裏窗
〔韓〕具竝模
齊芳譯
你們可以說我是少見的事兒媽。隨著城市發展和小家庭的增多,愛管閑事也反映出“人人為我,我為人人”的世界觀。本是善意地想理解和疏導他人的憤怒,結果成了被殃及的池魚,落得一身不是,別說回報,沒被反咬一口已經算幸運了。現在,同情別人不過是浪費時間和金錢,在人人自顧不暇的時候,像我這樣愛管閑事的人也許真的少見。但縱觀曆史,許多消除饑餓疾病、揚善懲惡、改變世界的人,不都是愛管閑事的屬性嗎?他們無一不忍辱負重,播撒和平的種子、開創未來。我堅信我看到的就是事實,下麵的事隻是事實的陳述,我並不想表現自己人格多麽高尚,我相信每個人都會這麽做。
我親眼目睹一個女人虐待自己的孩子。孩子蜷縮在地上,像落地的一片枯葉。一腳、兩腳、三腳……她踢了孩子好多下,後來我已經數不清了。孩子每被踢一下身體都隨著在地板上滾動,女人一腳接一腳不停地踢,後來在我眼中她踢孩子的動作變成了慢鏡頭。輕踢和用力踢,雖然痛感不一樣,但被踢的人承受的侮辱和精神的痛苦是相同的。
由於建築公司糟糕的樓盤設計,導致幾個單元之間,處在對麵或對角線的住戶能清晰地窺視對方,這極大地影響到一些居民。我住在這種形結構的樓房裏,包括樓上樓下在內,對麵三戶的內部結構和室內裝飾都能一覽無餘。有過幾次穿著清涼的狀態下,無意中跟對麵視線相碰的尷尬經曆後,我克製著不往外麵看,搞得自己緊張兮兮的。此時,我已經打算好明年租期一到就搬走。唯獨這次,多虧這侵犯個人隱私的樓房構造,才讓我發現了問題。我打電話報警,“這裏是小區,311單元1001號有個女人好像在對自己孩子使用暴力,請快來人……什麽?為什麽要報我的名字,現在這很重要嗎?真是的!他們家緊挨著我家,我看得一清二楚。已經踢了孩子十腳二十腳了!等到鬧出人命你們才來人嗎?人家的家務事?!有多少人就是因為人們漠不關心失去了生命?!你希望我報給媒體,在網上曝光嗎?有本事就來把我現在的通話錄音刪除了!”打完電話,我無法從陽台前麵離開,在原地徘徊著,又靠近些查看那間屋子。媽媽(據我推測是)連踢帶踹了幾十下後,又揮起拳頭砸向孩子蜷縮的身體,因為我看到她握緊的雙拳不停地朝著孩子瘦弱的身體上下揮動,孩子滾動的幅度越來越大。我相信距離再近一點,甚至能捕捉到那女人嘴邊的笑容。過了一陣子,好像警察來按響了門鈴,女人的身影從陽台消失了。孩子像個軟體動物似的蠕動著坐起來,不知道是被散落在地上的圖畫書還是被拚圖什麽的吸引了注意力。由於離得遠,再加上看到的是側麵,我隻能模模糊糊看出那孩子的大概外形。從短發和半袖上衣的顏色來看,應該是男孩,有五歲?或者六歲?從個頭上看,不可能是小學生。孩子身邊有幾條製服褲腿來回晃動,看來是警察進屋了。短短幾分鍾的調查而已,幾乎不可能了解到什麽情況,他們似乎隻問了問孩子媽媽就打道回府了。那女人從裏麵大步走出,來到陽台上,甚至打開外麵的窗戶,把身子向外探。女人沒有四處張望,胸有成竹似的用確定無疑的眼神望過來。我仿佛心髒瞬間被緊緊抓住又鬆開了似的狂跳了一下,呆立在原地一動不動。我沒做錯什麽,即使現在,也隻是在自家的客廳裏向往張望而已。如果我避開對方的視線或裝作若無其事地轉身進屋躲起來,那是此地無銀三百兩,等於承認就是自己報的警。我沒必要因為被對方察覺而緊張,作為這裏的居民,我可以坦然地說我做了該做的事,但隻是我自己的想法。萬一是比兒童憂鬱症更嚴重的疾病折磨著她,像恐怖電影裏的常見情節一樣,她隨時都可能來我這邊鬧事,騷擾我,如果做這種令人後背發涼的假設,最好不要暴露自己的身份和行跡。我本身作為一個十一歲女孩的母親,無法對剛才的情形坐視不理,這是人之常情,但我也不能保證這種噩夢不會反過來降臨到我孩子身上,我隻是憑良心做了正確的事,不要說報答,別被牽連報複就萬幸了。女人愣了一會,然後接下來的事更糟糕,她向我投來意味深長的一笑,可以視為向我發來的信號。在這種情形下,如果把這笑容定義為鄰居間單純的問候,或者是她忽然無意間打開窗戶,跟陌生人對視之後尷尬的自然反應,卻不理解為嘲諷的話就太可笑了。