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事無不可對夫言
喬果當窗理雲鬢的時候,丈夫阮偉雄就坐在梳妝台的旁邊。從結婚那天起,阮偉雄便養成了這個習慣。他喜歡看喬果細細地描眉畫目,喜歡看喬果打腮紅勾唇線塗唇膏,然後薄薄地在臉上敷粉。喬果呢,也習慣了丈夫在旁邊相守。每完成一項裝飾工程,喬果都要偏轉頭,望望丈夫問“怎麽樣?”。阮偉雄必定頻頻頷首,說“好”,“好”。阮偉雄說的是實話,在他的眼裏,喬果怎麽妝扮都是漂亮的,他就是喜歡看喬果的這副漂亮樣子。喬果呢,也喜歡啦啦隊,喜歡啦啦隊欣賞她時的那副神態。他們夫妻倆,真算得上是相看兩不厭了。
喬果這時候已經將麵部的活兒全部做完,正在試項鏈。她先拿起一條帶著石榴紅墜飾的鍍金鏈在頸前比劃著問丈夫,“覺得怎麽樣?”。阮偉雄說“好”的時候,喬果已經換上了另一條祖母綠的。石榴紅太惹眼,喬果想讓自己顯得沉穩些。無論是石榴紅還是祖母綠,都不是真正的寶石,而隻是些仿製的工藝品。但是她那花莖似的光滑細挺的脖子,卻是天然自成的,別有一種無法仿製的華美。
兩根微凸的鎖骨之間是一片白晰的肌膚,那顆祖母綠就滴落其上。喬果向下看時,看到了淺粉色乳罩的飾邊。想到晚間酒席宴上,這片地帶可能會投落的目光,喬果就覺得有些灼熱,有些剌紮。不錯,這條裙子固然漂亮,然而它的開胸似乎低了一點兒。
喬果起身另換裙子,丈夫不解地說,“換什麽,這條就挺好嘛。”喬果笑著撫了撫丈夫的臉,心裏說,傻,我這是為你加強防衛呢。
臨出門前,兒子抱著喬果的腿說,“媽媽不在家吃晚飯了?”。丈夫說,“寧寧,讓媽媽走,爸爸晚上給你下麵條。”喬果覺得有些對不起丈夫和兒子。公司晚上常常要有應酬,阮偉雄在家裏就用下麵條來應對。水煮開了下掛麵,然後放油放鹽放青菜。丈夫的這個看家本領象愛的誓言一樣,永遠不會變。
“冰箱裏有榨菜炒肉絲,煮麵條的時候可以放進去。”喬果提醒丈夫。
“知道啦。”丈夫貼上來,在喬果的香腮上挨了挨,做了例行的道別禮。
喬果下樓梯的時候,心裏還在想,明天還得抽時間再炒一大盤榨菜肉絲放到冰箱裏。那是喬果的常備菜,以應付家中的不時之需。有了它,阮偉雄下的麵條就不至於太無味。
出了樓洞門,喬果習慣地抬頭望。七層樓的後陽台上露著丈夫的腦袋,阮偉雄正立在那裏目送著她。這麽多年了,每當喬果出門的時候,丈夫就在這裏目送。等到喬果該回家的時候呢,丈夫又會在這裏佇望。這已經成了自然而然的習慣。阮偉雄自嘲地說,這個後陽台是他們家的風景點,他就是風景點上的“望妻石”。
雖說是習慣,喬果每次都會感動。隻要閉起眼睛想起丈夫佇望她的那個樣子,喬果就會覺得心裏暖暖的。
喬果從樓前的便道拐過去,一眼就看到了停在主通道旁邊的那輛白淩誌。那是天時房地產公司老總安少甫的座騎。喬果走近了,車的右前門就自動打開,安少甫在駕駛座上殷勤地說,“坐前麵吧。”
“謝謝,我喜歡坐後麵。”喬果說著,動手拉開了後車門。
安少甫一邊將車開動了,一邊自我解嘲地說:“小喬,你坐後麵,我不就成了你的車夫了?”
