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七、真實的虛妄

陸潔是被澤爾車從夢姆湖裏救出來的。

陸潔在月夜的狂奔中並沒有到達楠碧河邊,她在朦朦朧朧中跑錯了路,結果卻失足滑落在夢姆湖水裏。

身後有人的感覺並非虛幻,澤爾車自始至終都在跟隨著陸潔、觀察著陸潔。

陸潔當晚在澤爾車家中住下,澤爾車因此一直未能入睡。澤爾車實在太傾心於這個外來女子,他躺在毛氈上翻來覆去地想著陸潔,想像著與之交好的情形。當平措騎馬趕來,與澤瑪吉相會之時,澤爾車就聽到了動靜。隨後,冕諾又來攪擾,澤爾車覺得有些蹊蹺,於是就起身來到了院子裏。

這樣,澤爾車就看到陸潔從女樓上走下,進了正房。

澤爾車隱約地看到一個吉瑪人打扮的男子也進入了正房,這使得澤爾車大為沮喪。那吉瑪男子與陸潔坐在火塘邊低聲地談著話,澤爾車便懊惱地想,這個深夜前來的男子,定然是陸潔的“依塔”了!

隨後發生的事情讓澤爾車大惑不解,他終於看清楚來人竟然是澤雨的舅舅。那個曾經與澤瑪吉相好的漢人。而這個舅舅為什麽要將澤雨帶出去呢?未容他多想,陸潔竟然起身奔出了門外,於是,澤爾車也就不由自主地跟了過去。

那真是個多事的夜晚,澤爾車在湖水中將陸潔救起來的時候,澤瑪吉家裏已經亂做了一團。澤雨不見了,陸潔不見了,還有澤爾車。誰也猜不出發生了什麽事,誰也估不準這到底是吉還是凶?

陸潔被澤爾車救助而歸,她目睹著這一家人的恐慌和無措,實在做不到無動於衷。於是,陸潔忍不住將真相和盤托出。

她告訴大家,於潮白是她的丈夫,是他帶著澤雨走了。他帶著他的兒子,要從楠碧河上漂渡,此時,應該早已到達了對岸。

聽到這個出乎意料的消息,這家人的反應是驚慌多於憤怒。他們匆匆地商量了一番,立刻分頭出發了。

天明時分,澤瑪吉從外麵帶回了澤雨。這孩子幾乎赤身**,頭發蓬亂,上上下下都是泥水和草葉,乍一看上去,就像一隻從草叢裏鑽出來的水獺。水獺是頑強的,澤瑪吉發現澤雨的時候,這孩子差不多已經順著楠碧河岸走到了寨邊。此時,他陰沉沉地跟在母親的身後,臉上居然沒有一滴眼淚。

看到澤雨,陸潔的心裏預兆不祥地“格登”了一聲。這孩子怎麽沒有跟於潮白走?孩子回來了,於潮白呢?於潮白在什麽地方!

澤雨對事情的表述是混亂不堪的。龜。爸爸的家。水底。

輪胎。壞舅舅。破了。沉了……

陸潔憑借那些表述做著縫合修補的手術,她將那些斷骨頭破皮膚碎肌肉拚對連綴起來,於是,就看到了一個可怕的情形:於潮白出事了!

將近正午時分,有了新的消息。於潮白找到了,他們請陸潔前去察看。

澤爾車騎著馬,帶著陸潔走。那馬沿著楠碧河岸急急地前行,山道是由人和獸踩出來的,崎嶇而又蜿蜓。山石時不時地絆著馬腳,兩旁的樹枝不住地扯著人的衣衫,它們似乎都在勸阻陸潔,不要去,不要去觀看那個場麵。

仿佛永無盡頭的楠碧河陡然消失了,它是被一座黛色的山峰阻斷的。那山峰是吉瑪山的一隻腳,這個擁有無上威望的母親把她的一隻腳伸了伸,楠碧河就服服帖帖地在她的腳前轉了一個急彎,然後才折流而去。

山腳的岩石環抱著一灣靜靜的回流,於潮白就是在那裏被發現的。他當時的姿勢有些難堪,脊背朝天,甸旬在女山的腳下,猶如一個不再言勇的敗軍之將。

陸潔趕到的時候,於潮白的遺體已經被抬到了一株麻栗樹下, 由冕諾和其他兩個陌生的吉瑪男子照看著。陸潔下了馬,跌跌撞撞地奔過去。冕諾趕忙迎上來,結結巴巴地安慰她:

