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有一天,我做了個奇怪的夢。我夢見李安生到我們家來了。
一開始我沒認出他來,他穿一身白色的亞麻夏裝,戴著墨鏡,自稱是老熟人。他的架勢讓我想起某個心有餘悸的場麵,就堵在門口,不讓他進,他沒辦法,隻好站在門外喊:“方兵,方兵。”
姐姐出來了,一見他就笑眯眯的,好像他們有約在先,她一直在家裏等著他似的。
姐姐說:“我還你錢吧,你坐著,我去給你拿。”
他站起來,拽住姐姐的手。“我可不是來要錢的,我是來提醒你,我們曾經有個約定。”
姐姐甩開他的手。“哎呀,記得記得,你也真是的,都一把年紀了,還要翻小時候的舊帳。”
我沏出茶來,姐姐接過茶杯,遞給他。他順勢打量姐姐的手。
“你的手怎麽回事?指甲這麽長,裏麵藏著多少細菌呀。”
姐姐窘迫地縮回手,看了看說:“哪有啊,不都是這樣的嗎?”
“我的就不是這樣。”他說著伸出手來,他的手幹淨白皙,泛著健康的光澤,指甲緊貼肉根。我記得他的工作是汽車修理,一個汽修工人,能有這樣的雙手,的確十分罕見。
“你是怎麽做到的?”姐姐忍不住驚歎起來。
“每天下班後,用刷子沾上洗衣粉,拚命刷,身上也刷。”他看了看姐姐,眨眨眼睛,又說:“尤其是耳朵後麵。”
我看到姐姐慢慢紅了臉。
“你看,一次小小的衛生檢查就把我變成了一個愛幹淨的人,後來又把你變成了一個誠實的人,所以說,檢查還是有好處的。”
姐姐的臉更紅了。
李安生告訴姐姐,他要離開長樂坪了,他在外麵發現了更好的機會。“我會繼續給你寫信的。”他說:“因為我要督促你遵守我們之間的那個約定。”
“李安生,你在幹涉我的人身自由。我可以說出我看到的,但我也可以不說,因為我有這個自由。”
“不,你沒有這個自由,你必須說出來,否則你將失去你的雙眼。”
這幾句話李安生是笑著說出來的。他站起身,戴上墨鏡,向我們告辭。
他走出好遠,姐姐才吐了口氣說:“好家夥!”
我把這個夢講給剛起床的姐姐聽,她一聽,重又躺了回去,肉紅色的緞麵睡袍以慢一拍的速度回歸她的身體,她捂著嘴,打了個悠長的嗬欠。她看上去慵倦不堪。
“我敢肯定,李安生不久就要出現了。”她突然拿開手,望著我說:“我該怎麽麵對他呀,感謝他?怎麽感謝?真是的,憑白無故栽給我這麽大個人情,我怎麽扛得起?”
“你不是說過你喜歡懸念麽?”
她沒理我的譏諷,她抬起胳膊,似乎在打量睡袍的袖子。“不管怎麽說,我不想跟他攪在一起,也不想跟他走得太近,我實在受不了他身上那股汽油味。”
暑假到了。放假那天,莫老師留下我,讓我幫他處理一些事務。他跟我說,今天他上的是最後一課,他想走了,實在撐不下去了,他做了個象征筋疲力盡的手勢。可他無法親口對學生宣布這個令人沮喪的消息,他想在他動身那天,拜托我去給同學們通報一聲,就說他對不起他們,他沒能履行一個教師的職責,沒能把他們教到畢業。
“你也曾經勸我走,不是嗎?這回真的要走了。”他撫摸著那塊校牌,在我看來,他臉上的笑跟哭沒啥區別。
“我們怎麽辦呢?”我想起我們這些參差不齊的學生,我們都以為一直走下去,多少會有些跟工作有關的事在前麵等著。
“你們自學吧,你可以給他們帶個頭,你完全有這個能力。”他兩手一使勁,校牌就下來了,教室門邊留下一個長條形的白印子,像另一個沒有名字的校牌。
他說他要去一趟豐盛,那個有名的鬼鎮,他說他一直都想去那個地方,他想去見見傳說中的鬼,然後離開長樂坪,永遠。這回不像吃燒烤那次,這回他臉上多了些陌生的表情。
“你說過,在把苗苗那件事弄清楚之前,你永遠不會離開長樂坪的。”
“算了,想來想去,沒有任何意義了,弄清楚了又怎樣?我已經為它付出了代價,我就等著多年以後,在他鄉聽到長樂坪給我平反的消息吧。”
我問他何時動身,他說還不清楚,他還有個剛剛開始賺錢的小書店,他想把它打理清楚,再轉賣給別人,然後就動身。他想去濕熱的南方,那裏有一所私立中學,他有個同學在那裏,他給他推薦了一個崗位。“別無選擇啊。”即將開始的新生活並不令他激動。
一切馬上回到從前,我不用外出,也不想外出,每天清早,我躺在**,凝神諦聽姐姐起床的聲音,外出的聲音,又迷迷糊糊地睡過去,我不起床,不吃早點,直到中午,才搖搖晃晃從**爬起來,打開莫老師推薦給我的書,隨手翻開一頁,往下看去。厚厚的英漢辭典早被我翻爛了,棄之不用了,它們全都被壓縮,擠進了我的腦子,可是有什麽用?這一切又有什麽用?我的英語是悶在壺裏的餃子,我不能用它去找工作,不能去人頭攢動的大廳裏接受麵試,我隻能坐在家裏看看這些全英文的閑書,結識那些遙遠而又不切實際的人物。
到了傍晚,我開始盼望姐姐回家,她的高跟鞋踩上門前的水泥路,有一種特別的韻律和脆響,她掏出鑰匙開門,叮嚀叮嚀的聲音,像聖誕馬車上的響鈴,她推開門,輕風跟她一起擠進屋內,是青草和香水的混合味道。她照例對著我的房門招呼一聲:“方圓?”
