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 聽不見了又聽不見了
晚上,我向媽媽匯報拙智園的參觀活動,沒等我說完,媽媽打斷我說:這回知道了吧,沒爹沒媽的孩子多可憐,再看看你,天天都有爸媽陪著,哄著,多幸福。
我以前也跟他們一樣,沒有爸爸媽媽。
瞎說,你不是有姥姥嗎?
我腦子裏馬上浮現出姥姥那張永遠氣鼓鼓的臉,說話永遠像在吵架,永遠是無休無止的牢騷和謾罵。
我說他們沒有作業,也不用考試,他們還可以出國呢,他們有些人在外國有了家。
喚,這就是你參觀半天的體會?你就羨慕這些?難怪你總是考那麽點分,懶骨頭!一點上進心都沒有。你羨慕你去呀,求他們收留你呀!
我趕緊打開書包,老老實實寫作業。
沒寫幾個字,福恩那幅畫在我眼前展開來,我能不能模仿他的樣子畫一幅畫呢?我悄悄走到門邊,從門縫往外看了看,媽媽像平時那樣,我寫作業她就在一旁津津有味地看手機。她看手機有癮,有空就看,坐馬桶上都要看。我回到桌前,找出畫紙和水彩筆,把作業蓋在畫紙上方,如果我正在畫畫時媽媽進來了,隻要一個動作就能把一切藏好。
我發現像福恩那樣畫畫並不容易,我沒法像他那樣畫出有深有淺的線條,更別說讓深深淺淺的線條看似無意地拚成一些景物,在我的筆下,線條隻是線條,完全不像山的模樣,更不像河流。
畫壞一張,再拿一張,也不知畫了幾張,當我聽到推門聲時,媽媽已經站到我身邊了。我飛快地拉過數學作業,蓋在畫紙上,但眼尖的媽媽還是發現了,她一把抽出我的畫紙,又看了看我的作業,問:作業呢?在哪裏?
我沒敢吱聲,撒謊是絕不允許的,否則將迎來重罰。
“嗖”的一聲,我的畫紙全都飛上了天花板,又稀裏嘩啦落下來,在地板上滑出很遠。
你想挨打,是吧?你以為我舍不得打你,是吧?
我趕緊像隻壁虎那樣,死死地隊在桌上,頭埋得低低的寫作業。
也許是覺得我作業還沒寫完,不宜浪費時間大發脾氣,媽媽好一陣沒再吱聲。我能聽見她在背後使勁咽唾沫的聲音。
她終於完全克製住自己的情緒了。
一個小時,限你一個小時內把作業全都寫完,不然有你好看。
出去時,她踩上了一張畫紙,撿起來看了一眼,用力扔掉:你還上過繪畫班呢,居然畫出這種鬼東西,拙智園的人都比你畫得好。
她說得對,那個福恩,他的確比我畫得好。
她的電話響了,這個電話來得真及時,緊急關頭救了我一命。
但她接完電話很快又回來了,說她有急事要出去一小會兒,叫我在家好好寫作業,她回來了再檢查,簽字。
她剛剛拉開門,又折了回來,小聲叮囑我,任何人敲門都不許開,也不許出門,一步都不許離開,她很快就回來。她一邊說,一邊替我關上窗戶,拉好窗簾,又把另外兩扇門也關了起來,陌生的緊張氣氛像網—樣掉了下來,牢牢地罩住了我。
我跟她說再見,我想用響亮的聲音戳破這張網。
但媽媽豎起一根手指,輕聲說:不要說再見,不要讓壞人知道現在隻有你一個人在家。
她說完就走,門被輕輕悄悄地帶上,聲音沉悶而神秘。
與此同時,我的耳朵再次出現了白天在大巴車上的狀況,世界又靜止了,我在一片死寂中站了一會兒,開始揉捏自己的耳朵。在大巴車上我就是這樣治療自己的,但此刻似乎不管用了。我用力咳嗽了一下,還是聽不見自己的聲音。我拿起鉛筆,敲在茶杯上,我知道它們在發出聲音,但我什麽也聽不見。家裏還有什麽東西能發出聲音來呢?門是有聲音的,但媽媽交代過不要開門。看來看去,唯一能發出聲音的就是電視了,我找出遙控器,打開電視,我們家電視的音量一般控製在13這個刻度,但此刻我根本聽不見。我想加大音量試試,沒兩下,我就把音量調到了23,還是沒感覺,調到35的時候,依稀有了遊絲般的聲音,我覺得還不夠,於是再調到40。
