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遇見拙智園
這天學校組織我們去參觀一所很特別的學校,據說是有福利院性質的一所學校。
那個地方在郊區,不像我們想象的那麽破舊、可憐,相反,他們有一個很大的操場,比我們那個操場還大,操場裏有各種好玩的器械,比公問職還多,學生卻隻有稀稀拉拉的幾個,似乎比我們一個班級還少。
我們先旁聽他們上課,他們的課程設置跟我們不一樣,語文課裏競然奮美術,還有一點咅樂,而且他們一節課隻教一個詞。比如這節課,他們就學了荷花這個詞,老師帶著他們一遍又一遍地念:荷花,荷花。聽得我頭皮都發麻了,下麵的學生還是一副似懂非懂的模樣,不是亂七八糟哼哼唧唧,就是自顧自地吃手指和發呆。有一個家夥更絕,竟然騰地站起來,說要尿尿,旁邊的生活老師趕緊奔過來,揪著他的胳膊就往衛生間跑。一節課結束,總算有幾個孩子能把荷花兩個字說得有模有樣了,其他人仍然是亂哼,老師也不作要求,隨他們去。他們畫出來的荷花真的是五花八門,有的像個圓圓的大蘿卜,有的隻有幾根歪歪扭扭的線條,還有的漆黑一團,實在看不出畫的是個什麽東西。
但他們的氣氛很好,從表演開始,直到下課,我不止一次看到老師擁抱學生,愛撫學生的頭頂,豎大拇指,受到鼓勵的學生就在座位上樂不可支地扭來扭去。
盧園長過來了,她燙著短發,比媽媽年紀稍大,穿一件非常合身的淡藍色上衣,一條剛好蓋住膝蓋的短裙,她肯定用了香水,當她從我們身邊走過時,我聞到了一股形容不出來的香味。
那一定是施了魔法的香水,它把我的眼睛牢牢地黏在盧園長身上。怎麽會有這麽親切的園長,連媽媽都沒有她這麽親切,她親那些孩子的時候,滿麵笑容,眼睛發亮。在我們學校,別說是校長,連班主任都很少像她這樣跟我們對視。
盧園長說話充滿感情,不知不覺間,我被感動得熱淚盈眶。
我們這裏的孩子們既特殊又幸運,說他們特殊,是因為他們一生下來就帶有別人望塵莫及的特殊稟賦,但這種特殊的稟賦藏得很深,短時間內發現不了,得讓那些訓練有素的人帶著他們,日複一日地觀察他們,啟發他們,才能發現它們,並將它們喚醒。就像那些考古作人員,遇到一件寶貝,不是急吼吼地去把它挖出來,而是很小心地嗬護它,研究它,徹底了解它之後,才用一把柔軟的小刷子小心翼翼地刷去它身上的塵土,讓它大白於天下。說他們幸運,是因為他們跟拙智園有緣,世界上有很多很多學校,像拙智園這樣的學校卻不多見,因為天才畢竟不如凡人多,適合天才就讀的學校就更稀少了。我知道外麵可能還有一些這種孩子,但因為種種原因,他們不能來到我們這裏,他們甚至不知道世上有拙智園這麽個好地方,所以也沒有人小心翼翼刷去遮蔽他們的塵土,他們很可能會浪費自己的卓越天賦,度過平庸的一生。所以,誚大家為我們拙智園這些特殊的幸運兒鼓掌吧!
掌聲中,我聽見有人在小聲問身邊的老師:為什麽隻有他們是特殊的呀?
老師想了想說:平凡的人總是大多數。
為什麽天才都要到這裏來?我們學校就沒有天才嗎?