“陸,這樣了, 已經,別太,千萬。”

澤爾車和旁邊的幾個吉瑪男子也都擔心地跟著她,嘰嘰喳喳地說著要她想開一些的話。

陸潔手腳發軟,腦袋裏亂哄哄的,猶如鑽進了一窩野蜂。

“請你們離開一下好嗎?”陸潔的語氣像是在乞求,“我想自己和他待一會兒。”

冕諾和澤爾車互相看了看,然後便默默地走開。那些吉瑪人聚在附近的一塊岩石旁,一邊抽煙,一邊聊著,還時不時地向陸潔這邊張望。

陸潔知道,這些人是在談著她和他。對此,陸潔的心裏一片漠然。她坐在於潮白的身邊,隻覺得她與他是如此之親,如此之近,她從來也沒有這麽真切地感受過,這個世界實際上隻有她和他,別的什麽人,都與他們倆毫不相幹。

開殘了的山杜鵑在於潮白的身下偎著,一塊褐色的毛氈蒙蓋著他的身體。恍然間,陸潔覺得這是在醫院裏,她麵對的是蓋著白單子的病人。

醫生通常是不給自己的至親做手術的,陸潔也一樣。

可是,陸潔又不能不動手了,她顫抖著揭開毛氈,看到於潮白正仰臉睡著。於潮白在**睡著的時候,總是堅定不移地仰著臉,甚至整夜也不翻翻身,直到第二天早上醒來時,還是那個姿勢。於潮白的身體是**的,想必是楠碧河的激流替他剝脫了衣服。這副樣子,也符合他平時睡覺的習慣。

陸潔應該推醒他,平日裏陸潔總是這樣做的。然而,於潮白是再也不會醒來了,再也不會懶洋洋地打著哈欠,坐起身問陸潔早餐吃什麽了。陸潔淚眼模糊地看著自己的丈夫,職業的習慣使她的目光在那些受傷的地方一一做了觀察。

那都是些表皮的擦傷或挫傷,應該並無大礙。惟有小腹處的傷口,整齊而深切,陸潔一望便知,那是利刃的痕跡。於潮白臍下的皮膚上,原本就留著一片蠟染狀的東西,它們像字符又像圖案,色澤是那種永遠的靛青,宛如長碧的高山,長藍的海子。殷紅的刀痕就留在這片字符和圖案的正中,好像花朵綻在圍簇的葉片裏。望上去,美麗而又神秘。

陸潔覺得,這似乎是一種喻示。然而,斯人已去.真相無從得知。留給她的,隻能是一個永遠的謎了。

於潮白出事之後,陸潔時覺精神恍惚。於潮白的後事,是由拉努瓦寨的達曼大巫師主持料理的。在吉瑪人看來,於潮白是澤雨的舅舅,可以按照吉瑪人的習俗火化。

照吉瑪人的習俗,死者在火化之前必須洗浴。達曼大巫師淨手焚香,搖響手中的撥浪鼓,雙目微合, 口裏念念有詞。稍頃,達曼大巫師睜開眼,操起巫棒在銅缽上“當”地一敲,連連說道:“九碗,夢姆。九碗,楠碧。”

冕諾和澤爾車聽了,趕快拿起木碗提著皮水囊,分頭到夢姆湖和楠碧河中取水。他們把取來的十八碗水,倒進鐵鍋裏,由澤瑪吉用香柏枝去燒。等那些水燒熱了,冕諾和澤爾車就操起白麻布,為於潮白揩身。

揩洗完畢,達曼大巫師就端著銅缽走過來,他輕輕地姍開死者的口唇,將些許碎銀沫、茶葉和肉丁放進去,再用酥油塗了死者的耳孔和鼻子。隨後,達曼大巫師拿了白色的麻布帶,在冕諾和澤爾車的幫助下動手“捆生”。

“捆生”就是將死者的手腳和身體都捆做一團,那模樣和姿勢,好像母腹中的嬰兒。木棺是圓形的,狀如禽卵和母性的子宮,死者裝入之後,宛如重向母腹投胎。吉瑪人認為,死者這樣就能在另一個世界獲得重生。

