險遭不測
〔韓〕崔真英
鄭慧譯
94後悔了。那時真不該去教會。不,是不該和搭訕。是94高中人學後第一個結交的朋友。在陌生建築的陌生教室裏,94對最先發問的問題是“你負責私物箱嗎?”或“這是你的包嗎?”聽著簡短的回答,94想這家夥還真是一本正經。那時同輩之間的語氣要麽很平淡要麽就鋒芒畢露,再加上那時是學期初,誇張的語氣和行為是表示自己存在的有效方式之一。但是,隻是用既不誇張也不帶姿態的正常且簡潔的語氣吸引了同輩。一個月後,94提議周末去打籃球,卻說得去教會,下午見吧。“教會?我也去看看吧。那裏漂亮的女生多不多?”94嘻嘻哈哈地問依舊是一副一本正經的表情:“當然,都很漂亮。”
的話不假。漂亮的女孩子真的很多。又都很親切、文靜。對第一次見麵的94比家人還和氣,同時又懂得表達在同齡男生麵前的羞澀。一個個聲音也都很好聽,歌唱得也都很好。不知道是不是因為一直上男子初中,又上男子高中的緣故,隻要是女生,94都覺得好。如果是為了見漂亮又親切的女生,那周末睡早覺之類的統統都可以不管了94不分周末和平時,都勤快地去教會。他愛上了那個最漂亮的女孩。當然這隻是他一廂情願。競爭者很多,不管是教會內還是教會外。好像市內的高中男生全都愛那個女孩子似的,甚至還有傳聞說她接到了大學生的告白。那個女孩子喜歡所有人,對大家都很親切。因此,她讓所有人都很淩亂,讓所有人都有種被背叛感。94雖然每天都覺得很受挫折,但又無法舍棄,因為兩情相悅的愛情可能會被消磨,但一廂情願的愛情卻不會被消磨。
幾乎以五分鍾為單位,他始終徘徊於希望和絕望的泥沼中。就這樣一直到了高三。高中三年期間,拚死做的不是學習,也不是運動,不是反抗,也不是打架,隻是單相思。《數學定式》都沒翻看過十頁以上,可是《舊約》和《新約》卻從頭至尾全都讀了,還會熟練地做些連上帝都無比感動的祈禱。到了填寫大學誌願書的時候,94著實很苦悶:要不要去神學大學呢?這不僅僅是因為有傳聞說那個女孩會去神學大學。他會做的隻有單相思和祈禱,能夠說得上熟知的就是神的生活和話語。苦悶並沒有持續很久,他的成績還不足以去和那個女孩相同的神學大學。父母也強烈反對。因為單戀,他不僅僅忘記了時間觀念、學業、友情之類的,連父母的苦心也忘得一幹二淨。
那個女孩和—起去了位於首爾的神學大學,94考入了家附近的地方大學。那個女孩遠離了自己的視線,也聽不到關於她的傳聞,就連那些一較雌雄的單戀競爭者也都消失了。94一下子患上了憂鬱症。雖然陷入單戀的時候也憂鬱,但那常常是甜美且苦澀的憂鬱。而剩下一個人之後,所經曆的憂鬱卻截然不同。雖然沒有告白,也沒有遭到拒絕,但不知怎的,好像是失戀了似的,那心情就好似無怨無悔地相愛,卻一夜之間被拋棄了。沒有什麽想做的,沒有什麽想吃的,也沒有什麽想要得到的。連一瞬間也不曾心動3隻等著放暑假。因為那個女孩會來。那時熄滅的火花又會重新燃起,他又會陷人希望渺茫的幻想世界。
梅雨時節,那個女孩回來了,牽著的手。坦然地說,事實上從高中他們就開始交往了,隻是因為那時還是未成年人,所以才隱瞞著。還說在去部隊之前會訂婚。“還常去教會嗎?”“你們學校也有吧?加入了嗎?”94朝著用首爾話口若懸河的飛出了拳頭。兩個人也接吻了吧?媽的,肯定接吻了。當然會的。一定做了很多!愛情和渴望消失了,剩下的隻有懊悔。不該去教會的!不該坐在這個家夥旁邊的!魔鬼一樣的家夥!如果不是這個家夥,我也能上首爾的大學了!啊,他媽的!這不是我的人生!不是!