我決定開著電視去寫作業,以便讓我的耳朵盡快恢複原狀。但是,當我拿起筆來的時候,我才知道,當耳朵聽不見時,身體各部位也處於休息狀態,那些題目,那些字,在眼前上下飛舞,就是不能進入我的腦子,進入我的內心,就像一群小昆蟲圍著玻璃瓶裏的蜂蜜抓耳撓腮一樣。我試了又試,隻能放下筆,靜等我的耳朵恢複原狀。
既然不能寫作業,索性看電視好了。我一屁股坐到電視機前,看見非洲大草原上那些巨大而緩慢的食草動物,一隻大象一再朝空中揚起它的鼻子,我知道它肯定在發出叫聲,但我什麽也聽不見。畢竟很少看電視,即使沒有音效,我也很快看得入了迷。
突然,大門邊一陣呼嘯,我的耳朵驀地好了。與此同時,我意識到,我犯了個不可饒恕的大錯誤,我的電視機音量過大,大得連鄰居們都驚動了,他們一起出現在我們家門口,不滿地看著我。媽媽的臉擠在他們中間,她看上去有點茫然,就像在確認這裏到底是不是她的家。很快,她似乎明白過來是怎麽回事了,她甩掉鞋子,殺氣騰騰地走了過來,飛快地關了電視,拎著我的耳朵,像拽著一隻口袋似的,把我拖進了房間。
你以為作業寫完就能看電視了?
噩夢終於降臨,媽媽很快就發現我根本就沒寫作業。我戰戰兢兢地申辯:我的耳朵……突然聽不見了。
耳朵聽不見你還能看電視?你連撒謊都不會嗎?你還去參觀拙智園!就你這種弱智,讓別人來參觀你還差不多。
我無話可說,今天的確不像話,已經八點多了,再過一小會兒,就是上床睡覺的時間了,無論如何,先把作業趕完了再說。
第二天一切正常,雖然昨晚因為趕作業睡得晚了一點,但早上在媽媽的再三揪打下還是按時起了床。那天天氣很好,早餐也吃得爽,媽媽似乎也忘了昨晚的不快,臨出門前還問了我一句:你昨晚說什麽?耳朵聽不見了,不是真的吧?
隻是一小會兒,然後就好了。
是氣。我有時也會這樣。
媽媽也說是氣,這不跟姥姥一樣了嗎?可她明顯瞧不起姥姥,嫌姥姥是文盲,什麽也不懂。
第三次發作具體是在什麽時候,我已經記不清了。因為下午前兩節課是考試,考試總是令人緊張,緊張會帶來各種各樣的症狀,有人會發抖,有人會著急小便,還有人直想喝水,我雖沒那麽緊張,但也有過一次鼻涕流到下巴上都忘了揩的經曆,所以我不知道我的耳朵是考試一開始就聽不見了,還是快到結束時才聽不見的。大家都去交卷了,我也排在隊伍中間,一起往前移。交過卷子,正要往外走,老師拉住了我,跟我說了句什麽,我聽不清,隻能懵懵然搖頭。老師又表情誇張地說了幾句,我還是聽不見。老師看了我一會兒,揮揮手讓我走了。
下一節課是自然課,這時我才感到事情不妙,我完全聽不到老師在講什麽,偏偏這節課很精彩,這一點我從同學們的反應上就能看出來。我的耳朵快要被自己揪掉了,還是不管用,還是沒能出現門窗突然打開、聲音排山倒海衝進來的效果。
心裏一急,我哭了起來。
自然老師向我走來,跟我說話,我聽不見。我想,我得把我的情況告訴他,沒準他能幫我想想辦法,我大聲說:我耳朵聽不見。
我看到我的同學們個個望著我笑得前仰後合,就像我剛才講了個什麽了不得的笑話似的,但自然老師沒笑,他研究性地看了我一會兒,出去打了個電話。
我們開始頻繁地跑醫院,每周至少有兩次,媽媽帶著病曆在校門外等我。我覺得她變瘦了,眼裏射出零亂的光波,像碎玻璃在太陽下閃光。
今天聽得怎麽樣?
