楔子

在潢陽市,春意每每濃得很早。雪消門外千山綠,花發江邊二月晴,在潢陽,過了正月十五,潢陽湖邊的迎春枝上就有鵝黃的花苞開綻了。門外看不到那些無奈的殘雪,潢陽的冬天雪並不太多。由於那些層層迭迭的高層建築的遮擋,泛綠的山峰也很難進入市民們的視線。早春的綠都凝在了小區的草坪上。精心修剪過的草坪猶如綠色的裙裾,從那些斯拉夫式的雅致的鐵柵欄中透出來,這就是潢陽市政部門和潢陽人引以自豪的“透綠”。

春的生機,是從圍堵著的鐵欄的空隙中透出來的,細想想,相類的寓意似乎古已有之。那就是關不住的春色,要出牆的紅杏了。

安雅小區的知名並非因為這裏的商品樓檔次高,與那些坐擁眾多別墅式洋房的住宅區相比,安雅隻不過是由二十幾幢六層公寓樓組成的普通住宅區。安雅的知名是由於它的綠地,它的圍欄。安雅是最早引進那種歐式草坪的,安雅的通透式圍欄典雅而氣派,欄尖猶如王宮衛隊的長矛,欄上每隔一段距離就有一盞照明燈,那式樣,頗類十八世紀歐洲王公貴族們馬車上的風雨燈。

每天上午差不多十點鍾的時候,安雅小區的綠草坪前就會有一位被人稱做吳老師的退休老人出來溜狗。說是老人,其實隻不過六十剛出了些頭,望上去身板依舊象圍柵一般挺直而硬朗。吳老師是軍人,馬做的盧飛快弓如霹靂弦驚,原本是要在沙場上建功立業的,然而隻做了做軍事學院的老師,就可憐白發生了。吳老師喜歡養狗,探本溯源,狗是狩獵用的,獵場與沙場相近,主人那難以釋懷的抱負,就隱在這養狗溜狗的愛好中了。年老的主人牽的是一條青春年少的沙皮狗,那雄健的沙皮狗雖然年輕,臉卻是皺的,與主人的麵部保持一致,以此標示著它毋庸置疑的忠誠。

在安雅小區,九號樓也是有幸鄰近前草坪的五幢樓房之一,住在九號樓三單元三號的蔡太太每天上午十點鍾之前都要坐在自家陽台上曬太陽。蔡太太早年與丈夫離異,獨自含辛茹苦,將獨生女兒養大。女兒結婚之後與女婿一起出國,隻留下一個空巢由蔡太太獨守。孤燈寒衾,相吊形影,在寂寞難耐中蔡太太就養了一隻小雌狗做伴。小狗叫做貝貝,是那種滿臉乖相的哈叭,象女主人一樣五短身材,然而渾身上下卻收拾得格外潔淨,每每梳洗罷了,就與主人一起同倚望江樓。蔡太太住在二樓,可以一覽無餘地俯瞰草坪的全景。隻要吳老師和他的沙皮狗出現在草坪前,蔡太太就該領著她的貝貝下樓了。

樓外的風挺涼,蔡太太卻敞著毛尼大衣的前襟,把內裏的皮馬甲開放出來。皮馬甲是那種鏤空且帶著印花的,印染的圖案花團綿簇,那些鏤空呢,若遊若移,若隱若現,透著朦朧的美。與女主人的皮馬甲相映成趣的是小狗貝貝腰際的毛線馬甲,它由蔡太太親手織就,夾黃套綠勾金嵌銀,展示出了女主人那一手出色的女紅。

蔡太太和貝貝在草坪旁邊剛一露麵,即刻引起了沙皮狗的注意。那沙皮狗再走不動,它很不爭氣地停下腳,將脖子伸得老長,向貝貝眺望。吳老師覺得有失風度,於是板下臉喝斥道,“嘿,走!——”

在那斷喝之下,沙皮狗隻好很不情願地隨在主人身後,一步一徘徊地開步走。那邊的蔡太太和貝貝矜持得很,頭抬得很高,腳下走得很直,儼然對沙皮狗和它的主人完全視而不見。

你向那邊去,我朝這邊來,看上去是各走各的路,可是草坪那四方形的周邊是環通的,沿著邊沿走去,蔡太太和吳老師就碰了頭。人生何處不相逢,相逢時,吳老師就很有禮貌地點了點頭,蔡太太當然也把腦袋點了一點。那種點,都很有分寸,很有節製。