“這是你的包嗎?”96—問,就回答“嗯”,然後收起了包。“坐這裏吧。”又說道。96搭邊坐在椅子上,一邊抖動著一條腿,一邊想這個一本正經的家夥是誰啊。和三四個同學站在教室後麵,大聲叫了96。“你負責私物箱嗎?快點過來放包,兔崽子。”使眼色指著私物箱說道。96趿拉著拖鞋向教室後麵走去,把書包塞到了私物箱裏。和圍繞著的三四名同學聊這聊那,回頭一看,旁邊的位置這會兒工夫已經有別的家夥坐下了,還索索地抖著一條腿。
幾天後,提議去讀書室。“那裏漂亮的女生多嗎?”96問道。“你這家夥,標致的怎麽也會有一兩個吧。”三四人當中有一人說道。周六下午,騎著各自的自行車去讀書室的途中,在拐彎處一輛載重1.5噸的卡車突然竄出,撞上了96的自行車,衝出了十米左右。96從自行車上反彈出去,被甩到了道路中央。
醒來一看,自己已在醫院重患者室。右腿和胳膊打上了石膏,頭上也纏著繃帶。醫生和護士們在床附近奔忙著。一周後轉到了一般病房。在醫院住了近一個月,96墜入了愛河。每天握96的手腕,摸耳唇,給他量血壓和體溫的護士就是那個對象。每次護士的手指觸碰到耳唇和胳膊的時候,他的身體就麻穌酥的,精神也恍惚了。那心情就仿佛把血肉、骨骼和心髒,甚至性器官也全都交出去了似的。越臨近護士來量血壓的時間,他的心髒就撲通撲通地跳得越厲害。血液循環加速,體溫上升,但還不至於到讓護士擔心的程度。這一事實使他很安心,也讓他很焦急。
臨近出院的前幾天,96鼓起了和決定出生時一樣的勇氣,問護士:“姐姐,你多大了?”那女人就好像是在說37度似的,把年齡告訴了他。一知道她的年齡,96就墜人了更深的愛河。和我隻不過差五歲啊!當知道她生日的時候,他發出了好似剛出生時發出的第一聲啼哭般的歡呼。和我隻相差五十二個月!他不想出院。真希望破損的骨頭再晚些愈合才好,要不就得上別的病。最好是得上那種需要護士多加照顧的熱病之類的病。“也許是因為正是長身體的時候吧,恢複得相當快啊。”醫生一邊看光片一邊說道。“在醫院住太久也不好,還是考慮考慮先出院,然後往返醫院接受治療吧。”醫生剛說出這話,96就強烈表示還很疼,太疼了,還應該在醫院住久些。因為長期缺課而一直憂心忡忡的父母斷然拒絕了兒子的懇求。
開始往返醫院治療了。學校很沒意思,同齡人也很無聊。很想念醫院的味道。確切地說是太想念護士的味道了。每次去醫院的時候,他都要精心打扮一番,把要給護士的巧克力或糖果什麽的都包裝得漂漂亮亮的。“呀,因為你,我都有蟲牙了。”護士笑眯眯地說。“啊一下。”96笑嘻嘻地說道。護士的兩眼睜得圓圓的。“讓我看看你的蟲牙。”護士嗬嗬地笑了。很奇怪,這時的交談似乎比穿著患者服躺著的時候更加自然了。關係被重新設定。借用96的表達來說,就是變成了僅五十二個月之差的青年男女關係。
近午夜時分,空****的兩人間病房裏,兩個人第一次做了愛。**之後,他一邊往上提掛在小腿上的褲子,一邊回頭看護士。護士正在扣襯衫的扣子啊一下,姐姐。”他一邊提著褲子向護士走近一邊說道。護士以為這話是要親吻自己,就輕輕地閉上了眼睛,微微張開了雙唇。“不,是讓你張開嘴。”護士微微張開了雙眼。“幹什麽?”“你不是說有蟲牙了嗎?”護士撲哧笑了,把襯衫扣子扣好。“讓我看看。讓我看看蟲牙。讓我看看我弄出來的蟲牙。”他像個孩子似的糾纏著。“不,太不好意思了。”護士皺著眉搖頭。就在剛才,他們還是連比嘴更深的地方都進出的關係,現在隻不過是要看看嘴裏,她就覺得不好意思。96覺得護士太可愛了。再三糾纏,護士張開了口。有三顆補牙,一顆牙套。他輕輕地用手指觸摸著,下定決心直到這個女人的牙全都換成了假牙的那一天,隻和這個女人接吻。那樣的話是不是要五十年左右?六十年?就是想想,也是漫漫的歲月,但他認為在這漫長的歲月當中,隻愛一個女人這好像真的是件很漂亮的事情。他平生第一次有了目標。不是明天、明年、三年後的短期目標,而是人生從始至終很長遠的目標。他好像是在終身保證書上蓋章似的,向護士瘋狂親吻。也分不出是誰的口水,滴滴地落在了護士的製服上。
自從和朋友們去了市內最大的讀書室之後,和家相比,97更加頻繁地出人讀書室。雖然家裏有電視,有床,有電腦,可是讀書室裏有很多女孩。和相識的女孩子們在便利店一邊喝飲料一邊聊天,結果得知她們都喜歡長得帥、舞跳得好、個子高、學習好的男生。“什麽呀,太挑剔了。”和97—邊往碗麵裏倒熱水一邊喋喋不休。“我們不是隻看長相嗎?隻看臉蛋。隻要漂亮不就0嘛。可女孩子們計較的怎麽那麽多啊?”97仔細地審視了一下自己。平凡的外貌、僅一米七零的身高、舞連跳都沒跳過,會的隻有足球和遊戲而已。那個哥哥不是去了高大嗎?真的嗎?嗯,聽說他也考上首爾大了,但是想去醫科,所以就去了高大。太厲害了。嗯,確實厲害。那個哥哥的朋友,就是每天都在一起的那個個子矮矮的、特別瘦的那個。嗯,聽說那個哥哥去了(韓國科學技術院)。是不是太帥了啊。97回想起了女孩子們的對話。好吧,學習吧。努力學習,然後考上-。那樣的話我一下子也厲害了。個子不會因為努力而長高,臉蛋也不會因為努力就變漂亮,雖然這可以通過整容,但那也要等到長大攢到錢才行。雖說現在喜歡跳舞跳得好的男生,可那也是,如果老了就完蛋了。學習是一直以來都在做的,沒什麽大不了的……隻要考第一不就行了嗎?