隻要我們在一起,這句話就是她的開場白。然後,她的手徑直伸向我的耳朵,她的表情和動作讓人以為她不是在看一隻耳朵,而是一個即將潰爛流膿的大瘡。
有時行,有時不行。
她眼裏一陣亂光閃爍,然後堅定地對我說:不要緊的,放心吧,我們什麽病都不會有,你爸爸媽媽都很健康,懷你的時候,我每個月都去做產檢。下次我們去看中醫好了,別光聽那些西醫忽悠我們。
我總覺得她是在安慰她自己。
哪天去醫院,哪天我就沒法寫家庭作業,看病太耗時了,往往看完病還沒到家,我已經在路上睡了過去,再次醒來,已經是早上了。後來媽媽想了個主意,她去排隊等待的時候,我也別白白浪費時間,她叫我跪在地上,把椅子當桌子用,這個辦法,好歹也能寫一點家庭作業。
盡管我戴上助聽器後,聽力跟常人一樣,還是成了班上的異類,受到種種優待。老師降低了對我的要求,我可以不必站起來回答問題,不交作業也沒關係,甚至不交考卷都沒關係。突如其來的優待起初讓我很不自在,但很快我就喜歡上它了,上課時坐在那裏聽聽,下課後不必窮忙著趕作業,不用計較考試分數,不用時刻準備舉手回答問題。唯一的壞處是,老師再三交代,同學們跟我玩的時候,要特別當心,因為助聽器價格昂貴,如果不小心給我弄壞了,是要賠償的。有了這聲招呼,同學們都不敢跟我玩了。幸好課間隻有十分鍾,我的寂寞也隻有十分鍾而已,一旦開始上課,大家都成了一樣的人,看不出誰很受歡迎,誰正在被孤立。
我漸漸成了班上最孤單的那一個,老師把我的助聽器描述成一碰就壞,一壞就得賠償巨款的物件,戴著這麽個物件無異於帶著一顆炸彈,誰願意跟一個帶著炸彈的人玩耍呢?慶幸的是,孤單了一段時間,我終於找到了適合我的新樂趣——閱讀,我原來竟不知道閱讀是這麽好玩的事情,與其說是閱讀,不如說是披上一件隱形衣,變成隱身人,行走在那些遠離現實的故事裏。一到中午休息時間,我就從教室裏逃出來,飛快地闖進圖書館,行走在童話故事裏,行走在史前時代、動物世界甚至外太空,直到上課鈴響,圖書管理員走過來,強行把書從我手裏奪走,合上。我突然不需要拚音了,那些生字會用最快的速度向我釋放信息,告訴我該怎麽讀,實在收不到信息時,我就去查字典。圖書館的前台上有新華字典,這個東西我也喜歡,尤其是圖書館的這本字典,它的內容比我們平時用的小學生標準字典多得多。有了新華字典這個新式武器,我有種感覺,即使走在無人的曠野,我也不會迷路。我突然有了個計劃,我要借助這本新華字典,把圖書館的書一本接一本全部看完。
我的閱讀速度越來越快,麵越來越寬,越往前走,心情越是舒暢。我感覺閱讀就像是一條主幹道,隨著主幹道的打通,很多分支道路也在次第打通。我能看許多書了,包括數學、英語等,也就是說,我可以不依賴老師,不依賴同學,不依賴父母,自己學習了。我還發現了一個驚天大秘密,老師在課堂上講的那些東西,其實非常非常簡單,他們隻不過是把書上的東西念出來了而已,同學們也都很蠢,包括那些每次都考得很好的同學,他們隻是比別人記住了更多東西。發現了別人的弱點,就會覺得他們在一起雖然熱鬧,但他們的熱鬧卻沒什麽價值。我終於可以心安理得地躲到一邊去,不慌不忙地走自己的路了。
