也覺得奇怪,對男人的那種恨,怎麽竟會轉移到了像那個男人的兒子身上?
晚上睡覺之前,陸潔給兒子洗臉。兒子用於潮白的那雙眼睛盯著她。陸潔心裏預兆不祥地格登了一下,她隱隱地覺得,這件事不算完。
果然,半夜裏兒子醒了,嚷著肚子疼,要拉屎。陸潔抱他起來的時候,感到兒子身上滾燙滾燙的。陸潔把孩子放到便器上,要他坐穩了,想去拿體溫計給他測體溫,不料孩子卻“哇”地嘔吐起來,噴射一般,糊了陸潔滿頭滿臉。接下去,就是水泄, 口卜葉突突地,泄了一盆子。吐過了拉過了,再瞧瞧兒子,仿佛被曬幹了烤幹了,臉蛋兒頓然間小了一圈。
好不容易才收拾停當,讓兒子躺穩了,胳肢窩裏夾上體溫計,陸潔忽然也有了便意。便意如急風暴雨般迅猛,陸潔撲向坐便器未及坐穩,嘴一張,“呢。”地一聲,竟吐了起來。
大吐大泄之後,陸潔有一種幾近虛脫的感覺。
兒子在**喊:“媽,我還拉。”
陸潔勉強掙紮著到**去抱兒子,她把胳膊伸到佑生脖子下麵,卻怎麽也抬不起來。她隻好勾下身子,想借用一點兒肩膀的力量。沒想到這樣一來,卻聞到了一股刺鼻的臭味兒。原來,佑生已經拉在了**。
看看體溫計,水銀柱竟躥到了三十九度以上,直逼那個標著四十的刻度!
陸潔眼前一陣發黑,她憑著從醫的經驗做出判斷,孩子十之八九是得了急性中毒性腸胃炎。這種病來勢凶險,必須及時救治。
陸潔已經沒有力氣帶著兒子去醫院了,她果斷地給母親打了電話。
接下來的情形就像一場惡夢,陸潔和兒子都住進了醫院。
佑生抵抗力差,住院後一直處於半昏迷的狀態。陸潔的情況也好不到哪兒去,躺在**一瓶一瓶地打吊針,隻能眼巴巴地向兒子那邊望一望。這就苦了陸潔的母親,老人家守在兩張病床前,急得團團轉。
母親像是下了天大的決心,她俯在陸潔耳邊,低聲說:
“告訴佑生他爸爸,讓他來一下吧?”
陸潔閉著眼,慢慢地搖了搖頭。
不知道什麽時候,陸潔沉沉地睡著了。
薄明時分,陸潔聽到母親在喊:“佑生,佑生!”
聲音很遠,尾音很長,仿佛老人正披著迷蒙的夜色,徘徊在看不到盡頭的長路上,不停地呼喚走失的孩子。
陸潔竭力撐開沉重的眼皮,出現在她眼前的是一幅忙亂的情景。母親一邊驚慌地喊叫,一邊晃動著昏迷的佑生。值班的醫生和護士趕來了,緊張地對孩子施行輸氧搶救。
陸潔頓時清醒了,她搖搖晃晃地坐起來,向醫生詢問佑生的病況。
那位同行告訴她, 已經報了病危,下一步情況怎麽樣,還很難說。
就在此時,陸潔聽到背後傳來了異樣的響動。那聲音,有些像堆撂過高的書籍和報紙,忽然從書架上滑跌下來。
陸潔回過身,看到母親已然頹倒在地。
老人的高血壓病發作了,弄得醫生和護士們又是一陣手忙腳亂。
洪水漫天, 山崩地裂,陸潔體會到了一種末日來臨的感覺。那一刻,她的精神簡直要崩潰了。
於潮白的出現猶如一個奇跡。硬鼻剛顴蓬發長須。當男人的麵孔映在白牆上的時候,陸潔在恍惚中竟覺得那是一個幻影。幻影在現實中動了起來,他向陸潔投去會意的一瞥,旋即撲到了佑生的床前。
就在那一瞥間,陸潔感到豁然輕鬆了。那情形就像落水的人攀到了船幫,終於可以放心地喘息。
於潮白在佑生的床前俯下身子,緊緊地握住了兒子的手。
昏迷中的孩子口唇翁動,居然叫出了一聲“爸爸!”