我不理她,我裝出對一切都不感興趣的樣子,埋頭盯著麵前的英文書。她有時會走過來,一把奪去我的書,看看書的封麵,有時僅僅在門邊露一下頭就走,到自己的房間去。每當這時,我就恨我自己,我為什麽不拉住她?為什麽我明明渴望跟她靠在一起,像以前一樣漫無邊際地閑聊,臨了卻要擺出一張臭臉?
有天晚上,我正在看書,姐姐突然披著頭發穿著睡衣撞了進來,她好像受了什麽刺激,兩隻眼睛睜得大大的,見到我,輕輕拍了拍胸口,籲了口氣,慢慢走了出去。“嚇死我了。”她小聲說。
也許她做了個不好的夢。我這樣想,接著看我的書,我漸漸顛倒了作息時間,夜越深越興奮,白天卻懨懨欲睡。
姐姐又進來了,她把手上的水杯放在我麵前,順手拿掉我的書。“跟我說說話,好嗎?”我驚訝地望著她,她竟然有這種聲音。
“我剛剛做了個夢,我夢見你走了,你跟我當年一樣,背著個背包,頭也不回地走了。”
“你不喜歡我走?”
她伸手摟住我。“你哪都不許去,我們永遠在一起,就我們兩個。”
“得啦,用不了多久,就會有一個男人來把你帶走的。”
“不會有那一天的,不是沒有那樣的男人,是我沒有那樣的打算。”
“每個人都這麽說,結果還不是跟大家一樣。”
“就算有那麽一天,也是在很久很久以後,我的過去決定了我不可能有常規的幸福生活。”
我緊張起來,卻裝作不在意的樣子,屏住呼吸聽她繼續往下說,可她卻打住了。我想引導她多說一點。“我也一樣,你知道的,我也不可能有常規的幸福生活。”
“所以我說,你哪都不許去,我們永遠在一起,就我們兩個。”她到底還是不想提。
“要不,我們換一個地方,我們離開長樂坪。”
“可以啊,但我還要等一等,長樂坪還欠著我們家一筆債,等這筆債徹底勾銷的時候,我們再走不遲。”
這太難了,債務龐大不說,還千頭萬緒,不知從何談起。但在姐姐眼裏,卻不是這麽回事。“很簡單,爬到所有人的頭頂上,再在他們頭上拉泡屎,一切就都了了。”
沒過多久,姐姐興奮地告訴我,關於還債一事,關於那泡屎,就快有結果了。“如果我成了市長助理夫人,長樂坪欠我們家的債不就可以了了麽?”
原來,那段時間,長樂坪來了個交流培養的市長助理,所謂交流培養,就是說,他不會在長樂坪久呆,也許兩年,最多三年,交流培養期一滿,他就會離開這裏,到一個新的地方任職,當然,交流培養過的幹部大多數都會得到提升。按照長樂坪的慣例,市長助理被臨時安排在內招一個大套間裏,緊挨著姐姐的那個小套間。過了幾天,姐姐塞給我一張報紙,我看到一則配有圖片的新聞,一個是新到任的市長助理正在一群人的簇擁下赴水泥廠調研,另一個是市長助理在車間與一線工人親切交談。從側麵看,大約三四十歲,戴副眼鏡,還沒有發胖跡象。又過了幾天,姐姐情不自禁地告訴我,她的鄰居,那個市長助理,她昨天跟他見過麵了。
“天哪,你跟他連麵都還沒見過,就在想著當市長助理夫人?”