求醫之路仍在繼續,而且有越來越複雜的趨勢,耳鼻喉科我們已經不用去看了,雖然最先是耳朵發病,但病根好像不在耳朵上。我們去看內科、神經科、發育障礙科,有名的醫院都去過了,專家也都拜訪過了,每個地方每個人的結論都不一樣,唯一的共同點是麵對我的病情一籌莫展。
有一天,我被自己嚇了一跳,我突然不會寫自己的名字了,我寫了個小,然後就不知道雨字怎麽寫了,怎麽想都想不起來,就像我從沒寫過這個字一樣。我被自己嚇得目瞪口呆,我每天都在看書,我看了那麽多課外書,認識了那麽多生字,但我的書寫能力卻下降了,這是怎麽回事呢?我又試著寫了一小段文字,簡直快要嚇癱了,我能無聲地說出完整的句子,但我的手卻不能把它們完整地寫下來,就像我內心是一個優等生,但我的手卻是一個差生,我的手大大地拖了我的後腿。
家裏的氣氛有了變化,爸爸一反常態,每天都要關注我的成績和健康,之前,這都是媽媽的事情,他隻管上班,回到家就躺在沙發上看電視,飯熟了就坐到桌邊,等著媽媽把碗筷放到他麵前。他不停地問我:小雨,今天怎樣?好些了嗎?他還一有空就上網,查到他認為有用的東西,就喊媽媽過來看,看完兩個人就瞪大眼睛你望我我望你。
有天晚上,在我睡著之前,我聽到媽媽嚶嚶的哭聲:你以前怎麽對我說的你忘了嗎?
我以前是說過,我這輩子不要自己的孩子,我們倆竭盡全力撫養她一個,但我的承諾是有前提的,就是她得是個健康正常的孩子,將來不說有多大出息,給我們掙多大麵子,至少要能養活她自己,現在的情形你也看到了,很嚴重啊,而且還有繼續嚴重下去的趨勢,十有八九就是RETT。
你怎麽知道!醫生都不敢下結論,醫生都說孩子正在成長中,很可能會有些奇怪的成長症候。
我當然希望她不是,當然希望她會突然好轉,突然正常起來。
她一直都很健康的,我們大人也都很健康,你要相信我。
跟健康不健康沒關係,毛病出在基因上,專家和醫生都解釋不清楚。
她最近已經有所好轉了,要有信心,我們都要有信心,信心也能產生力量。
爸爸突然提高聲音:你還不想承認嗎?我給你看了那麽多資料……也許你隻是不敢承認而已,但你終究得麵對現實,自欺欺人除了讓你心裏好受點外,一點用都沒有。
你怎麽可以這樣想?她每天都叫你爸爸,每天都像平時一樣上學、做功課,你口口聲聲女兒女兒小雨小雨,背地裏卻做著放棄的打算。
我沒說要放棄!我承諾我會養著她,我會養她一輩子,但你同時得為將來打算是不是?難道因為這事兒我們的日子就不過了?任何家庭遇到這種情況都會像我這樣想,不信你出去問一問。
媽媽開始嗚嗚地哭,爸爸在嘟嗤:有什麽好哭的,遇事就慌了神,這是一個母親該有的心態嗎?為什麽不冷靜下來想想對策?
