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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個星期過去了,莊老太還是不見人影。而飛比已經喜歡上了小優,喜歡上了我做的飯菜,也喜歡上了在我們家混日子,我給他買了毛巾牙刷,睡衣拖鞋,他還得寸進尺,要我給他也買個跟小優一模一樣的小凳子。

我施盡手段,想從飛比身上挖些信息,卻總是徒勞。

“飛比,媽媽叫什麽名字?你和媽媽住在哪裏?”

“她叫媽媽,我們家在二樓,大門是綠色的。”

“媽媽是幹什麽的?”

“她看電視,做飯,洗衣服,她還打麻將。”他居然比劃出一個搓麻將的動作。

“飛比,知道莊奶奶的家嗎?帶我和小優去找莊奶奶好不好?”

“莊奶奶……”他揚起一張借懂無知的小臉,那樣的目光能讓人一眼看到他空無一物的腦袋芯。我沒法再問下去了。

爸爸兩個字是不敢提的,其他的家事也不敢問,生怕萬一勾起他的記憶來。但願他對剛剛發生的那些事情壓根兒沒有記憶。

我以為安旭會過來看看我們,看看有著不幸身世的飛比,順便幫我出出主意的,哪知她一次也沒來過想想也可以理解,畢竟她是個在外麵風風火火闖世界的人,不可能也不喜歡陷人家庭的雞毛蒜皮,更不喜歡介入別人的私事,她能插手幫我租房子,已經很是熱心快腸,很是給我麵子了,其實她完全可以用一句“上網解決”來打發我。

如果莊老太就此消失呢?難道我要一直帶著飛比?想來想去,如果莊老太不來領走他,我還真的隻能如此,總不能把他趕到大街上去,讓他流落街頭吧。

我帶著兩個孩子,一路打聽著來到物業管理公司。莊老太既然是物管人員,公司裏肯定有備案。

我說不出莊老太的名字(真該死,人家幫我帶孩子,我居然連她名字都不問清楚),已經讓他們很不耐煩,蘑菇了好久,終於答應替我找找有沒有姓莊的員工,結果發現,那個花名冊上根本沒有姓莊的。

“難不成她有兩個名字?”我不禁喊出聲來。

“她會不會是別人請來臨時打替的?”物管的人見我急得一頭汗,好心地提醒我。

直到這時,我還是不相信莊老太是故意撇下飛比走掉的,我總在想,她可能生病了,而且病得不輕,比如突然摔倒,導致骨折什麽的,如果她真的居心巨測,當時又何必接手這個孩子,那女人又怎麽敢把自己的孩子托付給她?

既然一時半會走不了,我不得不整頓家居,起碼得去買個二手沙發床,我不可能天天睡在地板上。飛比來的時候,連隨身包裹都沒有一隻,除了身上那套衣服,一無所有,這些天一直穿著小優的衣服,問題是,我也是剛離家不久的人,小優的衣物本來就不夠多。

安旭打來電話時,我正在批發市場替飛比挑選衣服。她在那邊大叫:“你倒沉得住氣,難道你真的打算收養他?”

“收養?”我嚇了一跳,“我可沒這麽說過,我隻是暫時替莊老太養著,不然還能怎麽樣?不給他吃不給他穿?把他趕出去?告訴你,我們小優可喜歡他呢,剛才商場的人還在誇我,說我這麽年輕就有了倆孩子。”

“你想過沒有,如果莊老太永遠從你生活中消失了,你怎麽辦?”

我握著電話,說不出話來,以我目前的能力,養活小優一個人都勉強。

“趁早把他送到福利院去,時間一長,他真的對你產生了感情,就麻煩了。”

“怎麽能隨隨便便就送到福利院那種地方去呢?他又不是沒有來曆的孩子,隻是暫時沒有聯係上而已。”

我是這樣想的,飛比的父母雖然出事了,但他應該還有爺爺奶奶,外公外婆,實在不行,我可以在公安局說明情況,讓他們幫我查找飛比的所有直係親屬,我就不信,這麽可愛的男孩,他們會不要他。

“如果飛比根本沒有那樣一個母親,也沒有那樣一個身世呢?你想過沒有,莊老太突然消失不見,是否意味著她說過的話其實也不一定可信。”

