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花開堪折直須折
市文化宮的職工們中午大都在單位用餐,那些盒飯是由附近的一家餐館送來的。排骨飯、牛腩飯、肉絲辣椒飯、番茄雞蛋飯……,無論葷素,一律五元。湯是免費的,能看到一點兒綠的,是菜葉;能看到一點兒黃的,是蛋花。
柳琛要的是排骨飯,澆蓋在米飯上的幾塊燒排骨看上去顏色還好,往嘴裏一放,味道卻不對了。腥腥臊臊的,有一股豬毛氣。柳琛反了一下胃,差點兒就嘔了。換了一份番茄雞蛋飯,雞蛋是金黃色,番茄紫紅。小心翼翼地夾起一塊番茄來嚐,卻嚐出一股捂壞了的白菜味兒。
同事們說,“小柳,不對吧,是你自己嘴裏的味兒不對。你瞧,我們都吃得好好的呀。”
柳琛無奈地苦笑著,她也覺得有些邪門兒。今天怪了,總有什麽對方不對勁兒,讓人預感著好象要出什麽事兒。
放下盒飯捧起一杯水,在屋外的回廊裏獨坐,手機忽然響起來。那是女兒慧慧從姥姥家打來的,一張口就是“媽媽,我想學鋼琴,可是姥姥硬要讓我報外語班。”
柳琛聽了,耐心地勸道,“慧慧,姥姥的意見對。你將來要到美國讀哈佛,不學好外語怎麽行?”
慧慧說,“可是鋼琴也很重要呀,老師說,那是素質教育,我總不能不要素質吧。”
柳琛說,“媽媽不是教你琵琶了嘛,學會琵琶也就提高音樂素質了。”
慧慧不樂意,“琵琶算什麽呀,琵琶過時了。我們班小朋友學的都是鋼琴電子琴!”
聽了這句,柳琛有點兒生氣,“慧慧,媽媽不高興了。誰告訴你說琵琶過時了?”
慧慧聽出語調不對,她沉默了好一會兒,然後才說,“爸爸在不在?”
“你找爸爸幹什麽?”
“你是姥姥的女兒,你和姥姥當然是一派啦!”慧慧忽然哭起來,“我要給爸爸說,我要給爸爸說……”
柳琛趕忙哄,“好好,別哭別哭。爸爸出差了,媽媽給他打電話,讓他拿個意見。”
蘇沃野在廣州下榻的是白雲賓館,他住下來之後,曾經打過來電話,將房間號告訴了柳琛。柳琛看看表,差不多到了午休的時間,心想丈夫此時或許就在賓館裏休息,於是就撥了撥那個電話號。
“喂,哪一位?”聽筒裏傳出來了一個女聲,清脆而短促。
“我是蘇沃野的太太,請他接電話。”柳琛說。
這句話傳過去,聽筒那邊的聲音就變得遙遠起來,“沃野,你的電話”“誰?”“你太太”……然後是踏拉踏拉的拖鞋聲。
柳琛心裏頓時冒起了火,她也叫他“沃野”?這個女人!——
“喂,琛?”蘇沃野的聲音很平靜。
那平靜愈發激怒了柳琛,她幾乎要大聲嚷叫:剛才接電話的女人是誰?是誰!柳琛忍了又忍,終於把話咽下了。
是誰,還用問,不是已經在“海景”飯店見過了?
蘇沃野不是在臨行之前已經告訴過你,他是與這個女人同行的嘛,再問豈不無趣?
雖然腦袋裏亂轟轟的,柳琛卻盡量讓語氣顯得很平和,“慧慧要上輔導班,她要問問你,是報鋼琴班還是報英語班?”
……英語,不能不報……鋼琴……都可以,都報……如果衝突了,就……
蘇沃野說了些什麽,柳琛一點兒也沒有聽進去。
收了線,柳琛當即撥通了晏蔚然的電話。“喂,今天晚上你有時間嗎?”
“是去遊泳吧?周茹已經給我打了電話,晚上七點鍾,碧波園遊泳館。”
柳琛心裏格登了一下,這個周茹,搶得倒快。柳琛略一沉吟,很快地說道:“遊泳的事兒,恐怕你和周茹得另外再約時間了。”
“哦,是這樣的——,”對方聽上去似乎有點兒意外,“可是,已經和周茹約好的事情,再要變動恐怕不太合適吧。”
柳琛說,“我想你隻好給她講,今晚不行了。我為你聯係好了一位能力強,收費低的韓律師,今天下午見麵。”
“啊,謝謝,謝謝。是今天下午嗎?下午談完,晚上不是還有時間——”
“下午談完,晚上還不請人家吃頓飯?”柳琛有些著惱,語氣也變得不客氣。“好了,你自己的事情,你自己看著辦。”
“對對對,當然當然,”晏蔚然連連稱是,“就按你說的辦。遊泳的事兒,我告訴周茹,改日再說。那麽你說,下午約韓律師,在什麽地方見麵?”
