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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以後的幾年裏,舉人巷逐漸恢複了平靜:文青的事沒人再提起。時間消化了很多東西,大家服氣了,認領了自己的命運——毋寧說是淡忘了——生活便各歸槽道了。
而且他也很少下樓,就或下了樓,街坊們也難得見上,因為大家也都各忙各地去了。偶爾聚在一起,有人問起他,阿順就說:“他在家寫小說呢,寫回憶錄。那可了不得,我們街上要出大作家了!”
這話聽著會叫人犯咳嗽的,尤其是那些有隱痛的人:“怎麽?他當完了造反派,這又去當作家?”待要說上兩句吧,又顯得小氣,畢竟都是些老皇曆了。忍了半天,才很有涵養地笑道:“他倒真會趕時髦,什麽流行做什麽!”
文青的女人仍如常,每天早出晚歸,接送兒子——他兒子已經念小學了。尤其是近兩年,他女人似乎是變漂亮了,喜歡說笑,聲音響亮,隔老遠就打招呼:“李大爺!出去溜達呢?身子骨還硬朗?”
“將就。你家那位大作家呢?”
“嘻,瞧您說的!什麽大作家!”
直到有一天,一輛送貨卡車開進了舉人巷,車上裝的全是那個時代的奢侈品:全自動洗衣機、雙門電冰箱、十七英寸鬆下彩電、電熱水器……一路的喇叭響到文青家樓下,他女人喜氣洋洋地下來招呼大家這才知道,胡文青發財了。
原來,胡文青這些年幾乎就不在舉人巷,他也不是什麽作家,他去了南方。他是石城第一批“先知先覺者”,他掙了第一桶金。沒人知道他是怎麽發的,估計未必地道……整個巷子突然火燒火燎了。當他們還在進行口頭上的“改革開放”——拍腿嗟歎、交頭接耳、唾沫橫飛時,人家已經遠走高飛,而且當作家也不時髦了。
這樣一來,胡文青又翻身了,成了舉人巷的一個標杆。晚上沒什麽事兒,阿姨大媽們最喜歡找文青女人聊天,從她那裏,或能知道一點小道八卦,或能得到一點新鮮的刺激,比如她辭職這件事,就給了巷子一個震驚;還有她家裏的簇族新:木地板、牆紙、電話……尤其是夏夜,坐在她家裏的空調房裏,那比電風扇不知涼快多少去!
整個巷子突然醉了。沒錯,雖然報紙電視每天都在聒噪,雖然他們也跟著一起聒噪:解放思想、深圳速度、姓社姓資……可是根據以往的經驗,他們誰都不會先動。然而這女人,卻突然辭去了公職,跟社會主義拜拜了,瞧她那樣!她怎麽就敢?
可是人家說了:“我家文青說的,不靠我這點工資生活!帶孩子最要緊,家裏就他這根獨苗。是啊,形勢確實不明朗,哪天一變天……可是我家文青說了,大不了再栽個跟頭,他上碼頭做苦力去。家裏就他這根獨苗。我家文青就這一點好,膽子大,什麽都不怕。”
街坊們“噢”了一聲,總算聽明白了:說來說去她男人是個賭徒,上一回他賭輸了,這一回他賭來了地板、空調、牆紙、電話……一個屋簷下,他這一賭就贏了他們二十年,這還不夠,他要他的子子孫孫都贏下去!這就是改革開放,娘的,可氣!
可是無論如何,巷子裏的人總算醒了,立馬閉嘴,也“哼哧哼嘛”開始走路了。胡文青這個暴發戶,委實比報刊的鼓噪更起作用,因為具體可視、鮮活生動;因為有嫉妒、不服氣;因為原來都在一個水平線上,甚至還不如他們……至於他二十年前的那檔子事兒,他們早不介意了。
這以後的日子裏,巷子裏那個熱鬧:也有辭職的,也有停薪留職的,也有一邊上班、一邊接私活兒的,有南下轉了幾年、又趕回單位上班的,有“下海”差點沒被淹死的,也有沒“下海”卻發了財的……凡此種種,不一而足。
再以後,這巷子就分化了:窮的窮,比如那些下崗工人;富的富,比如各式各樣的暴發戶。一開始是暴發戶,可是發了十年、二十年,而且越來越發,他就格外受人尊重了,也不再有人嫉妒了,因為差得太遠了,不在一個層次上;因為他已屬於另一個階層,上夠得著中央,下抵不著群眾。他住在郊區的別墅,有門衛、狼狗;有司機、保姆。雖然是一個廠裏的(他雇了他們,毋寧說,是他們主動找他雇的),平時卻難得見他一麵;就或見了,也未必能相認,他是左擁右簇的,他們隻能遠遠地站住,把他瞧上一眼:那風度,那談吐,那氣魄……他已經到了跟外國元首談項目合作的程度了——這麽一句,特指的是胡文青。
當然巷子裏另有一些人,可以說大部分人,還在過著從前的小日子,斤斤計較,毫厘必爭。他們的絕對生活,自然比以前好許多,除了排場不夠,跟富人家差不多。富人家又能吃什麽?山珍海味?燕窩魚翅?嚇,現在菜場超市都有賣的!富人家住得不過是寬敞一些,可是舉人巷多方便,鬧市中心,寸土黃金,現在他們就等著拆遷,好換到郊區的大房子裏去,那兒空氣好,而且住著也寬敞。
他們自然比不上胡文青他們,可是世上又有幾個胡文青?從小跟他一起玩兒大的,就知道他不是久居街巷之人;老實說,做實業都辱沒他了呢,他哪天要是當個市長、省長什麽的——那當然,就當國家領導人他也夠料!反正他們滿足得很,比上不足、比下有餘,總比那些街頭擺地攤的強吧——這其中就有他們的街坊鄰居——真可憐,二十年前誰能想到他們會落到這一步?更可憐的是,他們已經認了這一身份,不比一開始,看見熟人總躲,現在也能主動打聲招呼了。
可是這些擺地攤的中,後來也有幾個不知怎麽就好了,開了店麵,每日的流水相當於他們一個月的工資……這話他們就不愛聽了。“有這事兒?不大可能吧?”當確認這一切是真的時,他們歎了口氣,悻悻地罵了一聲:“瞧這世道亂的,是人是鬼都發了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