這下我完全借了,不得不承認,安旭的提醒是有可能的,隻是我太相信人了,居然從沒這樣想過。

“你想清楚,要去福利院的話,我一會兒過來陪你跑一趟。”

我嚓一眼兩個在淘氣堡中玩得正歡的孩子,飛比跟在小優後麵屁顛屁顛的,不停地叫著姐姐,我不知道他之前到底有過什麽樣的命運轉折,但進人福利院,絕對是又一次曆史性的重大轉折,真的要讓這樣的轉折發生在我的手上嗎?在沒徹底弄清之前,我有權利這樣處置他嗎?何況福利院那種地方,也不是說進就可以進的,除非我把飛比遺棄在這裏,等商場保安發現他,無人認領的話,他們可能會去報警,再由警察把他送到福利院之類的地方。一想到飛比將在這裏哭著喊著找阿姨,找小優,我就頭皮發麻,那就相當於一個人在臨死前撕心裂肺地喊:某某某,我會找你報仇的!

我告訴安旭,“且等等看吧,萬一莊老太又回來了呢?我怎麽向她交代?”

“你準備等多久?一個月?兩個月?還是一年?兩年?”

“我不知道,如果是前些年,我還沒做母親的時候,我可能第一反應就是把他送到福利院去,但現在……說出來你別笑我,我有點母愛泛濫。”

“那隨你吧,改變主意的話,隨時通知我。”

剛一掛電話,小優突然在旁邊問我:“媽媽,你要把飛比送到哪裏去啊?”

我嚇了一跳,兩個孩子不知何時已來到了我身邊。

“沒有,媽媽在跟阿姨說別的事情。”

“飛比不回家了嗎?他要一直住在我們家嗎?”

“不會,莊奶奶肯定會來接他的。”我鼓勵自己似的說。

“那,你能不能跟莊奶奶打電話,叫她不要來接飛比了,我要飛比就住在我們家。”

再看看飛比,正一臉殷切地望著我,便說:“好啊,我會給莊奶奶打電話的。”

剛說完,電話又響了,我以為還是安旭,正要躲到一邊去接,卻發現是小優的小提琴老師。老師說,她有事要外出一段時間,所以決定把小優上課的時間提前。我說小優還練得不夠好呢。老師卻說沒關係,等她再上一次新課後,兩次課的內容一起練。

隻好拖著兩個孩子趕緊回家取琴,氣也沒喘一口,又往老師家趕。

萬萬沒想到,小優的爸爸正坐在老師家裏。

我一到耶市,就換了電話,新號碼幾乎還沒通知任何人,一來我朋友本來不多,二來我疲於應付一無所有的新生活,沒心思馬上跟過去的生活接通,就連老家那邊的家人,都還沒來得及通知,他們對我離婚一事的看法,我至今還耿耿於懷呢,我暗暗發誓,在我把新生活過得有模有樣之前,我是不會跟他們聯係的。

見我瞪著他,老師不好意思地把我拉到一邊,跟我解釋:他從她朋友那裏問到了她的電話,直接打給她,說是小優的生日快到了,他一定要來給小優一個驚喜,為她買一把好琴,這才讓她撒謊把我們找來。她不知道我們已是這種關係。

他盡量壓抑著,客客氣氣地跟老師告別,跟在我們後麵出來。

剛走出老師家,他就氣憤地質問我,為什麽要搬家,搬家也就罷了,這麽大的事,竟然不通知他一聲。我冷笑一聲:

“我憑什麽不能搬家?我在那裏是有房子,還是有家當?像你這種有房產有家當的人,才不敢隨意搬家,我們什麽都沒有,正好四海為家。”

“四海為家?你這是對孩子不負責任。”

“你把我們一無所有地趕出來,到底是誰不負責任?”

“那是我的意思嗎?我有那麽大的權力嗎?是法律……”

“是,是法律,偉大的法律,我不服判決了嗎?我不是乖乖地拿著十萬塊錢滾蛋了嗎?你還追過來幹什麽?”

“我來看孩子,我有權看孩子。”

接著他大聲指責我違反了離婚時的約定,說我搬家是故意的,目的就是想切斷他跟孩子之間的聯係一,

“我就這樣做了,你能拿我怎樣?你再去起訴我啊,告我啊。你有什麽資格來看她?你眼裏隻有你的財產,怎麽會有孩子?再說這孩子現在一無所有,何必跟你這有產階級攀親?”