我分析了一番那嘲笑的內涵,但以我貧乏的想象力隻得出別管閑事、不該惹她、看她能把我怎麽樣……這種層次的結論。就這樣過了好久,我頓悟到自己最初理直氣壯伸張正義的想法錯了,那個女人正在把我的衣著長相印人腦海。不管我做得對還是錯,考慮到以後,我牽著我的孩子去超市去遊樂場時,遇見陌生人的較高幾率和變數,我應該在那視線投過來的瞬間就立刻裝作不好意思地躲起來,不給她記住我麵孔的機會。可現在為時已晚,於是我反而挺起胸膛盯著對方,努力傳達給對方“你幹嗎瞪我,想跟我挑釁嗎”的表情。那女人似乎終於在眼神的拚殺中敗下陣來,或者她今天隻是試探一下,又微妙地笑了笑,拉上了窗簾。我一直注視著她,直到簾子緩慢地側向展開將她完全遮住,同樣在完全被遮住前,她一直臉上帶著那種笑容注視著我。
說到這,我有必要解釋幾個問題。你們會想,這個女人首要任務不是管好自己的孩子嗎?不上班不工作,閑著沒事偷窺別人家,借以滿足自己的社會正義感,為什麽不說點有用的,拿這些雞毛蒜皮的事做文章?我可以很自信地說,我的生活很充實:兩周一次,至少四周一次參加社會公益活動,服務於打造健康社會的市民組織,比如泰安海域油輪沉沒等國內外發生各種不幸事故時,我都會積極參與,做無償勞動。另外我每月至少參加一次教堂組織的免費派飯活動,這種教堂不是用信徒們捐款建的金碧輝煌的富人教堂,而是普通的教堂;我去街道兒童福利中心組織的貧困子女托管班,每周為孩子們補一堂數學課;我經常參與簽名鼓勵工人的活動或愛心捐款活動;發生衝突事件或罷工時,我也是頻頻出現的麵孔之一;出於對自己孩子身體健康的感恩,我為資助債台高築的罕見病兒童基金會工作。我沒有像這個商住兩用小區裏許多主婦一樣,老公收人穩定,或者自己長期沒有正式工作,用爵士舞蹈、西洋料理講座什麽的填補精神空虛,或者和無所事事的朋友組團去美食旅行,以互相誇獎孩子讓話題不越過翻臉的底線。
我把家務事做得井井有條,家人都照顧得妥妥當當。我把老公的襯衫洗熨好,他每天都穿新襯衫上班,每天照顧孩子的吃穿用,備好午飯準時送到學校,全家聚餐的周末餐桌上,從沒吃過外賣或超市裏的現成飯菜。我參加了環保和動物保護團體,烹飪都用有機食材。比如燉大醬湯,我用蘑菇、洋蔥和土豆代替豬肉和鍉魚,省去很多麻煩,而且每年交三萬韓幣會費(約一百七十元人民幣。——譯者注)成為生活協同組織的會員,就能得到田間直送的優質食材。
我堅信通過瑣碎小事也能為社會伸張正義。我們沒計劃也沒能力移民,這裏就是我的後代長久生活的地方,看到不平事,我怎麽可以坐視不理?我從沒像那些主婦一樣,下午4點多在文化中心上完美術課、幼兒音樂課後,進到星巴克,把孩子放在幼兒車裏,再給塞杯高糖高熱的可可就置之不理,自顧自三五成群熱火朝天地張家長李家短,看到她們那副忘乎所以的嘴臉就我真受不了。我這樣的人,怎麽能對很有可能,不,是的確發生的虐待兒童保持沉默呢?你們口中的正義和理想如此不堪一擊嗎?
不知道那邊是什麽情況,我邊猜測著各種可能邊自我安慰。她是怎麽遮掩過去,打發了警察的?一定是孩子不聽話,我在訓斥他之類的說辭,企圖大事化小。但願她事後恢複清醒,別再虐待孩子。即使無法保證第二天、第三天不再發生同樣的事情,至少能保那孩子一時無虞。那女人在警察走後居然拉上了窗簾,這對孩子來說豈不是火上澆油。她老公下班回家,她也會裝得滴水不漏的。我在教孩子上課時,碰到很多次類似的事情,很容易推測出媽媽們的做法。我當時氣憤地對孩子們說,為什麽一聲不吭?爸爸下班了告訴他啊!早點把媽媽的病治好。孩子們卻垂頭喪氣地反駁,爸爸一年三百六十五天裏三百二十天加班,叫我說什麽?就算說了他能信嗎?看到孩子們的沮喪和無奈神情,我感受到他們多次努力後失敗的痛苦和挫敗。為了幫助那些孩子,替他們辯護,我甚至打算跟他們的父母直接見麵。可是,這麽做又不太好,不符合辦事的程序,於是我想先求得他們的理解,多次勸說他們主動反抗。他們都已經習慣了大人的暴力,很固執地搖頭,孩子們的內心也很複雜:媽媽也是因為愛我才這樣的吧,她很可憐;甚至他們會不舍,沒有她我能活下去嗎?