這情景使得陸潔大為震驚,在以後的日子裏,陸潔不止一次地回想起他們父子在病床前相見的這一幕。盡管事後母親曾經說過,於潮白趕來是因為她打了電話,然而陸潔還是不能擺脫那種奇怪的想法:兒子的大病或許正是為了召喚他的父親,那是孩子思念父親的一種特有的方式。
自從有了於潮白守護在兒子的身邊,佑生的病情有了奇跡般的變化。不久,孩子的體溫降了下來,呼吸也趨於平穩。當佑生終於脫離危險,神誌清醒過來的時候,於潮白竟然像個孩子似的哇哇大哭,弄得陸潔也不住地落淚。
兒子出院的那天下午,於潮白弄來了一輛轎車,載著陸潔和佑生回了家。進了家門陸潔才發現,房間已經被仔細地打掃收拾過了,冰箱裏裝進了許多新買進的食品。於潮白換過衣服,就鑽進了廚房裏。天剛剛擦黑,他就張羅出了一桌漂漂亮亮的飯菜。
那些色彩紛呈的菜肴都裝在花紋考究的細瓷盤裏,看上去有些像刻意雕鑿的工藝品。桌布上有手繡的花,隔著半透明的一次性塑料台布,顯出一種如雲如霧的朦朧。餐桌的上方,懸著一組日式木框吊燈,它們將木質色的柔和的燈光投照下來,給豐盛的飯桌平添了許多居家的溫馨。
兒子佑生像往常一樣,坐到桌前就東搗搗西戳戳,尋找那些他喜歡吃的東西,滿臉都是心滿意足的神情。陸潔呢,坐在她通常坐的那把靠背椅上,那位置緊挨著兒子,可以不時地對孩子施以照料。陸潔對麵的那把靠背椅通常都是於潮白的,他自己獨占一方,不言自明地顯示出了他在家庭中的位置。
於潮白用他忙碌不停的勞作,無聲地表述著他對這個家庭的依戀。他終於忙完了,當他一邊解著圍裙,一邊來到餐桌前時,他望了望麵前那把原本屬於他的椅子,顯出了一絲躊躇和遲疑。
“快坐呀,爸爸,”兒子佑生叫著,“你做的菜真好吃。”
陸潔沒有說話,隻是抬頭望了他一眼。
於潮白在對方的目光裏沒有看到反對的意思,於是,他立刻輕快地拉開那把靠背椅,然後舒舒服服地坐了上去。
於潮白幾乎是剛一落座,就找到了他往昔坐在那個位置上的感覺。他談笑風生,時不時地與兒子打趣,逗得孩子哈哈大笑。他開懷暢飲,喝得風搖樹動,泥石橫流。
陸潔意識到了,於潮白這是在有意營造一種熱鬧,一種快樂。他需要持續不斷的熱鬧,他似乎怯於安靜。那種沉穩的靜態會帶來冷峻的審視,他會在那審視下無所措手足。
於是,大張聲勢的熱鬧和快樂就有了一種小合翼翼的討好的味道。
於潮白的這種苦心,使陸潔隱隱地生出了一絲憐憫。
刻意的熱鬧終於在深夜到來之前歸於停止,那套麵積不大的單元房裏充塞著安靜。房間裏的人呢,就像果凍布丁似的被安靜凝固在那裏。
陸潔在臥室裏哄兒子入睡,於潮白則坐在門廳的沙發上一張又一張地翻著報紙。他的外衣就搭在沙發的靠背上,差不多伸手可及。仿佛他是偶然到這裏來坐坐的客人,隨時都有可能站起身,拿著外衣離去。
其實,兒子佑生早已入睡,陸潔的陪睡,隻不過是做做樣子。此時,陸潔正一動也不動地側臥在雙人**,大睜著兩眼,在那凝固的寂靜裏,宿鳥一般諦聽著於潮白那邊傳來的響動。
於潮白沒有說過要走,陸潔也沒有說過可留,於是,懸念般的結局就成了一種難耐的煎熬。
他們兩人都在寂靜中等待,那寂靜中有一種焦灼,還有一種頑劣。於潮白的頑劣。
他不會走的,不會走,陸潔這樣想著。
聽到響動了,是沙發放鬆的吱吱聲,於潮白一定是站起來了。
好像有拿衣服的聲音,他把外衣拿起來了麽?