拜托了父母,上了團體課外補習班。到了考試期間,就連不睡覺的藥都吃,提神劑也喝,還大杯大杯地喝濃咖啡。隻要是教科書上出現的文字,從目錄到圖片名字全都背了又背。一年級時還原地不動的成績從二年級第二學期開始迅速上升,從三年級開始就徘徊在全校十名到十五名之間了。可不管再怎麽努力也無法突破第十名。對此,97斷定自己和十名以內的孩子們的腦容量或結構本身完全不同,就好像是老鷹和蒼蠅的翅膀那樣相差懸殊。因此,十名以內幹脆連想都不想了。
考試前一個多月的某一天,在讀書室附近的便利店裏偶然遇見了。和一個相當漂亮的女孩子坐在塑料椅子上喝百威啤酒。“好久不見了。”說道。是該玩的都玩了,酒也是該喝的都喝了,戀愛也談了又談,成績還能保持在全校十五名到二十名之間。97無法忘記當知道了的全校排名時所受到的打擊。自己把所有的時間和精力全都投人到了學習上,可是僅隻比靠前五名而已。真的不想承認這個事實。他覺得比全校第一名的孩子更加像個天才。如果像自己一樣學習的話,別說是全校了,就是拿全國第一名好像也綽綽有餘。他覺得委屈又悲慘。因此,他會暗暗地回避。因為一見到,對於學習的熱情就會一下子全部消失,覺得整個世界都很令人憤懣。
“他就是那個人。”用拿著啤酒瓶的手指著97,對那個女孩子說。那個女孩子啊啊地做著嘴形,點著頭。瞬間97自尊心受傷了。好像對那個女孩子沒說什麽關於自己的好話。好像說朋友也都斷交了,隻學習了,可卻是個頭腦笨得要死的家夥。好像說自己是個蒼蠅般的家夥。“我是什麽,我是什麽,你這個狗崽子。”他抬眼頂撞了。—副無可奈何的表情看著97,喝了一口啤酒說道:“你是什麽,我怎麽知道?你知道我是什麽嗎?”97緊緊握著拳頭匆匆起身離開了。他媽的,就該教訓教訓那家夥。他漸生悔意。他想起了三年前第一次來到讀書室的那個時候。從那時候起,他就想,得好好學習……為什麽會那麽想呢?踏著黑漆漆的讀書室台階,盡力想回憶起下決心的起源。可現在,這算是什麽鴻運?他匆忙整理了一下思緒,不管怎樣,現在不是很好嗎?該解的函數,該背的英語單詞堆積如山。
98-1
不知道從什麽時候挨打的。我是他們的球、鞋、垃圾筒、錢。是錢包。曾經在語言領域習題集中讀過小說《聚寶盆》。“聚寶盆”是財物源源不斷湧出的寶物壇子的意思。傳說中叫聚寶盆的那個人物卻窮困潦倒,最後和家人在街邊凍死了。我是聚寶盆。是他們的聚寶盆。如果讓我拿出來的話,我就得拿出來。如果沒有的話,就算是製造也得拿出來。如果沒有製造的材料,那就交出身體來替代金錢。我也會在不久的將來在街邊死去。那是悲劇嗎?現在不是悲劇嗎?有不是悲劇的生活嗎?要不要轅學?綴學的話會有什麽變化嗎?最初就不該上學。如果不進這個學校,就不會遇見他們,那些家夥,狗崽子們,那些怪物們。人生不能夠複位嗎?不能重新生活嗎?太委屈了。竟然還有這樣的人生,可人生竟然隻有一次!有人是打人的家夥,有人是挨打的家夥。人生怎麽隻有一次呢?怎麽我會過這樣的人生呢?我要殺了他們報仇然後死去。
94-2
單戀結束並不是新的愛情開始。看著休學後什麽也不做,隻待在房間角落的兒子,父母說年輕不知道該做什麽的時候,可去的地方就是軍隊了,就勸他參軍。聽起來也的確如此,於是他馬上提交了參軍申請。最終命令到了。他以為如果斷了和社會的緣分,戀情也會一起斷掉。他以去離別旅行的心情,去了論山訓練所。結束訓練所生活,被分配到了鐵原。從那之後,時間就以奇怪的方式流逝著。一天天無精打采地度過。就這樣一天天匯聚成半個月、一個月,六個月,時間慢得讓人完全無法相信這是地球上的時間。
晉升為上等兵後不久,獲批九夜十天的休假。出來休假的時候,94聽到了來自想象不到的(其實也不記得的)本係同期近乎告白之類的表白。是在和朋友們相聚的酒桌上。同期一口喝下一杯燒酒,然後引誘說道:“很無聊,直到你休假結束為止,我們戀愛怎麽樣?”餘下的休假期間,兩個人每天都約會。最後一天,雖然不是計劃好的,但兩人還是睡在了一起。沒覺得是喜歡或是愛。隻是頭上的壞種神仙說很無聊,你們兩個人要不要戀愛啊,然後就用粗筆把兩個人連接起來了。
回到部隊後,兩個人常常通信、通電話。牽手、接吻、**的時候完全感受不到的愛情這種情感就好像是一下子怒放的花苞一樣,頓時綻放,肆意噴吐著令人眩暈的香氣。見麵不好意思未能說出我愛你之類的話也通過信件或電話大方地表達出來。94翹首期盼著退伍的日子,時間一點點流逝。
一退伍,愛情之花也凋謝了。每次休假短暫相見的同期和成為自由之身相見的同期那感覺完全不一樣。退伍兩個月後,94提出了分手。然後著實地苦悶,關於以後要怎樣生活。隻不過是從部隊回來了而已,不知怎的,好像變成了另外一個人。自信滿滿,**洋溢。就好像隻要下定決心就沒有什麽事情做不了似的。他想找到能夠值得釋放熱情的東西,重新設計自己。該怎麽生活,成為什麽,自己真正希望的是什麽,得活著吧?等等的根本性問題就像戰術訓練中的迫擊炮、照明彈一樣砰砰地爆發了。