慢著,對麵那個女人,至少晚上有個人能阻止暴力,她的老公,他們是不是同居呢?可能因為她離婚獨自帶孩子等原因,行為更怪異……我假設了各種情形。先不說關係的好與壞,應該是夫妻同住的。依據是,這個小區裏最小的戶型也有近八十坪,普通的經濟實力租都租不起。如果是單身媽媽,說老實話,除非是大公司的,否則真無法想象她哪來的經濟實力。還有,她的虐待行為隻發生在她老公上班的白天。
那女人為了采光通風早晚要拉開窗簾吧。我在等待的這幾天裏,很想知道孩子是否安好,還有報警的具體後續處理。給管轄派出所打電話,對方依然開口就問姓名住址,於是我掛了電話。我理解警察的立場,他們不能把案情告知不明身份的人,可我還是很想幫上忙,希望這個社會各階層為對麵不幸的孩子做點什麽。你們也知道的,做出某些微小善舉時,背後承受的身心雙重壓力絕對不小。你路遇被男朋友毆打的女性,挺身而出,結果情侶之間的暴力劈頭蓋臉轉嫁到自己身上,你成了被害者;你為一場慘烈的交通事故作證人,被帶到警局,遭受長時間的審訊,搞不清自己是肇事者還是目擊者。這樣的例子比比皆是,考慮到這些可能,我已經盡力了,如果有需要,我也願意多出力,你們沒有理由指責我什麽。
在窗簾拉開前,我在外麵碰到了那個女人。不是在小區,是在兩個街區以外的大型超市。為免大家誤會我言行不一,解釋一下,我買食材不去大型超市而去市場,或者網購品控嚴格的田間直送食材,它們沒有所謂的大企業插手流通環節。我是帶女兒去兒童齒科的,每個大型超市的三樓都有。我遠遠地看到很像是她領著孩子從4樓餐飲區下來,不會那麽巧吧。在擦肩而過的瞬間,她認出了我,先打了招呼:“你住310單元吧?”附近有四五個小區,略過小區名,直接說單元號,看來是她沒錯。我光明正大沒做什麽見不得人的事,但通過那天她的神情,我知道她的精神狀態不正常,自然想到今天的狹路相逢不是什麽好事。我裝作不認識她,睜大眼睛,同時緊緊攥住女兒的手。“哦,哦……是嗎?”或許是由於手上用力過度,導致我血管擴張心跳加快。我反複對自己說:你沒有做錯,你要理直氣壯!她臉上還是上次那種微笑,其中暗含著某種隱秘和輕蔑的感覺,她又換成和平的微笑說:“您不是上次打電話報警的那位嗎?您住1008號吧?”我沒想到她這麽開門見山地問。我在準備恰當的回答,要麽歪著頭含糊其辭,“什麽?報警?”就算她事後追查,至少眼下能蒙混過去,要麽“哦,是啊,是我。這也沒什麽大不了的啊,我都忘了……”但我卻錯過了做出反應的時機,她接著露出無害的微笑,仿佛從未給別人造成影響似的,“啊,不是嗎?上次我在哄孩子玩,忽然警察來了,說接到鄰居報警,有人實施家庭暴力。我的天啊,他們走後我就想啊,到底是哪家鄰居呢,朝外一看,正好對麵有人在看我,我覺得就是她。要是我誤會您了,那很抱歉。”她的話嘲諷裏帶著禮貌,我不知如何應對。“您這話是怎麽說的,沒關係。這是您家孩子?就這一個孩子嗎?”我像通常的鄰居阿姨一樣,彎下腰和那孩子平視。孩子身子一半躲在媽媽的短裙後麵(這裙子有點過於清涼,尤其是領著這麽小的孩子出門,穿成這樣很不妥,那花哨的指甲和項鏈、耳環上碩大的裝飾寶石也是)。這次麵對麵沒有隔著陽台,孩子的確是五歲左右,個子偏小,體格比同齡孩子瘦得多,讓人懷疑平時家長有沒有給正常吃飯。“是一個。應該再生一個的,兩個孩子一起玩有個照應。這孩子除了去幼兒園就隻跟著媽媽,真成問題啊……‘性子是好,可是不愛跟別的小朋友玩,體質也弱,要是有大孩子在,連滑梯都不去玩,在家裏都是我哄著。那天我正和他玩槍戰遊戲呢。孩子太小,還不能讓他整天學習,屋子很寬敞,讓他在屋裏跑跑,多運動運動是最好了。我們從前小時候在胡同裏不也是那麽玩麽,手拿木棍互相打,總有小孩被弄哭。我和孩子玩的可不是那麽激烈的,隻不過是用手比作槍,嘴裏模仿槍聲跑來跑去的,輪換著假裝被打中。他大喊一聲啊我中槍啦!倒在地上掙紮,我也裝著用腳尖踢踢他,他就蜷起身子,我還納悶有那麽癢嗎?結果他更來勁了,在客廳地板上使勁地打滾。我看他很愛玩,繼續用腳尖碰他,他笑得臉都通紅了。真好笑,這麽個小把戲居然玩得這麽開心,到底是小孩子。就在這時候,我萬萬沒想到居然警察找上門來。難道是老公在外麵惹事了?怎麽可能呢,嚇了我一大跳。我聽了來龍去脈,才知道原來是警方接到鄰居報警。我彎腰強忍著不笑,隻好讓警察進來查看。他們看完就走了,以一個小惡作劇告終。我們小區的格局也的確有點問題,我再次覺得,真的沒法開著門窗正常生活了。我很辛苦,但還是堅持盡心帶孩子,居然說我虐待孩子,真是委屈死了。