皮鞋的摩擦聲,軟皮底擦著堅硬的地板磚。他是在向大門的方向走去嗎?他要打開大門,然後回身說一聲,“我走了”.就把他們母子留在這片寂靜裏麽?
軟皮底吱吱嚓嚓地向臥室移來,終於移到了床邊。
床頭燈是橘黃色的,像橘子那樣有一種酸酸甜甜的味道。
那味道在陸潔的心裏湧著,陸潔沒有動,她仍舊臉朝內,側著身子躺在**。
再沒有聲響了,很靜很靜。
陸潔忽然明白了:他是來看一眼佑生,然後就走的。他就要走了!
陸潔一下子轉過了身。
果然,於潮白就在床邊上站著,呆呆地望著酣睡中的佑生。他的外衣搭在胳膊肘上,顯然是一副要出門的樣子。
陸潔把佑生半抱起來, 向床裏邊放了又放。隨後,她的身子也朝床裏邊讓了一讓。
大床的一側就空了出來。
喜出望外的於潮白立刻放下外衣,向大床俯降而下。那真是一架大型客機,在軟著陸的一刻,大床震撼般地顫跳了,繼而發出一聲深長的呻吟。陸潔覺得,那仿佛是她自己。
在大**重新找回了位置的於潮白,此時把腦袋探向了兒子。那是一個侵犯領空的動作,佑生儼然成了一塊飛地,要到達那裏必須從陸潔的上方掠過。於是,陸潔就看到了依次掠過上空的草莽般的長發, 山峰般的鼻尖,峽穀般的嘴角和石壁一樣的胸廓……
於潮白在吻著兒子。
那是投入的吻,深情的吻,溫熱的鼻息一波一波地傳過來,舌唇的親昵嘖然有聲,猶如虎熊舔甜著幼患。
陸潔感到體內有地熱在湧動,泊泊的溫泉四處奔流,仿佛在尋找一個能夠態意噴發的出口。
陸潔閉上了眼晴,等待著對方在回程時可能會有的侵犯。
於潮白果然如期而至。那是返程中自然而然的蒼臨,先是耳際的痰癢,雙唇嘀含了耳輪和耳垂之後,就緩緩地滑向頸脖。滑落,滑落,陸潔在那滑落中不由自主地仰起下巴,雙肩也抬聳了起來。
有了細碎的響聲,那是於潮白在動手剝脫衣服,他剝脫了他自己,然後又剝脫陸潔。他剝得那麽急切,像猴子似的一邊嗅著包穀的清香,一邊迫不及待地,一層層地撕扯著包穀的外皮。
所有的障礙物都清除殆盡,男人的手伸向了陸潔的胸乳,在短暫的勘巡之後,便滑落而下,做著得隴望蜀的探索。
那種久違的感覺又回到了陸潔的身上,她感受到了男人桐體發出的**,她被那**蒸發起來,開始變做一團團的熱氣。
她知道男人這時候很急, 腎上腺素大量地分泌,血流加快,身體裏就像燃著了火。
這應該是高漲期吧?