喬果不說話,隻是望著車內那個長方形的後視鏡笑。喬果這樣一笑,後視鏡裏安少甫的那張臉也露出了笑意。喬果的笑是百戰不殆的利器,隻要遇上無法解釋或者不想解釋的問題,喬果就會笑。喬果的笑漂亮又可愛,隻要她不出聲地笑一笑,許多問題就迎刃而解了。
女人的漂亮,其實是由男人告訴她的。
喬果有很長一段時間,並不知道她自己是漂亮的。喬果的肩膀長得窄,髖骨也窄,站在那些豐滿的女人麵前,喬果就會自慚她的瘦弱。喬果的眼睛是細長的,碰上那些大眼睛雙眼皮的女人,喬果的細眼睛就會眯得更加厲害。喬果不止一次地動過念頭,想去做一個雙眼皮。後來,喬果才知道她那是笑眼,是月牙眼,是最狐最魅的。
喬果由人介紹到天時房地產公司時,安少甫隻和她麵談了一次,就接納了她。喬果一進公司,就做了業務部的副經理。不管是請客應酬,還是項目考察簽合同,隻要安少甫走到哪裏,都會把喬果帶到哪裏。就是在那段時間裏,喬果才知道原來她自己真的很漂亮。男人們都誇喬果,說她削肩細腰身段窈窕,又長著一副誘人的細眉毛彎眼睛,如果手裏再拿上一把絹扇,就活脫脫是一個從古畫裏走下來的仕女了。
公司裏上上下下都認定,喬果與安少甫的關係非同尋常,喬果是“安少甫的人”。這種認定,安少甫不會不知道,而喬果呢,雖然沒人對她說,但她也感覺到了。那年春節前昔,安少甫說是公司要和一家台商洽談合作項目,帶著喬果去了汕頭。
在賓館總台登記的時候,小姐問安少甫,“先生,你要什麽房間?”安少甫悠悠地說,“一個大套間吧,要最好的。”這話一落音,喬果就看了看安少甫。安少甫卻視而不見,泰然自若地將行李交給了侍應生。侍應生恭敬地來提喬果的軟箱時,喬果什麽也沒說,由著那人將她的小箱子一並放在了推車上。
那個大套間在八樓,乘電梯的時候,喬果感覺到安少甫在用眼睛的餘光觀察她。喬果盡力做出若無其事的樣子,神態很安然。
喬果沒能將這種安然的神態保持太久,當侍應生把他倆的行李放進房間,轉身離去之後,喬果立刻覺得緊張了。安少甫要的這種套間很大,外間擺著茶幾和皮沙發,往內間去的方向沒有門,隻有一個穹形的通道,暗示著那邊別有洞天。在這個洞形的取景框裏,可以看到裏邊鋪擺了一張圓形的大軟床。軟**的花床單鬆鬆搭搭地垂落著,猶如一塊大台布。
恍惚間,喬果覺得那是一張大餐桌,而她,則被放進盤子端了上去。
喬果很想說些什麽,喬果已經想好了要說些什麽。喬果能感到安少甫在等著,他顯然也準備好了要回答的話。
這樣,喬果就想到了要逃走。她隻須彎下身子,提起她的小軟箱,就可以立刻離開這裏了。
於是,喬果彎下腰,提起了那個小軟箱——
小軟箱被打開,喬果取出洗漱用具,徑自進了衛生間。
喬果洗完臉,對著鏡子整妝的時候,聽到電動剃須刀的響聲傳過來。嗡嗡嗡嗡,猶如一隻果蠅盤旋在食物之上,舞得很輕快。
那頓晚餐的飯桌上,除了坐著安少甫和喬果,還有來談合資項目的兩位台商。兩位台商是兩個不能喝什麽酒的男人,那次卻喝了很多很多。安少甫呢,雖然沒有什麽人向他挑戰,他卻不停地自己灌自己。喬果是陪酒的人,喬果的麵前卻永遠隻是一杯果汁。自己喝酒,才能讓男人喝下酒的女人,其實很平常。自己喝果汁,卻能讓男人酩酊的女人,才有真本事。
兩位台商借著酒意對安少甫說,他們就喜歡聽喬果說話,喬果說著話,男人自己就把酒喝了。安少甫當然很得意,安少甫當然興致很好。在安少甫很得意興致很好的時候,喬果離席,去了一趟洗手間。
喬果去的時間稍稍長了一些,等她再回來的時候,酒桌上的男人們都顯出了困乏。安少甫有點兒迫不及待地將瓶底的最後一點白酒倒出來,和客人們幹了杯。
心滿意足的安少甫和喬果一起回到了客房裏。
是一起回去的,等到安少甫舒舒服服地仰躺在沙發上,喬果給他泡了一杯濃茶。
安少甫說,“小喬,你把門鎖好吧。”
喬果就聽話地走過去,把門拉開,自己站到了門外邊。
“哎,小喬,怎麽啦?你站到外麵幹什麽?”