老師看了她兩眼說?回去我們再討論,這裏不方便討論這個問題。
盧園長敲了敲手鼓:現在,拙智園的弟弟妹妹們要給我們的小客人們展示才藝嘍。
第一個上來表演的是個男孩,這是個麵無表情的家夥。我聽到旁邊有人在嘀咕:他要是知道自己有多英俊,就不會是這副死魚表情了。
福恩是我們這裏的繪畫小天才,盧園長摸著他的頭說,順便說一句,我們的孩子都姓福。
福恩拿起一支水彩筆,在畫紙上像掃地一樣掄起胳膊一通亂掃,大家哄的一聲笑起來,盧園長轉過身,朝我們噓了一聲。看得出來,她很愛護福恩。
真的就像施了魔法一樣,一通亂掃過後的畫紙上出現了隱隱約約的山川和河流,這時,福恩的速度慢了下來,但仍然漫不經心,這裏點一點,那裏磨一磨,一些小船和房屋就點綴在河流和山間了。然後,他扔掉水彩筆,用手指在畫紙上摩擦起來,有時還沾點自己的口水。但這回沒人敢笑他,因為畫麵已經很精彩了。
畫完了,盧園長把福恩的畫拿到對麵,用幾塊彩色黏土粘在牆上,回過頭來對我們說?福恩的畫適合遠看。
果然,遠遠看去,彩色的山水生機勃勃,活靈活現,隻是他的用色很奇怪,河水是紅色的,山是藍色的,但這一點都不妨礙審美。
福恩不肯回到自己的位置,而是跟在盧園長身後,跟他的畫並排站在一起。
我還要畫。福恩麵無表情地說。
盧園長摸摸福恩的頭:一人一次,也給別人一些機會,好嗎?
不要,他們又沒我畫得好。
盧園長抱歉地向我們笑笑:不好意思,我們的孩子就是這麽直露,一點都不懂得謙虛。
接下來的才藝展示都不如福恩的精彩,但有一個小孩的節奏感非常不錯,他能在四個大小不一倒扣的瓷杯上演奏出好聽的旋律來。除此以外,他們還有一個合唱節目,高高低低長長短短並不優美的聲音合在一起,隨著指揮棒的揮動,竟也把《送別》完整地唱了下來,雖然唱得磕磕絆絆、結結巴巴。但是,怎麽說呢?這支扭來扭去的小合唱一定也是施了魔法的,聽著聽著,我感到一股暖流從體內直衝頭頂,又灌進鼻腔,我的眼淚酸酸地流了下來。但我假裝咳嗽,擦去了眼淚,因為我發現,誰都沒哭。
為什麽他們都沒哭呢?難道他們跟我有什麽不一樣?難道隻有我跟這裏的孩子,不,這裏的天才有相通之處?
現在我真的懷疑這所學校被施了魔法,盧園長的話,福恩的畫,還有那毫無水準可言的合唱,他們總是讓我一次又一次地想哭。我一直沒發現原來我還挺愛哭的,別的同學們都沒有哭,隻有我一個人在艱難地忍受淚水的一次次衝擊。
節目表演完畢,我們還參觀了他們的生活起居。
四個人一間的集體宿舍,除了四張床,還有閱讀區、遊戲區、衛生間,比我們家的大多了。當我們進去的時候,那些孩子們搶先一步,跑進房裏,坐在各自的**,他們的**用品各不相同,但都收拾得很整齊。
我們參觀的時候,盧園長低聲跟我們的班主任聊,我不動聲色地湊了過去。
……來源嘛,一部分是福利院那邊轉過來的,那是不收費的。還有一部分是家長送來的,對這些孩子我們會收一點學費,有條件、家裏也願意的,多收一點;貧困些的,少收一點。幸好我們有個大慈善家的支持,另外我們自己也辦一些小創收,有時還有一些捐款……目前還能勉強維持,但比較緊張,我們的老師和護工都不介意我拖欠他們的工資,大家都不是為賺錢而來的,拙智園是個公益性質的……我覺得最重要的是想辦法縮小他們跟外界的距離,人人都要找出路,他們也一樣,未來也有一生要過。
盧園長拿出一本大影集,指給我們看一張照片,是一個女孩,傻嗬嗬地站在拙智園教室裏,她的兩隻眼睛跟我們不一樣,兩隻黑眼珠使勁往鼻梁根處擠。盧園長說:這是我們的福安,她現在在荷蘭,兩年前她被一對荷蘭夫婦收養了。盧園長又指給我們看另一張照片,福安站在一片草坪上,草坪周圍圍著柵欄,身後是一棟小城堡似的房子,福安穿著漂亮的裙子,看樣子似乎在跳舞。
我聽見女生們在議論:她去荷蘭後,變漂亮了。
盧園長小聲向我們的老師介紹:外國人收養的多,國內收養的倒不多。
老師們頻頻點頭:也是一條出路。
一個老師問:那些被外國人收養的孩子,他們還會跟你們聯係嗎?
