02

那回答讓柳琛感到了體貼,感到了親切,她很快地說道,“明天晚上七點鍾,在碧波園遊泳館見麵。”

“好的。可是那裏的人很多,我怎麽才能找到自己的學生呢?”

“知道遊泳池東頭的‘暢心吧’嗎?我在那兒等你,我戴的是一頂黃色的遊泳帽。”

“行,那就明天見。”

柳琛喜歡遊泳,當身體在水裏飄浮著搖搖擺擺地四處遊**時,在感覺裏自己就仿佛變成了另一種生物,找到了另一種活著的方式。眼下雖然還沒有來到水裏,柳琛卻已經興奮了。柳琛不再閑坐,她即刻忙了起來。打開衣櫃,翻出了那頂杏黃色的泳帽和那件常穿的紅色泳衣。她看了又看,忽然覺得有些奇怪:這麽舊的泳衣,顏色已經潲到了這種程度,自己怎麽還一次次地穿了出去?

皮箱裏有一件新泳衣,那是去年蘇沃野到三亞時給她買回來的。因為是白顏色,又因為乍一看是那種“三點式”(雖然前麵露了肚皮,但是後背處卻有一條窄窄的帶子與腰下的泳褲相連),所以柳琛一直沒有穿。

就穿那一件怎麽樣?

心裏想著,立刻就行動起來,拿出了皮箱。那件泳衣仿佛正等在那裏,柳琛的手向箱角一探,就觸著了它。雙手拎在麵前看了又看,仍舊拿不定主意。

怎麽樣,先穿起來試試?

**身子穿上了那件“白三點”,再戴上那個杏黃色的橡膠泳帽,然後在大穿衣鏡前走來走去。高彈織料的泳衣就象薄薄的皮膚一樣熨貼,無遮無掩的四肢顯得格外修長了,平坦的小腹,隆起的**,曲折有致的圓臀……,它們看上去如此完美如此動人,即便是那些泳衣模特兒,亦不過如此吧。

在鏡前自我欣賞的柳琛忽然覺得這一切似乎有點兒嚇人,她生出一種莫名的怯意。她怕那個晏蔚然,也有點兒怕她自己。

她軟軟地坐下來,開始打電話。

“喂,周茹,想不想玩啊?”

“當然啦,玩什麽吧。”

“我找了一個遊泳教練,明天晚上七點鍾咱們去碧波園遊泳館。”

“行。”

……

約好了周茹,柳琛這才長長地舒了口氣。仿佛已經買了保險,可以在風中雨中登機出行了。

第二天黃昏時分,周茹和柳琛一起來到碧波園泳館。更衣之後,柳琛帶著周菇先去了‘暢心吧’。吧台這邊燈光暗暗的,放著慢悠悠的音樂,兩人要了兩罐果汁,不慌不忙地啜著。

“哎,你說的那位教練,怎麽還不來呀?”周茹看看表,再看看周圍的人。

柳琛沉靜地笑了笑。柳琛沒有戴那頂杏黃色的遊泳帽,她在觀察進出吧廳的男人們,觀察著他們之中誰有那種找人的舉止和神情。如果那個名叫“晏蔚然”的男人看上去挺差勁,柳琛就沒有必要來戴上這頂泳帽與他相認。沒有他,柳琛和周茹或許會玩得更開心。

走進來一個東張西望的男人!柳琛心裏跳了跳,男人的小眼睛陷落在肥厚的肉褶裏,同樣陷落的是那條三角褲,肥厚的肉褶從腹部和大腿三個方向軋壓過來,幾乎要將那三角褲淹沒了。那男人從柳琛旁邊經過,忽然一伸手,捉住了鄰桌上一個胖男孩兒的耳朵。“不許偷懶,快,快去給我遊夠一千米!”

柳琛有些慶幸地低下頭,繼續啜她的果汁。

“嗨,你在這兒——”

忽然聽到一個男聲在喊,柳琛循聲望去,看到一個笑眯眯的男人在向她揚著手。柳琛遲疑著要不要站起來,忽然身後傳來一個姑娘甜甜的應答聲,“來呀,我已經買了汽水,還有麵包和烤腸。”

……

那罐飲料快要喝完了。

“他怎麽還不來呀?”周茹嘟嘟噥噥地下著結論,“約會的時候讓女士等他十分鍾的男人,一定不可交。”

柳琛看看表,心中暗下決心,隻要分針指到“2”字上,立刻起身走人。

很快的,分針就壓到了“2”字上。一個瘦幹幹的男人出現了,他把細細的胳膊放在嶙峋的胯骨上,探著腦袋,四下張望。

——就是他了?柳琛已經站了起來,但是那男人卻折身而去。

“走,咱們走。”柳琛一邊對周茹說著,一邊戴上那頂黃泳帽。

她們倆走出了“暢心吧”,望著眼前那池**悠悠的碧水。

“請問,你們是不是想請一位遊泳教練呐?”