吉瑪人做這些事情的時候,陸潔插不上手,隻能默默地在一旁觀望。生活就是演出,演出也就是生活,眼前的演出很神聖很投入,而陸潔此時將一名觀眾的角色演得也還到位。

在房子裏做完這些事情之後,達曼大巫師來到院子裏“刷馬”了。這是冕諾家的那匹黑走馬,在往昔那些月色如銀的靜夜裏,它曾一次又一次地馱著它的浪漫騎士馳往女樓的窗下,而今,它要馱走的是騎士的靈魂。黑走馬被牽過來的時候,不停地揚著腦袋打著響鼻彈著蹄子,仍舊是一副心浮氣躁的樣子,仿佛即刻又要出發奔向女樓。達曼大巫師上前,左手用巫棒在兩隻馬耳間輕輕一搔,那馬即刻服服帖帖地站穩了,收眉斂目地垂下了腦袋。達曼大巫師就把右手裏的毛刷伸過去,從耳際開始,一點一點地刷下去,刷了細長的脖子,再刷壯碩的脊背……

他一邊刷,一邊高聲唱吟:“天上的閃雷快,哪有你跑得快。海子邊的雁鳥快,哪有你跑得快。林子裏的豹子快,沒有你快,草坡上的馬鹿快,沒有你快。”

死者的靈魂是要由馬來馱走的,升天的路途遙遠而又漫長,惟有祈願馬兒快快地跑了。

按照吉瑪人的習俗,死者的靈魂會附在他生前穿用的衣物上,送魂的馬要馱著死者的一些衣物去焚化。可是,於潮白死的時候,身上的衣物被激流剝奪得一幹二淨,陸潔思來想去,就將那個刮臉的刀具盒交給了達曼巫師。那刀具本來就是於潮白的,後來陸潔曾經想用它了結於潮白的生命。現在,交由於潮白自己將它帶往另一個世界,也是一種不無寓意的了結方式吧。

“刷馬”之後,眾人又回到了房子裏。達曼大巫師要在這裏操辦送葬前的最後一件法事。死者往生他界,不可無伴,按照吉瑪人的習俗,女人陪葬兩隻雞公,男人陪葬一隻雞婆。陪於潮白往生他界的那隻雞婆被人拿進來,用一條紅繩係在了木桌腿上。那雞婆腦袋小巧,體格豐滿,渾身素黃,看上去既質樸,又本分。

拴雞婆的木桌就放在圓形的木棺前,桌上擺滿了水酒、烤肉、幹魚、把耙、黃梨之類的祭品。達曼大巫師手執巫棒, 口裏念念有詞:“……她不是雞,她是你的哦耶,她跟你一道去了。白天她陪你一起種地,晚上她陪你一起歇息。她不是雞,她是你的哦耶,她跟你一道去了。”

達曼大巫師的聲音像深穀一樣,有一種誘人墜落的魅力。

香火的灰煙劃著暗藍色的弧線,圈圈相連,圈圈相攜,抽絲一般無頭無盡地盤旋浮升。

陸潔又覺得恍惚了,她覺得她站在了那深穀前,兩腳發輕,腦袋暈眩,正在身不由己地墜落下去,墜落下去……

“她不是雞,她是你的哦耶。”

達曼大巫師的聲音像那嫋嫋的灰煙一樣盤旋著,重複著。

陸潔覺得她被那暗藍色的灰煙裹挾而起,盤旋浮升著,要追隨於潮白而去了。

“咯咯,咯咯。”

是那隻雞婆在叫。

“她不是雞,她是你的哦耶。”

達曼大巫師鍥而不舍地再一次地強調,仿佛他隻要一再地重複下去,這句話就會成為事實。

“咯咯,咯咯。”

那黃臉雞婆點頭應答,小眼睛灼灼地望著人,一副自信的樣子。

她就是於潮白的哦耶麽?這個胖乎乎的小腦袋的雞婆!

陸潔也不明白,她怎麽就會撲了上去。拴在木桌腿上的繩子斷了,那母雞驚叫著往外跑。陸潔下意識地追了幾步,母雞撲啦啦地抖動翅膀,像鳥一樣飛了起來。

“咯咯,咯咯。”

院子裏有棵楓香樹,雞婆飛了上去。她蹲在樹枝上,望著陸潔叫。

豐滿的哦耶居然會像鳥一樣上樹的!