“你先來我們文化宮吧,韓律師的天平律師所就在附近,我陪你一起去。”
打完這番電話,柳琛長長地籲了口氣,然後自嘲地想,瞧瞧,瞧瞧,誰惹你了,這麽厲害。
在柳琛的下意識裏,晏蔚然是已經屬於她的領地,自然容不得別人插足。什麽韓律師,什麽今天下午見麵,都是靈機一動,臨時想出來的借口罷了。不過呢,天平律師所的韓律師倒是實有其人。前年一家大飯店擴建時占用了文化宮的地皮,雙方爭執弄到了法庭上,是韓律師幫助文化宮打贏了官司。那場官司,文化宮方麵抽出柳琛跑雜務,一來二往,柳琛和韓律師就成了相熟的朋友。韓律師的能力和人品,都是信得過的。
柳琛翻出韓律師的電話號碼,趕忙把電話打過去。真擔心韓律師下午另有安排,沒功夫接待她和晏蔚然。
真是順利得出奇,電話一掛就通。柳琛張口就說,“韓律師,我給你送錢來了。”
“喲,小柳,什麽時候變成財神奶奶了?”
“有個朋友想請你代理個案子,下午就想見見你。”
“行啊,下午我先去市院拿個材料,四點多鍾,你帶那人到所裏來吧。”
好了,天衣無縫了,柳琛這才鬆了口氣。
剛到下午三點鍾,晏蔚然就騎著自行車匆匆趕往市文化宮。請律師是他自己的事情,他不能不操心。況且昨天晚上得知消息,利民事務所的人去深圳催債,與對方發生衝突打起來,利民事務所的人被當地公安刑事拘留了。看來,去深圳立案打官司在所難免,柳琛這時候給他介紹律師,無異是雪中送炭了。
市文化宮的所在地原本是犀梳公園,園子頗有些年代,相傳是明朝宣德年間一個叫做“犀梳”的名妓的歌園。“斜插犀梳雲半吐,檀板清歌,唱徹《黃金縷》”,唱曲子的故人已杳如黃鶴,世事滄桑歲月流轉,這歌園也已不複當年。但是,卻有一些古舊的痕跡留了下來。冠蓋葳蕤的老樹還在掩映著飛角重簷的樓閣,池塘還在漾著清波,小橋仍舊彎如月。臨風的水榭,假山上的亭台……,從車行如梭市聲喧囂的大街上來到這裏,就會恍如置身於別一番洞天。
晏蔚然沿著一條寂靜的回廊前行,驀然間有琵琶聲響了起來,幽幽咽咽,如凍泉初發。稍頃,琵琶聲變得宏大起來,群流匯集,飛珠濺玉,讓人的心為之清爽,為之怡暢。
晏蔚然不由自主地加快腳步,循聲而去。
琵琶聲是從舊樓閣的一間大房子裏傳出來的,晏蔚然輕手輕腳地貼近窗子,於是他就看到了懷抱琵琶的柳琛。大約是天熱吧,大約是為了動作方便,她將散披的長發挽了,在頭上盤了一個髻。如此一來,她就象是從舊畫上走下來的美人,看上去古典極了,清純極了,可愛極了。
在她的身邊環繞著十幾個同樣懷抱著琵琶的孩子,他們一個個天真無邪,猶如未染俗塵的玉女金童。
晏蔚然如臨仙境,如聞天籟。他呆呆地怔在那兒,一動不動。生怕驚擾了他們。
……
不知道過了多久。
柳琛放下琵琶,微笑著拍拍手掌,說是休息十五分鍾。
孩子們鬧嚷嚷地湧出來玩耍,柳琛也跟在後麵。她一出門,就向窗子這邊望,然後擺擺手說,“喂,你進來呀。”
晏蔚然說,“你看到我來了?”