麵對素不相識的我,將來龍去脈交代了個清楚。很明顯,她知道我就是報警的人。我就裝作不知道,配合她一下:“你說得太對了,正所謂瓜田李下啊,不過……”“不過什麽?”“除了本人之外,誰知道你是在正帽子,而不是摘李子呢?警察隻是過來查看幾眼。家裏有大人,他們手上又沒有搜查令,所以並沒有仔細搜查家裏,也沒有認真檢查孩子的身體吧?”她以為我會無話可說,敗在她的強大氣勢下,對我出乎意料的反擊愣了一下,別扭地笑了:“是啊。隻有我心裏明白,隻能相信良心了。可警察也不是笨蛋,就算外表看不出傷口,通過行為舉止也看出孩子剛剛在做什麽,是什麽狀況。沒有幾個孩子剛剛被媽媽拳打腳踢,忽然見有外人闖進來還能裝作若無其事。要是孩子為了保護媽媽能做到這個地步,那就不是天真的小孩了,那很可怕。就像是……一些科幻電影裏演的那樣。”“沒有人規定天真的孩子就不能這樣。這種情況一般不是為了媽媽,而是為了保護自己。照顧自己的人忽然注意力轉移到別人身上,孩子由此感到恐懼的本能是不容忽視的。我家孩子也是,大概五歲的時候,被我訓斥得嗚嗚大哭,結果看到第一次來的英語家教老師,立刻不哭了,這是對家人之外的陌生人的警偈心壓製住了想哭的念頭。”“啊……您說得有道理,分析得很透徹,您學過心理學嗎?”“沒有,有些社會經驗的帶過孩子的人,自然都懂得這些。”“哦,您方便的話,我們別這麽站著,找個地方坐下聊聊吧,聽聽您的育兒經。”“多謝了,家裏還有客人,我得走了。”“哦……有客人啊,原來是這樣……”
她話裏有話的語氣,好像知道我家裏並沒有什麽客人似的,在孩子很沒眼色地問“媽媽家裏誰來了”之前,我抓著她的手上了自動扶梯。“有機會再見,您知道我住哪兒吧?歡迎來做客。”女人在後麵大聲說。我稍微轉身點了點頭算是回答。好像誰愛去她家似的!把她永遠劃為陌生人吧,心卻一直被躲在女人短裙後麵的孩子牽絆。去她家用喝杯茶的時間,也能通過孩子的舉止推測出他的心理活動吧,比如說他懼怕什麽之類的,也不排除察覺短袖衣服和褲腿遮蓋不到的、被施暴的痕跡。我預感到,遲早有一天自己會以某種方式或理由走到她家。在這個各人自掃門前雪的社會,我覺得關心一下與自己毫無瓜葛的鄰家孩子,並不是多大的錯。也許有人認為隔壁就算要出人命了,隻要不是我或者我孩子,就跟我沒有一毛錢的關係。人生在世不該如此,至少要有點人情味。
我不想責怪誤解我的人。連我身邊最近的人,最應該理解我的老公,在第三次聽我講的時候也發怒了:“開始我隻覺得你想太多了,說什麽最了解孩子的是他媽媽?這完全要看個人的良心。你要麽就事後大呼,哎呀怎麽沒讓那人去醫院治治呢!你要是那麽擔心那孩子的話,可以去他家門口聽牆角啊!難道他家孩子穿多穿少、感冒發燒,我也要去管嗎!那孩子有沒有摔胳膊斷腿啊,磕著碰著沒啊……你成天臆想些什麽?要寫小說嗎?各種慈善活動,該去不該去的你都去,整天跟那些被害人、被救助者打交道,你被傳染了吧?既然話說到這了,我求你,少參加點博取同情的慈善活動吧!你隻關心別人的孩子,不想想你自己的孩子嗎?先不說這個,你一個人整天在外麵奔波,這世界因為你有一丁點改變了嗎?你投人的時間、勞動,還有我的錢,都白白打水漂了!我說的不對嗎?!”話說到這個份兒上,性質已經變了,夫妻間的談話成了口角,無法溝通了。我竭力主張自己的正確:“你說,我什麽時候因為公益活動,耽誤給你做飯、耽誤輔導孩子功課了?不是你說的嗎,隻要我把分內的家務事做好,其他時間我自由支配?我可沒像小區裏很多主婦那樣,辦個健身卡、去有氧健身中心扭屁股跳舞保持身材,我把老公辛苦賺來的錢,花在對社會有意義的事情上了!”老公把鑰匙摔在桌上,身子往後一退:“你還不如去健身呢,跳個爵士舞什麽的,過過正常人的日子!