“嘻嘻,嘻嘻嘻……”陸潔笑起來。

眾人全都靜靜地呆立著,他們吃驚地望望陸潔,然後把目光投向達曼大巫師。達曼大巫師啞口無言,臉上浮現出了一種無措的神情。

過了好一會兒,澤瑪吉才低聲地問達曼大巫師,要不要再找另一隻母雞來。達曼大巫師歎口氣,然後搖搖頭。死者的哦耶上了樹,她不願意跟他走,他隻好一個人去了,這是天意。

達曼大巫師動手收拾法具,法事就這樣結束了。

“陸,沒什麽吧,你?”澤爾車走過來,擔心地盯著陸潔。

“沒什麽,沒什麽呀。”

陸潔盡力地將精神收攏,她感到自己方才的確有些神誌漫散,有些失態了。她也不明白,剛才她怎麽會撲到桌前趕飛了那隻雞,怎麽會在達曼大巫師做法事的嚴肅場合,忽然不合時宜地笑起來。

陸潔以經年從醫的習慣,做了一番自審。她發現,她自己有短暫的心理失常現象。人的精神狀態的正常與非正常,其實並沒有截然的界線。即使是正常人,在偶然的超常刺激的影響下,精神也往往會做出超常反應。如果那超常反應成了記憶,成了習慣,而自己又不能控製,那就會呈現出病態了。

自從與於潮白發生感情危機以來,陸潔在日常生活中每每會做出超常反應。她不能不提醒自己,要加強自我控製,時時把握住自己的情緒。

送葬前的一應法事操持已畢,眾人終於啟程了。

那匹黑走馬走在最前麵,雖然它的背上隻馱著一個鹿皮袋,鹿皮袋裏隻裝著於潮白的一個小小的刮瞼刀盒,然而,它卻背負著運送死者魂靈的重任。黑走馬的後麵是木棺, 由四個壯碩的男子抬著。隨在木棺之後的是達曼大巫師和響器班,螺竹鼓擦,吹吹打打,且行且奏。陸潔與其他人接續其後,她的左邊是澤瑪吉,右邊是澤爾車,兩人都盡心地護持著她。

陸潔雖然傷心,卻隻是默默地流淚,倒是有幾個男女哭得極響,一邊哭一邊還不停地訴說著什麽。陸潔將那些人仔細地看了,發現並不相識。那些人的哭訴頗似吟唱,陸潔聽不懂,也就無從得知他們究竟哭訴些什麽了。

火化場設在寨外的一處高坡上,那裏事先已經用鬆柴搭好了木架。那些鬆柴插排得空實相間,疏落有致,猶如一個用柴棍編插的籮筐,筐內放滿了易燃的鬆毛。當於潮白的木棺放上去的時候,那些鬆毛就像柔軟的鴨絨一樣,輕輕地陷落下去。

這樣一來,那具卵形的木棺就隻能露出了頂端,猶如嬰兒在搖籃中探著腦袋。

點火之前,達曼大巫師又敲響銅缽,念誦了一番禱詞。接著,有人燃起火把,向木架投送過去。

鬆毛然著了。“轟。”地一聲,火光衝天而起。

第二聲轟響是人群發出的,當火光騰升之時,眾人即刻齊聲吟誦起來。

陸潔閉上了眼睛。

在嘩嘩啪啪的燃燒聲裏,陸潔分明又聽到了於潮白的聲藝那是於潮白最後的誓言,那是於潮白最後的許諾,他要將澤雨帶回去,和陸潔一起相伴度日。這許諾和誓言轉瞬之間就成了遺言,虛妄得猶如一個童話。它與當初兩人相戀之時曾經發出的那句“永遠相愛”的誓言一樣,全都無比的真實,又全都無比的虛妄。

那些誓言是一個生命體用聲帶發出的振動。這生命是許多細胞的組合體,一些部位的細胞們對外界的特定對象產生了視覺,一些部位的細胞們對那對象產生了嗅覺,還有一些部位的細胞們對那對象產生了觸覺……於是,那些被稱為神經的細胞們就把這些感覺傳送給了被稱為大腦神經的細胞們。

那些感覺的傳送是通過帶有不同化學物質的體液來完成的,這些不同的化學物質在被稱為大腦神經的細胞之中發生了各種各樣的化學反應,使這個生命體產生了想像和幻覺。

那就是愛情。

被那想像和幻覺所攪動的腦細胞們,用既定的程序操縱聲帶發出振動。

那就是愛的誓言。

在這生命體存活的漫長時間裏,這種化學反應會一再地進行。因此,愛情就會紛繁多樣。

在這種化學反應的每一次進行之中,聲帶都會產生不同的振動。所以,愛情的誓言就會五彩紛呈。

哦,無所不包的宇宙,你緣何造出了如此奇妙的生命體——人?