同期無法接受分手,每天都聯係。“我會等你的。”“你再想想。”她隨時說這樣的話。“你算什麽,怎麽能對我這樣?”也常常說些這類的話。畢業時節,同期斷了聯係,離開了學校。之後第二年,聽傳聞說她通過了公務員考試。就是到那個時候,94還在偶爾習慣性地思考該怎麽生活,成為什麽,得活著吧?這樣的問題。沒有輕易地下結論。問題漸漸變得模糊,條件變得越來越挑剔。常常想念同期。主要的感覺是後悔。我瘋了吧。竟然甩了那樣的女孩。每次喝酒的時候他都會埋怨自己。喝醉了還會聯係同期,但她反應總是很冷淡。反正酒醒了也就記不起來,他就養成了醉酒後聯係同期的習慣。他想哪怕是用這樣的方式也好,想要試探同期的心意,想要挽回自己的失誤。
臨近畢業的時候,聽到了同期結婚的消息。這是他沒有想到的。聽說丈夫是七級公務員,家裏長輩們都很喜歡那個男人。都說近來公務員新郎不亞於社長女婿、醫生女婿。為了給同期打電話,他喝了酒。接到電話的同期冷淡地說:“你振作起來吧。你要這樣生活到什麽時候?每天喝醉了抓著電話喋喋不休地說些廢話。沒出息的家夥。”像個大姐姐般的口氣使他猛地清醒了。第二天,一邊用方便麵醒酒,一邊打開了電腦。他加人了公務員考試備考空間,收集信息,預訂了教材。他想自己得成為公務員。94那時理解了沒有比複仇心更加完美且刺激的動機了。
96-2
護士結婚的同時換了手機號碼,去首爾了。他並沒有覺得被背叛了。最後一次見麵的那天,護士哭得很厲害。邊哭邊說對不起,說雖然愛你可是不得不和別的男人結婚。她那暴雨般的眼淚說服了96,也感動了他。竟然有女人為我如此哭泣!好像隻要還記得這眼淚,不論到何時他都能愛她似的。他想自己能為她做些什麽呢?很快找到了答案。對,我也去首爾。在她伸手就能夠到的地方準備待命吧。成為一個無論何時都能夠讓她依靠的強大且帥氣的男人。
進人地方大學後馬上就準備插班。隻要是在首爾的大學,哪裏都行。因為交通事故受傷的膝蓋,連參軍也免了。瘋狂學習,最終成功插班。事情按照心裏設想的有條不紊地進行。行李搬到首爾第二天,穿上洗得幹幹淨淨的西裝,打上了紅色的領帶。看著映在鏡子裏的自己,他收心了。“我也是大人了,現在我會常在你身邊的,我理解你的一切。我愛你。我的心現在也沒有變。”他打算向她說這些話。那她又會嗚嗚大哭吧。僅用那眼淚也會感動我吧。然後我們會熱烈親吻。蹲在門口以豪邁的心情係著鞋帶的96手突然停了下來。早就,當初,在來首爾之前,不,從準備插班之前就該想到的重要的事情現在才意識到。他還不知道她的聯係方式。他連她住的地方、她的單位、她的老公,關於她的任何信息他都不知道。他就那樣穿著西服回家鄉了。找到她曾經工作過的醫院,詢問她的聯係方式,可是沒有用。96惘然若失在醫院候診室踱來踱去。我真是個傻瓜、白癡、笨蛋!他很想大哭一場,就像說愛他但卻要分手時她哭的那樣。
97考人的雖然不算是一流大學,但也是差不多都知道的大學。退伍後,97又去加拿大語言研修一年。回國後依舊是一放假又是實習又是做服務活動,過得很忙碌。常通過家鄉的朋友們聽到的消息。好像那個家夥也沒有過著和自己完全不同的人生。如果說有什麽很明顯不同的話,那也隻是有個非常漂亮的愛人而已。但是女人不是97關心的事。坦率地說,對同齡的女學生不關心。能就職到好的地方,能掙錢的話,好像女人自然就會有的。而且他也覺得彼此沒有任何了解就相見,然後一點點地了解的過程太麻煩。最好還是由值得信賴的人給介紹個女人,先了解一下對方的性格、家境之類的,然後以結婚為前提進行戀愛。交往一年左右,覺得是個不錯的女人就結婚生子,換車,搬到更大的房子,存款節節升高。97所希望的生活很明確。
畢業後六個月他就職到了自己中意的公司。貸款買了車,兩年後還清了全部貸款。開始和值得信賴的上司介紹的女人戀愛,在晉升為科長那年結婚了。兩年後,按計劃孩子出生。就好像刷刷地翻閱用紙板做的硬錚錚的書頁一樣,97的人生也是沒有什麽波折,依次進行著。但並不是完全沒有不安和孤獨的時候。他偶爾也會酗酒。但是自從診斷說肝指數比別人高之後,就不再酗酒了。不該做的和必須做的界限越明確,身體越健康,日常也變得越單調。無病無災的日常生活,雖很舒適但也難免有些倦怠。但隻要能保障安定的話,倦怠之類的也就無關緊要了。
98-2
該怎麽生活呢?有沒有人把人生比喻成長長的隧道呢?如果有,也許他也是像我一樣,是個隻挨打的人。剩下的人生,太長了。沒有勇氣,也沒有自信,更沒有欲望把那漫漫長路跑下去。被打得太多了。而且一切都被搶走了。勇氣、自信、欲望全部都是。如果告訴父母我被打得太多了,父母會不會找到學校?會不會起訴那些家夥?起訴的話就完了嗎?如果轉學,新的人生會開始嗎?就不會再挨打了嗎?不再挨打的人生會是怎樣的?會是豁然開朗的嗎?他們讓我到明天帶來三十萬。說如果不帶來的話,就弄死我然後埋在後山。他們說我本來就是可有可無的家夥。所以,就算我消失了也不會有人知道。真的是這樣的。誰也不會知道。雖然隻有父母會四處徘徊尋找我,但他們應該不會找到被埋在後山的我。因為他們根本不會想象到自己的兒子會在地裏。他們會申報離家出走,然後會到處發傳單吧。不是在地裏,而是在街邊。那些家夥殺死我把我埋了的話,我真的會成為若有若無的存在。我沒有三十萬。因為沒有,所以明天我會死掉。如果真的隻能死的話,我得死在別人能夠找到我的地方。至少得是父母一下子能夠找到的地方。那樣的地方在哪裏呢?
