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監視米歇爾的人

——我一般會無視鈴聲,讓他們把包裹放在門邊。通常為了確認,我會走到臥室窗口往外看看,是的,那有一個聯邦快遞送貨員的背影,他背後就是我們緊閉的前門。

感恩節的時候,我們像往常一樣邀請了十幾個大人和四個不到10歲的小孩到家裏做客,但周二就是我7000字文章第二稿的截稿日了,我感覺很慌。幾天前,我發了一封簡短但直接的求救郵件,內容是“小麵包、黃油”,但願對方能看懂。感恩節總讓我懷念起在中西部的日子。但那年的感恩節是個晴天,還尤其涼爽,是加州典型的秋季午後。在這樣的午後,要是你專注於友人的灰色開襟羊毛衫,專注於送進自己嘴裏的南瓜派,還有大家對美國職業橄欖球大聯盟斷斷續續的評論,你就能忽略加州才有的三角梅,忘掉晾在後院椅子上濕漉漉的泳衣——就好像自己住在另一個地方,那裏季節已經更迭。但我不是平日的我。我感到很不耐煩,因為帕頓買的火雞有點小就小題大做了一番。我們繞著桌子說感恩話的時候,我有一瞬間忘掉了這個節日,閉上雙眼,想了一個願望。餐後,孩子們擠在沙發上,看起了《綠野仙蹤》。我待在房間外。小孩子的情緒波動很大,而我必須管理好自己的情緒。

周六,帕頓帶艾麗斯出去過節了,我則貓在二樓的辦公間裏又改又寫。大約下午4:00,前門門鈴響了。我們有一堆快遞要收,實際上我那天已經為簽收包裹應門好幾次了,但我對又一次受到打擾感到生氣。我一般會無視鈴聲,讓他們把包裹放在門邊。通常為了確認,我會走到臥室窗口往外看看,是的,那有一個聯邦快遞送貨員的背影,他背後就是我們緊閉的前門。

也不知為何,那次我站了起來,走下幾階旋轉樓梯,衝外喊道:“誰啊?”沒人回答。我走到臥室窗口朝外看,一個瘦削又年輕的非洲裔美國男子正要離開我們的房子,他身穿粉色襯衫,係粉色領帶。一種強烈的感覺告訴我他是一名十幾歲的青少年,或許我什麽時候在檔案裏見過他。我猜他在挨家挨戶地推銷雜誌,就沒想太多,放下窗簾便回去工作了。

大約45分鍾後,我起身拿起車鑰匙。我跟帕頓和艾麗斯約好了,要早點去附近我們最喜歡的一個餐館用晚餐。我確認自己鎖好了門,朝停車的街道走去。大概走到一半的地方,我的餘光瞥到在左側不遠處,有一個年輕男人的身影,他背朝著我,非常緩慢地在我們隔壁的房子前走動。

要是他的行為沒有這樣不尋常,不知道我還會不會注意到他。我走過那棟房子時,他完全僵住了。那同樣是一名年輕的非洲裔美國男子,但不是按我家門鈴的那個,隻是穿著相似,而襯衫和領帶的顏色換成了淺藍。他停在原地,微微向我在的方向伸了伸脖子。我猶豫了一下,又想到推銷雜誌的年輕人,猜想他是不是把我當成了潛在客戶。但我知道,他看起來比這更怪異,他的行為太不正常了。我鑽進車裏,開車離開了,如往常一樣,打開手機準備報警。我按下9和1,但要說什麽呢?有可疑的黑人年輕男性?聽上去像我有種族歧視,反應過激。我取消了通話。他們沒有任何明顯的犯罪行為,但我還是猛然刹車向左一轉,迅速折返了回去。整個過程不超過45秒,但那兩個年輕人都不在街上了。黃昏時分的光線更加模糊了視線。我以為他們按響了一家的門鈴,推銷雜誌的時候被請進了門。我又開車去了餐館。

第二天晚上,門鈴響了,我當時在二樓,帕頓在前門見了來客。“米歇爾!”他喊道。我走下樓,看到住在隔壁的托尼站在那裏。

托尼是我們兩年半前買下這棟房子時,認識的第一個鄰居。那時我們還沒搬進來,我跟承包商在這裏聊翻修的事,一個英俊的40多歲男人從前門看了進來,並做了自我介紹。我記憶中的他善於交際,為人謙遜。這裏的前房主是個喜歡獨處的人,因此托尼從沒見過這棟房子裏麵的樣子。他很好奇,我告訴他可以進來到處轉轉。他性格開朗,我暢想了一下自己在新地方的新生活,猜想我們能成為朋友。他說他最近剛離婚,有一個十幾歲的女兒,要去當地的羅馬天主教女子高中上學,會跟他住在一起。他租的是隔壁那棟房子。