別做那些沒用的!這世界上就你有本事,就你素質高嗎?!這小區裏不如你的女人有幾個?她們人手挎個名牌包,其實包本身沒什麽用,不過是別人有自己也要有,她們磨著老公弄個二手香奈兒包,推個嬰兒車,去咖啡廳聊八卦,在你看來很沒出息吧?像你這樣對別人家的事指指點點,顯得你很有道德感似的,其實人家比你強得多!同樣是聊沒營養的東西,她們聊得至少是輕鬆隨意的,眼皮底下的,家長裏短的,直來直去想什麽就說什麽。你呢,跟別人一樣也是一副八卦的樣子,你的行為本身跟那些女人沒什麽區別,可你卻總是加上冠冕堂皇的理由,把自己包裝成沒有缺點的人!”老公的話把我想傾訴的內心的慌亂全盤否定了,我用盡全身的力氣,氣急了拿他的經曆來舉證:“我以為至少……至少你麵對不正當行為時,會有哪怕一點點同情心。你曾經是檀國大學的學生會長啊……”老公冷哼一聲擺擺手打斷了我的話:“你在說夢話吧?我是當了一年,可是我要是照那個樣子下去,現在能在公司做到課長級的位置嗎?別說我們住在這種小區了,連邊兒都挨不上!你啊,過著現在這樣優越的日子,真讓你舍棄哪一樣,你都放不下,那就別裝作一副欠了誰的樣子。別人都糊塗,就你清醒?你重任在肩?人活著,都一樣!”老公說完轉過身去不看我,背影顯出一絲自嘲和沮喪的意味。這時女兒把碗筷放到洗水槽裏後,迅速躲進自己的房間。他也是為了勸阻我,有些話都是無心的。我們沒有剝削誰,但對於自己正當手段得來的錢,還是有種抹不去的罪惡感。
距我貿然造訪現在已經過去五天了。如果事先約好就看不到真實的一麵。想真心相助的話,突然襲擊從結果來看是更有效的。但這天,我意想不到的一幕發生了。我以為對麵那家會永遠門窗緊閉,沒想那天窗戶大開,甚至連客廳窗戶都打開了,簡直像要讓一切都大白於天下似的。下午5點,秋風正爽,透過客廳窗子,我居然看到那對母子在房間裏跑來跑去,好像在玩踩尾巴的遊戲。他們互相追逐,有時雙手並在一起上下擺動,看起來是在玩警察抓小偷,我甚至覺得之前誤會他們了,但下一刻當孩子向後倒在地上時,果然不出所料,她踢孩子了。不知是孩子假裝中槍倒地後她才出的腳,還是她踢倒了孩子9時間太短我根本沒看清楚,但有一點是確定的,她的動作比上次更快,踢得更準。你們也許會說,這是我先入為主的錯覺,因為我一心想把她這個壞人立刻法辦。我怎麽可能?她對我來說就是陌生人,即使將來真相大白(雖然現在已經知道可能性很渺茫),驗證完全是誤會了她,但也絕不能歪曲我擔心那孩子安危的本意。
我從家裏出來乘電梯下樓,到隔壁單元再乘電梯上到十樓,需要五分鍾左右,如果在同一單元裏乘電梯下來上去,需要四分鍾。可是這次我們單元每層都有人乘電梯,再加上那邊單元不知哪個淘氣的孩子惡作劇,按了每一層的電梯按鈕。我終於上到十樓了,出了電梯深吸口氣,集中精神做好準備,耳朵貼在她家人戶門上細聽。我不知道能不能聽見裏麵房間的動靜。這屋子至少有九十坪,如果裏間的聲音能傳到玄關外麵,那樓體的設計真的太差勁。在這種情形下,比起立刻按門鈴讓屋內的情況暫停,還是先觀察再做決定比較好。沒想到居然聽不到一點孩子難過的哭聲。根據我帶女兒的經驗,隻要不是持續遭受精神和肉體的虐待,一般情況下,孩子的哭聲很難超過五分鍾。比較賴皮的孩子可能會鬧得久一點,我看那孩子瘦小幹枯,讓他哭上個五分鍾,沒準會斷氣。
那麽裏麵的情況如何呢?是在我到來前已經歸於平靜,孩子又正常玩耍了,還是更糟?不排除媽媽用毛巾捂住孩子的嘴,孩子窒息掙紮倒地的可能性。我不再等了,按響門鈴。裏麵的人應該通過門鏡看到我了,沒問什麽就開了門。很顯然,她笑臉相迎,但估計是在開門前短時間裏硬擠出來的笑。“哎喲,您怎麽來了?本來我也想著總碰見您,想請您喝杯茶呢。”我雖然來得衝動,毫無準備,還是很機靈地說:“您去教會嗎?最近輪到我傳教,正好想起您來了。”我很高明地想到了鄰居間最常見的串門目的,轉念一想,腋下連本《聖經》都沒夾著算什麽傳教,對方神經再大條也不可能沒發現。她抑製住一邊上揚的嘴角,勉強擺出笑容忍住嘲諷,讓出玄關的位置:“您請進,來得真巧,我正要給孩子吃間食呢。”