吳老師隻一眼就覺得對方很燦爛,記憶中每次見到對方,那燦爛似乎都有所不同。燦爛的東西都晃眼,吳老師僅僅讓那燦爛晃一下,就將眼睛閉上了。

蔡太太很喜歡吳老師閉眼的樣子。吳老師的眼睛一閉起來,麵部就顯得敦厚顯得可靠。對於女人來說,還有什麽能比男人的敦厚更可靠更可貴呢。吳老師刮過的臉頰和下巴藍汪汪的,象鐵,象鋼,蔡太太望過去就有了堅硬的感受。那種堅硬,卻又沒來由地使蔡太太覺得自己發軟。

和吳老師一樣,蔡太太的觀察也隻是一瞬間的事。當吳老師的眼睛張開時,蔡太太的目光已經若無其事地移開了。她做得恰如其分,絕不出格。

沙皮和貝貝則不同,它們都是性情中物,不免率性而為。沙皮一見貝貝,立刻跳躍**踉,嗓門嗚嗚,不住地訴著情話。貝貝則做天真狀地偏斜腦袋,溫柔地將小尾巴搖個不停。稍頃,感情泛濫起來,互相嗅著濕漉漉的鼻子,舔著彼此的嘴角耳朵。

蔡太太忍不住想笑,口裏卻責怪似的拖長聲調發出一聲,“貝貝——”

吳老師也應該有所表示,於是在喉嚨深處壓出一個威嚴的“嗯?——”

貝貝不為所動,隻是抬頭瞥一眼女主人,依舊與情人訴著衷腸。沙皮呢,竟然繞到了貝貝的背後,在貝貝的小尾巴下麵嗅聞了幾下,然後忽地躍起,趾高氣揚地騎在了貝貝的背上。蔡太太一驚,下意識地將手中的繩帶拉了拉,貝貝卻嬌弱無力,已然跌伏在地。

吳老師對沙皮一向采取寬鬆政策,因此手中並無繩索可拉,此時隻能說服。

兩位主人正無所措手足的時候,貝貝已經從地上爬起來,將繩帶從蔡太太手中掙脫,嚷著跳著,向旁邊跑。沙皮也嚷,也跳,緊緊地追過去與貝貝糾纏在一起。沙皮恃強施暴,貝貝半推半就,在主人的眼皮底下做成了那番好事。

得手後的沙皮先跑回吳老師身邊,左搖右晃,一副誌得意滿的樣子。貝貝則唁唁地叫著,慢慢偎向蔡太太腳邊,自憐自惜地舔整著被弄亂的卷毛。

“你看看,你就不能管住你的沙皮!”

蔡太太的嗓音很高,分明是在吵架。

“能,能怪我嘛?那是你的貝貝多事。”

吳老師因為尷尬,而愈顯得認真。

……

兩位主人都是常來溜狗的,也就免不了常常爭吵。蔡太太喜歡這種爭,這種吵。蔡太太的語氣和神情都是凶的,心裏卻覺得很愉悅。

這樣鬥著嘴的時候,吳老師的太太出來了。“老吳——”,女人遠遠地叫著自己的丈夫。

蔡太太忽然覺得委屈,一陣風吹來,她沒來由地濕了眼睛。

吳老師更覺無所措手足,他正要帶著沙皮離去,那狗卻驀地在風中抽響鼻子,汪汪地大叫,然後撒開腿便向遠處狂奔。貝貝也叫起來,貝貝也追過去,猶如彩雲逐月。兩隻狗徑直奔向臨近草坪的九號樓,圍著三單元一層的窗子吠個不停。

吳老師先跟過去,要管束他的沙皮狗。那狗也太張狂了,竟然跳上了人家的窗台。蔡太太隨後跟到,來抱她的貝貝。貝貝不自量力,四隻短腿伸直了,也想往窗台上爬。吳老師趕沙皮狗下來時,那狗異乎尋常地凶,大下巴向前伸抬著,利齒呲露,聲音幾近咆哮。

吳老師見那狗不從窗台上下來,連連嚷著,“反了,反了,敢不聽話?”