“我感覺到你來了。”
感覺——,聽了柳琛的回答,晏蔚然心裏似乎有了一種異樣的感覺。他隨在柳琛的身後走進了那個大房間。室內很整潔,幾乎沒有什麽裝飾,四壁上貼掛著樂譜,長條案上擺著二胡,三弦,大阮之類的民樂器。晏蔚然的目光落在了一支長長的洞簫上,那支洞簫是用斑竹雕成的,九個竹節猶如銅箍一般箍著簫身。一片片深褐色的斑點灑布其上,就象陳年的淚滴。
“咦,洞簫!——”晏蔚然口裏喃喃著,下意識地將那支斑竹簫拿在了手中。
柳琛的眸子中有亮光一閃,向他笑了。
仿佛得了鼓勵,晏蔚然將洞簫放在了唇邊。
鳴嗚呼呼的,宛如一股悠遊的風在深穀中穿行,自有一種回腸**氣的感覺。那風在舞著呢,那風在依著節拍踏歌。
“勸君莫惜金縷衣,
勸君惜取少年時。
花開堪折直須折,
莫待無花空折枝。”
柳琛不能不暗暗稱奇,他吹的是一支古曲,《金縷衣》。
“真想不到,你會吹洞簫。”柳琛說。眼下流行的樂器是沙克司、黑管、長笛什麽的,洞簫這種樂器,很少有人問津了。
“吹不好,也就是玩玩兒。”
“誰教你的?”
“我媽媽愛吹簫。她那支簫很象這一支,也是斑竹做的。小時候,我愛拿她的洞簫玩。她就教我吹,吹那些曲子。”
柳琛的眼前仿佛看到了一個美麗的女人,端然地坐在那裏,雙手捧著一支竹皮斑駁的洞簫……
晏蔚然將洞簫放回原處的時候,柳琛的目光已經落在了他的臉上。柳琛看著他的眼睛,他的眉毛,他的鼻子,他的嘴……,他的五官看上去很清秀。
柳琛忽然脫口說,“你母親,一定很漂亮。”
“我母親?——”晏蔚然諱莫如深地閉了嘴,目光也隨之暗淡了下來。
雖然柳琛覺得奇怪,但她意識到這個話題對於晏蔚然來說是敏感的了。“對不起,請你在這兒坐一會兒。我再給孩子們上半節課,等到四點一刻鍾,咱們一起去律師所。”
對於晏蔚然來說,等待的這段時間就象一個夢。那夢很懷舊,很溫馨,也很傷感。他在孩子們那一張張稚氣未脫的臉上看到了兒時的自己,他在柳琛的臉上看到了年輕時的母親。母親是那樣的美麗、那樣的溫柔,然而又是那樣的令、人、無、奈……
四點半鍾,柳琛和晏蔚然在天平律師所見到了那位韓律師。
韓律師剛剛從市中級法院趕回來,本市一家有名的房地產開發商遠見公司起訴一家同樣有名的房屋裝修商美達公司,韓律師代理此案,實在是忙得團團轉。雖然如此,韓律師仍舊十分耐心十分認真地聽完了晏蔚然講述他的公司的遭遇。
晏蔚然說完,沉重地歎了口氣。韓律師卻輕鬆地遞過來一根煙,笑著說了一句,“毛毛雨啦。”
那是一句蹩腳的廣東話,晏蔚然一時沒有聽明白,他懵懂地望望柳琛。
柳琛解釋道,“韓律師的意思是,你的案子對於他來說,隻不過是小菜一碟。”
晏蔚然笑了笑,仿佛得了大安慰,他連忙問道,“韓律師,你估計什麽時候能夠解決?”