然後是平台期,然後是恢複期。男人就會像隻懶狗似的癱軟在那裏,心中溢滿得手後的快意。
陸潔冷靜地想著,冷靜地看著。她想到了於潮白和方玲的事兒,她看到了於潮白和方玲在一起**的樣子。
“對不起,我不想,我一點兒也不想。”
陸潔的聲音很低,然而很堅決。
於潮白停住了。
在那停頓裏,男人雄健的銳氣開始挫折下來。
陸潔還要再接再厲,“我太累了,我要休息。”
這話表達的意思很清晰。
“那,好吧……”
仿佛遭受了沉重的打擊,男人一下子變得十分沮喪。他像石頭一樣滾落下來,然後便一動也不動了。
陸潔的心裏升起了一種幸災樂禍的興奮,升起了一種施用了懲罰的快意。
她就那麽心滿意足地擁著兒子睡著了。
第二天清晨,陸潔醒來。她發現大床的半邊是空的,於潮白不見了。
循著奸聲,陸潔來到書房。她看到於潮白蜷縮在小**,身上胡亂搭蓋著一床厚被,正窩窩囊囊地睡得滿頭大汗。
陸潔替他把被子往下拉了拉,半笑著想:這個辦法不錯,該處罰時就處罰。等過個三五天,再說解禁的事吧。
采爾珠找到陸潔的時候,陸潔正站在院子裏東張西望,神情看上去有些怔忡。滿院子都是跳呀唱呀的吉瑪人,服飾不同神情不同的陸潔就顯得很特別了。
采爾珠說:“陸,轉眼不見,你,哪裏去了,幹什麽?”
“我在找。”陸潔說,“我看到冕諾了。”
采爾珠笑了,“冕諾?正屋的火塘那裏,大家都在。”
是的,冕諾已經不在這裏了,冕諾想必是進了正屋。他是什麽時候離開的,陸潔全然沒有印象。
陸潔無法向采爾珠解釋,她本來要找於潮白,結果找到的卻是冕諾。陸潔隻好自嘲地苦笑了一下,然後就隨著采爾珠進了正屋。
正屋內和院子裏一樣熱鬧,主人和賓客們圍著火塘,一邊開懷地吃喝,一邊唱著跳著。冕諾果然就坐在男賓群裏,他搖晃著寬大的身板,吼著他的粗嗓門,和眾人一起唱歌。看到陸潔進來,冕諾舉起盛滿苦蕎酒的木碗,把他那對倒睫的紅眼向陸潔這邊擠了一擠。
陸潔剛剛挨著采爾珠坐下,一個大木碗就遞到了她的麵前。大木碗裏盛裝了苦蕎酒,亮晶晶的酒液在陸潔的眼前不住地晃動。
“陸,接住,快。澤雨端不穩的。”采爾珠一邊笑,一邊嚷。
大木碗幾乎遮住了澤雨的小臉兒,陸潔隻能看到烏木碗下孩子那細細的脖頸。那脖頸上套著一個銀項圈,銀項圈上串綴著一些形態各異的小飾物。那些小飾物和烏木碗一起,都在微微地顫搖。
“謝謝,澤雨。”陸潔連忙從孩子的手裏端下烏木碗。
陸潔探過身,想在孩子的小臉上親一下。澤雨卻像一隻小獸,敏捷地跑開了。當當嘟嘟,銀項圈上的那些小飾物們也頑皮地跳**著,發出一串串聲響。
喝了酒的客人們借著酒興, 叫著嚷著,要果錯給大家唱歌。
小姑娘就在母親的身旁站了起來,火塘裏的火很亮,橘紅色的火光在果錯那清瘦的臉上跳閃著,她帶著掩不住的羞澀,輕聲唱了。
屋裏的火塘四時都是暖的呀它暖不過我的媽媽。,身上的披氈四時都是軟的呀它軟不過我的媽媽。
地裏長得最高的是蘭麻,家裏待我最親的是媽媽……
小姑娘的聲音顫顫悠悠的,神情也顯得有些楚楚可憐。
嗚嗚的哭聲就是在這時候響起來的,先是低低的,猶如困在溝穀裏的山風在徘徊嗚咽。接著越來越高,越來越響,好像一匹走馬,孤獨地在歧路上嘶鳴。
陸潔看清楚了,哭的人是冕諾。
冕諾淚眼汪汪地盯著果錯,他那寬大的肩膀晃動著,身子一起一伏,黑臉膛上掛滿了鼻涕和淚水。在哭聲裏,冕諾還不時地抬起一雙大手,揉著倒睫的雙眼。
冕諾,這個粗獷的漢子,他聽了小姑娘唱歌.居然會哭“他這是怎麽了?”陸潔不解地問采爾珠。
“陸,他醉了,別管他,他今天該醉的。”采爾珠不經意地笑著。
仿佛在證實采爾珠的話,冕諾搖搖晃晃地端起木碗,一仰頭,苦蕎酒順著兩個嘴角淌下來,流濕了脖子和半敞的反板黑羊皮外衣。
“醉了,醉了。”
“唱個醉歌吧,冕諾!”