孩子不在客廳。我剛才明明看她虐待孩子,馬上就趕過來了。我明知故問:“孩子還在幼兒園沒回來吧,什麽時候領回來啊?”她打開咖啡壺回答:“去洗手間了。”我看向客廳旁邊的洗手間,門虛掩著,沒開燈。“在裏麵的洗手間。那裏比外麵的小,通風又不好,孩子偏愛去。葡萄幹麵包怎麽樣?”我一邊心想我不是為吃而來的,一邊點了點頭。她準備了六七分鍾後,把餐盤放在客廳的茶幾上,仿佛自言自語似的說:“這孩子怎麽還不出來……”走進裏麵的房間。雖說我脾氣有點倔,連我老公都拿我沒辦法,但我也有我的原則,第一次做客,我還沒有闖進人家臥室的勇氣。
在她去看孩子的時候,我就坐在那裏打量客廳。沙發是容易髒的象牙色,幹淨得一塵不染。抬頭看到對麵占了整麵牆的書架,我僵硬的緊閉的嘴,像被縫死後拆了線一般,頓時撲哧一聲笑了出來。看樣子她也在盲目追趕年輕媽媽的潮流。最近幾年來,以媽媽們為主體的一類人流行“收起客廳電視機”、“客廳變書房”什麽的,眼前就是她的成果。你們也許會反問,家裏最寬敞的空間不掛電視了,變成書房,家人不再呆呆地看電視了,這不很好嘛。那是因為,你們對壁掛電視、四十二寸之類的家電投資太多,放置書籍的空間不夠(這也是要全家人共同協商才能做到的),所以導致自己羨慕甚至嫉妒別人拆除客廳電視的行為。你們有沒有留意看過那些領導書房運動的主婦驕傲受訪的雜誌報道,她們身後裝修的所謂“客廳書房”,書脊清一色都是兒童全集。看報道裏登的近景圖片,應該都是偉人傳、科學童話、數學童話或經濟童話全集堆在那作為背景,然後照片主角是媽媽以慈愛和自豪的目光注視著閱讀其中某本書的孩子,裝作和孩子一起看書。媽媽們以一切為了孩子為名義騰出大部分的書架,她自己的書在偌大的書架裏,多說占兩格,書名是諸如《成為好媽媽》、《培養小天才》之類的。對孩子毫不吝嗇地投入的結果就是,她內心深處的對於幸福和成就感的壓力自然輕鬆地解除了,通常取而代之的是一種無法準確言明的憂鬱的症狀。按照這個發展模式,我眼前這個客廳裏的書籍(嚴格來講,跟培養家庭讀書習慣相距甚遠,所以書籍這個稱呼有點怪怪的)更是一直徘徊在她心頭的,愧疚、厭惡和幻滅的小惡魔。
她終於把孩子帶出來了。衣服是新的家居服,熨燙齊整,孩子麵無表情,眼睛裏掩飾不住的紅血絲。很明顯在我到達前,孩子哭來著。她讓孩子坐在茶桌前,勸他不要哭了:“誰叫你不吃泡菜呢,便秘多難受。”她話裏有話,孩子是因為用力大便流的眼淚。我再次用鄰家阿姨慈愛的笑容跟他打招呼:“到阿姨這邊來,別害怕。我們不是見過嗎,記得嗎?握個手吧?你叫什麽?”孩子扭扭捏捏地看媽媽,媽媽沒給他任何眼神和手勢的示意,用叉子叉起一塊麵包遞給他,他接過麵包吃起來。我通過孩子的態度感覺得到她平靜外表下情緒的異常。這種情況下,正常的媽媽至少會做個樣子,對孩子說:“跟阿姨問好啊。”麵對我伸出的雙手,她似乎不太在意孩子的禮貌問題。
這時,孩子不小心弄掉了叉子,此刻我清楚地注意到三點:第一,叉子發出刺耳的噪音,刮花了茶幾,孩子迅速觀察媽媽的臉色;第二,幾乎同時,她怒目圓睜,察覺到我的存在,又收回了淩厲的眼神……最後是孩子伸手撿叉子時,露出袖子外的胳膊上有淤青。被我發現了!我忍住了差點脫口而出的話,沒控製住抓到了孩子的手腕。被陌生的阿姨抓住手腕後,孩子弱小的身體裏不知從哪爆發出驚人力氣,想把手抽回去,結果一屁股坐在地上。女人用驚訝的眼神看著我:“你這是幹什麽?”我已經動手抓住了孩子,無法再隱瞞了,沒時間斟酌好聽的說辭了,我一股腦兒都說了出來:“如果是我誤會了,那很抱歉。我先說明,我有在市民團體和慈善組織服務的經驗,我對細節的觀察力很強。您平時是怎麽對孩子的,我看在眼裏,能猜出個大概。這孩子跟同齡孩子不一樣,畏畏縮縮的,待人接物的方式也不自然,甚至身上還有傷。所以我覺得,您和孩子之間存在的問題不小,可以的話,我希望您能和孩子一起去接受治療。我知道不該對別人的事說三道四,可是咱們低頭不見抬頭見的,看著別人家的孩子無憂無慮地健康成長,對我們也是一種開心和滿足。”