哦,我的遙遠的祖先,你把何種**的基因密碼遺傳給了我們,讓我們一代又一代,身不由己地上演著一出又一出愛情的喜劇和悲劇?

組成“於潮白”的那種物質存在形式,不複存在了。

那些愛情的誓言呢,它們都是由那個叫做“於潮白”的生命體的聲帶所發出的振動。這種振動,這些聲音,還存在於另一個人的記憶裏。

隻有當另一個生命體的存在形式也走向完結,不可逆轉地化為物質的另一種存在形式之時,屬於這兩個生命體的一切的一切才會真正地消失。

此刻,雖然於潮白正在化煙,然而陸潔還在。在陸潔那裏,還保留著屬於他們倆的一切啊!

正是這種保留,使陸潔感到了難言的痛楚。

猶如她自己的肌體在烈火中抽搐。

陸潔離開吉瑪山之前,澤瑪吉一家為她備了送行酒。酒席是隆重的,除了家常的鹽水土豆、鹹鹿條、蒸湖魚之外,還擺上了一盆新鮮的燉豬肉。一年當中,吉瑪人通常隻是在朝母節到來時才會宰牲慶賀的,澤瑪吉一家人的心意,讓陸潔十分感動。

眾人圍坐在正屋的火塘邊,這一次,陸潔的位置被特意安排在了老祖母的身旁,老祖母的另一側,就是那塊吉瑪人家家供奉的母親石。那塊圓鼓鼓的大石像母性的胸乳一樣豐滿地隆起著,她敦重而威嚴,寬厚而圓潤,因為久曆煙火而顯出老鬆般的蒼勁。

在眾人的注視中,老祖母端起盛滿苦蕎酒的烏木碗,恭敬地俯向母親石, 口中念念叨叨,不知說了些什麽。片刻後,老祖母慢慢轉過身,將烏木碗端在了陸潔的麵前。

“答應了,陸。做女兒。”

陸潔趕忙接下烏木碗,卻又疑惑地問澤瑪吉:“老祖母說的是什麽意思呀?”

澤瑪吉笑著回答:“陸,老祖母問過了,做女兒,可以,答應你。”

“哦哦哦,”陸潔點點頭,然後一仰脖子,喝下了那碗苦蕎酒,“老媽媽,我就做你的女兒了,我真不知道該怎麽感謝你們呢。”

老祖母高興地搓著手:“好,好,蓋木樓,采爾珠,一樣的。”

陸潔不解:“蓋什麽,木樓?”

“都是一樣的,采爾珠妹妹,另外出去的時候,我們大家幫她蓋。”

陸潔有些明白了:“不不不,不是那種意思。我不能,我不會在這兒住的……”

“為什麽?陸,是澤爾車說,你喜歡吉瑪山,你喜歡做吉瑪女人呀!”

聽了這話,陸潔把目光投向了澤爾車。澤爾車也正笑望著她,澤爾車的目光猶如火塘裏的火,灼灼閃跳。

陸潔想起來了,是的是的,她的確對澤爾車說過類似的話,可那隻不過是在玩樂的興頭上,隨便講講的一句玩笑話罷了。

“陸,我知道,你喜歡,我們。”澤爾車滿懷期望地瞧著她。

陸潔沉默了,她在斟酌該怎樣表達她的意思。

我喜歡嗎?我要做嗎?不,不。我是男性社會造就的女性,男性社會的倫理道德和那些約定俗成眾所公認的生活規則, 已經千雕萬鑿地塑成了我。我注定了是屬於男人的女人,即便是此刻,我的丈夫已經化為了灰土,可是我在精神上依舊有一種歸屬感。

不,我做不了吉瑪女人。我做不到每天晚上在女樓上打開窗子,讓一個男人像晚風一樣鑽進來,當第二天的太陽升起之前又打開窗子,讓他像晨霧一樣無牽無掛無影無蹤地消失……

不,我做不到那種灑脫和從容。

“你們看,你們看這個碗,”陸潔將裝酒的那個烏木碗捧在手合裏,“當它還是一段烏木的時候,它可以做盆、做盤、做筷子。現在呢,它現在已經是一個碗了,它不可能再做別的什麽東西。”