那聲音是從背後發出來的,是電話裏聽過的那個聲音,圓潤而又渾厚,猶如風格含蓄的沙克司管。

柳琛和周茹一起回過身。

那對眸子太引人了,它們明亮而又朦朧,因為帶著些許憂鬱而顯得深沉。它們就象謎一般的原始森林,讓人忍不住想要走進去探詢。

“噢,你就是晏老師吧?”

那人點點頭。

柳琛竭力想讓自己的目光從對方的身體上移開。對方的身體雖然談不上粗壯,但是卻格外強健,格外勻稱,與他那和諧的五官一樣,有一種幾何學意義上的美。

“我是柳琛,她是我的朋友——”

“認識一下,我叫周茹。”周茹截住了柳琛的話,並且搶先向晏蔚然伸出了手。

三個人說說笑笑地向泳池那邊走,柳琛說,“奇怪,你是從哪兒冒出來的?我們怎麽沒有看到你?”

“其實我就坐在那兒呢,已經喝了兩杯咖啡。”晏蔚然說,“你們倆進來的時候,我也看到了。因為你沒有戴黃泳帽,而且是兩個人,所以我——”

“哦,你注意到我們啦?”周茹微微偏著腦袋,抿著嘴兒笑。她對著鏡子做過研究,這個神態最動人。

晏蔚然點點頭。他沒有把下麵的話說出來:他不可能不注意到柳琛,柳琛那模特兒般的身材,實在是太引人注目了。

雖然泳池裏的水是恒溫的,可是周茹一跳下去就用雙手撲打著水花,“喲喲喲”地叫個不停。她那受驚般的樣子看上去很可愛,她那清脆的嗓音聽上去很悅耳。晏蔚然笑了笑,他的目光是望著柳琛的。

“怎麽樣,你們倆是不是先遊一遊,讓我看看?”

柳琛說,“教練先遊吧,做個示範。”

水聲響起來,晏蔚然宛如一隻鳥似的,撲著雙翅在水上飛。這是蝶泳,柳琛在心裏讚歎著,他遊得真舒展。過了一會兒,那對翅膀潛在水裏了,頭也時起時伏著,他轉換成了蛙泳。他遊得真靈巧。當他抵達泳池盡頭的時候,他在水下折轉而回,雙腳打著細碎的尾花,雙臂猶如船槳一般向前劃撥。那是爬泳,他的姿態真矯健。稍頃,他翻轉身體,尾花依然開著,船槳依然劃著,但是麵孔卻是向上的,仿佛泳館的穹頂是藍天,他在悠然地望著天上浮動的白雲……

周茹禁不住拍著手掌說,“哇,你的教練好棒哎。”

“嗯,是挺棒。”柳琛表示讚同。

“他是個很注意形象的男人哎,他的頭發也燙了,卷得很好看。”

“不,是天生的。”

“是嗎?”周茹取笑地用手指點點柳琛,“你看得好仔細。”

柳琛覺得自己的臉紅了。

這時候,晏蔚然已經遊回了池邊。柳琛由衷地讚歎說,“噢,你遊得很專業。”

“不,不,專業訓練已經是二十多年前的事了。六歲時在體校上的遊泳班,也就是學到初中畢業吧。”

“嗯,怪不得呢。我想跟你學學這個,”周茹掄著胳膊比劃,“這是仰泳吧?”

“行啊,”晏蔚然應承著,他把目光投向了柳琛,“你呢?”

“我覺得,自由泳看上去很舒服。”

“喜歡自由泳就學自由泳吧。你們倆,先遊一下看看。”

兩個女人互相推讓了一番,那風頭還是由周茹先出了。周茹已經過了二十九歲,雖然待字閨中,然而胸懷大誌,那一對BALL卻已經甚為可觀。當她仰躺在水麵之上,整個身體都呈現著下沉的趨勢,唯有那對不屈不撓的BALL在掙紮向上。於是,就出現了一種奇妙的景象,似乎是那對BALL在提供著浮力和動力,使她的身體得以緩緩向前。

遊出了幾米之後,周茹在淺水裏站直了身體。她眯著眼兒,嗓音柔柔地向晏蔚然發問,“我遊得怎麽樣啊,教練?”