眾人起著哄。
冕諾聽了,胳膊一揚,手裏那隻烏木碗就像鳥似的,劃著弧線飛了出去。
接著,冕諾用胳膊在臉上一抹,鼻涕淚水和酒液都揩在了反板黑羊皮衣的袖子上。
“哈哈哈。”
他忽然響亮地笑出了聲。
他唱了。那個笑嘻嘻抽煙的灑脫的冕諾不見了,那個一把鼻涕一把淚的痛哭的冕諾不見了,眼前是另一個冕諾,一個流雲般自由寒露般蒼涼陰雨般傷感霹靂般堅毅的趕馬人。
泥池裏的麻漬了七七四十九天,征一條征一條拉的都是長絲呀。
木機上的布織了七七四十九天,拋一梭拋一梭拋的都是長絲呀。
麻布的頭帕織好了,趕馬的哥哥還沒有回來。
冕諾的嗓音是悠長的,一句一句地頓挫著,宛如矮走馬蹄聲嗒嗒,一步一步地獨自前行。在收尾處,忽然高起來,漸弱漸無,仿佛那走馬已轉過山崖,漸遠漸逝了。
眾人齊聲叫好喝彩,然後推推操操地掩掇起一個女人,要她對唱。
陸潔看清楚了,那是澤瑪吉。
如果說冕諾給陸潔的印象是傷感和激烈的話,那麽美麗的澤瑪吉則顯得從容而平和。澤瑪吉的臉上是蔓藤花一樣的笑,她張開口,歌聲宛如海子裏的水,不慌不忙,一波一波地**漾開來。
花叢不是蜜蜂的家,采了蜜你就走吧。
月亮在山那邊升起來,升起來還要落的。
露水在葉子土亮起來,亮起來還要幹的。
不變的隻有夢姆湖邊的吉瑪山,不滅的隻有媽媽火塘裏的火。
澤瑪吉的從容與平和,似乎使得冕諾更為衝動。待澤瑪吉的歌聲一停,冕諾幾乎立刻接了上去。
遊來遊去的是海子裏的魚,**來**去的是妹妹的心。
海子裏的魚好撈,妹妹的心難摸!
雖然隻唱了幾句,卻有一種沉鬱的傷感和痛切。
冕諾唱完,在場的女人們都會心地笑著,男人們卻不說話。
陸潔疑惑地問采爾珠:“這是怎麽回事呀?”
“冕諾,過去是,最早是,依塔,我姐姐的。”采爾珠向陸字翻解釋,“他煩惱,想不開,他到漢人那裏去多了, 自己找的采爾珠嘲笑地向冕諾那邊擠了擠眼。
這時候,冕諾已經搖搖晃晃地走到了果錯的麵前。他用一雙大手撫住了果錯的臉頰,然後輕輕地吻著果錯的額頭。
小姑娘閉了眼,顯得很溫順。
待果錯再睜開眼睛時,冕諾的一雙大手已經從她的臉頰上移開。那手在反板黑羊皮衣的袋子裏掏啊掏啊,終於掏出一件亮光閃閃的小東西來。
是塊手表,這東西在吉瑪山可不多見。
冕諾把那手表戴在果錯的手腕上,果錯欣喜而羞澀地看看手腕,再看看冕諾,忽然一低頭,離開冕諾,回到了澤瑪吉身邊。
眾人一起哄笑起來,澤瑪吉也拍著女兒的臉蛋兒笑。
陸潔好像明白了什麽,她再間采爾珠:“果錯,是冕諾的女兒嗎?”