她不理我的驚詫,卻湊在我耳邊說:“信不信由你,我們幾乎是一見鍾情,你就等著吧,我的計劃一定會成功的。”
還沒消化完這個消息,姐姐又樂不可支地說:“沒想到官場的男人居然這麽樸實,對上眼沒多久,他就告訴我,他老婆正在辦理出國手續,他們會在她出國前離婚,所以你看,這回天上給我掉餡餅了,沒等我提出來,他自己就開始談婚論嫁了。”
可在我看來,姐姐所謂有預謀的勾引正在演變為熱烈的愛情,她不止一次對我說,他長得真帥,是她見過的最年輕最帥的市長。她還恬不知恥地說,他很有魅力,尤其是到了晚上,夜晚的他比白天的他更有魅力,她簡直快要迷上他了。然後,她突然醒悟過來,覺得不該對我說這些似的。“對不起,不過也沒什麽,你遲早會知道那些事的,享受**並不是男人的專利。”我拉過被子,蒙住臉,她還在喋喋不休,我卻哭了起來,我不知道這是為什麽。
莫老師終於料理好一切的時候,已經是秋季,南方的學校已經開學了,原來他並不一定非要趕在開學時報到,他隻是去接替另一個準備離開的老師。現在,他準備好好休息幾天,然後去一趟豐盛。
“我也要去。”我想也沒想,脫口而出,同時為自己類似撒嬌的語氣感到驚訝。
“你姐姐不會同意你跟我一起去的。”
“關她什麽事。”
“要是被那些人知道,流言又會滿天飛……好吧,無所謂,反正我已經是要走的人了,我走之後,任它洪水滔天。”
我給姐姐留了張紙條,背上背包就跟著他走了。
半天功夫,我們就到了那個叫豐盛的小鎮,是個極小極小的鎮子,總共就一條街道,還常常撞進一兩隻迷路的牛羊。我們到來的時候正是桂花飄香的季節,風從四麵八方吹過來,桂花香氣就像蜂群似的成團成團在鎮子上空滾來滾去,街道上,牆壁上,小店鋪裏,桂花香味像影子般無法推拒,出去走一圈,人的衣服上,頭發和手指上,像是經過了特殊的漂染,香味久久不散。
我們在小鎮邊上找了個安靜的家庭旅館住下來。背靠小鎮的兩層小樓,麵前是清淩淩的河水,旁邊是一塊不大的菜地,老板娘是個三十多歲的婦人,獨自一人帶著個剛上小學的女兒。
一共隻有兩間客房,每個房間裏都是一張寬大的雙人床,一桌兩椅,客廳和衛生間跟主人公用。“客人們多數都是像你們這樣的情侶,兩個人感情好,也就不在乎條件好不好了。”老板娘一邊利索地鋪床,一邊絮絮叨叨。“你們就當是串親戚來了,盡管隨便些,不要客氣,有什麽要求隻管跟我提。”我們飛快地互相看了一眼,這難不倒我們,我們這對君子和淑女早就這樣相處過了。
像所有的觀光客一樣,我們也安排了收集桂花的節目,將采來的桂花曬幹,收好,帶回去泡水喝,燒湯,燒酒釀元宵,甚至可以製作桂花醬。
收集桂花的途徑有很多種,在樹下揀拾,向主人討要,以極低的價格收買,或者趁人不備爬上樹去自行采摘。
我們一路討論著收集桂花的辦法,不多時便來到小鎮邊上的一個小山包,山上全是矮矮的荊棘和石頭,一條彎彎曲曲的小路從山腳直達山頂。站在這裏,小鎮全貌盡收眼底,接連成片的青瓦房,間或幾棟灰色的小樓,疾藜般刺破那片青灰,在山頂上俯瞰下去,整個鎮子如同一塊破破爛爛的生水牛皮,隨隨便便地鋪在青綠色的田疇上,完全沒有走在街上時那種清幽閑適的感覺。旅遊旺季尚未到來,遊客十分稀少,整個小山包,幾乎就我們兩個人。
“很明亮的一個地方嘛,怎麽會有鬼呢?真有鬼的話,它會藏在哪裏?”
我望著一團團綠得發黑的桂花樹說:“可能就在桂花樹的樹陰裏。”從山包上看下去,桂花樹沒有絲毫綠意,密密麻麻,像散在鎮子周圍的芝麻粒。
“那好,我們就去見見鬼吧。”
他的意思是采集一些桂花回去,但他反對用錢去買。“我們可以向他們買些其他東西,然後讓他們搭送一些桂花。我已經看中了有戶人家掛在牆上的葫蘆瓢,買回去在上麵作畫,再塗上清漆,既可以當水瓢用,又可以掛在牆上當工藝品。”
從山包上下來,我們直奔那戶有葫蘆瓢的人家。我站在場院邊上,等著他去跟人家交涉。
“不,這個任務得由你去完成。”
“你知道我從不跟陌生人說話。”
“這正是我讓你去交涉的原因,你不可能永遠生活在熟人堆裏。”
“我不需要什麽葫蘆瓢,那是你要的東西,你自己去交涉好了。”我開始一步一步往後退。
他眯著眼睛,滿臉鄙夷地看著我。“看來真的是稀泥巴糊不上牆。”
他的表情很認真,不像是在開玩笑,我瞪他一眼,轉身就走,我記得怎樣走回我們租住的那所房子。
一直到走回住地,看見緊閉的大門時,才想起鑰匙在他那裏,而一大早,房東就客客氣氣地跟我們商量,她今天要帶著女兒回一趟娘家,不能給我們做飯了,希望我們能夠自己在外解決,或者自己動手在家裏做著吃,廚房裏一應俱全。
隻好坐在門前的台階上等他回來。買那個葫蘆瓢,順便找人家要一點搭送的桂花,也許樹下沒有掉落的桂花,得爬上樹去采,總之,一個小時盡夠了。
一直等到近中午了,那個一手拿葫蘆瓢一手抱桂花的人還是沒有出現,他應該知道我沒錢,知道我一個人沒法解決午餐,為什麽還要跟那家人哆嗦個沒完。
陽光越來越厲害,我拆開門口那個廢舊的紙箱,鋪在屋簷的陰影下,不知不覺竟睡了過去,當我醒來時,已是下午兩點,大門仍然鎖著。怎麽回事,他回來過,見我睡著了,又走了嗎?不可能。趕緊爬起來,我得去那戶人家看看。
大門虛掩著,如蓋的桂花樹靜靜佇立,不像有人在上麵攀折的樣子。再一看,那隻金黃色的葫蘆瓢還反撲著掛在磚牆上,也許他在那裏覓得了午飯,鎮邊上的人家生活悠閑,下午兩點吃午飯一點都不稀奇。我找了個地方坐下來,等著他推開虛掩的大門,一臉酡紅渾身酒氣地走出來。人家肯定會拿出酒來招待他的,他也一定不會推辭,任何男人在這個時候都不會推辭。
過了一會,一個戴著圍裙的老婦人出來收拾曬幹的衣物,她朝我看了兩眼,抱著衣物猶猶豫豫地進去了。這樣更好,她肯定會告訴他,有個人在這裏等他,他馬上就會出來的,說不定還會拿著筷子站在門邊衝我招手,邀我進去。我當然不會進去,我不會像他那樣,隨隨便便就坐到人家的餐桌上。
可他沒有出來。又過了好久,老婦人出來了,她已經摘下了圍裙,這說明午餐已經結束,家務趨於尾聲,他該出來了。可她隨手反鎖了大門,拍拍衣襟走了過來。她要出去了,他不在她家裏嗎?我呼地站了起來。
老婦人走過我身邊,看了我兩眼,動動嘴唇,一聲不吭走了過去。我感到喉嚨裏癢癢的,看著她越走越遠的背影,我試了幾下,終於喊出聲來:“阿姨!”