蔡太太這時已經把貝貝抱在懷裏,不住地用手撫著貝貝的卷毛。貝貝雖然退出了合作,卻不曾停止對沙皮的聲援,直嚷得蔡太太偏過臉,不住地搖頭。蔡太太的家就在這家住戶的樓上,她一邊看著吳老師在窗台前喚那隻沙皮,一邊靜靜地站著,那神情似乎是在沉思,又似乎是在微笑。

窗台上的沙皮不下來,吳老師隻得攀上去。伸出來的窗台不寬,鐵護欄卻是貼著窗子做的,要抓住它並非易事。吳老師雖說是行伍出身,但畢竟年齡大了,好不容易將身體引上去,然後把腦袋探上窗台,就張大嘴喘上了氣。那口氣還沒有喘勻,卻驚乎道,“臭!——”,旋即伸出一隻手,捂住了口鼻。

吳老師這樣一喊,蔡太太也覺出臭了。那臭有些異樣,猶如臭了的雞蛋,腐了的魚蝦。吳太太這時候也已到了窗下,連聲說,“臭你還不下來,臭你還不下來?”蔡太太卻說,“臭你還不看看,臭你就看看嘛。”

蔡太太說這話的時候,分明是在笑了。嘴角扯得更開,眼神卻陰鬱著,古潭一般,深得很。

吳老師忽然覺得冷,他下意識地打了個顫。

兩隻狗吠得更凶。

院子裏那些好事的人也圍了過來,有人附合著說“臭”,有人攛掇著,“是窗戶裏邊臭吧,快看看”。

吳老師顯出軍人氣慨了,雙手堅決地伸出去,抓住了兩根鐵防護欄,然後把頭探了過去。雖然是大白天,室內的窗簾卻拉得很嚴,讓人難以窺視。

“看到什麽了?”蔡太太問。

“看不到——”吳老師張嘴回答的瞬間,那股惡臭撲麵而來,使他幾乎要窒息。

那股惡臭是一陣風帶來的,鋁合金窗並沒有關嚴,窗簾擺動著,猶如活了一般。那股惡臭剌激著沙皮狗,它一迭連聲地叫著,目光灼灼地望著吳老師,仿佛在和吳老師討論一個重大問題。

是的,是重大問題,吳老師也意識到了。他很英雄地迎著那股惡臭,用手在鐵護欄的空隙裏移動著鋁合金窗扇,然後又盡可能地扯住窗簾往邊上拉。窗簾的質地是那種厚重的麵料,而且鐵護欄留給他的活動餘地並不大,但吳老師還是從縫隙裏瞥見了室內的一角。第一眼看到的是地上的痕跡,有點兒象築路工灑下來的瀝青,淡了些,薄了些,蜿蜒地逶迤地遊走著,然後凝固在淡黃色的木地板上。第二眼看到的是淩亂的被單,象一個被人揉過,然後隨手拋扔的紙團。第三眼——,人!猶如熾熱的白光一灼,吳老師看清楚了,仰在地上的是一具**的男屍。

吳老師手一鬆,身子從窗台上滑了下去。

“出事了,出事了!——”吳老師不免有些緊張。

“嘿嘿,”蔡太太卻平靜地笑了一聲,“我就知道,遲早要出事。我就知道,遲早要出事——”

那一刻,蔡太太臉上的神情有一種諱莫如深的詭秘。當吳老師把目光投向她的時候,她卻閉了眼,仿佛正在自家的眼簾上看著什麽,嘴唇還不住地翕動,似乎是在絮絮地自語。

吳老師忽然覺得,蔡太太有幾分巫氣。

吳老師這樣觀察蔡太太的時候,眾人早已忙了起來。有人爬上窗台,要去驗證吳老師的發現,有人去找電話,要趕快報警。幾分鍾之後,警笛大作,現場即刻被封鎖,圍觀的人們都被要求離開。隻有吳老師和蔡太太被刑警們留下來,做了詢問。

幾天後,此事在潢陽市就有了各種版本的傳言。其中最為怪異的,是說在安雅小區的一套住宅裏發現了一具男人的屍體。那男人的腹部被什麽人用手扯裂,周身的血都從那創口處流盡了。凶手的指頭斷在了裏邊,是的,是指頭,又粗又長,可見凶手的身材應該是又高又大的。

當然,那指頭是很重要的證據,可以用來取指紋,做化驗。可是,那指頭完完全全被一層厚厚的凝血給裹住了,那凝血象脂膏、象瀝青、象防鏽漆。不,那不是裹住,那是合成了一塊,那是融做了一體。

警方好不容易才將血汙洗淨,這才發現,那是一塊形狀奇特的玉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