“快。你抽個時間,把你說的這些前因後果寫一寫,我替你做個訴狀,咱們飛一趟深圳,在轄區法院立案就是了。那邊我有朋友,他們會幫忙。”
“嗯,能不能不去呢?”晏蔚然為難地皺了皺眉。
“不去也可以,寄個快件,就在轄區法院立案了。”韓律師爽快地回答。
晏蔚然舒了口氣,然後小心地問,“請問,韓律師的收費標準?——”
“一般來說,都是標的的百分之十左右吧。”
晏蔚然在心裏飛快地算了一遍,深圳康利公司欠款一百六十萬,百分之十就是十六萬。對於他來說,可不是個小數目。
晏蔚然的表情柳琛都看在了眼裏,晏蔚然目前的窘狀柳琛已經約略地知曉。她的心裏真替晏蔚然難受,於她禁不住插口道,“韓律師,你就幫幫忙。”
韓律師是何等明白之人,他笑著說,“晏先生,不幫忙我就不會管你的事。你放心,柳琛的朋友就是我的朋友。預付款你就先免了,等幫你把案子打贏了,你自己看著辦。”
晏蔚然既覺得感激,又覺得有些屈辱,一時間竟然說不出話來。
柳琛就替他說道:“行了行了,我還能不知道,韓律師接的都是大案要案,人家不在乎從這種小案子裏賺小錢。”
話說到這兒,韓律師看了看表,意思是可以結束了。
晏蔚然連忙說,“韓律師,晚飯咱們吃海鮮,一起坐坐。”
韓律師一邊收拾著東西,一邊說,“謝謝,謝謝。今天不行了。晚上安排了飯局,遠見公司的老總,還有市法院的廖庭長。”
柳琛領著晏蔚然從天平律師事務出來,正好是下班的時候。柳琛望著長街上來來往往的車和行人,心中不禁感慨地想,他們都是匆匆地趕著要回家去的吧。對於他們來說,家是溫馨的燈光,家是親人的笑臉,家是一杯釅釅的濃茶,家是一桌可口的飯菜……,可是對於柳琛來說,此時回家有什麽意思呢?等待她的隻是一套沒有燈光沒有人聲的空房,等待她的隻是令人不堪的冷清和寂寞。
身邊傳來車鏈的響聲,那是晏蔚然用腳試著踏了一下他的自行車。是的,該分手了,他會到哪兒去?他的妻子跟著蘇沃野走了,他的家此時也是空巢。
況且現在還有時間,還來得及——,他會不會和周茹去遊泳?
想到這兒,柳琛的心裏很不舒服。她望著蘇沃野,嘴裏有些艱難地說了句,“再見——”
“再見什麽?你不是說了,見過韓律師,晚上一起吃飯嘛。”
柳琛笑笑,“韓律師不吃,你就省了吧。”
“那不行,我是一定要答謝的,海鮮是一定要吃的。”晏蔚然認真地說,“沒請動韓律師,你還要我再請不動你嗎?”
柳琛猶豫了,說心裏話,此時她也不想回家。她希望有個人在身邊陪陪自己。
“可是,我不喜歡晚上吃海鮮。”
“你說吧,想吃什麽。”
“喝粥。經三路上,有個‘天天粥棚’。”
“哈哈哈,就是想喝粥啊,”晏蔚然開心地笑了,“你這樣的客人,也太好打發了。”
“晚上喝粥,腸胃舒服。”柳琛解釋道。另一層意思,柳琛沒有說出來,晏蔚然眼下境況不好,她想替他省點兒錢。
經三路上的“天天粥棚”是一家裝修得挺別致的餐館。臨街的那些牆都裝上了玻璃拉門,裏邊的燈光亮著,人影晃著,瞧上去就象是透明的熱帶魚缸。粥的種類極多,有家常的小米豆粥,也有八寶粥、皮蛋粥、洋參土鱉粥、狗肉枸杞粥、鵪鶉三蛇粥……。粥是主角,配角也很豐富。各色食點,各種涼菜也都各具特點,足能讓食客們在此大快朵頤。
柳琛要了一碗八寶粥,一個蓮蓉包,晏蔚然點了六個涼菜一瓶白酒。白酒居然是最好的,茅台。晏蔚然請服務員送來了兩個酒杯,一個放在他自己麵前,另一個給了柳琛。
柳琛說,“對不起,我不會喝。”說著,伸手想把杯子拿開。誰知道晏蔚然的大手壓在了她的手上,“不會喝,也請你今天陪我一杯。就一杯!”
那動作似乎有些異常,口氣也有些怪。柳琛抬頭仔細看他,見他眸子裏的憂鬱之色愈發重了,神情也顯得愴然。柳琛歎口氣,也就由了他。
“來,小柳,這一杯,是謝謝你幫忙的。幹!”晏蔚然端起酒杯。
柳琛把酒杯拿起來,和對方的杯子碰了碰,然後在唇上挨了挨。
晏蔚然卻一飲而盡。
“這一杯,是感謝韓律師的。他沒有來,你就算是替他喝了吧。”
這理由稍微有點兒勉強,但也還說得過去。柳琛把酒杯舉起來,和他碰了碰,然後在嘴邊搌了抿。
晏蔚然仰起頭,又是一飲而盡。
雖然隻是沾了沾酒,柳琛卻覺得滿口都是辣味,連忙大口大口地喝粥。柳琛的眼裏辣得湧出了淚,她眨巴眨巴眼睛再看晏蔚然,隻見他擎著酒瓶,又把麵前的杯子斟滿了。
“還來,還來。這一杯,是感謝我們家那一口子的,是她,介紹我認識了你。”
柳琛坐在那裏沒有動杯。這個理由,顯然太勉強。
“喂,喂,你怎麽不動啊?”晏蔚然的酒杯在柳琛的麵前舉著。
“因為你幹杯的理由,不充分。”柳琛回答。
“那麽,你說一個理由吧。”晏蔚然憨憨地笑。
“我說——,”柳琛略一沉吟,舉起了自己的杯子,“幹杯,為了你母親。”
“當”地一聲,酒杯碰響了,晏蔚然嘴裏卻說了一句,“好,為了我的父親!”