我隻有一個對策,就是要她快點好起來。
你想不出對策可以,但我有了對策你得依我的,首先你要拿到證明才行,這是第一步。還有些事情你現在就要做好鋪墊,比如說,那些機構你現在就可以開始打聽,如果不行的話,送到你母親那裏去也不失為一個辦法。她年紀也不是太大,正好她又是在那裏長大的,所以你現在要趕緊跟你母親緩和關係,培養感情,到時候也許用得著她。
不要說啦,求你了。媽媽哭得更大聲了。
我們再次來到那個戴眼鏡的老醫生麵前,這個醫生帶了很多學生,一邊給我看病,一邊跟身後的學生們說話。
媽媽出去拿我的一個檢查結果,叮囑我在診室裏等她。趁這個機會,醫生走到身後屏風圍成的小間裏去,小聲對他的學生們說:以我的經驗來看,基本上可以確定了,當然還需要繼續排查,這是程序。這個病就是這樣,初期有點像孤獨症,到最後才會發現,它跟孤獨症完全不同,它比孤獨症要嚴重,因為孤獨症是一個常態,它卻是一個漸進的過程,具體會是什麽樣的過程還不能一概而論。總之,就是一天天退化,開始是認知,然後是身體,剛才不是說連名字都不會寫了嗎?
她不會聽見了吧?
沒事,我把她的助聽器拿下來了。
嗅?怎麽回事?我又一次被自己驚得目瞪口呆,比突然寫不出自己的名字還要驚訝,幸虧這個醫生提醒了我,剛才他跟學生的對話,我正是在不戴助聽器的情況下聽見的,也就是說,我的聽力突然神奇地恢複了!
盡管醫生確信我已聽不見,還是壓低了聲音,我聽不清了,隻能瞥見那些穿白大褂的學生們一臉崇敬地望著他。
醫生出來了。
他取下眼鏡,揉了揉眼角,將帶出來的眼屎彈了出去。
他從桌上拿起助聽器,塞進我的耳朵,問我:這款助聽器效果不錯吧?
助聽器是上次找他看病,他向我們推薦的。
我聽見我的心跳得咚咚作響,我好了,我不用看病了,我再也不是病人了。
我正要大聲嚷出來,媽媽拿著一張單據匆匆走了過來,她沒有看我,老遠就目光直直地迎著醫生,好像她手裏正端著一杯滾燙的開水,急需醫生幫她接過去。醫生仔細看了一會兒片子說:目前隻能保守治療,繼續觀察。他隊在桌上給我開藥。
我輕輕拉了拉媽媽的衣襟,她反握著我的手,目不轉睛地盯著醫生的筆尖,說:醫生,這裏麵至少有三種藥我們都吃過,效果好像不是太好呢。
當你這樣想的時候,藥效已經打了折扣。要信它,對於治病,信念很重要。醫生一臉責怪地看著媽媽。
醫生想要按下桌上那個按鈕,這是結束我們這次問診的標誌,媽媽突然按住了醫生的手,急切切地說:醫生,求你給我句實話吧。
她回過身,一把扯掉我耳朵上的助聽器,拿在手上。
醫生,您說,她這病還能不能治好?……你知道,現在都隻有一個孩子……不行的話,我能不能請您給我們開個證明?
證明?什麽證明?
證明她的病很難治愈。
醫生死死地盯著媽媽,半晌才說:你的意思是,如果她不能治愈,你就要去生第二胎?
請您理解我們,她是我前夫的孩子,我丈夫本來打算不再要自己的孩子……誰想到她竟得了這種病……
她發病時間還不算長,還有待觀察。
可我已經三十好幾了,不能再等下去了。媽媽開始流淚。
好了好了,不過我事先聲明,我隻能證明她得的是什麽病。
我就要這個證明。
我輕輕喊道:媽媽!
