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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車不久,女兒揉了兩下眼睛,就歪在我身上睡了過去,忍了許久的眼淚應該可以掉下來了,幾天來我一直在等待這樣的機會,但這樣的機會真正到來時,我的眼淚卻被緊張逼了回去。
我們不是坐在回家的車上,那個家已經不是我們的了,我買的是到一個中轉站的車票,待會下了車,接著要去哪裏,我不知道。難道真的要像離婚時他懇求我的那樣,在家附近租一間小屋,讓他承擔一半房租,以便讓小優以另一種方式繼續感受父愛?我突然心有不甘,既然你這麽狠心,我幹嗎還要配合你的想法,滿足你的願望?
腦子飛快地轉動起來,這才發現,除了無法待下去的老家,除了剛剛扔掉的曾經屬於自己的家,我其實無處可去。
我掏出手機,下意識地翻起通訊錄。
人數不多的名冊裏,隻有安旭是跟我聯係最多的人,除了搞件上的聯係,我們有時也談一些別的,都是女人間的話題,雖然我們從未見過麵,但我們的電話和短信交流已經以豐沛的數量持續很多年了。
結婚那年,我毅然結束了近十年的中學教師生涯,宅在家裏,立誌後半生就靠當家庭主婦和寫作為生。說到寫作,我可不是作家,因為我寫的既不是詩歌也不是小說,雖然我喜歡它們。我寫的是故事,通過大量艱苦采訪得來的真實故事,它們多半發表在那些封麵印著美女照片的雜誌上,大街小巷的報刊亭裏隨處可見這種雜誌:一般來講,寫一篇這樣的故事,夠我一個人生活三到五個月的,如果省點花,有時可以管半年。初寫這種故事時,一年能寫好幾個,我因此生活得怡然自得,後來,我開始犯懶,再後來,孩子出生了,即使我不犯懶,也沒多少時間寫了,何況還要拿出大量時間出去采訪。很長一段時間裏,我都在吃老本,消化以前那些沒得及寫出來的采訪。這種寫作難以避免會產生一些加工出來的東西,想象更克製不住地跑來幫忙,這使我的內疚感與日俱增,覺得自己越來越像個弄虛作假者。這種感覺非常不好,無奈我以此謀生,不能完全停筆,所以我把產量控製在一年兩篇,剛好夠支付我的各項生活開銷就行。與此同時,我夢想著終有一天,我能寫出一個有史以來最真實最感人的故事,讓所有人過目不忘、傳揚後世的故事,如果我真能寫出這樣一個故事來,說不定能抵消一點內疚感。
父親肯定還不知道我已改變了謀生手段,他大概以為我還像以前那樣耀武揚威地揮著教鞭呢,當然也不可能知道我已不叫黃南婷,而改叫辛格了。
辛格本來是我的筆名(以此向我最喜歡的作家艾·辛格致敬),因為去郵局取稿費時特別麻煩,需要去戶籍機關開證明什麽的,後來我索性去了趟派出所,重新辦了一張辛格的身份證,過程雖然有點複雜,但從此以後簡單多了。換掉後的老身份證,我保留了一份影印件,以此紀念父親曾經給我命名。黃南婷,其實這名字不賴,但現在它一無用處,既不用它去領取工資,也不用它去打出勤卡、投票什麽的,更沒有同事用這個名字來稱呼我,相反,辛格兩個字倒是很貼身地跟著我,為我的文章作標記,替我取回生活費,跟我同甘共苦,榮辱與共。
安旭是我的責任編輯,我們的交情始於七年前,那是我第一次向(第二性》投稿,不出一個星期,就得到了電話回複,稿子被錄用了。電話那頭是個沉靜的女聲,她就是安旭。安旭說:“你和那個女主人公一樣了不起,因為你看到了別人沒看到的。”那是我一個親戚的故事,三十三歲那年,她離家遠行了一趁,回來時手上多了一枚婚戒,她告訴家人和朋友,她的丈夫在外地,是個海員,常年生活在遠洋貨輪上,所以她每年休一次探親假,遺憾的是,一年一次的探親總是不能讓她成功當上母親,僅有的三次懷孕都不成功,有兩次不超過三個月就不得不拿掉了,最後一次,也是最隆重的一次,懷到六個月時仍以流產告終,此後再也沒見她懷過。有人說,她不該那麽早就大張旗鼓公布自己懷孕的消息,她應該瞞著點,躲著點,這樣就不會惹小鬼上身了。四十歲的時候,她宣布了一個令人悲傷的消息,她的丈夫在海上殉職了。四十五歲這年,她辦了一桌酒席,在席上向她的親友們宣布,她得了乳腺癌。沒過多久,她自殺了,大家都在想,她一定是不想帶著殘缺的身體活在這世上,因為她是個極其愛美的人。多年以後,另一個親戚向我透露,她可能根本就沒有什麽海員丈夫,不然,為什麽大家從來沒有見過他?這事讓我驚奇不已,我帶著相機和采訪本,一個人悄悄調查了很長時間,結果發現她壓根兒就沒得乳腺癌,因為各大醫院都沒有她的乳腺診療記錄,最後一次單位體檢也清清楚楚地證明,她的各項健康指標均為良好,繼續調查下去,就更加離譜了,她根本就沒懷過孕,我不由得想起她那個六個月的大肚子,那可是我親眼見過的,難道她在褲腰裏揣了個小枕頭?為了不打擾她的在天之靈,我沒有公布我的調查結果,在文章中也沒有用她的真實姓名。
