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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像所有沒出息的女人一樣,受了委屈就想往娘家跑。

其實娘家早已散了,兩個哥哥各自成家立業,老父親一人獨居。

我把行李安放在父親家裏,房子不大,一室一廳,短期客居問題不大,長期寄居就不好說了,我決定先不提離婚的事。

第一頓飯在大哥家吃,大哥下廚,魚蝦俱全,清淡美味,女兒很快就吃完了一碗飯,高高興興下桌子玩去了。我試探著對大哥說:“我回來吧?”

“回來幹嗎,好不容易混到大城市去了,賴也要賴在那裏,起碼對孩子有好處。”

大嫂死盯著我問:“她爸爸也想跟你一起回來嗎?”

我嗬嗬一笑:“隨便說說而已。”試探結果看來不妙啊,就說,“大城市也沒你們想象的那麽好,生活成本高,節奏快,活得很緊張,很累。”

大哥很有感觸地說:“小城也一樣。如今哪裏都一樣,要想活得輕鬆愜意,隻有等到年老,我看那些退了休的人都過得不錯,有錢無錢,天天跳舞打牌。”

雖然是周末,但大家都懶得出去,吃過午飯,有的睡午覺,有的看電視,將近四點時,女兒不知從哪裏找出一本書來,要我給她講故事,書是侄兒以前看過的,他現在上大學去了。隻好講故事,講啊講啊,口幹舌燥時,我站起身去喝水,聽到大嫂在小屋裏問大哥:“她們晚上還要在這裏吃飯?”大哥說:“好像沒有走的意思嘛。”

什麽東西重重放下的聲音:“又不早說。就吃中午的剩菜吧。”

我也太不知趣了,竟然忘了大嫂待客曆來隻招待一頓的規矩,趕緊退了出去,大聲叫起來:“小優,我們走啦!這是誰的書啊,借我們帶回去看好不好?”

大嫂應聲走了出來:“拿去吧拿去吧,這書現在沒人看了。”

第二頓飯在二哥家吃,二哥的孩子上中學,從早到晚在學校吃食堂,兩口子習慣了在外麵撮飯,隻要有飯局就少不了他們,實在沒有飯局,就往牌友的餐桌上湊,家裏的廚房已經很難開張了,不是缺鹽就是少油,砧板長時間不用,都幹裂成兩半了,請我們娘倆,自然也在小飯館。吃到中間,小優不小心打破了一隻杯子,二嫂脫口而出:“要死!叫你媽賠。”結賬的時候,店家真的算進了那隻杯子,多收了十塊錢,二嫂大聲跟老板討價還價,終於答應隻賠五塊。我想掏錢,看看二嫂氣呼呼的樣子,又怕把氣氛搞得更僵。出了門,二嫂開始罵罵咧咧:“老子一天工資才幾塊錢?一家大小在這裏吃他的喝他的,臨走還得給他買個杯子。”小優怯怯地看著二舅媽,從她打破杯子那一刻起,就一直老老實實,再沒敢吭聲。我在心裏歎了口氣,摸了摸她的頭發,算是安慰。

然後就龜縮在父親家裏,哪裏也不去了,哥哥們也不再露麵,我像在家裏一樣,每天清早或者傍晚去趟菜場,自掏腰包買些時蔬和水果,再買點湯骨,到點準時下廚,老少三代,每頓兩菜一湯,倒也簡單自在。

有一天父親歎了起來,“三年沒見麵的妹子,請你吃頓飯就算完了?”

“他們都忙得很。”我在大盆裏給父親洗被子,小優在旁邊戳肥皂泡玩。

“她爸爸到底是怎麽回事?從你們結婚到現在,我隻看到過他一次。”

“他那個人很無趣,不看也罷。”我知道父親心裏在想什麽,趕緊給他堵了回去。

父親衣櫃裏絕大多數衣服,都被我翻出來洗了一遍,曬得幹幹鬆鬆,疊得整整齊齊,照原樣給他放了回去。為便於施展廚藝,又給他添了好些廚具,父親很高興,說好久都沒享過這種福了。

我抓住機會,接住他的話頭說:“你要是喜歡,我就回來,讓你天天都享這種福。”

“那太好了,就怕她爸爸不同意。”

“管他!隻要你同意。”

父親臉上突然沒了笑意,“你們還好吧?”