眾人全都沉默了。

“可是,你們像家人一樣照顧了我,幫助了我,所以,我還是非常樂意做老母親的女兒,做我們漢家那種意義上的女兒。”

老母親滿是皺紋的臉上掛起了笑。

澤瑪吉點點頭:“陸,明白,我們明白。”

澤爾車豪爽地說:“一家人,陸!有什麽要幫忙的,說。”

陸潔認真地望著對方:“是的,澤爾車。我有一件事要做,是在這裏的最後一件事了。”

“什麽事?”

“我要從楠碧河那邊走,從河上漂過去。”

陸潔的語氣裏有一種不容置疑的堅定。

正午時分,楠碧河顯得有些刻板,有些生硬。組成它那蜿蜒的輪廓的線條,猶如陽光下的蛛絲一般,清晰而又明亮。站在河邊的山崖上向對岸眺望,陌生的彼岸曆曆在目,仿佛站在這邊喊一聲,就可以駕著聲音飛跳而過。

對岸褚紅色的砂石坡上,覆蓋著厚絨般的旬柳叢。沿著山脊而上的,是高大的青岡木,它們片片層層,濃密而厚重,猶如一道道幕煒,將彼岸的世界深掩。夾在兩山間的河槽狹長而幽深,河槽上的那些岩石重重疊疊,嶙嶙峋峋,猶如歲月額上古老的皺紋。

陸潔捧著於潮白的骨灰盒,站在岸邊的岩石上。恍惚間,她覺得此刻她立在兩個世界的分隔處。

彼岸應該是熟悉的啊,彼岸是她來的那個世界,那邊有她和於潮白的家。

可是,她卻因為身在此岸,而生出了對彼岸的陌生。她仿佛對彼岸一無所知,她仿佛對彼岸毫無把握,心存空虛。

下水了。

應該是萬無一失的。三個並連的充氣輪胎,一左一右是冕諾和澤爾車,中間的那個留給了陸潔。

涼咫勝的感覺告訴陸潔,此刻她確確實實地漂浮在河水裏。於潮白就是從這裏泅往彼岸的,可是,他沒能過去。那是怎麽回事?莫非是在給孩子講故事的時候,一不留神,撞上了礁石麽?……

彼岸的男人,要帶走屬於此岸的孩子,那是一件力所不能的事。

風浪拍響手掌說,對,對。

陸潔立刻嗆了水,咳起來。

“陸,留神哪!”兩個男人一左一右地喊。

陸潔笑了。真快, 已經是中流半渡了。從此岸到彼岸,隻是一眨眼的事,於潮白怎麽就沒有挺過來?

陸潔向身後回望著,身後朦朧了起來,吉瑪山朦朧了起來。吉瑪山不過是一個夢,吉瑪人不過是一個夢,是一個存在於精神世界裏的真實。那是現實中的幻影,那是幻影中才存有的真實……

陸潔的神誌舒展開,水霧一樣漫散而去。

無論是此岸與彼岸,都同樣的虛妄了。隻有懷裏抱著的骨灰盒是真實的,隻有抱著骨灰盒的她是真實的,這是隻屬於他們倆人的真實。

激浪再次打來,神誌恍惚中的陸潔手一鬆,骨灰盒就滑脫在水裏。

“潮白!”陸潔高叫著,雙手向空中舉起來,身體堅決地往水中一縮。於是,中間的那個輪胎圈頓時變空了。

水下是安靜的,陸潔在安靜中看到了那個盒子。她伸出手,像摟著於潮白一樣,緊緊地摟住了它。

潮白,你不是給兒子講過你的故事嗎?小神龜找爸爸,爸爸的家就在水底……神誌漫散的陸潔朦朦朧朧地看到了房影,她想,她應該進去,應該到那個家裏去和他一起過日子。

“陸,陸!”

陸潔似乎聽到有人在喊她,那是此岸還是彼岸傳來的聲音?她下意識地仰了仰頭,於是,她的腦袋又在水麵上浮了出來。她看到一片熱熱鬧鬧的白浪中,有澤爾車和冕諾在橡皮輪胎上向她伸出的手。

陸潔有點兒拿不定主意,要不要把她的手伸過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