雖然我們的關係一直很友好,但從來沒有發展出真正的友誼。我們會揮手致意,偶爾閑聊。帕頓和我剛搬來的時候,聊過我們該如何在後院辦聚會,跟所有鄰居都見見麵。我們的計劃是好的,也經常聊到這件事,但就是總辦不成。要麽房子在裝修,要麽我們其中一方在旅行。但要是艾麗斯的球飛到圍欄的那一邊,落到了他們的院子裏,托尼和他女兒都會好心地把球還回來。有一次,我在他們房前的路緣上發現了一隻與母親走散的小鴿子,就用柳條筐和樹葉做了一個巢,係在樹枝上,托尼過來朝我笑了笑,說道:“你是個好人。”我挺喜歡他的,但我們的交集僅限於偶然碰麵,一般都在遛狗的途中和孩子們吵鬧的瞬間。

我位於二樓的辦公間正對著他們的房子,相隔僅約15英尺。我很熟悉他們的生活規律。下午晚些時候,我會聽見他們前門關上的聲音,托尼的女兒會開始唱歌,她有一副好嗓子。我一直打算告訴她,她的聲音非常好聽,但總是忘了說。

托尼到我家來,是想告訴我們,他家昨天被偷了。

“我想我知道發生了什麽。”我說。我請他到客廳的沙發上坐下,告訴了他有人按鈴可是我出聲之後沒人回應的事,還有我後來看到的一切。他點點頭,說住在他另一邊的老夫婦也看到了這兩個孩子,他們從托尼家拖出了幾個袋子。他們是從廚房的窗戶進去的,徹底洗劫了一通。警察告訴他,這是小竊賊在假日的周末經常用的策略,他們先按鈴看有沒有人在家,如果沒人回應,就闖個空門。

“隻丟了些iPad和電腦,”托尼說,“但我總在想,要是我女兒那會兒一個人在家會怎麽樣?會發生什麽?”

說“女兒”這個詞時,他的聲音在顫抖,眼淚奪眶而出,我也一樣。

“不用解釋這些,”我說,“他們在犯罪。”我伸出手,放在了他的手上。

“米歇爾是寫犯罪小說的。”帕頓說。

托尼一臉驚訝。

“我都不知道你是做什麽的。”他說。

我們三人相互承諾,之後會多替對方留意。出城的時候,我們會相互告知。我們承諾要做更好的鄰居。

那天晚上,我反複在腦海裏回放過去幾天發生的事。我想到客廳裏親切的對話,還有出乎我們與托尼意料之外的情感起伏。

“我們都不知道他姓什麽。”我對帕頓說。

艾麗斯夜裏愛做噩夢,總睡不好,所以我們每晚都要完成一個小儀式。她每晚睡前,都會叫我去她臥室。

“我不想做夢。”她說。我往後捋了捋她淺棕色的頭發,把手放到她額頭上,直視她棕色的大眼睛。

“你不會做夢的。”我告訴她,發音清脆,語氣確定。她的身體便放鬆下來,沉沉睡去。我離開房間,希望我的承諾可以成真,但我也無法控製。

我們經常許下這種承諾,每個人都會這樣做——出於好心,我們承諾要保護某人,但實際無法一直兌現。

你可能曾對某人說:我會替你留意的。

但說過之後,即便你聽到窗外有人尖叫,也會擅自以為那是年輕人在胡鬧。若是真有一個年輕男子為了抄近道躍過了圍欄,在淩晨3:00放出一聲槍響,你也會以為自己聽到的是爆竹聲或者引擎回火的聲音。你因此從睡夢中驚醒,坐起身來,本能地在家中冰冷堅硬的地板上踱了幾步,迷迷糊糊地言語了幾句,卻無法清醒,意識不到外麵發生了什麽,於是又回到**倒向了自己溫暖的枕頭,重新沉沉睡去。

之後,再吵醒你的可能就是警笛的聲音。

一天下午,我正站在自己的車邊到處找鑰匙,順便想了想有沒有什麽要緊事沒做,正巧就看到托尼在遛他的大白狗,我便朝他揮了揮手。

而此時,我仍然不知道他姓什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