她回過身,驚訝地望著我。“你在叫我嗎?”
“你看見過一個個子高高的男人嗎?穿一套牛仔衣褲的男人?”
“你是說剛才跟你在一起的那個人嗎?你們走散了?”她關切地走了過來,臉上有隱隱的焦急。
“你看見他朝哪邊走了?”我的身體不由自主地緊縮起來。
“啊呀,你們真的走散了?我就知道會這樣的,你們去過那個小山包吧?你們是外鄉人,不知道,我們是從來不去那個地方的,我們這裏有個花大姐,專門迷惑男人,隻要有男人去了那裏,回來後肯定要迷糊好一陣子。”
“花大姐?”
“是啊,花大姐,她生前在男女作風上出了問題,跳了河,沒想到她死了還要犯錯誤,隻要有男人上山,她就會纏上人家,把人家弄得迷迷糊糊的。”老婦人一邊說,一邊在我麵前比比劃劃做著手勢,我感到後背一陣發涼。
“你現在隻有一個辦法,滿鎮子去找他,邊找邊喊他的名字,還要大聲地喊,用你的陽氣逼走她。”
她的眼珠呈深灰色,瞳孔很小,卻莫名其妙地晶亮,縱橫交錯的皺紋受到吸引似的往眼眶周圍蜂湧過去,看著看著,那雙眼睛突然衝我詭異地閃了兩下,我低呼一聲,拔腿就跑。
“一定要大聲喊他的名字,再遲些他就醒不過來了。”她的聲音不大,卻像一根連綿的蛛絲,長長地粘在我的背上。
又回到我們的住地看了看,他果然沒回來。要不要去喊他的名字?在大街上,當著這麽多人的麵,高聲叫喊一個人的名字,這樣的事情我可做不出來。看看表,已經下午三點多了,要是天黑前還找不回他,我怎麽辦?
東張西望地從東頭走到西頭,又從西頭走到東頭,走完兩個來回後,我又看到了那個老婦人,她拎著兩塊顫巍巍的豆腐。“小姑娘,你怎麽還不喊呀?你這樣悶聲不響地找是沒有用的,你得大聲喊出來。”
其實我不是沒試過,但我的嘴張不開,我的聲音傳不出去,我天生沒有高亢的嗓音。
“來,我幫你一起喊,他叫什麽?”
我告訴了她。
“好。莫老師,莫——老——師。”她抬起頭,伸直脖子,蒼老的聲音在街道上悠揚地響起,每喊一聲,她的後背都會發出一陣震顫,好像胸腔的氣流就要破殼而出似的。她停下來,爆發出一陣劇烈的咳嗽,她彎下腰去,咳得滿臉通紅,想要咳出來的東西還是卡在裏麵。我替她拍拍後背,她漸漸平靜下來,著急地說:“姑娘,你也喊呀,你年輕,氣力足,聲音比我傳得遠,快喊吧。”
“莫老師。”在她的催促下,我不得不喊了一聲。聲音幹幹的,澀澀的,真讓人難為情。
“哎喲,跟貓似的,還不如我呢,大聲點。”
我清了下嗓子,把聲音提高了一點。還是幹,還是澀,甚至有點變調。
“還是不行,這麽細的聲音,連花大姐都要笑話你了,再大聲點,像唱歌那樣,把喉嚨全打開。”
我試了試,聲音真的高了起來。
“還是不行,聲音還是太小了。姑娘,你不著急嗎?我都替你著急呢,人要是真急了,那聲音能傳到十裏之外。我們這裏經常有人在街上大聲吆喝,都是從花大姐那裏搶人的。我告訴你,要是再拖延下去,你的莫老師有可能一輩子都病病歪歪,還不了陽了。來,我們一起喊。”
“莫——老——師!”一高一低兩股聲音擰在一起,像一條粗粗的麻繩,向前甩了過去。路人紛紛回頭,議論,說笑。“又有人丟了。”“花大姐又出來了。”很奇怪,這樣的議論並不像我想象的令人尷尬,反倒還有鼓勵的作用,覺得自己的大嗓門有足夠的理由似的,在大街上奔走呼號也成了一件理直氣壯的事情。
在她的伴奏下,我的聲音越來越高亢,越來越潤滑。我暗暗驚訝,原來自己還能發出這麽高亢的聲音。
“莫老師,莫聰,莫聰老師。”不知何時,我發現那個蒼老的伴奏沒有了,老婦人也沒有了蹤影,她走了,留下我一個人在陌生的街道上大聲呼喊。短暫的停頓之後,我再次放聲狂呼,沒辦法,除非我能一個人度過這個即將到來的黃昏和夜晚,除非我能找到一個讓自己安身的地方。
我漸漸迷戀上了自己的聲音,有好幾次,我在自己的呼喊聲中驀地停頓下來,聽著最後一絲尾音在小鎮上空遊**,我第一次發現了自己的另一麵,原來我也可以像這樣大聲地叫出來。我扯開嗓子,一遍又一遍喊著莫老師三個字,到後來,我已弄不清自己到底是在找他,還是在暮色中傾聽自己的聲音了。
直到太陽西沉,最後一線金色的陽光掠過小鎮,無比留戀地爬上那個小山包的最高處,就像猛地從地底下鑽出來似的,莫老師突然在街道盡頭出現了,他叉開兩腿站在那裏,狡黠而得意地看著我。