安旭說:“她撒了一輩子謊,用來維護自己的特立獨行。我替她感謝你的調查,也替她感謝你的緘口不言,她疲憊孤獨的靈魂終於可以安息了。”
我總覺得,她對女主人公的讚賞,遠遠超過對我的文字。‘,那個女人是真正認清了自己的人,她覺得自己沒法隨大流迎接千人一麵的命運,因為她無法像別人一樣忽略她的不適,無法像她們一樣粗枝大葉地將那些不適馬虎過去,但她又很聰明,不想挺身而出跟大家唱反調,隻好采取這種委屈自己的方式。雖然很殘酷,但很浪漫,很壯烈,很了不起。”
從這以後,我跟安旭的來往就變得常規化了,有稿子的時候自不必說,沒有稿子也會在電話上隨便聊一聊,有幾次,甚至是她給我選題,讓我去采訪,然後寫稿給她。
“你的視角跟我比較接近,交給你寫,我放心。”安旭聲音不高,語氣平淡,卻字字句句讓我心花怒放。
車上人多,不便通話,再說也怕吵醒小優,隻好給安旭發出一條短信:“我已離婚,特告。”
安旭很快就回了過來:“相信你做了個正確的抉擇,祝賀!”
正不知下麵該說什麽,安旭又來了一條:“你離家,還是他?”
我一邊回著短信,一邊眼淚終於掉了下來,“家是他的,一切都是他的,我隻有孩子。我正在長途汽車上,卻不知這車要開往哪裏。”
“既如此,到耶市來!”
我笑了下,怎麽可能!耶市可是大都市,以我目前的狀況來說,一點都不適合我。相信安旭也隻是隨口一說而已。
我開始思考其他的可能性。得知我離婚後,大嫂給我出過一個主意,她叫我把小優寄放在他那裏,自己住在外麵,想孩子時隨時去看她,一來不讓孩子受委屈,二來讓他嚐嚐帶孩子的不易,壓力之下,他肯定會考慮複婚的。我告訴她我是不會複婚的。大嫂說,我總覺得你們這個婚離得太無聊了,新婚姻法頒布後,你哥也很緊張,特地拉著我去把房產證加了他的名字呢,照你的邏輯,我是不是也該跟他離了?你也太愛較真兒了,自古以來就有句話,情比紙薄,夫妻間不到萬不得已,最好不要考驗對方,沒有一個人通得過考驗。再說,他也說了,他隻是假設,在家裏模擬一下財產分割,你幹嗎動這麽大氣?
我不知道別的夫妻在怎樣活著,我隻知道,我無法容忍他的計算方法,你付首付有什麽了不起?你還貸有什麽了不起?早知道會有這部法律出來,我也可以搶著付首付,我也可以搶著還貸,我負擔的裝橫和家具,還有日常生活開支,加起來也不是個小數目。認真說起來,你不過是鑽了法律的空子,鑽了就鑽了,你不該在我麵前一副得勝的嘴臉,這說明什麽?說明你沒有像我那樣,忘我地投人家庭,你在這個家庭中,還偷偷保留著一個居心巨測的小“我”。
反正我也不用上班,也許該去找一個生活成本較低的地方住下來,比如鄉下,隻是對小優不利,不過,離婚本身,已經對小優不利了。可憐的孩子。
正這樣想著,安旭的電話打來了。
“怎麽樣?來嗎?別猶豫了,來吧,反正你現在自由了,耶市也不像你想的那麽可怕,關鍵看你想過什麽樣的生活,如果一個人滿足於簡單的生活,那麽無論在哪裏,生活成本都差不多。”
“可是……”
“別忘了你是幹什麽的,與其在平靜中麻木枯竭,不如在動**中變得敏感豐富。”
我知道這種話對生活毫無益處,但還是很打動我。
“除了房租略貴一點,耶市跟你原來的地方沒有任何區別,那也沒什麽,你多寫一篇稿子就有了。正好可以逼得你勤快一點,你寫得太少啦。”
“理論上是這樣,但實際上……”
“你家庭生活過得很好也就罷了,但既然離了婚,我倒覺得,你不妨嚐試一種全新的生活,而且離婚本身,也說明你是有這種潛在的欲望的,隻是你到現在為止,都還沒有正視它。”
“我不知道,萬一嚐試不成功……”
“到那時再說那時的話吧,生活本來充滿變數,想太多也無益。”
“那,我真來咯?”