“安總,我另開了一間房,807,就在旁邊。有什麽事兒,盡管吩咐。”
說完,喬果笑了笑,然後就遵照安少甫的要求,替他把門鎖好了。
喬果的腦袋一挨上枕頭就睡著了。賓館房間的門上有安全扣,外麵的人即使有鑰匙,也是無法進來的。
半夜時分,喬果被電話鈴聲吵醒。她想了又想,還是沒有伸手拿話筒。電話鈴神經質地先後響了三次,最後終於靜下來。喬果打算接著睡,房門卻響了,敲木魚一般,響得很均勻,很有耐心。喬果卻沒有耐心聽,她用被子蒙住了腦袋。有那木魚聲伴奏著,喬果居然很快又進入了睡夢裏。
喬果和丈夫相處,采取的是“事無不可對夫言”,無論什麽事情,她從來也不瞞丈夫。從汕頭回來,喬果就把這件事情講給了阮偉雄。阮偉雄有些擔心地說,“既然頂頭上司有這種心,我看你還是離開那個公司吧。”喬果思忖著說,“出了這樣一件事,讓安少甫知道了我的態度,我看也挺好。他要是因為這炒掉我,我立馬就走人。他不說走人呢,我就留下來。其實就說走吧,還能走到什麽地方去?我看了,天下的男人都一樣。”阮偉雄聽了,笑著說,“你別一鍋煮呀,我就不一樣吧。”喬果伸出手,捺了捺男人的鼻子尖說,“有啥不一樣,當年你還不是死纏硬磨,才把人家弄到手。”……
夫妻倆討論了好久,終於做出決定:隻要安少甫耐得住,喬果就堅持下來。
就這樣,喬果一直等著安少甫找個借口把她開掉,可是,安少甫那邊卻毫無采取行動的跡象。越是那種有人在的場合,安少甫越喜歡親昵地和喬果打趣,喬果呢,也挺自然挺默契地打趣著親昵著。這樣在外人看起來,安總此次帶著小喬去汕頭,想必是玩得很愜意嘍。
今天是周末,喬果本來打算在家和丈夫兒子一起吃頓安穩飯。沒想到午後安少甫來了電話,說是晚上要請客,六點鍾開車來接她。對於喬果來說,吃飯陪客就是工作,那是不容推辭的事。如此一來,隻好委屈阮偉雄和寧寧了。
喬果坐在白淩誌的後座上,一邊望著窗外疾如飛星的燈火,一邊隨意地問:“安總,今晚是什麽客人那?”
安少甫笑笑說,“什麽客人,到那兒你就知道了。”
喬果也就不再說話,隻看著淩誌車往前開。十字路口是紅燈,車停了。過了紅綠燈往右拐,就是福順街。那是公司請客常去的地方,街兩旁的酒家餐館一個挨一個,“京都全涮”、“四川王”、“台北薑母鴨”、“滇東糊辣魚……,應有盡有。當然,差不多全是些中檔菜。
綠燈亮了,淩誌車沒向右拐,筆直往前行,然後左拐,上了解放大道。潢陽市最高檔的幾個酒家,都在解放大道上。安少甫把車停在“美人魚”酒家前麵,喬果就明白了,今晚的客人非比尋常。
安少甫定好了二樓的一個包間,“紅豆閣”。喬果跟著安少甫進去時,包間內還是空的,隻見一張挺大的圓桌上,擺滿了餐具。正對著房門的那麵牆上,題著四句詩,“紅豆生南國,春來發幾枝。勸君多采擷,此物最相思。”安少甫進去後,在就近的位置上隨便地坐下,喬果跟著落座,她的身後,正好襯著那幾句詩。
喬果看了看表,問道,“客人什麽時候來?”
安少甫將身體向椅背上靠了靠說,“客人,不是已經來了麽?”
喬果詫異地四下望望說,“客人在哪兒?哪有什麽客人呐。”
“今晚請的是你,你就是我請的客人。”
安少甫說完,又吩咐服務小姐,隻留下三副餐具,其它的都撤掉。喬果這才明白,安少甫說的不是玩笑話。安少甫又打什麽主意呀?為什麽要單獨請她吃飯呢?莫非那次在汕頭沒有完成任務,這回要再接再厲麽?