“我們剛離。”不能再撒謊了,我預備的那點腐蝕父親的專項資金都快花光了,專款專用,這是我一向堅持的原則,否則財務就會混亂,混亂則直接導致人不敷出。

出乎我的意料,聽到我的回答,父親竟沒吭聲,他坐在門口,目光落在很遠的地方,不緊不慢地搖著蒲扇。

大概過了十多分鍾,當我洗完一盆衣服,捶著腰站起來時,父親終於開腔了。

“我這裏也落不下腳呀。”

這個彎轉得很大,大得讓我懷疑他一聲不吭的當兒,其實是去了很遠的地方,首先,他去了趟我家,知道我所謂的離婚,其實相當於淨身出戶,現在我們娘倆上無片瓦下無立錐之地。其次,他洞悉了我想寄居他籬下的打算,並做出了拒絕的姿態。

“你別想多了,我隻是回來看看你,過幾天就走的。”我隻好臨時改變了計劃。我原來是想找機會慢慢做他的工作,讓他把我們娘倆收留下來的。我是他唯一的女兒,我不相信他會見死不救。

從這天下午開始,父親作風一改,不再坐在家裏享清福了,他搶過菜籃子去買菜,拿出待客的姿態,給小優買點心,買牛奶,買玩具,打掃什麽的也不用我動手了,口口聲聲說我平時太辛苦,好不容易回趟娘家,就安安心心地歇著。

我知道他是什麽意思了,他在強調這裏隻是我的娘家,強調我是嫁出去的女兒潑出去的水,豈有收回的道理?

我牽上小優出去散步。多年前,我曾是這裏一所初中的英語老師,這是我熟悉的街道,但現在,逛了半天,一個熟人也沒碰上。小優說:“媽媽,我們回家吧。”

“回外公家嗎?”

“不是,我們自己的家,我和你和爸爸的家。”

我拚命忍住眼淚,“如果我給你一個新的家,就我們倆的家,你要不要?”

“好!”然後又說,“再加上爸爸。”

“好的!”我強忍淚花。我相信孩子的適應能力是最強的,忘性也是最大的,既然如此,我何必強加給她一些她不喜歡的東西呢,讓她慢慢習慣突如其來的失去吧。

父親瞞著我飛快地通知了兩個哥哥,他們很快就來到父親家裏。

“從你成人以來,就沒幹過一樁對自己有利的事,你就像那個下山的猴子,撿了芝麻丟了西瓜。”

大哥說得沒錯這裏曾經是我工作的地方,我在這裏幹了七八年,有了點小積累,單位甚至給了我一個小小的住處,以及一個依稀可辨的前景,正幹得興興頭頭,小優的爸爸出現了,刹那間,我所擁有的一切,以及滿心的期待,全都沒了意義,似乎我生而為人,就是為了等待他的出現。於是不顧全家人的反對(太令人氣憤了,愛情麵前,居然要我考慮什麽穩定的工作,以及那個又小又寒酸的小套間),屁股都沒拍,就跟著他跑了。

“隨隨便便就離婚,你是年輕了,還是貌美了?”二哥的話更刻薄些,“人家離婚都是有了下家才動手的,要不就是得到了一筆賠償,後半輩子吃住不愁,哪個像你,什麽都沒得著,還拖著個孩子。”

“這是什麽話!當然要帶著孩子,我是她媽媽呀,難道把她丟給別人?”我不想讓他們發動第二輪批判,站出來主動迎戰。

“她爸爸是別人?”

“廢話!他一再婚,我女兒不就得有後媽?那不就是別人?”

突然都不說話了,就像再婚兩個字一下子把他們打借了似的。

“既然要帶孩子,總得有個條件吧,你光著兩隻手出門,是不是對她不負責任呢?沒見過像你這麽傻的人。”

“不是我傻,是法律對我不利。”

“明知不利,為什麽還要離呢?”