94-3
就知道這次真的會成功。已是第四次挑戰了。不,是第五次吧?真的知道會成功。坐在市政廳注視著電腦的所有人都很令人尊敬。他們是勝者。年輕時拚死學習得到了一輩子的職場,很讓人羨慕。最初想要成為公務員的時候,就做好了三年的充分打算。第一次考試就當作試驗了。第二次如果能合格的話就好了,可那是奢望。因此,認為大概要花三年左右。想成為公務員來迎接三十歲。到了三十又過了兩年。朋友當中,有人結婚,有人當了科長,也有人作了父親。有人忠告趁早準備進公司,也有人勸說現在作為新人人職很難,直到成功為止繼續考試。父母……不知道。沒說什麽。不想碰麵,也不想聽到……父母的任何忠告。能避到什麽時候就避到什麽時候。就這樣,最終合格了,變得理直氣壯了。
在考試村有一個一起分擔不合格的痛苦和孤單的女人。出了考試村,世上那些堂而皇之的人們、空氣和物價讓人不由心生怯意。因此,不知不覺被在相同的空間,分擔同樣苦悶的她吸引了。相似的處境吸引了彼此,又讓彼此無法靠得更近。接到第三次不合格通知的那天,她表情憂鬱地說:“你的不透明的未來和我的不透明的未來相遇的話,我們的未來會是什麽顏色?”連分手這樣的話也沒有,很自然而然地就斷了聯係。是聯係她還是不聯係她,在苦惱了上萬次期間,第四次考試日期到了。她合格了。媽的,除了學習,也沒什麽別的會做的了。現在還能重新開始什麽啊?明年也落榜的話就真的完蛋了。真想時間倒流。那樣的話,不會甩了同期,也不會做什麽公務員之類的夢。也像其他人一樣在適當的公司就職,然後結婚生子,迎接幸福的三十幾歲……這個該繼續下去嗎?還可以繼續下去嗎?
96-3
決定忘記她。但是卻忘不掉。別的女人都無法進入眼簾。雖常常有女人先表現出關心,可是對於96來說,她們不是女人,看起來都像是孩子。覺得她們的語氣、行動、思考方式全部都很幼稚。很孤獨。一直很孤獨。上學的時候也是。畢業後因為就業而拚盡全力也沒能忘記她。好不容易就職,過了兩年多的職場生活,96還是一個人。雖然也常參加相親會,但全是枉然。現在連她的長相也記不清了,好像也不再想念她了。可是,腦海裏還總是有她的影子。感覺見別的女人就好像是做什麽壞事一樣。就這樣的某個周末,在回家鄉的巴士上,96坐在了和自己的初戀女人長得十分相像的女人旁邊。他情不自禁地墜入了愛河。但是,巴士到達客運站,那個女人從巴士上下來漸行漸遠,他卻連一句搭訕的話也沒有。第二天下午,要回首爾,來到客運站的時候,又見到了那個女人。她買完票後去了洗手間。96迅速地跑到賣票處說:“給我一張剛才那個女人旁邊的
位置。”
“啊,我們來的時候是不是也坐在一起了?竟有這樣的偶然!”
回首爾的三個小時車程裏,這就是96和那個女人搭訕的全部。那個女人嗬嗬笑笑,隻看著窗外。腦子裏滿是第一次遇見異性時能夠提出的各種問題,可是因為塞得太多,反而無法在其中隻選出一句來。到達東首爾之後,96呆呆地看著從巴士上下來漸漸遠去的那個女人,也沒想好要怎麽辦,隻是一味地向她飛奔而去。他緊緊抓住那個女人,呼味呼哧地喘著氣,馬上說道:“你結婚了嗎?”那個女人一副驚訝的表情,搖了搖頭。“那要不要和我一起去北漢山呢?”那個女人又搖了搖頭。“要不去南山?”很多人從兩人中間穿過。那個女人也不搖頭,掉頭走掉了。96無法忍受和她的距離漸漸變遠,衝過人群去追那個女人。他確信如果不是這次的話,再也不會想到愛情這個詞了。就算是被拒絕也好,他想要轉達自己的真心。雖然對你毫不了解,但是卻真心愛你,隻能愛你。看著追上來的他,那個女人啊地尖叫出來,和他的距離越來越近,她做出了一副奇妙的表情。他就像個丟失了父母的孩子似的嗚嗚地哭了。
97-3
周末晚上,為了吃中國料理,和家人去了仁川。妻子一邊夾起幹烹雞吃一邊問兒子:“聽說死在我們旁邊小區的那個孩子是你們學校的?”兒子心不在焉地點了點頭。97並不喜歡中國料理。油膩又刺激,好像對健康不好。糙米飯再加上兩三樣醇正的蔬菜,再有一個蘿卜湯就行了。可妻子一到周末就纏著要去外麵吃。在外麵買的食物不僅價錢貴又對健康不好。而且像這樣跑到仁川的話,油費也不少。很煩,可是妻子和兒子太喜歡在外麵吃,太喜歡吃肉了。不知道考慮健康,也不知道節省錢。就這樣還想要買昂貴的維他命吃。幹脆把沒錢這話掛嘴邊吧。還總是愚蠢地說自己長胖了,也不想想自己吃了多少。坐在飯桌上,還說些誰誰死了這種晦氣的話,本來就沒胃口,這一下就更不想吃了。