可是,又不對了。既然是兩個人吃飯,為什麽要擺三副餐具在桌上……
喬果心裏在那兒不住地琢磨,安少甫點的菜已經陸續端上桌。安少甫麵前的杯子裏是五糧液,喬果的杯子是葡萄汁,安少甫端起酒杯說:“小喬,今晚我是誠心誠意請你的。誠不誠,看酒杯。來,我先喝三杯,咱倆再說話。”
喬果說:“安總,我可是不喝酒的,你知道。”
“我喝酒,你喝果汁,誰讓你在咱們公司地位特殊呢。”
安少甫說完,連著仰了三回脖子,喝光了三杯白酒。喬果也就跟著喝下了三杯葡萄汁。
三杯酒下肚,安少甫才說:“小喬啊,咱們天時公司著火了,這火隻有你能救。”
喬果說:“安總是公司的頂梁柱,這天是安總頂著的。”
安少甫搖搖頭,“小喬,你知道,咱們公司把老本都投到天時苑的開發上了,另外還在銀行貸了三千五百萬。天時苑成了,咱們公司就成了,天時苑砸了,咱們公司就全砸了。”
喬果說:“怎麽會砸呢,一期工程的十六幢住宅樓,不是都蓋出了第一層嘛。要不了多久,第二層起來,就可以拿到預售許可證,登廣告賣樓花了。天時苑這麽好的位置,多少房也賣出去了。鈔票嘩嘩地進來,隻怕安總數都數不過來呢。”
安少甫說,“咱這雙手是想數錢呐,可是人家不讓數。昨天市規劃局來驗線,說是沒有按他們的紅線蓋,全部都得炸掉重新來!”
喬果聽了,頓時明白公司確實著了火。
做房地產開發,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也是要過五關斬六將的。一個房地產開發項目做出來,先得到市規劃局拿批文。規劃局審查,認為你報批的項目符合城市整體開發規劃,才會把批文給你,你才能到土地局申請用地。土地局審查了認為符合要求,就去征地,然後再以土地局的名義與你簽合同,辦理國有土地使用證,規定什麽地方的哪塊地允許你使用、使用期是多少年。有了土地,你才能做平麵設計規劃圖。這平麵設計規劃圖做出來,還得再報規劃局審查。規劃局同意了,就在平麵圖上劃出紅線,然後專門派來測量隊,現場放線,規定好必須建在這些線劃定的位置上……
站在開發商的立場上看,這些都是繩繩索索,是捆綁人手腳的。可是站在市政府的立場上看呢,這一環扣一環的規定是必不可少的。這麽大個城市,誰想蓋什麽就蓋什麽誰想在哪兒蓋就在那兒蓋,那還不亂了套?
天時苑五關都闖過去了,安少甫就鬆了口氣。現場施工的時候,安少甫讓人把每幢樓的底線寬度漲出一百公分,這樣成房後的實際麵積就比報批的大了,售房的時候自然可以將價位提高不少。照安少甫的估計,開工後規劃局的驗線不過是走走形式,對方偏偏較了真。
喬果盡量做出輕鬆的樣子,安慰安少甫,“既然這樣了,就‘做做工作’吧,安總是最會‘做工作’的呀。”
“是啊是啊,該做的‘工作’都做了,人家就是不鬆口。逼急了,我隻好說,‘你們也知道,劉市長對這個工程很關心’。沒想到規劃局的人當初就對這個項目有意見,這不,人家把球踢回來了,‘那好,隻要劉市長批個字,我們沒說的。’”
安少甫把話說到這兒,忽然打住。隻將目光定定地望著喬果,臉上似乎帶著笑。
“你瞧著我幹什麽?”喬果脫口叫起來,“我早就對你說過了,劉仁傑那兒,我不去!”