“什麽他的女兒?”采爾珠認真地搖著頭,“果錯是澤瑪吉的女兒,果錯是我的女兒!”
“哦,對對對,是澤瑪吉的,是你的,”陸潔說,“我的意思是,果錯和冕諾,他們之間。”
陸潔比畫著,她指指冕諾,再指指果錯。
“是的,會的,”采爾珠向陸潔點著頭,“冕諾是果錯的一個舅舅,是舅舅。”
陸潔於是對吉瑪人所講的“舅舅”的含義,有了新的理解。
烏木一般挺拔粗獷的冕諾與瘦削的果錯有什麽相像之處呢?陸潔看了又看,也沒有找到他們兩人之間的共同之處。再看看澤瑪吉,小姑娘長的是那種細眯著的長眼形,而她的母親澤瑪吉則是黑瑪瑙一樣的圓眼。
陸潔想,如果冕諾的雙目不是眼睫倒卷的話,或許那小姑娘的眼睛會和他相似的吧。
采爾珠向她姐姐那邊走過去了,兩姊妹親熱地談著什麽。
她們倆長得真像,穿戴也大體相似:都是那種紅梨形的臉蛋兒,都穿著白長裙包著藍頭帕,腰間都紮著手繡的花腰帶,雙耳都墜著晶瑩欲滴的紅瑪瑙……
紅瑪瑙耳墜!
陸潔心裏豁然一閃:這不是於潮白在劄記裏寫過的他的哦耶的耳飾嗎?
或許,這就是今天陸潔和澤瑪吉一見麵,就覺得她有些異樣的原因吧。
莫非於潮白在劄記裏提到的哦耶不是采爾珠,而是澤瑪吉?
如果是這樣的話,於潮白到吉瑪山就是來找澤瑪吉的,澤瑪吉應該知道於潮白在哪兒。
陸潔覺得渾身發熱,她不由自主地向澤瑪吉那邊走去。
陸潔沒有能夠接近澤瑪吉,因為冕諾已經站在了澤瑪吉身邊,他低聲地急切地與澤瑪吉談起了什麽。陸潔很識趣,她想她應該等冕諾與昔日的哦耶說完了悄悄話,她再過去。
可是,冕諾沒有給陸潔機會。兩人談著談著,澤瑪吉變得情緒激動起來,隨後,她就匆匆地跟著冕諾離去。
陸潔失去了眼前的機會,她覺得心裏很亂。她失神地站在那裏,周圍是那些洋溢不休的歡樂。陸潔覺得有點兒透不過氣,她沒有想過,歡樂竟也可以讓人窒息。
於是,陸潔也悄悄地走了出去。
澤瑪吉家的院子是由四座木樓圍圈而成的,陸潔出了院門,隨意地踱著,在不知不覺之中,她已經繞著那些木樓轉了一周。當陸潔重又站到院門前,看著院內的燈火,聽著院子裏傳出的喧鬧聲時,她禁不住啞然失笑了。她想到,世間的一切原本都是在天地中敞開的,所謂不可解脫,不過是自己對自己的圍圈;所謂走投無路,不過是隻會循走舊途,卻不知道可以向別的地方出一出腳罷了。
於是,陸潔就向生著篙草的地方邁了一腳。
一腳接一腳,她就那樣走在篙草裏,走向了無遮無擋的曠野,走向了無拘無束的夜風。遊走在朦朧的月色裏,陸潔仿佛成了一條魚,她變得輕鬆自在和欣快起來。
忽然聽到有嘩嘩的水聲隱隱地作響,哦,寨邊就是楠碧河,前麵就是楠碧河。走啊,去看看那條夜色下的河流吧。
當陸潔這樣愜意地走向曠野的時候,澤瑪吉卻又回到了正房, 回到了熱鬧的人群裏。
重新回來的澤瑪吉顯得有些神色不安,親友們和她說笑,她隻是心不在焉地應付一下。她的目光始終遊移不定,她在那並不大的正房裏四下走動著,張望著。忽然,她用雙手撲打著身體,高聲叫道:“澤雨,澤雨!”