“我要是你,撕掉結婚證當天就跑出來了,哪還能耽誤這麽多天!”
笑過了,安旭說她可以馬上出去替我租好房子,這樣,我在耶市一下車,就可以直奔自己的新家了。
“這麽簡單?”我有點不相信,卻不由自主地激動起來。
“不相信的話,你不如趕緊打道回府,跟他重歸於好,破鏡重圓”
她這樣一說,我馬上腦清目明。與其跟一個離了婚的男人困守在一個城市,見與不見都心煩,不如遠走高飛,跟好朋友共同生活在一個城市,偶爾一敘。
何況安旭竭力邀請。
其實,早在兩年前,安旭就給我提過這個建議:何不住到耶市來?省得我給你寄稿費,有空還可以在一起聊一聊。那時我覺得她的建議簡直是個笑話,我走了,誰料理那個家?誰給他做飯?沒想到僅僅兩年,安旭的建議就變成了現實。
還未謀麵,卻已成為無話不談的朋友,我一直把這件幸運的事藏在心底,連小優的爸爸都沒告訴過,他隻知道安旭是我的責任編輯,並不知道我們已經成了至關重要的朋友。他肯定也不知道我會去耶市,因為我從未向他流露過類似的想法。一想到他無論如何也聯係不到自己女兒時的氣急敗壞的樣子,我就感到無比解恨。就應該這樣治治他。
幾個小時後,長途汽車快到中轉站的時候,安旭的電話就來了。她已委托一個中介公司幫我租好了房子,是一間高層電梯房,她說她已代我簽好租房合同,第一筆房租也代我交了。房租有點貴,但她說,先安頓下來再說,等熟悉後再換個地方。還說本來應該去車站接我,然後送我進新居,為我接風,無奈她突然有個出差的任務,隻能回來後再來看我了。鑰匙就放在門房間裏,她已交代清楚,隻等我到了自己去取。待會兒她會把具體地址和其他詳情都發到我手機上。
我看一眼仍在沉睡的小優,對著車窗玻璃展顏一笑。我仿佛看到嶄新的後半生正向我透迄而來。
我掏出手機,在通訊錄裏盡量搜尋在耶市的熟人和朋友,竟然被我找到了三個,一個是我一個親戚,雖然之前聯係不多,但親戚關係卻是貨真價實的,沒準人在異鄉,跟親戚的關係會變得更加親密呢。還有兩個是同道中的朋友,我們是在一次會議中認識的,既然準備去耶市生活,這種朋友當然珍貴無比。
沒想到安旭幫我租的房子竟在市中心,再一看租房合同,我徹底傻眼了,月租相當於一個公司職員全月的收人。早知如此,還不如我自己動手去租呢,至少可以節省一半房租。
又不好埋怨她,畢竟我請人家幫忙時,也沒指明要什麽地段,什麽房價,我是全權委托給她的。好吧,就當是吃了個啞巴虧吧,絕不續租,到期就搬,我可不想住在這裏為房東賺錢。
兩居室的電梯房,一間鎖著,大概裏麵放著房東的東西。雖然幹淨整潔,隻是空空****,要想安寨紮營,埋鍋造飯,還得費一番功夫。
我從沒在二十一層這樣的高區住過,半空中的風誇張得厲害,成團成團呼嘯而人,在玻璃窗縫裏發出陣陣尖銳的怪叫,我有點不習慣,總擔心家裏有什麽東西會卷進風裏,不知所終,我甚至擔心小優,她一撲到窗邊我就腿肚子發麻。可她偏偏喜歡趴在窗邊往外望。
我開始列購物清單,光是小優的用品就寫了滿滿一張A4紙,然後是廚房用品,洗滌用品,護膚用品,兩張A4紙都寫得滿滿當當,粗略一算,要把這兩張清單上的東西都買回來,至少得花三千。這還隻是開始,今後還得周期性地購買它們。我坐在那裏發起呆來,要撐起一個家,是多麽不容易啊,以前我也是這樣一針一線構築我那個家來著,原來我拋棄的還不隻是一個概念上的家,精神意義上的家,我拋棄的還是錢財,是物質,是血汗,難怪大嫂罵我傻:
“你以為人家天天喊保護婚姻是保護啥?保護愛情?見鬼!保護婚姻就是為了保護家產,也就是將來你女兒的身家,你倒好,為了順你的氣,把自己變成了窮光蛋,小優也跟著成了窮光蛋的女兒。沒見過你這麽不長心眼兒的。”
但事已至此,也隻得硬著頭皮往下走了。
我拉上小優去超市。出門就得打車,因為我對周邊環境還不熟悉。從明天開始,我得好好鑽研耶市的地圖了,老是打的可不行。
才搞定一張清單,購物車就堆得小山似的,隻好先回家,再來第二趟。
清單之外,又額外買了許多東西,都是列清單時沒想到、見到實物時才驚覺那才是真正必需的東西。回家計算了一下超市小票,總數已經大大超出我的預算。
這才第一天啊,我都聽到因為緊張而劇烈的心跳了,可看一眼身邊的小優,又不得不咬緊嘴唇,將這坪坪亂跳的聲音憋了回去。一定不能把這緊張流露出來,要裝得跟以前一樣,甚至比以前更加舒服自在。我朝小優大大地綻開笑臉:“寶貝兒,喜歡我們的新家嗎?”突然理解為什麽單親家庭的孩子更容易被寵壞了。
小優想看動畫片,電視機打開,節目卻出不來,這才知道,有線電視費該交了。下樓一看,信箱裏躺著好幾張賬單:水費,電費,燃氣費,寬帶網費,因為主人不在家,這些賬單已經在信箱裏躺了多時了。
天很快就黑了下來,這才發現更恐怖的事,因為很久沒有交費,屋裏所有管道供應的東西都停止供應了,不能看電視,不能用水,不能用電,不能上網。
黑暗中,我緊緊摟著小優,望著外麵的萬家燈火。
“小優,媽媽給你講故事吧。”
“還是開了燈再講吧,我有點害怕。”
頓了一會,我說:“跟媽媽在一起,什麽都不用害怕。”
“可是,我還是有點怕。”
是得想想辦法,就算可以摸著黑睡覺,洗澡怎麽辦呢?
小優突然高興地轉向我:“我想到一個辦法了,我們可以回家呀,我們家有電視,有燈。有水,我們家什麽都有、”
我摟緊她,“好的,好的,我馬上去找個有電視有燈有水的地方。”
沒辦法了,隻好索性再花一筆,去找個小旅館,否則,這個漆黑而恐怖的夜晚一定會深深鐫刻在小優的記憶中
我收拾了一些日常用品,拉著小優來到街上。
還好,從黑暗中出來的小優,一下子就喜歡上了賓館的明亮,她在兩張小床之間蹦來蹦去,蹦累了,就纏著我講故事;
出來的時候,我隨手抽了一本書塞進包裏,沒想到正好是小優非常喜歡的那本《海洋生活探秘》。
見我打開書,她很自覺地縮進被窩裏,將被頭拉到下巴底下,躺得平平展展,“我已經準備好啦!”
長途旅行讓她累壞了,才聽了不到兩頁,她的眼皮就粘在了一起,我一邊讀,一邊觀察她的反應。
“看,那兒有一個海膽。那條紅妒魚正在小心地靠近它,因為被海膽的刺紮了會很疼的。不過大夥兒別擔心,紅妒魚一點兒也不怕海膽的刺,因為它的嘴又硬又有力,可以輕易地咬破海膽的殼。紅妒魚有個秘密。你知道嗎?年輕的紅妒魚是雌性的,等她們老了以後,就變成雄性的了。有意思吧?”
小優的呼吸響亮且均勻起來。我站起身,德滅大燈,來到窗邊喝水,腦子裏卻在想著剛才那段話,紅妒魚怎麽會是這樣的呢?為什麽年輕時是雌性,到老了就變成了雄性呢?