喬果說這話是有原因的。
當初天時公司籌建天時苑,有三四處備選地段。現在的這個地方,是最佳位置。潢陽市附近有伏龍山和潢陽湖,湖光靈秀,山色宜人,原本隻是假日乘車遊玩的去處。這幾年城市飛速發展,城區膨脹,潢陽湖也就傍在了城邊上。這麽好的環境,隻要將住宅區蓋到湖畔的綠地上,環境本身就使得房產極大地增了值。看到這一點,開發商們全都擠著腦袋往裏鑽。然而,管理潢陽湖的那隻手把得很緊,天時公司做了許多努力也未能使市規劃局網開一麵。後來,得人指點,安少甫才走了副市長劉仁傑這條道。
安少甫沒請客沒送錢,隻送了一幅畫。
給副市長送畫這樁差事,是交由喬果去辦的。喬果把畫拿到手裏的時候,隨手打開匣蓋,往裏麵看了看。挺新挺靚的一個錦緞匣子,裏邊卻放著一個泛黃泛黑的畫軸,瞧上去一點兒也不起眼。就是這麽一件東西,臨走前安少甫卻再三交待,一定要親手交給劉仁傑本人。
親手,本人——,喬果牢牢記住了。
喬果用安少甫給他的號碼打通了電話,這才知道號碼是劉仁傑辦公室的。接電話的是秘書,約好了時間,要喬果第二天上午到辦公室來。翌日,喬果如約前往。喬果對接待她的秘書說,“我要見劉市長,這件東西要交給他。”秘書說,“劉市長已經吩咐過了,東西交給我,有什麽事情給我說,我會向劉市長匯報的。”喬果想了想,問道,“劉市長家的電話號碼是多少?”秘書隻是笑了笑,好象沒聽著。喬果和秘書又纏了幾句,仍然無結果。想想安少甫的交待,親手,本人……,喬果的心裏就躁起來,盤算著是不現在就離開,以後再想辦法。
喬果正在猶豫,忽然聽到走廊裏響起了腳步聲。那聲音沉重而平穩,嚓嚓嚓嚓,等那腳步聲來到了門邊,喬果下意識地抬起了頭。這樣,喬果就和一雙目光相遇了。
這目光是深邃的,猶如高速路上突然出現的過山隧道。那隧道似乎有一種吸力,讓人身不由已地向它移過去。就在喬果覺得有些恍惚的時候,一道亮光在那深邃中劃過,便倏而消失了。那情景,有些象強烈的陽光晃在疾速行駛的汽車的擋風玻璃上。
“劉市長——”秘書從寫字台後麵站起來。
“這位是——”劉仁傑是向秘書發問的,目光卻定定地望著喬果。
“她就是天時房地產開發公司的人。”秘書的聲音規範得象是一本稿紙。
“哦哦哦,天時公司,小安,安少甫。”劉仁傑頻頻地點頭。
“是的,劉市長。是安總派我來的。我是——”喬果不失時機地遞上了她的名片。
“唔,小喬,小喬。”接名片的是一雙大手,名片在那雙手裏猶如一隻嬌小的蝴蝶。姆指和食指小心地捏著蝴蝶的翅翼,做了一番觀賞之後,就象要留做標本似的,仔細地夾在了筆記本裏。
“來,小喬,請到這邊來。”劉仁傑微笑著,向喬果頷首。
喬果就跟了過去。
劉仁傑打開自己辦公室的門,然後很有風度地讓在一邊,請喬果進。當沉重的腳步聲在身後響起的時候,門也沉重地鎖上了。喬果環顧了一下辦公室的陳設,窗簾是厚重的,寫字台是厚重的,皮沙發也顯得分外厚重。喬果挨近沙發,打算坐下。劉仁傑卻徑直進了裏邊的套間。
“到這邊來,小喬。”
喬果進去了。裏邊的套間鋪了一張大床,靠近窗子的位置擺了兩張單人沙發。窗子掩了白紗簾,給那套間平添了一份幽靜。劉仁傑坐下之後,拍了拍旁邊那張單人沙發,喬果就在那裏坐下了。
接過喬果遞上來的錦緞畫匣,劉仁傑一邊低下頭拉開畫匣的骨絆,一邊吟誦般地打趣,“小喬小喬,嗯,這個名字好。‘東風不與周郎便,銅雀宮深鎖二喬’啊。”
隨著抑揚頓挫的吟誦,他那壯碩的身子在沙發中扭動了幾下。那沙發似乎不堪重負,竟發出了幾聲呻吟。此時,低著頭的劉仁傑離得很近,喬果甚至能夠看清楚他那刮得鐵青的連鬢胡子的每個茬根。粗獷和儒雅如此微妙地混雜在這個男人的身上,讓喬果覺得有些怪。
軸畫很長,靠近牆角的位置上有一個紅木衣架,劉仁傑將它掛上去,卷著的軸畫就慢慢地向下展開。隻見泛做褐黃色的宣紙上,立著一位古代仕女。那仕女玉容如雪,嬌眼似憂似愁,綺羅繡衣鬆垂著拂在地上,長長的袖子飄如雲霓。高高梳起的發髻上,釵著珠翠步搖,纖細的手指間托著一支玉笙……
劉仁傑一言不發,隻將目光牢牢地盯在那軸畫上,他濃黑的眉眼間,看不出什麽表情來。喬果有些忐忑,莫非劉仁傑對這幅舊畫不中意麽?