聯係的,一直有聯係,這裏是他們的老家呀,那些外國家庭特別願意讓他們跟自己的老家保持聯係,這點跟我們國內的收養家庭不太一樣。
盧閌長找出另一張照片,是一個漂亮的大姐姐,黑色長發披到腰間,筆直地坐在一架鋼琴前。
看,這也是從我們這裏出去的女孩,她叫福慧,去美岡的時候才八歲不到,現在已經是個十三歲的大姑娘了,居然在學鋼琴了,真是奇跡。不得不承認,人家訓練這種孩子,真的有一套。
美國呀,這不是神氣的長橋實驗學校的同學們一心要去的地方嗎?原來這裏的學生也能去美國呀,還以為那是長橋實驗學校的專利呢,哼!我腦子裏閃過一個念頭,如果我是這裏的學生,如果我像福慧一樣去了美國,如果我在美國碰上了從長橋實驗學校出去的同學們,那該是一件多麽痛快的事啊。
我久久地盯著照片上的福慧,她的鋼琴上擺著一張照片,依稀是一對夫婦兩個孩子,四個人緊緊簇擁在一起,我一眼就認出r其中的福慧,因為就她一個人是黑頭發。雖然她是黑頭發的東方麵孔,但她的表情跟那三個人很一致,絲毫看不出她是從拙智園出去的孩子。
參觀完畢,我們一起坐上大巴車回學校,同學們都在嘰嘰喳喳,我的心思卻還留在拙智園裏,那真是個與眾不同的學校,他們不川拚命做功課,不用四處讀課外班,他們什麽也不用做,但他們卻能刺出那麽精彩的畫。正想著,老師的聲音響了起來,她在提醒我們,今人的家庭作業臨時增加一條,寫一篇小作文,主題是參觀拙智園有感,標題自定。接到作文題的壓力馬上衝散了參觀拙智園的感動和愉悅,釭沒勁,總是作業作業,考試考試。人家盧園長就從來不提考試兩個字,我聽見盧園長跟我們一個老師說,這些孩+的主要任務就是玩,比著賽地玩,在玩耍中流露出每個人的不同之處。比如那個福恩,就是我們在沙坑邊發現的,幾個孩子一起玩沙子,就他手上的小棍+在沙堆電両出的線條與眾不同。
如果是我的話,我能流露出什麽與眾不同之處呢?
這樣想著,周圍的聲音突然小了下去,好像有種透明但隔音效果很好的東西把我跟同學們分開了,我看到他們的嘴張得很大,笑得很燦爛,卻聽不清他們的聲音。我提提耳朵,又揉揉眼睛,還是那樣,有個瞬間,我什麽都聽不見,就像一切突然變成了靜音,但他們明明還在說著,笑著。沒過多久,他們的聲音又出現了。
這種情況在姥姥家出現過一次,我告訴姥姥,我耳朵聽不見了,姥姥叫我提提耳朵。好了吧?沒有。再提。還是沒好。姥姥說:再過會兒就好了,是氣。
姥姥把一切疼痛和不適都叫作氣,頭疼,是氣;腰疼,是氣;眼睛疼,還是氣。氣走到一個地方,停下來,隨便鬧點小脾氣,人就受不了。那次也像今天一樣,隻有一小會兒,一小會兒之後,一切就恢複原狀了。
走進校門前,我回頭看了一眼嚴嚴實實的大巴,我找到了原因,一定是大巴太封閉,導致我體內氣流不暢,也就是說,我終於承認姥姥的說法了,我體內的氣在作怪。
我很快就把這點不適忘記了。
《我們家的植物》黃宇軒王曉輝(上海市第一聾啞學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