媽媽突然捂住眼睛,背對著我。她第一次在醫生麵前哭出聲來。她的哭聲蓋住了我叫她的聲音。
醫生看了看我,又看看媽媽,一臉同情地拿起筆。你真的決定了?他問。
媽媽點點頭,突然起身,捂著臉往外衝去。
一個學生感歎:唉,身為母親,怎麽能這麽快就做這樣的決定呢?
哎哎哎!醫生打斷他,就算她聽不見,也不能當著她的麵說這個呀,你又不是法官,你是醫生,要記得自己的職業道德。
我想,他要是知道我早就聽見了,全都聽見了,不知會是什麽表情呢。
那個學生悄悄嘀咕:我覺得她應該再等等,畢竟她還不到最後下結論的時候。
你們到底還是太年輕啊。醫生說:人家比你們聰明多了,人家可以一邊準備生小的,一邊給大的治病,治好了呢,她就有兩個孩子,治不好呢,小的已經長大了,啥都不耽誤。她不是前夫的孩子嗎?沒準這正是她丈夫的意思呢,借這個機會,名正言順生一個自己的孩子。
原來媽媽是這個意思呀,這可是我沒想到的,難怪剛才我喊媽媽的時候,她要假裝沒聽見,還要埋頭往外衝,她大概正擔心我說出什麽錯話來壞她的事呢。有個弟弟或是妹妹也不錯,我讚同媽媽的想法。
媽媽回來了,她眼鼻發紅,麵頰濕潤,就像剛剛在洗手間洗了個臉。
醫生遞給媽媽他寫好的那張紙,叫她到某個地方去蓋章。
去蓋章的路上,媽媽一直握著我的手,隔一會兒緊緊地捏一下,我猜她是在用手語再三叮嚀我:別出聲,別告訴那些人你已經好了。
蓋章的是個年齡比較大的阿姨,她看了看醫生的證明,又看了看我,最後把同情的目光落在媽媽臉上:我也是媽媽,我非常理解你。不管怎樣,善待她,善待你的每個孩子,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媽媽流淚了:這輩子,我會疼她疼到底。我不疼她還有誰疼她?不管怎樣,她都是我的孩子。
那個女人被媽媽的眼淚打動了,兩人很快就朋友般交談起來。
我見過像你這樣的家長,開始也是發誓母子倆永遠在一起,後來,有了第二個孩子後,事情就慢慢發生了變化,重心不由自主地移到小的身上去了,而且大的最終會影響到小的,影響學習,影響心理,沒辦法,隻好把孩子送到那些機構去。去了才知道,早點送去反而比遲點送去好,畢竟那裏更專業,對孩子也有好處,大人留她在一起,說得自私一點,其實是為自己考慮,讓自己良心上好過一點。
不會的,我不會把她送走,既然是我的命,那我就認命好了。媽媽利索地從那個人的桌上抽出一張麵巾紙,就像在家裏一樣。
起初大家都像你這麽想,就怕越往後越由不得你。
我是絕對不會的,那麽做對不起她也對不起我自己。媽媽仔細收好蓋過章的證明,小心翼翼地放進包裏。
這樣的話,你會過得很苦。
是我生出來的,我活該受苦。
從醫院出來後,我問媽媽:什麽是命?
