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阿順是在當天下午來看文青的。他總歸有點訕訕的,覺得對不住文青,不該逼他說話,因而一而再、再而三地道歉。

文青說:“真的沒關係,我那話早該說了,一直找不著機會。”

阿順笑道:“我問你一句話,你不要生氣啊。我也是剛才突然想到:我能跟你一再道歉,你怎麽就不能向他們道個歉呢?難道你就沒一點兒錯嗎?”

文青聽了,一時不知怎麽回答,他把手肘壓著膝蓋,半截身子都伏在膝蓋上了。

“怎麽會沒錯?”隔了好久,他才抬起身子說,“錯大發了,所以不能道歉!”

“什麽意思啊?”

“我一下子也說不清楚。我要是犯了小錯,我也樂於道歉,像你沒犯錯的也跑來道歉,這兩樣都沒關係;但是大的不行,大的,你得慎行。”

“你的意思是,要堅持?”

“也不是堅持,內心裏早已否定了;但是我不想說出來,我就讓它爛在心裏。爛下去,它會成為養料的。另外還有一個尊嚴問題,它不是麵子,我現在還有什麽麵子可言?早放下了。但尊嚴——比方說你愛過一個人、愛過一些事物,後來知道愛錯了,最鄭重的方式是記在心裏。你不能一張嘴就跟人說,對不起,我錯了……這個太輕佻了,對人對己都不尊重,而且沒有意義——”

“你隻是放在心裏?”

“放在心裏才是最有力量的,一說出來就泄氣了——”

“你先聽我說,我前一陣看報紙,有人白紙黑字地道歉了,大家都很感動——”

“那說明大家都不嚴肅。那道歉的人,要麽一開始他就是胡鬧,自始至終,他從來沒相信過什麽,就是跟著瞎起哄;要麽他當初相信過,但犯的是小錯誤。那些真正殺了人的是不會道歉的,也許他們正在哭訴自己受到的傷害呢。那些輕易道歉的,嘴一抹,下次遇上事兒,照犯不誤!所以道歉沒什麽用。”

“唯一的作用,能讓那些受傷的人舒服一點一“他們隻圖眼前舒服,恨不得把你踩在腳底下,讓你受辱,恨不得殺了你;殺了你以後,他就出了氣了,他就到此為止。就這麽回事兒。還有你剛才說到受傷,問題是誰在受傷?誰在傷人?這事太吊詭了,就比如你我——”

阿順歎了口氣,說:“甭說了,我知道你意思了。你這些年……”

“都還好。我想了一些事情,很多事想不通。中間幾年特別難受,就是屋脊梁開始搖晃,整個房子要坍塌的感覺,特別崩潰,那真叫毋寧死!我們中有些人就這樣死了,我們中學的,很聰明,一開始相信,後來懷疑了,整個人就崩潰了,中間又做過一些錯事,沒法回頭,也沒法糾正了,就自殺了。我也是其中一個,沒死完全是僥幸。”

“那你下麵怎麽辦?”

“還沒想好。我能活下去的,應該會越來越好——靠老婆養活有什麽不好的?繼續想事情,想通了,看能不能寫點東西,不是傷痕小說那一類的;想不通,就想它一輩子,直到老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