周茹是那種算不上漂亮,但是一顰一笑都很有味道的姑娘。那味道或許有些怪,然而眼下的超市裏正是許多怪味小食品在大行其道。

晏蔚然下意識地蹙了蹙眉,他語氣淡淡地說,“你應該先學會雙腿打水,不要加手臂的動作。你瞧,這個樣子,讓自己仰麵浮起來。”

晏蔚然做了示範之後,讓周茹自己練。

“你呢?你遊遊看。”晏蔚然單獨地麵對柳琛了。

柳琛老實地說,“我隻會蛙泳,自由泳一點兒也不會。”

“那好,你也先從雙腿打水開始練。這樣,不加手臂和呼吸的動作——”

晏蔚然做了示範,柳琛也自己練起來。

檢查了糾正了一番兩個女徒弟的動作之後,晏蔚然這才將腦袋往水下一紮,無影無蹤地遊走了。

雙腿不停地打水,是個很累人的動作。兩個女人在淺水區練了一會兒,就大喘著氣,站在那兒說閑話。

周茹說,“喂,柳姐,你約的這個男人好棒哎。”

柳琛說,“我怎麽沒有看出來。”

“別裝了,你還看不出來呀,”周茹撇撇嘴說,“他的氣質很特別哎。說他灑脫吧,他又那麽沉靜;說他靈動吧,他又透著那麽點兒憂鬱。真的,他好迷人哎。真的,找這麽棒的人做男友,你好有眼力哎。”

柳琛出神地笑了笑,又下意識地搖搖頭。

“搖什麽頭?柳姐呀,你有沒有搞錯,你不記得你家丈夫在賓館約別的女人啦?憑什麽他能,你就不能!”

聽了這番話,柳琛心裏湧起一種難言的滋味,嘴上卻說道,“你可別想那麽多啊,他不過就是我約的教練罷了。”

周茹聽了,半真半假地說,“好,這男人你不要,我可就要了啊。”

柳琛聽了,伸手在對方的背上拍了一大掌。

兩個女人說說笑笑的時候,晏蔚然遊了回來。“喂,你們倆在這兒偷懶呐?不好好練,等會兒老師考試可就過不了關。”

“晏老師,你先考試她吧。我去給咱們備點兒吃的去。”柳琛說著,爬上池岸,去了小賣部。

吃飽飯遊泳很不舒服,所以來之前柳琛隻是啃了一個蘋果,眼下覺得肚子有點兒發空了。柳琛在小賣部裏給自己和周茹買了餅幹酸奶和炸薯條,給晏蔚然買了烤腸麵包和啤酒,服務員將那些食品放在一個托盤裏,送了過來。

泳池邊擺著沙灘桌椅,晏蔚然被柳琛請了上來。周茹呢,說是現在不想吃,還要再練練。這樣一來,柳琛和晏蔚然就對坐在桌前,一邊吃著聊著,一邊觀賞著周茹來而複往地展示她那浮遊的BALL。

隨意的聊天是從彼此的工作切入的,晏蔚然知道了柳琛是市文化宮的幹部,而柳琛也知道了晏蔚然那個公司的現狀和他目前的窘境。接二連三的失意使晏蔚然受了太多的剌激,他太需要頃訴了,所以晏蔚然不由自主地使柳琛成了他的頃聽者。

眼下的男人大都喜歡標榜他們事業的成功,似乎不如此便不足以顯示他們是生活中的強者。晏蔚然的坦然,晏蔚然的真誠,在柳琛這裏變成了一種很自然的親切感。她非但沒有因為眼前這個男人的失意而鄙視他,相反卻對他產生了深深的同情。

柳琛注視著對方的眼睛,周茹說得不錯,他的氣質很獨特,灑脫中帶著沉靜,靈動中透著憂鬱,即使是遊泳這種運動,他也並不顯得強悍,而隻是靈巧與矯健罷了。

或許,他們倆本來就應該是同病相憐的,他的妻子與自己的丈夫……,柳琛想到這一點,就在心理上與之拉近了距離。他有那麽樣的一個妻子,他在事業上受了那麽多的挫折,他在柳琛的眼裏就成了一個弱者,而柳琛呢,無形中覺得自己強大起來,強大得就象母親要照顧弱小的孩子。

“你應該找一位律師,請他在法律上為你提供幫助。”柳琛認真地提著建議。

“我也想過,我谘詢過。去深圳那邊立案聘律師,費用太高,而且並不是每一位律師都——”晏蔚然苦笑著。

“這樣吧,我給你介紹一位律師朋友。他人品極好,而且十分敬業。他會給你提供最好的服務,收費呢,也會盡量最低最低。到深圳那邊的法院立案起訴,你完全可以依靠他。”

“那就先謝謝你了。”晏蔚然的眸子閃閃發亮,“一言為定!”