媽媽蹲下來,為了幫我整理散掉的頭發,她拿下了我的助聽器,我看到她在說話,但我什麽都沒聽清。
我慌了,剛才,在醫生麵前,我明明不用助聽器也能聽見的呀。
理好頭發,助聽器又塞回我耳朵裏,我又能聽見媽媽的聲音了。
……命就是無法改變的現實,就像你必須配戴這個東西……而且……
她抱著我哽咽起來。
我也想哭,但緊張更強烈地控製了我,我本來以為我已經好了,幸虧我還沒來得及告訴媽媽,否則我又將新添一個撒謊騙人的罪名。在媽媽給我列舉的錯誤清單裏,撒謊排在第一位。
我夢見一個白頭發老人飄在空中,像個紙人一樣晃晃悠悠,他的聲音也像紙片一樣單薄:你會是個了不起的人,你的名字將會閃耀在天空。
以我的現狀來說,沒有什麽東西比這個夢更能安慰我、振奮我的了,我真想停留在夢醒前的那個時刻,永遠不要醒來。
但是媽媽跑過來了,她一把抱住我,邊親邊說:小雨,你想成為一個了不起的人嗎?你希望你的名字像星星一樣在天空閃耀嗎?
難道她看到了我做的那個夢?
小雨,媽媽有了個新計劃,你還記得媽媽說過要認命嗎?告訴你,認命並不意味著消極和服從,而是站起來,跟命運抗爭到底,打敗它,贏得勝利。
我揉揉眼睛,不明白媽媽為何如此興奮。
首先,我們從修改作息時間表開始,媽媽讓我從這天起,提前半個小時起床,推遲半個小時上床。媽媽說:沒關係,就算我們是烏龜,也不能放棄,讓那些兔子們去睡覺吧,何況我們根本不是烏龜,我們仍然是兔子,隻是行動稍微慢一點而已。
早上提前的半小時,媽媽安排我讀英語,前兩天很順利,提前起床讓我很興奮,大清早高聲讀英語也很有成就感,但第三天我就有點爬不起來了。媽媽把鬧鍾塞到我耳邊,摸我的臉,撓我的癢癢,總算把我折騰起來,一看鍾,比規定時間遲了十五分鍾,接下來更慘,讀著讀著,我的聲音低了下去,我不知道我在讀什麽,後來,我被媽媽一巴掌拍醒了:站起來!從今天開始,我們站著讀。至於晚上多出來的半小時,媽媽讓我做一些數學拓展題,多半題目我做不出,媽媽就過來給我講,我邊聽邊點頭,假裝聽懂了,其實我仍然一知半解。幸虧媽媽並不知道如何檢驗我是否真的聽懂了。
不管怎樣,我終於跟上了新的作息時間表,當然,媽媽的作息時間表也修改了,她比我起得更早、睡得更遲,但她看上去一點都不累。我猜是她的骨頭比我硬的原因,她手上的關節一粒粒硬得像石頭。
有天晚上,剛開始寫作業,一陣困意襲來,我隊在桌上,很快就睡了過去,當我醒來時,發現自己正躺在醫院的病**,媽媽紅著眼睛坐在一旁。在她身後,還有一張病床,上麵躺著一個跟我年齡差不多的男孩。
原來我不是睡了過去,而是昏了過去。
醫生臨走前吩咐媽媽:不要跟她說話,讓她休息。
但醫生剛走沒多久,媽媽就站起身來,追了過去。
媽媽一走,鄰床的男孩就輕輕喊著我的床號:你知道嗎?你的病好不了了。
不對,我隻是昏過去了而已。
那是你媽媽騙你的,不信你去問醫生,他們說這病沒法治,我親耳聽到的。
那……我會死嗎?死疼不疼啊?
你不會死,但你會變傻,越來越傻。
那你呢?你是什麽病?
我是白血病。
什麽意思?你的血是白色的嗎?
你真無知,白血病就是血癌。
你會死嗎?