連一秒鍾的停頓都沒有,我跳起來,箭一般向他奔過去。他微微蹲下,衝我張開雙臂。
對我來說,真是驚世駭俗,除了懵懂無知的嬰孩時期,這大概是我有生以來第一次撲向一個男人,而這個男人,他真給我麵子,他像迎接寶貝一樣迎接了我。
事後他說,他是故意躲起來的,他一直小心翼翼地跟在我後麵,他想讓我在情急之中做出正確的反應。他說他達到了目的,他看到了全部過程。我像一條狗似的趴在住地門口睡覺,我鼓足勇氣去跟那個老婦人說話,在大街上怯生生地喊他,我的聲音越來越大,我在這個下午慢慢打開自己,躲躲閃閃的麵色終於變得堅定而開朗起來。所有這些,他全都看見了,他說他很高興看到這些,這是他自己都沒有料想到的,對他來說,這個下午,是他送給我的最好最好的禮物,無意中送給我的禮物,他敢說,他這輩子再也送不出比這更好更適合我的禮物了。
他的激動不言而喻,成就感也不言而喻。“相信我,這比我們的英語課更有意義,真的,很多人都可以教你英語,但教你這個,除了我,沒人可以做到。”我什麽也說不出來,隻能傻傻地看著他笑,我還在獨自回味自己的聲音,我沒想到自己的聲音並不難聽。
回家路上,我們在文化宮門口看到一個招聘英語老師的廣告。莫老師站在那裏一動不動。
“我有個好主意,你可以去應聘這個崗位。”
“你想讓我在這裏工作?”
“隻是去試一試,人家還不一定能錄取你呢。”
“那可不一定。”我的自信第一次膨脹起來,心裏很有點瞧不起這個偏僻之地的英語教學水平。我們開玩笑似的來到報名處,已經是最後一天報名了,明天就是麵試的日子。
接下來,我們在街邊餐館裏吃了一頓可口的蛋炒飯,然後回到我們的租住房裏。大床邊,兩個人我看看你,你看看我,一起笑了起來。
莫老師說:“這床很寬,我不會碰著你的。”
我回道:“我也不會讓你碰著”。
當他洗澡的時候,我趕緊上床,拉過被子,閉上眼睛,我可不想看著他上床。也許等他躺下後我會再睜開眼睛,裝出被他吵醒的樣子。
這個澡他洗了很久,他出去之前就說過,他可能會洗很久,他叫我不要等他。我當然會等,我不會在他進來之前睡著的,今晚我想跟他多聊一會,關掉燈,在黑暗中輕輕鬆鬆地聊一會。
事實上,沒過多久我就睡過去了,當我醒來的時候,天已大亮,莫老師推門進來,他端著一隻木托盤,盤裏放著兩碗熱氣騰騰的桂花米酒湯團。我偷偷看了下自己,昨天上床時的衣服絲毫未亂,再看看旁邊的枕頭,他根本沒有進來睡過。
早餐很香,但我無法下咽,又不能流露出來,不能讓他察覺,否則,自尊心會更加無處安放。
“快吃吧,吃完早餐,我們還得去麵試呢。”
我嗯了一下,沒再說話。他好像察覺到了我的心情,伸出手來攬著我。“昨晚睡得好嗎?”我點頭。
“我進來看過,你睡得好沉,我還幫你蓋了被子,你動都沒動一下。”
“是嗎?”
“我已經是要走的人了,我不能打擾你。”他拍拍我的頭,接著說:“你聽懂了嗎?我真的不想打擾你,我也不敢。”
我抬起左腿,在他右腿上砸了一下。這個動作讓我們和解,並且笑了起來。
麵試大廳裏人不是太多,沒多久就輪到我了,起身之前,莫老師突然扳過我的臉,飛快地吻了我一下。那一瞬間,我敢說,等待麵試的人全都呆掉了,一個個呆若木雞地看著我們。“進去吧,我在這裏等你。”他把我朝門裏推了一把,沒等我反應過來,我發現自己已經站在考官們麵前。
七八雙眼睛一起向我射過來,我心裏一慌,隱隱的尿意再次從秘密的地方升騰起來,我暗暗告誡自己,可不能在這個地方丟人,不能到豐盛這樣的小地方來丟人。我握了握拳頭,咬了咬嘴唇,與此同時,我隱約聞到了莫老師留在嘴唇上的味道,類似金銀花牙膏的味道,還有胡茬劃過臉頰的味道,這味道讓我頓時鎮定下來,我提醒自己,最多不過五分鍾,五分鍾一過,我就去洗手間,我有健康的腎,我能忍過去的,我能行的。
麵試出奇的順利,這一點,我從他們越來越興奮的眼睛裏看出來了,我還看到他們交換了一下滿意的眼神,心裏不禁飛揚起來,真想快點結束,快點把這個消息告訴等在門外的莫老師。
“可是,你的報名表上說,你是從長樂坪來的,你為什麽要來豐盛來工作呢?”