“新聞裏議論紛紛的是真的嗎?你們學校真的也有那樣的孩子嗎?”妻子一副好奇心和擔憂參半的表情。兒子沒好氣地回答:“哪個學校沒有那種事啊?都有。”“是嗎?”妻子用筷子挑起了炸醬麵。“那些孩子沒有欺負你吧?”聽了妻子的問話,兒子輕輕地搖了搖頭。“我不惹他們。”97放下筷子,一邊喝涼茉莉花茶一邊說道:“那都是太嬌慣孩子所致的。就自己的孩子金貴,對孩子千依百順。所以孩子們都變得很軟弱。”“難道你就沒有那樣養孩子嗎?”妻子打斷97的話,冷嘲熱諷道。“那就是說是死去的那個孩子的錯嘍。爸爸的話是這個意思吧,兒子一邊嚅動著嘴嚼幹烹雞一邊自言自語。“爸爸的話就是說死去的那個孩子的父母太嬌慣他了,他變得太軟弱了,所以才死了。”97—邊用餐巾紙擦了擦嘴邊,一邊斷然回答,“如果不是那樣的家夥,最初也就不會挨打了。”兒子敷衍地點點頭,挑了塊幹烹雞放到了嘴裏,兒子嘴角顯出的嘲笑之類的表情刺傷了97的自尊心。“呀,你!”97騰地大吼起來。突然嚇了一跳的妻子把筷子都掉在了地上。“爸爸在說話,你那是什麽態度!”兒子也不驚訝,嘎嘎地嚼著醃黃蘿卜。“怎麽突然這樣?”妻子拉著97的袖子,氣呼呼地說。兒子又夾了兩三塊幹烹雞,吃完後說要去下洗手間,然後離開了座位。“我隻要一大聲就怕得沒完沒了哭個不停的家夥,現在翅膀硬了啊。”97咂著嘴唇想。“好好吃飯的孩子,你幹嗎找他毛病。”妻子發脾氣了。“因為你一味地站在孩子一邊,孩子才不知天高地厚,才會不把大人的話當回事兒!「97又提高了嗓音。“不管是什麽,隻要不稱心就說是我的錯,孩子的錯。你自己一點兒錯都沒有。人怎麽這樣啊?”妻子也不甘示弱,頂嘴說道。不知從什麽時候開始,97隻要一說些什麽,妻子和兒子就會打斷他的話,忙於攻擊。兒子正年輕,自己正在變老,妻子早就把自己當成老頭子了。兒子的頭發漸漸變粗,自己的頭發漸漸變少。好像現在再也不能對兒子大吼或是弄哭他了。因為這些事情和這樣的預
感,97覺得憤怒又委屈。
98-3
很希望費力上台階期間能夠改變心意。但是越是靠近屋頂,身體就變得越輕,心也漸漸變得堅定了。他想在上到十五層之前,隻要有人來了聯係,他就放棄。手機很安靜。把紙放到屋頂欄杆上,給爸爸媽媽寫了信。包含了雖然很老套但卻很真實的心。也給那些狗崽子們寫了信。也許是因為那不平整的水泥欄杆的原因吧,紙上總是出洞。也許可以生活得不一樣。就算是那樣,也還會是不幸的。不管是以何種方式,還是會變得不幸。這樣一想,心就變得舒坦了。選擇隻有兩個。要麽逃跑,要麽報仇。我要把這兩個選擇變成一個。逃跑然後報仇。雖然上來需要花費很長時間,但是下去就是一瞬間。也許連一秒也用不上。現在剩下的願望隻有一個。在腦袋碎裂之前,在身體觸地之前,千萬要在六層或五層暈過去,他不想感受到任何苦痛。他已經經曆得太多了。
94-4
三十五歲成為九級公務員的94第二年和親戚介紹的女人結了婚,次年生下了女兒。雖然不是期待的那樣富足的生活,但也很滿足。兩年後兒子出生了。家裏長輩們都很高興。不僅年薪在漲,孩子們也在噌噌地長。孩子們越大支出也越多,但還不至於到聽別人說閑話的程度。到了四十中半,94才意識到自己已經是四十多了。沒有任何想法就步入的四十幾歲的生活,和從二十幾歲成為三十幾歲的那種感覺完全不一樣。就像是從出生的時候就是四十幾歲似的,感覺那個年齡很舒服。恍惚也會有想起埋頭在考試院裏隻看書的那個時候。那時好像如果當不了公務員,人生就完了似的,真的是隻希望成為公務員。但是,不想用這樣的方式說起那個時節。但也不知怎的,就成了這個樣子。可我也有別的夢想。他也想那麽說。就像是說真正愛的女人不是妻子,而另有其人一樣。
從二十四坪搬到三十二坪住宅的那天,整理行李的時候,在抽屜的隱秘角落裏發現了過去的手冊。那個手冊的最前麵一張上草草地寫著好像是“該怎麽去?”雖然是自己的筆跡,但卻不好認出。去?是去哪裏?是換的意思嗎?換什麽了?是換燈管了嗎?94—邊留心看著那個字跡潦草的句子,一邊想。該換的現在也很多。因為搬家了,所以首先換了裱糊、地板、櫥櫃、門板、鎖定裝置。妻子早上還說連窗簾、被子、沙發和餐桌也想換。94想換妻子。隻要換了妻子,不用花錢更換家裏,一切也都會不一樣的。要把舊手冊扔到垃圾袋的94手短暫停留了片刻。那個句子不是“該怎麽換?”而是“該怎麽生活?”好像是二十初半還是三十初半時寫的句子。推斷的時期間隔太大,這讓他不禁失聲大笑。後一頁上應該是寫了些想這樣那樣生活的那時的希望。猶豫著要不要翻開看看,可馬上就打消了這個念頭。他覺得寫出那樣句子的過去的自己很可笑。