會,所以媽媽說等這次出院後,要帶我去周遊世界。
我知道,周遊世界要坐船,因為全世界的水域是相連的。我在圖書館的《世界地理史》上看到過這句話,這時它突然跑了出來。
瞎說,是坐飛機。
他的媽媽拎著一瓶水進來了,他趕緊向他媽媽求證:媽媽,我們周遊世界是坐飛機對嗎?可她說是坐船。
他媽媽走到我身邊來,和氣地說:你說得對,世界上的水域是相連的,真是個聰明的孩子。
可他們都說我會變得越來越傻,說我現在已經開始變傻了。
誰也沒有資格評價一個人是聰明還是傻。說你傻的人,是因為他看不到你的聰明之處,正好說明他不夠水平。
是專家醫生說的,他跟他的學生們說,我會一天天退化。
別信他的話,阿姨很肯定地告訴你,說這話的醫生不是個好醫生,更不是什麽好專家,不要相信他的話。
我點頭:我是不相信他,我讀過很多書,我的書都是沒有拚音的,我有一本大人用的字典,什麽樣的書都難不倒我。我已經讀了那麽多書,怎麽還會變傻呢?
趁這機會,我把我看過的書一本一本都告訴了她,她越聽越激動,簡直兩眼放光,不住地衝我豎大拇指,連她自己的兒子都一臉嫉妒了。
媽媽進來了,她的眼睛比剛才出去時更紅。阿姨向她招了招手,兩個人去了陽台,關上了門。
阿姨說著什麽,媽媽揩起了眼淚。媽媽衝阿姨嚷了起來,聲音越來越大,有一句漏了過來:我寧肯她得的是白血病。爭執頓時停止,她們麵對麵望著,好像在比試誰的個頭更高一點。
媽媽推開陽台門走了進來,笑吟吟地問我:小雨,你餓嗎?想吃點什麽?
我閉著眼睛,假裝睡著了。
後來我一直裝睡,隻要媽媽在病房,我就裝睡。她叫我,我不理,她摸我的頭,我不動。我生氣她居然希望我得白血病,也就是說,她寧肯我死,也不要看到我病著。既然如此,又何必跟我講什麽笨鳥先飛,講什麽跟命運抗爭。對了,上次她還在醫院找醫生開證明,一邊放棄我,一邊又假惺惺地為我治病,她根本沒有誠意,她真正想要的孩子並不是我,而是她的第二胎,聰明絕頂的弟弟或妹妹,爸爸的孩子,而不是她前夫的孩子。
護士阿姨來了,她來給鄰床的男孩打針。她是這裏最好的人,她的針打得最好,總是一次成功,而且總是微笑著跟我們這些病人說話。
等她打完針,我叫住她說:你考考我,隨便給我出個題目。
她大吃一驚?為什麽要考你?你都生病了,不能再接受考試了,你得好好休息。
不,他們說我得的是一天比一天傻的病,我想看看我是不是比上次更傻了,你就給我出個題吧。
護士在我床邊坐下來,輕輕撫摩著我的手。
你得的不是變傻的病,你隻是太累了,還有點營養不良,休息幾天就好了。
真的?你不是在安慰我?
當然不是,你信我好了。
那媽媽為什麽哭?
她太緊張了,每個孩子生病的時候,他們的媽媽都愛小題大做,放心好了,明天你就可以出院了。
第二天,我們果然被通知可以出院了,但我發現媽媽一點都不為出院高興,她臉色發灰,隔一會兒就往一隻杯子裏嘔一口清水。白血病男孩的媽媽說:你孕期反應這麽大,應該在家裏休息。
原來媽媽已經懷上寶寶了,原來她的計劃已經不聲不響地實施起來了。
我想起有一次在地鐵上,一個男孩固執地默默地擠著我,最終把我從座位上擠了下去,一個人獨占了那個位置。這一次也一樣,我的弟弟或是妹妹,已經在媽媽肚子裏了,他(她)正在一天天長大,然後會像地鐵上那個男孩一樣把我從家裏擠出去。
不能怪媽媽,也不能怪爸爸,誰都不能怪。就像人們去買東西,拿到手一看,有瑕疵,不能用,回去退,可商店不給退,怎麽辦?當然隻有再買一個咯。我就是那個有瑕疵的東西。
《人歡魚躍》袁譽(上海市閔行區啟音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