突然聽到別人這麽說自己和孩子,通常媽媽的反應是慌張(被說中)或者震驚(被誤解或者裝作沒那回事)兩種情況。可她呢,沒在喝茶卻把荼杯一直貼在嘴邊,直到我說完,才把茶杯動作克製地小心放在茶幾上,慢慢抬起頭:“想說的話都說完了嗎?”如果她是在為找借口或準備辯解爭取時間的話,也太沉著冷靜了吧。我的氣勢不自覺地弱了下來。“先謝謝您這麽操心,但完全沒有您所擔心的那回事。身上的傷,是在托兒所跟小朋友們玩鬧弄的,我和孩子之間沒什麽大問題當然,我也有忍不住發火吼他訓斥他的時候。誰沒有呢,每個媽媽帶孩子都總是幸福快樂的嗎?如果是,那才不正常……更多的時候是痛苦、難過,獨自咽下苦水。我覺得,你草率地認為我們母子關係不好,這種做法很不慎重。你要是為說這話而來的,那請回吧。”她的話似乎很有說服力,而且說得很有水平。從她的語氣和表情裏,除了單純的桿衛家長的權利和自尊外,讀不到任何其他意圖。不過,瘋子不會說自己瘋了,有問題的人很少在一開始就順從地承認自己有問題。“不好意思,我來這裏之前,已經透過陽台看到了你們倆玩鬧的場麵了。你那不像是媽媽給孩子撓癢癢,好像是在對孩子連踢帶打。即便是撓癢癢也不對,就算沒看出孩子難受,但笑太長時間孩子也會呼吸困難,肺功能差的孩子,長時間笑或哭也會致死,你居然還對孩子用腳……不知道你的腳有多幹淨,腳踩在地板上沾了無數細菌,你居然對孩子用腳,不像當媽的人會做的。還把孩子當作動物一樣踢得滾來滾去。孩子雖然是你的,但不該這樣虐待,他是人,不是玩具。如果你把孩子委托給保姆或者姥姥,自己出去工作,想象一下他們就這麽對你孩子連踢帶踹的,你覺得如何?”我現在確信她出腳踢了孩子,不過為了讓她意識到我對她的認同,有意說了好幾次撓癢癢這個詞。
通常這時,被撕去偽善麵具的媽媽會惱羞成怒,放出讓對方消失等狠話。可是她回答時的音調、語氣等卻無比禮貌和有節製,就像禱告的神情一樣。她臉上的笑容簡直無懈可擊毫無破綻,除非用專業儀器深人分析,否則無法推測真假:“在沒外人的地方,我們可以做任何不體麵、不正常、不衛生的事。聽你這話,好像你從生下來從沒背著人挖過鼻孔似的。我也忘了,自己家裏的事也會被外人看到。我沒有考慮到,您這位媽媽有權阻止不想看到的現象,偉大的媽媽你說得對。有些事外人看了會產生不好的聯想,以後我會注意,這樣夠了吧?”通常女人在被誤解時會覺得委屈,在這樣緊要的關頭應該大喊大吵或者口不擇言。而從她的神情和話語中,我看到一個想盡快出院的精神病患者,為偽裝成正常人表演出來的禮貌舉止。不過,比起她的心理狀態,我更關注的是孩子的安全。她用謙恭有禮地說辭堆積起堅固的壁壘,並優雅地表達出堅定的拒絕。我隻好裝作認可對方,這時如果強硬地繼續我的想法會引起更強的反彈,再尋良機吧。“還特意報警,讓您費心了,真抱歉。別再做無聊的事,收回你的心思。懂嗎?”她表情和語氣依舊,但正因如此,其中透露出的敵意更加明顯。“你知道怎麽出去吧?”說這話時她臉上還是掛著笑,語氣也是溫柔的,但我感覺到滿滿的威脅意味。我怕接下來電影裏瘋子害人的情節要上演,慌忙轉身趿拉著鞋就走,兩次差點摔倒。關上她家的門,我生怕門忽然被撞開,那女人追殺出來,等不得電梯了,我順樓梯一□氣跑到五樓,確定後麵沒有跟隨的腳步聲,我才長出了口氣。
我隱去真實地點和姓名,匿名在某個媽媽論壇上發帖大略士也講了這件事。對於網友眾口一詞的反應,我並非毫無思想準備,隻是感到困惑,原來我高估了人們的意識。那個帖子後來我刪了,但我留的截屏能夠證明,我在帖子裏很謹慎地表達了那個女人有問題的態度,不過是以“能幫鄰居孩子做些什麽”為中心,呼籲媽媽們關心和支持。可是超過一屏的內容就會導致前後斷開,很容易被斷章取義,加上看帖的人大多懷著陰暗心理。如果有一百條回帖,那麽其中十條是六合彩秘笈等垃圾廣告,十條是認真看帖子內容、持有某種觀點的回複,八十條是說我多管閑事,懷疑我有偏執症,讓我去看精神病科,反應幾乎跟你們一樣:你又沒受什麽損失,完全可以視而不見,如此抓著不放究竟有什麽企圖啊之類的。隻求自己孩子好的人,他們的孩子將來會變成損人利己的人,網友和讀者們真的不明白嗎?