“這個﹍﹍豐盛對我來說,意義非同一般。”我繼續用英語回答。
“為什麽?”
“因為,就在昨天,準確地說,是在昨天下午,我在豐盛變成了另一個人。”
我幾乎是跳著衝出考場的。來到街上,莫老師忍著笑,輕聲問我:“方圓,今天真的一點都不想去洗手間嗎?”我猛地想起剛才一掠而過的尿意,原本準備一考完就去洗手間的,可現在,我覺得毫無必要了。
我們並肩坐在豐盛清澈見底的小河邊,成群的小魚遊過來,啃咬我們的腳趾。莫老師望著遠處說:“這樣的日子再也不會有了。”
“真的要去南方?不去真的不行?再也不打算回來了?”
他點頭。
“其實,我相信你跟苗苗沒事,真的。”
他轉過頭來看我,他眼裏有亮晶晶的東西,但不久,它們就暗了下去。“算了,我們今天不談這事。”
停了一會,他補充說:“我決定放下它了,我背了它這麽久,厭倦了,也平靜了。”
他眯著眼睛,細細的魚尾紋向漩渦一樣朝眼睛擠過去,他的頭發耷拉下來,蓋住一邊眉毛,他已經很少用發膠了,他整個人被這件事折磨壞了,像他的發型一樣坍塌下去。既然他已平靜下來,既然他已經能夠坦然麵對自己的結局,告訴他起因又有什麽不可以呢?
“……莫老師,如果我告訴你一件事,你能發誓替我保守秘密嗎?”
“當然,你讓我保密我就替你保密。”
“你真的可以發誓嗎?”
“那你就別告訴我了。”
就這樣,在陌生的豐盛小鎮,在清淩淩的小河邊,我違背了一家人跪在地上發下的誓言,把姐姐的那個秘密告訴了莫老師。
“這是真的嗎?額頭上會有字跡顯示?真的會有這樣的人?”
我不用繼續多說什麽,他從我的眼睛裏可以看出來,我沒有撒謊。
“太離譜了!”他似乎感到了涼意,一把捋下卷起來的袖子。
後來我們再也沒有說話,就那樣靜靜地坐著,一直到太陽下山,河水變涼。
“莫老師!”我將他出遊的神思喚了回來。
“也許,你姐姐倒是個值得同情的人。”
我有點不理解。
“希望她一路平安吧,一個異類生活在人間,注定要吃盡苦頭。我還真有點替她擔心。”
從豐盛回來後,旅遊後遺症像隻黑貓似的,在當天夜裏十一點鍾輕手輕腳爬了過來。一想到從明天起,將再也見不到莫老師,五髒六腑便像被掏空了一樣,疼得讓人直冒涼氣。
難以想象他的新學校,新學生,新講台,對了,他會有新的學生,新的女生,他對她會像對我一樣好,甚至比對我更好……我咬著被頭,這樣的念頭真叫人瘋狂。
要不,我也去南方怎麽樣?他曾經告訴我,他的學校遠離城市,靠近一片熱帶果園,我能不能去果農家打工?
我想象自己在香蕉田裏揮汗如雨,傍晚時分,我洗去汙泥,來到學校,他在門口等我,我們會在那裏繼續沒有完成的學業。我可以帶他去我的小屋,我會租一間小小的農舍,我們在那裏引火燒飯,把各色水果端上餐桌,也許我還可以喂幾隻雞,以增加營養。節假日的早晨,我們乘坐汽車進城,我們去買書,買衣服,買冷飲,買各種我們買得起的生活用品,到了晚上,滿載而歸。我後悔自己沒有早點想起這個主意,否則我可以跟他坐同一列火車過去。不過,不能一同去也沒關係,說不定反而會更好,我想象自己風塵仆仆地趕到他的學校,當他第一眼見到我時,肯定不相信自己的眼睛。想到這裏,我一骨碌坐了起來。
姐姐回來了,我興奮地告訴他我的打算。“你看,我也要踏入社會了。”
她撲上來,呼地掀翻我的行李箱。
“去你的踏入社會,不就是想跟姓莫的私奔嗎?”