“小喬,你去,你站過去。”
喬果不明白什麽意思,她按著劉仁傑說的那樣,站在了軸畫旁。
劉仁傑笑了,劉仁傑笑起來有一種雲卷雲舒般的暢意。“嗬嗬嗬,妙,妙。你往這兒一站,真讓人分不清楚是畫中人走了下來,還是人走進了這畫裏麵。”
劉仁傑的目光中透出一種熾烈,喬果頓時覺得臉上熱起來。
“小喬,謝謝你送來的東西。”劉仁傑一邊說著,一邊走過去,那隻手仿佛在不經意之間落在了喬果的肩膀上。它落上去,就沒有再拿下來的意思。喬果穿的是一件又薄又軟的真絲連衣裙,那隻手好象就直接挨在了皮膚上。它很厚,也很沉,猶如一個擰不緊塞蓋的熱水袋,讓人感到濕漉漉熱乎乎的。
“哦,劉市長,我給你打開空調吧?這房間有點兒熱。”小喬臉上掛著笑,快步向空調機那邊走,劉仁傑的那隻手也就滑落了下來。
劉仁傑沒有跟過去,他從容地站著,把目光又投向那幅畫。
“小喬,你知道這是一幅什麽畫嗎?你知道它是誰畫的麽?”
喬果搖搖頭。
“來來來,我來告訴你。”劉仁傑又把那隻潮濕厚重的大手伸了過來,象老師對心愛的學生那樣,象寬厚的長者對懵懂的孩子一樣,喬果纖細的小手被它拉住了。
“我先給你讀讀這個啊,‘細雨夢回清漏永,小樓吹徹玉笙寒。多少淚珠何恨恨,倚闌幹。’你聽聽,你聽聽,何等的淒涼,何等的哀怨!”劉仁傑一吟三歎,有板有眼地念著畫上的題句。他的聲音很渾厚,別有一種堅硬而又鋼韌的金屬音,喬果沒能聽進去那是什麽題句,她隻注意到她的手被緊緊地捏在劉仁傑的右手裏,而且那同樣沉重潮濕的左手也伸了過來,隨著抑揚頓挫的吟詠,一下一下地拍打著她的掌心。那情形,就象在敲著木魚,擊著板鼓。
“小喬,這是李(王景)的‘浣溪沙’。上半闕是‘菡萏香銷翠葉殘,西風愁起綠波間。還與韶光共憔悴,不堪看。’李(王景)是誰知道嗎?是唐中主,是那個寫‘問君能有幾多愁’的唐後主李煜的父親。荷花開敗了綠荷葉也衰殘了,綠水之間刮著讓人生愁的西風。它們都隨著時光一起憔悴衰老了,讓人不堪再看。小喬你想想,真是歲月無情,人生如夢啊。”
喬果連連點頭,盼著這番指教完了,對方能鬆開她的手。喬果悄悄地將手抽了抽,不料卻被對方捉得更緊了。
“小喬,知道這幅畫是誰畫的嗎?這是明朝仇英的畫作呀。明朝四大家,‘沈文唐仇’,也就是沈周、文徵明、唐寅和仇英。唐寅就是唐伯虎,後人都知道他,那是因為點秋香,唱戲的把唐伯虎唱出了名。其實呢,這四個人裏麵,仇英的山水鳥獸和人物最出色,尤其是仕女畫……”
劉仁傑談興極濃,喬果的那隻手始終被他握在掌心裏。喬果幾次試著想悄悄地將手抽出來,卻全都未能如願。喬果不好硬來,隻得由他捏著。喬果心裏緊張著,手被捏麻了,掌心也潮潮熱熱地出著汗。
喬果就這樣被拉著手,不知不覺地和劉仁傑並肩坐在了床沿上。如果劉仁傑拉著她的手,身子向後一倒呢?——
喬果很果決地站了起來。“對不起,劉市長,你工作忙,不該多打擾。我走了。”
劉仁傑談得正高興,沒想到驀地被喬果打斷,不禁愕然地張大了嘴。他的臉上露出孩子氣般的失望,仿佛受了什麽大委屈。
盡管如此,劉仁傑還是親直將喬果送出了辦公樓的大門。站在台階前分手時,劉仁傑說了兩句話:一句是,“很高興你來看我”,第二句是,“我要是給你打電話聊天,你可別煩啊?”