他們不說鄰居女人有問題,反而異口同聲地表示我精神不正常。誰有問題誰是正常人,他們混清了這當中的界限,模糊了事情的本質。
發帖後不到兩天,幾個網友開始人肉我的真實身份(為證明我是個多麽身心健全的人,是個關心他人的人,並且為你們口中的“美好的社會”而努力著,我提供了一些背景信息,在基本履曆後發了過去從事慈善活動的列表)。在人肉搜索的過程中,我被解讀為“在當地不受歡迎的預言家”,所以我的角色無法繼續偽裝下去了。於是我在他們展開更猛烈的聲討前,刪除了原帖。一個人成炮灰,我可以忍受,但我不能任由我的女兒被人用異樣的眼神看待。在這裏我要明確一點,我不是出於惡意刪帖的。
我刪帖後當天,那孩子的死也跟我沒有任何關係,隻是偶然的巧合。雖說有瓜田李下之嫌,但你們為什麽不去調查離孩子最近的媽媽?根本輪不到調查我。你們如果有良心的話,不該指著一個有女兒的媽媽說她是凶手。你們的指責沒有任何道理和依據,不過是閑來無聊編造是非而已。實際情況是,據那女人陳述,孩子是在洗手間滑倒撞到頭部,醫院的意見是腦出血。你們難道想說是我把那孩子推倒了嗎?有點良知的人,在誹謗我之前應該先想想能為那孩子做些什麽,至少對身體力行、想要幫助那孩子的人不該出言不遜。
你們都說我是神經病胡言亂語了,那不怕再多說一件事。我聽說那孩子沒了,的確感到了內疚。奇怪嗎?我不是對那女人,而是對那孩子。你們沒殺伯仁,伯仁卻因你們而死。對於那孩子,你們感覺不到一點自責和愧疚嗎?如果沒有,我建議你去看醫生。即使善意和關心換來的是攻擊和指責,我也堅持自己的看法。如果我早點采取行動,跟她老公溝通,也許那孩子就沒事了,雖然死因跟我觀察到的事情無關,但油然而生的這種內疚真的說明我性格很偏執嗎?
我的心情很沉重,想去參加那孩子的葬禮。一個人去,那女人又要誤會我要惹是非了。我讓老公陪我去,老公的反應如你們所見:“那是什麽地方?你去了小心別被人打出來。”我心裏明白,還是反駁道:“我怎麽了?難道他家孩子是我害的?”老公搖了搖頭:“別跟我說什麽前因後果邏輯推理,不該你插手的事,你偏要插手,你難道真猜不到那孩子遭受了家庭暴力?他們家現在出了人命了,正缺一個人來當替罪羊呢,這當口你就送上門,他們會猛撲上來好好招呼你的。但願你不要激起他們的暴力傾向。”
女兒有很多作業還沒做,很不情願地被我硬拉到殯儀館。我想隻打個招呼,隻打個招呼而已……說一句比如“你要理解,生老病死,人都有這一天”什麽的。女兒滿臉不情願地嘀咕著:“媽,丟死人了,你這樣人家就理解你了嗎?你的孩子明天有考試呢,哪有家長考試前帶孩子來這種地方的?真晦氣。”女兒的迷信和奇怪言論讓我受到了點刺激,我還是充耳不聞,拉著她走進殯儀館。那女人身著黑色韓服,跟她老公並肩站著,接待吊唁的客人。在她行禮抬頭的瞬間,我分明看到她臉上那毫不掩飾的嘲笑,嘴角上揚,紅腫的眼睛盯著我。我似乎聽到她在說:“現在你滿意了吧?”靈柩裏的孩子我一眼都沒敢看,低眉垂目跟著前麵的人。行了禮走出來離開前試探地回頭一看,她果然還盯著我和女兒,現在笑意更深,仿佛要將我倆吞噬一般。就像老公說的,那笑容不是痛苦和悲傷之下的精神崩潰,而是像在說:“我贏了……”我逃也似的離開了。
她笑容背後的真正含義是什麽,失去理智的人到底是誰,這件事是誰的錯誤引發的,現在都交由你們來做判斷。因為知道真相的人,已經身在墳墓中了。
具竝模韓國作家,1976年出生。2009年以長篇小說《男巫麵包店》登上文壇。這部作品以“優秀的敘事力量和獨特的想象力打破了青少年小說的模式”,被選為“2009年韓國人必讀書”。201年出版長篇小說《鰓》和小說集《不是故意的》,其敘事超越現實和幻想的界限,被正式烙下“具竝模式幻想”之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