他的手伸到了柳琛麵前,柳琛無可回避地與之握了一握。在柳琛的感覺裏,那種接觸似乎有一種特別的意味,柳琛的臉騰地又紅了。

柳琛的表情顯然沒有逃過對方的眼睛,晏蔚然愣愣地望著柳琛,那神態說不清是疑問還是有點兒發怔。

柳琛趕忙掩飾自己,“哦,我坐的時間太長,也該下去遊一遊了。”

柳琛跳進泳池,不停地向前遊動。等到遊遠了,再回頭向泳池那邊看,隻見周茹已經坐在了方才自己的那個位置上,正眉飛色舞地與晏蔚然神侃。

……

那天晚上,他們玩得很盡興。柳琛始終對晏蔚然有一種默契感:正象柳琛與他相識相交是丈夫安排的一樣,他出現在柳琛的麵前想必同樣是那位妻子的安排。

他和她,應該是彼此心照不宣的。

他的舉止,他的眼神都在暗示柳琛,他會接納她,他不會拒絕。

唯一的問題,隻是柳琛是否有這個意願?

柳琛發現她和他,已經貼得很近很近了。恍恍惚惚的,柳琛覺得十分奇怪,原本不相幹的兩個陌生人之間怎麽忽然就隻剩下了一層薄薄的紙?

隻等著柳琛伸出手指去捅它一下。

一想到今晚會和這個男人同宿同眠,柳琛的心就會緊縮起來,嗓子發幹,同身發軟。發現自己對這個男人並沒有強烈的排斥感,發現自己似乎也可以容納他,柳琛就有些發慌,有些生怯。

她混亂地思索著,一旦對方提出這個要求,她該如何拒絕?

夜色很濃了,他們三個人離開遊泳館的時候,才知道外麵下著雨。這樣淅瀝淅瀝的雨夜,人是很容易受到**的。晏蔚然開著一輛黑色的富康車,柳琛和周菇都坐了進去。

“兩位女士,先送誰?”

“先送周菇吧。”柳琛很快地說。

周茹沒有說話。在若明若暗的光線裏,柳琛看到女友若隱若現地向她擠了擠眼兒。

路上行人不多,車速顯得很快。不一會兒,就到了周茹居住的樓前。下車的時候,周茹向柳琛笑著,是那種很有味道的笑。她使勁兒捏了捏柳琛的手,然後把嘴貼在柳琛的耳邊悄悄地說,“祝你們倆,今宵快樂……”

象聽到炸雷一樣,柳琛吃驚地看了看晏蔚然。他的嘴角似乎也掛著笑,莫非他也聽到了麽?

汽車裏隻剩下了他們兩個人。心跳聲和喘息聲在慌慌張張地尋著出路,在這狹小的封閉的空間裏,它們顯然無從逃遁。藤蔓般的雨水軟弱地垂在邊窗上,猶如飾花的遮簾,雨刷在前擋風玻璃上不停地擺著手說,不,不……,然而汽車卻象頑固的怪物一樣依舊向著既定的目的挺進。

這雨,這夜,已經代她做出了決定:今宵與這個男人相守!

柳琛緊張地思索著很快就要發生的事情,是晏蔚然請她到他的家裏,還是她請晏蔚然上樓?

汽車的前大燈照亮了樓前的甬道,柳琛辨出了樓洞邊那棵熟悉的法國梧桐樹。她已經想好了要說的那句話,“請上來坐坐吧,再喝杯茶。”

慢慢地減速,慢慢地泊穩了。柳琛慢慢地打開車門,站在了車外。雨打著她的頭她的肩,她微微地彎下腰,向車裏望著。晏蔚然目光灼灼,讓人心慌神動。

“對不起,今天晚上我累了。就不請你,上來喝茶聊天了……”

說出這句話,柳琛看到微光裏晏蔚然愣了一下,臉也似乎紅了起來。柳琛害怕了,她怕自己再站在這兒,就會改口說出別的什麽話來,於是便頭也不回地鑽進了雨幕裏。

家是空落落的,客廳的沙發上散亂地扔著報紙、手袋和電視機遙控器。臥室似乎顯得大了許多,隔著花床罩仿佛能看到軟枕上留下的頭痕,讓柳琛憶起丈夫那顆散著腦油味兒的腦袋。床頭櫃上的台燈幽幽地亮著,望上去讓人有些發冷。昨晚彈過的琵琶斜立在案幾上,把一條瘦長的影子投向了白牆。

柳琛歎口氣跌坐下來,無情無緒地伸手在琵琶弦上撫了一下。

幾句曲詞隨著弦聲滑進心裏,“……梧桐樹,三更雨,不道離情正苦。一葉葉,一聲聲,空階滴到明。”

忽然覺得坐不住,於是站起身,撩開窗簾向外眺望。雨滴愁愁怨怨地還在落著,夜色濕漉漉的,顯得很重很沉。那輛亮著燈的汽車呢,早已失了蹤影。

柳琛把家裏所有的燈全都打開,然而還是驅不散那份怨和那份寂寞。

隱隱的,還有點兒後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