職位越往上升,上班和休息、誠實和懈怠的界線就變得越不分明。合法與不法的界線也會因時而異。對手下職員處理事情的能力總是不滿意,熟悉了上司的厚顏無恥。和下屬相比,理解上司,與他們的情緒和常識同感的時候,心裏更舒坦。孩子們成績不好發火,妻子不給準備飯可氣。明明自己也是直到三十中半還是個無業遊民,可還是覺得未能就業的年輕人很令人寒心。雖然那灰暗的青春歲月都已全部忘記,但隻要一站在年輕人麵前就會把“我年輕的時候”這話掛在嘴邊。他還開始和應酬時常進出的菜館女主人戀愛了。女主人隻有妻子沒有的。長長的秀發、紅唇、白皙的皮膚、纖細的手指、婀娜多姿的腰身、渾圓的翹臀、親切和藹的語氣。為了討女主人的歡心,錢也花了很多,自尊心也都丟棄了,那些無所謂。沒有罪惡感。因為他認為反正妻子或孩子們也隻不過是希望有個能掙錢的爸爸,而不是希望要一個一起共度時光的家庭型的爸爸。
他對妻子謊稱住在地方的朋友父親去世了,決定和那個女人去旅行。他打算兩個人一起走在智異山的小路上,談論人生、青春、上年紀的悲傷和悔恨,還有人生無常和關於晚來的愛情的歡喜,然後度過**的良宵。
96-4
在智異山山腳下的度假村結束**之後,96羞澀地說道:“你啊一下看看。”那個女人的表情又一次變得奇妙了。“幹什麽?”“隻是,想看看那裏。”96指著那個女人的嘴說道。她微微張開了嘴。“張得再大點兒。”96緊緊靠近她坐下了。“你的牙齒真健康啊!”96—邊往她的嘴裏麵看,一邊自言自語道。除了一顆金牙之外,全都是原來的牙齒。初戀的牙齒……記不起來了。但可以確定不像現在自己麵前這個女人的牙齒那樣白皙、健康。
兩個人並排躺著看新聞。正在播放關於從高層公寓跳樓的高中生的報道。“你高中時怎麽樣?”那個女人問道。如果說關於那個時候有什麽可說的話,那也隻有關於護士的事情了。真的隻有那個。所以96無法作任何回答。“你又怎麽樣呢?”96反問道。那個女人輕輕地咬著嘴唇,回答說:“也就那樣吧。你們學校和我們學校不是很近嗎?我們高中時也許還碰見過幾次呢。可是,那時你看見我的話,也許不會太喜歡的。我有點……另類。偷偷穿我大姐的衣服,化妝,胡亂模仿大人的樣子,在市內晃**。現在想想,一看就是個高中生,那時候以為隻有那樣才像個大人……”96的心髒開始加速跳動。最初,在交往這個女人之前,不,在向她告白之前,必須應該確認的,到現在才想起來。“……你有姐姐嗎?”96的聲音有些顫抖。一看見這個女人就墜人愛河的理由隻有一個。“嗯。兩個姐姐,一個弟弟。”“大姐多大了?”“或許你大姐是護士”這話實在無法問出口。“市內不是有個韓逸醫院嘛。我大姐,少女時代在那裏工作過,後來結婚,現在住在首爾。我們年齡差也不是很大,可她對我簡直就像個媽媽。”96突然起身號啕大哭。那時不該去讀書室的!
自從過了三十歲,就開始回避鹹的食物,戒了煙。酒也是盡量克製。每周末早上在小區公園跑四千米。即便感冒也不吃抗生素之類的藥,全都是自己挺過去。隻挑對身體好的食物吃,回避肉食,壓力通過壁球來緩解。如果說整個人生有什麽不軌行為的話,那就是二十幾歲時和長安洞女招待發生了兩次性關係。這就是全部了。可以說是全部了。在單位少言,盡力不失謙虛的態度。雖然得到好的評價和認可,但還盡量不讓自己成為工作狂。在職場堅持到了五十歲。雖然偶爾佯裝發火叫喊,但從來沒有玩忽職守。盡管如此,妻子還是得了憂鬱症,兒子還不諳世事,這全都是因為沒有熱情,也沒有忍耐,沒有夢想,也沒有抱負。因為生活得太愜意了。但是兒子卻不知道感激,對待父親就像是對待日漸老舊的傀儡、過時的襯衫一樣。想把自己放在看不見的地方。妻子也一樣,也不想想自己享受的一切都是從哪裏來的!真冤枉!真憤怒!上學時不如自己的那些家夥們現在都過著奢華的生活。隻要不犯下致命的錯誤,能不能掙錢,學習好壞,全都相差不多。到底我是為什麽,為了什麽,要成為什麽才會那麽苦苦地執著於學習、執著於掙錢、執著於評價呢?僅僅是想要這樣,要變得差不多嗎?就那麽差不多地生活,然後無奈地死去嗎?