“那又怎麽樣?你又不是我媽。”
“我找他去。”姐姐抓起皮包就往外衝,我拚死扯住她,真丟人,她要是當著莫老師的麵把私奔兩個字說出來,我堅決不活了。
這才一五一十告訴她莫老師的計劃,我們的豐盛之行,以及我的突如其來的打算。
“不是說在苗苗那件事徹底搞清楚之前,他哪裏都不會去的嗎?我還以為他真的會堅持到底呢,看來也不像他講的那麽幹淨嘛。”
“不是你想的那樣,人家的想法變了,境界也變了,不想再為那件事浪費時間了。”
我忍了又忍,還是把我泄密的事告訴了她,我不能讓姐姐蒙在鼓裏。
“什麽?”她看著我,明明聽懂了,還是使勁瞪著我,一再地問:“什麽什麽?你說什麽?你給我再說一遍。”
我第一次在她麵前慌亂起來。“我不是有意的,但他實在很可憐,他被這個問題折磨得太慘了,而且他發過誓,他絕對不會說出去的,他對任何人都不會說,真的。”
“發誓?你發過誓沒有?自己的親妹妹都不能信守誓言,還能指望一個仇人來幫我保守秘密?”
“他不是仇人,他還說很替你擔心呢,說是一個異類生活在人間,將來說不定……”
“住口!你居然跟一個外人在背後非議我,你居然為了這麽個道德敗壞的臭男人出賣我,你可真有本事,真有出息。”
她飛起幾腳,把我收拾起來的衣物踢得滿屋都是,然後回到自己的房間。她把房門反鎖了。
坐了一會,我又開始收拾行李,不行,我還是得走,反正已經對不起姐姐了,留在家裏也不會對她有所安慰。
收拾得差不多的時候,姐姐突然拉開門闖了進來。快淩晨一點了,她居然整整齊齊地穿著外出的衣服。
“走吧,我送你去私奔,我有話要跟他講。”
“你別私奔私奔的好不好?你冤枉人家了,他還不知道我要過去呢。”
“這麽說,我妹妹是在單相思?啊!我理解,隻有單相思的人才會不惜一切去討好對方,要是他高興,叫你殺了我你都願意。”
深更半夜,她非要跟我一起去找莫老師。“現在隻有一條路可走,阻止他,讓他留下來跟你結婚,我們變成一家人。”
“為什麽?”姐姐突然如其來的改變,叫人眩暈。
“很簡單,就因為他知道了我的秘密,除了死,他隻有我剛才說的這條路可走,你不是單相思嗎?這不正合你意嗎?你不確定他會不會娶你對吧?你放心,他會的,我會讓他娶你的。”
“去死都嫌遲了,你必須為你的多嘴付出代價,就像他必須為刺探他人秘密的行為付出代價一樣。”
被姐姐生拉硬拽拖到莫老師的租住屋時,莫老師已經睡著了。他全都收拾好了,上午九點的火車票端端正正地放在行李箱上。看到我們,他有點窘迫地穿好長褲,理理頭發。
姐姐板著臉向他說明了他不能走的理由。“你不能在掌握了我的秘密之後一走了之,你應該知道你這樣做對我有多大的威脅,我不想被人掐著脖子過一輩子。”
“你放心好了,我不會說出去的,我就要離開長樂坪了,這裏的一切,所有的不愉快,我會很快把它忘得精光。”
“我怎麽相信你?我連自己的親妹妹都不能相信,別說是你。”
“那你要我怎麽辦?要不你想個辦法給我洗洗腦?”
姐姐突然一把拉住莫老師,兩人進了廚房,還關上了門。大概就一分鍾,最多兩分鍾的樣子,門呼地一下又拉開了,莫老師怒氣衝衝地走了過來。“滾!都給我滾!”
來不及去看姐姐臉上的表情,隻聽見咚地一聲,姐姐跪在地上了。“求你,求你答應我,求你讓我再活幾年,讓我把方圓讀書的事情辦好。這事一辦好,你想去哪就去哪,我決不阻攔。”
“我說了我會保密,就一定會替你保密,在長樂坪替你保密,在外麵一樣替你保密,我隻能把話說到這個地步了。”
姐姐跪在地上不起來。“我求你了莫老師,要不我們來談談條件怎麽樣?”
“條件?嗬,你空口無憑一句話,就把我的生活弄了個底朝天,現在卻來跟我談條件!你能給我什麽條件?是還我尊嚴,還是恢複名譽?你說啊,你能給我什麽?”
“我們可以坐下來好好商量。”
“商量?我為什麽要跟你商量?我不妨教教你,當你要跟人談條件的時候,你應該先問問人家願不願意,這是起碼的禮貌懂嗎?”
“莫老師,我們真的可以商量,難道你不想重新恢複工作,建立一個穩定的家?”
“我知道你能力強,又有特殊的本領,我知道這世界上沒有你辦不成的事,但我告訴你,我不需要,你不要在這裏白費勁了,你看看我的行李,再看看我的火車票,我已經是要走的人了,我求你們趕緊回去,讓我好好睡一覺,我明天還要早起。”
姐姐慢慢收回跪著的腿。“莫老師,你實在要走,就帶著方圓一塊走吧,方圓她願意跟你走的,你可能還不知道,她一直暗戀著你,她正準備等你走後,一個人跑去找你呢。”
我沒想這樣做的,但我控製不了自已,我站在原地沒動,一條腿卻飛了出去,準確地踢在姐姐腰間,她倒在地上,還在說:“必須這樣,我們必須結成聯盟,我們必須站到一個隊伍中來。”
血流得很凶,大滴大滴地掉在地上,像撲撲的雨點。
姐姐隻看了一眼,就像個稻草人似的搖晃了兩下,倒了下來。我想起來了,她從小就不怕見血。
在醫院急診室裏,兩個激動的人終於安靜下來,共用一個點滴架。
姐姐低著頭,長發遮麵。我看見一滴亮晶晶的東西掉落下來。姐姐在哭,眼淚像塑料管子裏流下的藥水,一點一滴,沒有聲音。
莫老師麵朝牆壁,閉著眼睛,一動不動。
“好了,你走吧,是我錯了,我沒有權利要求任何人對我的生活負責,我命中注定不能擁有常規的生活。
沒人說話,姐姐接著說:“但我不為自己說過的話道歉,苗苗的事,我知道你一直不肯承認,也許你有你的道理,但我也有我的道理,我隻能說出自己看到的,我必須說出我看到的。”
姐姐說完這話,自己拔掉針頭,推開急診室的玻璃門走了。我急忙起身,這種時刻,我不能讓她一個人。莫老師喊住了我。
“你跟她說,我不走了,我讓她把我軟禁起來,你問問她,她準備把我軟禁在什麽地方?”