這個彎子,轉得有些蹊蹺。
這杯酒痛痛快快地又灌進了他的肚子裏。他抹了抹嘴,臉紅了,脖子紅了,甚至眼皮也有些泛紅。柳琛看出來了,他其實不太能喝酒。他喝得那麽快,喝得那麽猛,似乎是為了喝酒而喝酒,為了醉而買醉。
柳琛覺得,她應該設法勸阻他。於是,柳琛轉了話題,用一種朋友聊天的口吻說,“晏老師,你父親是做什麽工作的?”
“我父親,他是個車工,老老實實的工人,可是他的手很巧,什麽都會做。小桌、板凳、折疊床……”
柳琛笑著問,“他也會吹洞簫麽?”
晏蔚然搖搖頭。
柳琛小心翼翼地把話題引向他的母親,“對,你說過,是你母親教你吹洞簫的。她是不是在藝術院校學習過,又在文藝團體工作呀?”
“不,她上的是幼兒師範學校,她後來做了幼兒園的老師。”
晏蔚然淡淡地回答,然後很快地端起杯子,把酒又送進了嘴裏。
他用酒堵住自己的嘴,他很明顯地不願談及她的母親。他喝得太猛了,甚至咳嗆了起來。柳琛不以為然地搖搖頭,直率地說,“你知道嘛,我喜歡跟你說說話,不喜歡看你一杯接一杯地喝酒。”
“好,好吧。那我就,喝慢一點兒。”晏蔚然變得口吃起來,他不好意思地眨眨眼睛。
柳琛關切地說,“我覺得,你心裏好象有什麽事。能說說嗎?說一說,或許能輕鬆一些。”
柳琛的話柳琛的神情讓晏蔚然很感動,他歎了口氣說:“你不知道,我必須在深圳打官司了。你幫我找到韓律師,真是雪中送炭啊。”
柳琛說,“是啊,我還覺得奇怪呢。上次遊泳的時候,你還說正在委托事務所的人去深圳催款,要不要通過深圳的法院解決這問題,是下一步的事。”
“唉,計劃沒有變化快呀,”晏蔚然失神地說,“就在昨天晚上我得到消息,利民事務所的人去深圳催債,和對方發生了衝突。兩邊動手一打,利民事務所去的人就被當地公安機關刑事拘留了。”
柳琛也歎了口氣。她懂了,這個消息對於晏蔚然來說,無異是災上加災。
“給利民事務所的那筆錢,看來是白花了。去深圳那邊的法院立案打官司,也不那麽簡單呐……”晏蔚然說著,下意識地又端起了酒。
“別,你別喝了。”柳琛的手壓在了他拿杯子的手上。
“別管我,沒問題。讓我喝吧,喝了心裏痛快。”那是一個順理成章的動作,晏蔚然握住了柳琛的手。一種默契的感覺在手與手的聯通中流動,晏蔚然心一熱,眼圈竟有些紅。他從來沒有這樣軟弱過,他從來沒有這樣脆弱過,失敗,失敗,失敗,他幾乎到了一敗塗地的境地,而與此形成強烈反差的,卻是妻子蒸蒸日上節節爬升的成功。許多話,他不願給妻子說了,卻很想給眼前的這個女人講。
這種訴說讓他產生了輕鬆感,產生了親近感。
同樣的感受也對應般地產生在柳琛的心裏,她用輕柔的語氣勸說著麵前這個男人,“喝酒沒有用,別著急,會有辦法的。”
柳琛的擔心使得晏蔚然愈發豪壯起來,“這點兒酒,醉不了!”抬起手,那杯酒又落了肚。
酒杯在桌上嗒地響了一聲,再看他時,居然滿臉是淚!
“你是不是覺得,我很窩囊?”