人群中出現了片刻的平靜,然後是嗡嗡的議論。
“出了什麽事?”
“母鴨在說,她的小鴨不見了。”
有人笑著,到院子裏和院門外幫忙尋找。
那些人匆匆回來之後,臉上都沒有了笑意。
澤雨的確是不見了。
陸潔事後回憶,那天晚上聲音是她的向導,她是被聲音誘導著向前,向前。同樣,後來也是聲音使她停下了腳。
誘導她向前的是水聲,是楠碧河的流水。隱隱傳來的水聲在低語,似乎要告訴她什麽。她聽不清楚,她應該再靠近一些,再靠近一些,把耳朵貼上去……
那聲音宛如鬆鼠踏搔著樹枝樹葉,沙沙拉拉的,時隱時現,時有時無。那應該是一隻調皮而又警覺的鬆鼠,它為什麽沒有睡覺?它在尋找什麽?……
陸潔用心諦聽著。
驀然間,又有一種細碎的聲響從側前方傳來。那不是河水聲,河水聲隻是背景,隻是鋪襯,這聲音分明是人語,是人在低聲地說話!
陸潔變得恍惚起來,她覺得她被聲音包圍了。在空洞的月光下,那是一種雖然看不見,但卻無處不在的包圍。它足以讓人恐懼,讓人焦躁。
“誰在那兒?誰!”
在寂靜的曠野裏,陸潔的叫聲猶如螺號。
“是我,陸,怎麽了?別怕。”
身後的嗓音是澤爾車的,就在陸潔要回身的同時,她看到側前方的大樹下有兩個人影在閃動,一高一矮,在月光裏顯得有些朦朧。
是的,是兩個人影。陸潔正猶豫著要不要上前去看看,澤爾車已經來到了她的身旁。
澤爾車的臉上掛滿了關切,他喋喋不休地解釋,他所以跟著陸潔,是因為不放心。他看到陸潔出來的時候,神情有些不大對頭。
“是嘛,我剛才又讓你擔心了吧,我剛才叫得嚇人麽?”陸潔自嘲地笑著說,“我是忽然看到那邊的樹下有兩個人,才忍不住嚷起來的。咯,在那邊,就在那邊。”
咦,奇怪,就在陸潔指給澤爾車看的時候,兩個人影卻變做了一個。高的不見了,隻剩下一個矮的。
那個矮小的人影向他們移過來。
看得出來,那是個孩子。
“那是誰?誰。”
澤爾車一邊叫著,一邊迎過去。
“澤爾車,舅舅。”
那個小人影一顛一顛的,跑得更快了。
那個小人影站在了他們的麵前,那孩子一身麻布衣褲,青布帕裹著小腦袋,脖子裏套著掛滿綴飾的銀項圈,肚皮上還煞有介事地佩著小腰刀。
是澤雨!
“咦,孩子,你怎麽在這兒?”陸潔大感意外。
澤爾車一把將澤雨抱起來。
“鬼頭,是你自己麽?一個人到處跑。”
澤雨滿不在乎地伸出手,指著幽深的曠野叫道:“舅舅,舅舅。”
“說什麽,鬼頭,”澤爾車親熱地拍打著澤雨的屁股,“告訴我,是哪個舅舅呀?”
澤雨搖搖頭,再次伸手指定了黑暗嚷道:“舅舅,舅舅一陣微風拂過,陸潔又隱約地嗅到了一股熟悉的香煙味兒,那是澤雨身上帶來的。陸潔不由得仔細打量起麵前的澤雨,那孩子也瞪大眼望著她。陸潔留意到了,這孩子的眼睛是魚脊形的,睫毛又長又卷……
她仿佛一下子猜到了什麽,她離一個謎底已經不遠。
她明白,她沒有看花眼,剛才的確是兩個人。
另外的那個人應該是於潮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