一退休就接到肝癌晚期通報的97—邊潸然淚下一邊想。我真的是竭盡全力生活了。問心無愧、勤勤懇懇地生活了。可為什麽這樣的事情會發生在我身上呢?癌,從肝髒開始產生,擴散到各種內髒的癌細胞都是因為孩子和妻子,還有那狗一樣的專務和副社長,還有那禽獸不如的金科長、宋次長、禹代理、李部長那些兔崽子們。那是他們爬進我的身體裏,一個個種下的。醫院都沒有勸說手術。不知道是癌症的時候也不覺得疼,但以前覺得有些疲勞的身體一知道病名就急速地衰弱了。勉強維持的抗癌治療也都中斷的那天,97突然去了智異山山下的村莊。想活下去。不管怎樣都想活下去。好像隻要像在職場那樣堅持下去的話,就能夠活下來。好像都能夠克服似的。但周邊的人對待97就好像對待一個即將死去的人似的。97很憤怒。因為誰也不支持自己的生存,就像對待報廢車一樣對待自己,沒有一個人對他說你能夠活下來。
哭了。號啕大哭。滿足又後悔。愛了,又辯解。如果孤獨,會悲傷、憂鬱,也會愉快。但這所有的感情不能說都因為。反過來,無能,也能愉快、滿足、也會孤獨。十歲的、十七歲的、二十二歲的和二十九歲的、三十二歲的和四十五歲的、年過五旬的自言自語。該怎麽活下去呢?一直以來為了什麽活著?種種令人厭煩的問題就像四處竄出的田鼠一樣。他說他想活著。說想好好活著。說是很令人不滿的人生。堅挺的下體、鬆弛的腹肌、幹瘦的身體。沉浸在快樂中的、處於危險中的、憤怒的和否認的。虔誠祈禱的和詛咒神的。上台階。門開。電話響了。憤怒。軟弱無力。已經晚了。這裏就是盡頭。從現在才是開始。哐哐哐。“誰呀?”“開門。”“啊一下。”“誰呀?”“快開門。”“啊一下看看。”“誰呀?”“快開門,狗崽子。大姐在家嗎?”哐哐嘔。哐哐哐哐。能活下來。說是沒剩多少日子了。到底我是為什麽!生命保險?怎麽會是我?我有過深愛的女人。不,是有。你完了。離婚、結束。想活著。媽媽!你的公寓、土地、車、兒子都是我的。四處尋找那個女人。你以為是一兩分就能夠完的嗎?因為想活著才這樣的。爸爸,哪有像我這樣完整的人生啊!說是要四億。誤會啊!老婆!媽媽!誤會啊!全都是謊話!那就是我的人生!刮風了。下雨了。樹木濕了。爛了。長了。動了。走著。站著。蹲坐著。悔恨。呐喊。哭。閉眼。這不是我的人生!他自言自語。他想挽回。能回去嗎?分裂。震**。晃動。衝突。相見。漸遠。掉落。
三十三歲那年,放棄了公務員考試,以軟弱無力的狀態隻待在房間裏,就像書桌或被子一樣存在的95當作消遣,把杜撰出來的故事發給了收音機節目組。結果,作為獎品,得到了濟州島旅遊券。平生第一次對父母盡了孝道。95借用媽媽、爸爸、姐姐、弟弟、表哥、表姐、爺爺、奶奶的名字,杜撰出感人的、有趣的、心痛的、刺激的、令人無語的、無奈且荒唐但卻貌似那麽回事的各種故事,然後發給每個收音機節目組。得到了泡菜冰箱、餃子、卷發器、音響設備、筆記本電腦、微波爐、吸塵器、百貨商品券等等。95沒有什麽特別要做的,也沒有什麽想要當的,於是就想寫寫小說。他把從圖書館借來的書堆滿房間,翻翻這個翻翻那個,在閱讀關於宇宙假說的時候,不小心碰到了遙控器。
“啪”
電視機開了。正在報道發生在智異山附近的荒誕事。內容是說,一個五十幾歲的男子和來不倫現場抓他現行的夫人相遇,該男子通過陽台跑到了隔壁房間。隔壁房間的三十後半的投宿客誤以為他是小偷,在陽台展開了搏鬥。這期間過到隔壁房間的不倫男子的夫人也加人到這場搏鬥當中,互相謾罵、拳打腳踢一番,不慎損壞了器具。在這混亂之中,火災警報器響了。往外麵跑的一中年男子從台階滾落,生命垂危,被移送到了附近醫院。到了醫院才知道,該男子是晚期癌症患者。患者家屬向不倫夫婦追問所有責任,請求損害賠償。但是,該男子病危的原因是因為在台階上滾落還是因為癌症,是非難辨,法庭之爭可以預見。接下來是關於跳樓自殺的高中生的報道。看到那個高中生的靈位相片的瞬間,95很揪心。
心髒好像暫時停止了似的。
正確地說,不是心髒,而是心所屬的那個地方。想著掉落下來的那個高中生,95在小說還沒開始之前,就寫下了最後的句子。
崔真英韓國作家,1981年出生。2006年以短篇小說《陀螺》步入文壇,並獲新人獎。2010年以長篇小說《與你擦肩而過的那個少女的名字》獲第15屆韓民族文學獎,被譽為敘事角度新穎,不拘一格的作家。2011年出版長篇小說《永不結束的歌》。
說起來,這本《中韓青年作家短篇小說選》是幾年前我去韓國時,與韓國子音母音出版社的薑秉哲社長一起協商而成的。之後我們兩家出版社的編輯就開始操作,現在終於成書,值得慶賀。把兩個國家、兩種語言的作家作品放在一起出版,這樣一種互動關係是很有意義的。中韓兩國是近鄰,這些年裏交往日深,很多韓國青年都知道一些中國大作家的名字,盡管作品看得不是特別仔細,但好感是有的。中國讀者對韓國作家也熟悉,他們的很多作品不僅以文字形式,更以電視、電影的方式進入中國讀者的視野,引發了中國的韓流熱。兩個友好鄰邦除了經濟上互補發展,文化上的交流尤其重要。這一點,我們得感謝薑秉哲社長,他是一位對文學有著強烈理想的韓國出版家。
選入這本集子的幾位中國作家都是近年來非常優秀的,如姚鄂梅、魏微、東君以及徐則臣,都是我熟悉並且讚賞的作家,選在這裏的幾篇小說也都是佳作,非常值得閱讀。韓國的幾位作家也都是寫短篇的高手,他們的小說別具匠心,構思不俗,落點精巧,顯示了韓民族富於創作、講究藝術感覺的特質,非常值得我們的讀者花時間來了解一下。編發這幾篇小說時,我們選擇按作者出生年月編排篇目的方式,以便於兩國讀者了解不同年齡層作家的關注點所在。
我們還要感謝幾篇小說的中文譯者,他們年紀輕輕,對語言始終保持著一種敏感和悟性。他們是新時代的語言傳遞者,值得我們敬重。
魏心宏
2015年3月於上海
(注:編後記作者係上海文藝出版社副總編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