柳琛搖了搖頭。對他說什麽呢?說“跌倒了,再爬起來”?說“花落自有花開時”?……
那些話都是蒼白的。或許,僅隻坐在這裏就夠了。坐在他的身邊,看他喝酒,聽他訴說,就是對他最好的安慰。
於是,就這樣的坐,就這樣的喝。
……
晏蔚然沒什麽酒量,象這樣的白酒,平時也就是二兩。可是,那瓶茅台居然下去了一多半。柳琛看看表,再看看對方的神態,她伸出手,沒收了酒瓶。
“晚飯到此結束,我們該走了。”
晏蔚然慢慢地站起來,“很感謝你幫我找律師,很感謝今天晚上你陪我。”他的身體搖搖晃晃,眼看著就要向旁邊歪倒。
柳琛連忙上前去攙扶他。
“不,用,我自己能,走。”腳下一個趔趄,他偏靠在柳琛的身上。
柳琛笑了笑,挽起他的手,由他那樣倚著,雙雙向外走。那情形看上去,儼然是一對親密的情侶。他們倆來到了店門前,店前的霓虹燈仍舊亢奮著,然而長街卻顯得有些疲乏,行人和汽車也變得稀少了。
“好吧,再見,咱們就此分手了。”晏蔚然的舌頭笨拙地翻著身,“你,你的自行車在哪兒?我的自行車,在那邊——”
他離開柳琛走了兩步,雙腳一軟,幾乎頹在地上。
這個樣子怎麽能讓他獨自騎自行車回家?柳琛和店家商量了,將她和晏蔚然的自行車暫且存在店裏,然後招手叫了一輛出租車,兩人一起坐了上去。
相似的宿舍區大門,相似的樓院,進了單元樓洞往樓上走,甚至樓梯的樣式也都那麽相似。砰然一響,晏蔚然家的大門洞開了,柳琛邁進去的時候,她的心不規則地跳了幾下,讓她眼前有些發眩。
“你還坐一坐吧?”晏蔚然喘著氣。
“不了,你也早點兒休息。”
“那好,就到臥室去。”晏蔚然由她扶著,徑直向臥室走。
看到大床了,雖然枕頭和床單的花色有別,但是式樣與柳琛家中的那一套其實大同小異。
“哦——”晏蔚然向**躺下來的時候,宛如被伐倒的大樹一樣發出了深長的嗟歎。
“啊——”柳琛訝然地回應了一聲,然後就象那樹上的鳥一樣,被他帶倒在**。
兩張臉是如此地切近,彼此的氣息互相交匯,仿佛兩條欣然相逢的溪流。晏蔚然的眼神朦朧而迷離,他象迷失許久終於歸窩的小狗一樣驚喜地抽吸著鼻子,那模樣讓人覺得既心疼又可憐。柳琛不由自主地伸出手,輕輕地撫摸著他的額頭、他的眉骨、他的鼻子,他的嘴……
那嘴猝然張開,緊緊地吻住了柳琛的雙唇。
柳琛聽到她的骨骼在有力地擠壓下咯咯吱吱地作響,隨後她就象被擠碎了撐骨的燈籠一樣軟耷耷地癱下來。她竭力地伸出她的手,狂亂地撕脫著對方的衣褲,仿佛要以此做為自己被擠壓的回擊。
片刻之後,她和對方一樣變得赤身**,仰翻在大床之上。她的頭猶如熟透的吊瓜一樣從床沿上懸垂下來,對麵的牆上掛著晏蔚然和太太羅雅麗的婚紗照,於是她就從一個全新的角度看到了他們的笑臉。
哦,哦,這都是你們安排好的呀!你們安排得好,安排得好……柳琛恨恨地想,柳琛破釜沉舟地想,柳琛不管不顧地想,柳琛如癡如醉地想。
柳琛在用身心體會著對方在如何占有著自己,自己又如何在占有著他。她欣喜而又膽怯地發現,這種占有產生了一種匯融感,產生了一種正在轉移著的歸屬感!
哦,天!她原以為這不過是一種嬉戲罷了——
她痛切地將對方往自己的身體裏按,她惡狠狠地將對方往自己的身體裏按,仿佛她的身體是一汪深潭,她要將對方按將下去,讓他萬劫不複,在黑暗的深水中永遠沉淪。
正待酣暢淋漓之時,晏蔚然驀地抽身而起。
柳琛不解其意,愕然地望著他。
“對不起,真是對不起了。”晏蔚然的神色中透著讓人費解的冷峻和一絲難以察覺的厭惡。
他認真地坐起來,用很快的動作開始穿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