“你放屁,探視權是法律賦予我的。”

“是啊,你是有法律賦予的權利,你了不起,隻可惜我們現在居無定所,就算我想讓你來探視她,也無法給你一個固定的聯係地址。”

“離婚是你先提出來的,沒地方住也是你咎由自取,不要在我麵前裝可憐。”

我突然笑了一聲:“咎由自取?如果換作是你呢?你能忍受以房客身份跟你丈夫生活在一起嗎?”說完一手拉一個孩子,昂然向外走去。

他追了上來,一把抓住飛比,“你給我講清楚,這個孩子是怎麽回事?”飛比被他嚇壞了,小嘴一撇哭了起來。

我打開他的手,抱起飛比,“你管得著嗎?”

他又去問小優:“他是誰?”

小優的回答差點沒讓我笑出聲來:“他是飛比啊。”

得知飛比竟跟我們住在一起時,他不再問了,半晌才說:“這麽快就當起繼母來了?我看我真的應該再打一次官司,重新拿回小優的撫養權。”

“做夢吧。”我頭也不回地扔給他三個字。

“小優跟著你不會有好下場的,你看你現在這個奴顏脾膝的樣子,把人家的孩子當寶貝抱在懷裏,自己的孩子在後麵走,你以為小優已經是大人了嗎?”

“你現在心疼她了,早幹什麽去了?把自己的孩子剝奪一空的人,還有臉談什麽心疼,談什麽探視。”

“我不想跟你說這些,我隻想告訴你,我是有探視權的,我有權來看她,想來就來。”

他拽住小優,小優帶著哭腔喊我,我隻得停下來。不管怎麽說,小優有權享受父愛。看看不遠處有個簡餐廳,我決定給他一個小時,讓他帶小優到裏麵去坐坐,我在外麵等他們。

過馬路的時候,小優一個勁地回過頭來看我。我有點難過,卻不為所動。對這麽小的孩子來說,探視權其實是個殘酷的東西,這正是我不想讓他來看小優的原因,明明失去已成定局,又何苦頻頻現身騷擾,他遲早會有自己的家庭,遲早會忘了履行他這一權利,與其跟小優走到中途再消失,不如趁早。有些東西,從來不曾擁有的話,也無所謂失去之痛。

我拉著飛比,站在馬路對麵,看他和小優消失在餐廳門口。

沒多久,我就看到小優出現在門口,朝我這邊張望,他跟出來,拉住小優,費力地說著什麽。兩人揪扯了一會,重又進去了,再出來時,他手上多了個餐廳的紙袋子。

過了馬路,小優接過他手上的紙袋子,歡天喜地朝我跑來,“爸爸給我買了好吃的。”

我對他說:“行了,你今年的探視已經結束。”我在想,以後你休想再出現在我們麵前。我相信小優還沒有能力跟他講清楚我們住在哪裏。

我帶著兩個孩子坐上了回家的公汽。

我忍著沒去問小優他跟她說了些什麽,盡量裝得無動於衷,這樣可以幫她快點忘掉今天發生的事。很久沒去想那些令人憤怒的事了,內心一時平靜不下來,我原以為這一頁從我離家那一刻起,就已經翻過去了,沒想到還有這些後遺症。

“媽媽。”小優突然抱住我。

“媽媽永遠愛你。”我也緊緊摟住她,我知道她在想什麽,她已經能看懂很多事了。

“媽媽,你會跟飛比的爸爸結婚嗎?”

這鳥人,竟然跟女兒談這種事!

“怎麽可能呢?”我在小優耳邊小聲說,“飛比的爸爸已經死了。”

想想覺得還不夠,又小聲跟她說:“你記好了,媽媽永遠不會跟任何男人在一起,媽媽隻想跟小優在一起,其他誰都不要。”我變著法兒避免使用結婚這個詞。

這可不是敷衍小優,我從沒想過再婚的事,跟小優爸爸的離婚讓我看到,結婚證不過是一紙經濟合同罷了,隻不過簽訂合同之前,布了一場所謂愛情的煙幕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