喬果鬆口氣,連連點頭。心裏卻在說,我不是來看你,我是奉命送禮物給你的。至於後一句,喬果根本沒放到心裏去。一個副市長,有那麽多的事兒那麽多的應酬,打什麽電話聊什麽天兒,不過是順嘴說說的客氣話罷了。
喬果沒想到,從那之後,劉仁傑還真的給喬果打起了電話。那些電話總是在夜深人靜的時候打來,沒什麽緣由沒什麽要義,還真是在聊。聊工作後身心的疲憊,聊他們那類人物之間的磨擦傾軋,還聊什麽心靈的孤獨呀寂寞呀……。在靜夜裏,男人那厚重的聲音從話筒中傳過來,一喘一息都那麽清晰,似乎帶著濕乎乎的熱氣。那感覺,好象對方的嘴巴就貼在自己的耳朵上。於是,喬果就周身發麻,從心底升起一種怯懼來。
所以,喬果才會對安少甫聲明,“以後凡是劉市長那邊的事兒,別讓我去!”
喬果做出如此聲明的時候,安少甫也曾半開玩笑半認真地問過個中緣由。喬果當然不說。後來,天時公司拿到了市規劃局的批文,同意他們在潢陽湖區建天時苑。安少甫在粵海酒樓擺了一桌,答謝劉仁傑。劉仁傑喝多了酒,在半醒半醉之間,說了一句半真半假的話。那句話是,“你別謝我,你謝小喬。這事要不是小喬來,我是不會辦的。”安少甫是何等樣人,這樣的話一聽就透。所以,這回天時苑失火,安少甫就請小喬來相救了。
安少甫見喬果一口回絕,就端著酒杯站起來,苦著臉對喬果說:“小喬,你大哥剛才喝那三杯,是說話的酒。這三杯,是請你的酒。來來來,你看你大哥是怎麽喝的。”
說完,接連灌下三杯,這才抹抹嘴說,“小喬,咱今天把話說白了吧。你知道,劉市長就喜歡你去。”
喬果有些憤激地說:“按摩院那邊比我年輕漂亮的小姐多得很,花錢雇一個就是了。安總,你還不知道,我是個什麽樣的女人?”
喬果的話裏,有對汕頭之行的暗示了。
安少甫的神情也有些激動,“小喬,難道你還沒有看出來,這一向我對你是很敬重的啊!”
喬果聽出來了,安少甫完全明白她的暗示。從這個對她曾經有過非份之想的男人口裏,說出對她敬重的話,不能不讓她感動。於是,喬果歎了口氣,說道:“我是不會讓劉仁傑滿意的。你讓我去,就不怕我把事情弄砸了嗎?”
安少甫聽出喬果鬆動的意思了,連忙接道,“我相信,你並不想讓咱們公司砸了吧?”
“當然,砸了對我有什麽好處。”
“好,這就是咱們之間的共識了。有了這共識,就會有共同的行動。小喬,我不為難你,就讓你送一件禮物去,象上次那樣,坐他個十幾分鍾半個小時,然後拍拍屁股走人。我就不相信,十幾分鍾半個小時就會把自己砸進去,我手下的業務經理難道就這麽沒本事?”
喬果噗哧一聲笑了,“行了,安總,你說送什麽禮物吧。”
“啥禮物,待會兒就知道。我給朋友說好了,八點半讓他送到這兒來。”安少甫說完,看了看表,“咦,這小子不守信用,怎麽還不來?”
安少甫的話音剛落,就聽到門口有人說,“安老板又在背後損人是不是?誰不守信用了——”
喬果抬頭看,隻見包間的門被推開,服務小姐領著一個男人走了進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