我重新拿起那本書,翻前翻後地看,不錯,是正規出版社出版的,作者是英國一個叫茱莉亞·布魯斯的人。我打開電腦,在百度上輸人紅妒魚這三個字,結果隻出現了一些如何紅燒妒魚之類的菜譜。也許需要查閱百科詞典,可惜我手邊沒有,真想仔細查查這個紅妒魚,它到底是怎麽回事,怎麽會在生長過程中自動改變了性別呢?
第二天,終於見到安旭了。
很顯年輕的中年女人,應該比我大一些,但不會大過十歲,高個,瘦削,安靜,文藝氣質。她的瘦我早就知道了,但我沒想到她瘦得這麽奇怪,不是細腳伶仃弱不勝衣的那種瘦子,而是既瘦且硬,像一塊薄木板。
她的著裝更是讓我意外,我原以為她身居都市,身上必然時尚與奢華並存,沒想到她恰恰相反:一件仿佛是手工織就的駝色開襯毛衣,沒扣紐子,露出裏麵一件淺灰色棉T恤,下穿一條燈芯絨寬鬆長褲,腳上是一雙掉了色的回力球鞋。一望而知沒怎麽打理過的中分長發,簡簡單單在後脖根處團成球狀。走起路來大步流星,旁若無人,倒把滿街花花綠綠的披掛和踉踉蹌蹌的恨天高比了下去。
“辛格,你會成的。”這是安旭跟我說的第一句話。來耶市的路上,我已經提醒過她,見麵後不許再談離婚的事,不許再用這兩個字汙染我的情緒。
“不成也無所謂。”我也毫不客氣。我們之間一貫如此。
“不管怎樣,恭喜你,你的新生活開始了。”
說到新生活,我突然一瞼悲壯地問她:“十萬塊錢可以讓我們娘倆在耶市維持多久?”
她認真地看了我一會:“我不知道,我從來沒有十萬塊錢,我的存款從來不曾超過兩萬。”
她不可能是窮人,也許她的錢都變成投資了,聽說很多人都是這麽生活的。
她接著說:“你可以有十萬存款,但很快你就會發現,這筆錢不過是個暗示,你一分都不會動它。其實,何必把自己的血汗錢送給銀行去放貸款呢?”
“我必須這樣,因為我有孩子。”
“你再想想,離婚以前,難道孩子每天都在吃你的存款嗎?”
“也許你是對的。但我還是需要有存款,因為我現在勢單力薄,我感到恐懼。”
“何來恐懼?難道你一直在仰仗他?靠他養活?”
我拚命搖頭。
“他在精神上心理上給了你安全感?”
“不是他在給我安全感,是家,我一磚一瓦親手建立起來的家讓我感到安全。”
“現在你一樣有家,隻不過,人口少了三分之一,而且你把它搬到這裏來了。”
“道理我懂,但我還是感到緊張,我怕我的能力不足以應付我和小優的生活。”
“我不知道你以前過著什麽樣的生活,我隻知道,如果一個人滿足於簡單的日常生活,並不需要很多錢,更不需要很多存款,話又說回來,那些擁有大筆財富的人,生活其實也很簡單,這是大家都知道的道理,他不可能同時睡在兩張**,他不可能吃下超過胃容的食物。人之所以對占有財富著迷,多半是虛榮心在作祟。”
我笑了笑,“我當然知道這個道理,隻是,我的生活已經簡單得不能再簡單了,已經達到底線了。”
“是嗎?”她朝我上下打量,“要我說,你身上多餘的東西太多了,這條鑽石項鏈對你到底有什麽好處?這件香奈爾短風衣好像不便宜吧?它果然比非名牌的衣服更舒服?這雙鞋好像也挺貴。”她拍拍自己的身體,“你相信嗎?我這一身加起來不足兩百元。”
“那是因為你身架子好,穿什麽都好看,真的。”我發自內心地稱讚道,“不過,我不相信你衣櫃裏全都是這類衣服。”
“你錯了。我不穿昂貴的衣服,不沾奢侈品,不進理發店,不進美容院,不用鍾點工,出人隻乘公交,這樣的生活我已經過了很多年了。”
“你是環保主義者?”
“我隻是喜歡簡簡單單地活著而已,因為簡單,所以沒有非分之想,如果人人都肯拋開那些虛浮之物,崇尚簡單生活,環境又能壞到哪裏去?追求環保豈不是舍本逐末?”
我連連點頭,“同意同意,可就怕我連應付簡單生活的力量都不夠了,我現在是名副其實的一無所有啊。”
“別開玩笑了,有十萬塊還一無所有?不過,有點緊迫感也好,這樣才能逼著你勤奮寫作,簡單生活可不是縱容徽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