“不是什麽事情都是有利可圖才去做的。”

大家又不做聲了,小優在一旁嘩嘩地翻著書,嘴裏不知道在咕峨些啥。

對我的批評和勸告一直持續到傍晚,才各自散去,父親望著他們的背影說,吃了晚飯再回去嘛,沒有一個人應聲,廚房裏隻有兩個西紅柿和一把可豆,這一點,大家在批判會上早就看得清清楚楚。

硬著頭皮又住了四五天,父親突然在我麵前提到一個男人的名字,“你大概不記得他了,他倒還記得你,那時你還沒結婚。去年他老婆肺癌死了,留下一個七歲多的兒子。他有房子,工作也還不錯,據說馬上還要買車。”

我警覺地看了他一眼:“我可沒想再嫁。”

“一個人怎麽行?你還年輕,孩子又這麽小,多個人多份力。”

”我不想把家庭關係搞得那麽複雜。”

“再婚的那麽多,人家都過得好好的,有的甚至比以前過得還好些。既然走了這一步,就得繼續往下走,路還長呢。”

父親悶悶地坐著,目光落在很遠的地方,自從知道我離婚後,他臉上最常見的就是這副表情。半晌,他說了句:“總比擠在我這裏強。”

“如果隻想有個住的地方,我何必離婚。”

“後悔了吧?我就說你是一時衝動吧,趕快回去複婚,趁現在火盆剛熄,灰還沒冷。”

我苦笑了一下,“您就別替我操心了。”

沒想到父親居然不由分說開始安排我的相親,居然把相親地點安排在家裏。一個中年男人突然出現在門口,肚子小山似的聳在中間,個頭倒不小,站在我麵前自我介紹時,我感到自己就像站在他的陰影裏。他向我伸出手來,我的手正要伸出去,小優躲在背後狠拉我的衣服,拉得我搖晃了一下。手沒有握成。

“女兒是吧?好可愛呀!”

他彎腰跟小優打招呼,小優尖叫一聲,逃到牆角,麵朝牆壁,捂著小臉。

因為一個男人走近我,一向膽小的女兒竟然鬆開死扯著我不放的小手,老鼠般倉皇逃開,這就是她的選擇,她寧願逃開也不願再依附於我,是覺得我保護不了她,還是感到我不再想保護她了?心裏一陣酸痛,趕緊跑到牆角,嚴嚴實實把女兒抱在懷裏。好了,媽媽不會再讓這樣的事情發生了,就算是騎著白馬來的王子,我也不會看他一眼,我隻要你,我的小心肝。

男人坐在我們對麵,一邊喝茶,一邊打量我們這對緊緊抱在一起的母女。父親幾次走過來,想把女兒接過去,“優優,我們去看喜羊羊。”“優優,我這裏有棒棒糖哦。”她都不為所動,煮化的年糕似的粘在我懷裏。

她看不懂局勢,但她感覺得到隱隱降臨的命運的壓力。

我隻好道歉:“父親之所以替我操心這事,是心疼我,但我自己還沒準備好。”

“你不用準備什麽,那是男人的事情。”

“我是說,我還沒做好心理準備。”他顯然誤會了我的意思。

他一臉迷茫地眨了眨眼睛,“跟前夫婚姻沒有了,但感情還在,是這個意思嗎?”

我覺得不能再說下去了,我們總是對不上頻道,總是差那麽一點點。以我近四十年的生活閱曆來看,這樣的差距是沒法縮小的,它隻會越來越大。

當天晚上,我默默收拾好行李,坐在床邊打量女兒的睡姿,如此珠圓玉潤的小人兒,怎麽看都覺得她不會是個苦命人。女兒啊,跟我一起上路吧,也許不是我在連累你,而是你在影響我、左右我、推著我前進呢,我是個相信命運的人,因為你的降臨,我已經一年一年把自己改變了很多,沒準這回也是你的意思,你叫我離開那個我看錯了的男人,你叫我跟你一起相依為命,你想要一步一步把我變成堅不可摧的人。

父親很生氣,因為生氣,他甚至都不想送我上車,他坐在他常坐的那把椅子上,對我最後嘟濃了一句:“再過幾年,想嫁都沒人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