離天明還有最後一個多小時,我和姐姐坐在暖昧不明的房間裏,為一件事爭論著。
“也許你真的看錯了。”
“笑話,我會看錯?我看錯過什麽?我哪一次看錯了?他說沒有你就認為沒有,我說沒看錯你卻表示懷疑,你現在是寧肯相信他,也不肯相信我,我們已經沒什麽可說的了。”
“如果他在撒謊,公安局搞刑偵的人難道還識破不了?何況他已經被開除了,名聲也徹底完了,苗苗也死了,還有什麽必要撒謊呢?”
“你傻呀,正因為死無對證,他才決定頑抗到底,公安局的人才拿他沒辦法,你也才會相信他而不相信我。他這一輩子都會咬定他是冤枉的,這是他的計策,正好,你又把我的秘密告訴了他,他肯定會把這事拿去亂講,他肯定想借此洗刷他自己。”
“我覺得他不是那種人,他在我麵前發過誓,絕對不說出去的。”
“行了,別在我麵前提這兩個字,我惡心。”
姐姐不大回家了,常常一連幾天不見她的人影,偶爾碰到她,問她,馬上被她搶白一頓。“還好意思問我?在你的莫老師出賣我之前,不爭分奪秒行嗎?”她說她急著做完三件事:把我送進翻譯學院,通過考試跨入公務員行列,當上市長助理夫人。她幾乎沒怎麽在家裏睡過覺了,打她電話,她的聲音聽起來遙遠而模糊,好像她已經到了另一個國度。
我終於忍不住跑到內招來找姐姐了。說實話,我不喜歡那個房間,它不像家,倒像一個秘密洞穴,中間是又長又暗的走廊,大白天的,如果不開燈,鑰匙掉在地上都看不見。姐姐的房間在走廊的盡頭,盡管走道裏十分黑暗,房間裏的光線倒是不錯。
“你是怎麽弄到手的?這要是被發現了,可是犯法的事情啊。”
“我早就說過,我有別人沒有的優勢。”
“可是……可是,你就不擔心人家用假的卷子來糊弄你?一般來講,試卷不會這麽早就泄露出來的。”
“你太小看我的眼睛了,你放心吧,隻要莫老師沒有做錯,我的成績就差不了。”
“他知道嗎?”
“當然不能讓他知道,你不會把這個也告訴他吧?”
正說著,外麵隱隱約約響起一陣開鎖的聲音,我嚇了一跳,原來是隔壁房間的人回來了,這房間真是太不隔音了。姐姐凝神聽了一會,對我說:“你走吧,我們回家再聊,這裏不安全,不要讓人把我們的秘密竊聽去了。”
第二天晚上,我打電話給姐姐,想問問她考試的情況,可我找不到她人。
這以後的三天裏,我都沒法跟姐姐聯係,有人在她辦公室替她接電話,但那人對她的去向一問三不知。
一直到第四天,天還沒亮,我猛地發現姐姐就坐在我的床邊,她看上去一夜沒睡,臉上硬得像塊鐵板。
“考得怎麽樣?找你好幾天了,就想知道這個。”
“知道嗎?那卷子是假的,那老家夥耍了我,事後我去質問他,他根本就不承認,還說這事怪不了他,是人家臨時啟用了B卷,他也沒有辦法。我知道是他耍了我,而且耍得我無話可說,可關鍵是,當初我從他那裏拿卷子的時候,我是真真切切從他額頭上看到了,那份卷子的確就是今年的考試試卷啊。”
“是你的眼睛騙了你?還是那家夥騙了你的眼睛?”話音剛落,我猛地明白過來,我說所的兩種可能其實是一回事。
姐姐無力地衝我揮了揮手。“走吧走吧,刷牙去,洗臉去,別像個瘋子似的坐在我麵前,我就知道你什麽也幫不了我,沒有一個人可以幫我。”
洗漱完畢,我重新來到姐姐身邊。“姐,不當公務員也沒關係,你在接待辦不是幹得挺好嗎?公務員有什麽了不起的,做一個可憐巴巴的應聲蟲,還不如你在接待辦呼風喚雨當主任呢。”這是我在洗漱過程中突然想到的安慰之詞。
姐姐什麽也沒說,輕蔑地看了我一眼,讓我對自己好不容易才找到的安慰之詞慚愧起來。
噩運一旦開了頭,就很難止住腳步。一個多月後,另一個出乎意料的打擊讓姐姐差點崩潰,她的市長助理夫人夢破了。
其實我早有預感,雖然我不像姐姐那樣,可以一眼看透人的內心,但我還是感覺到,世上不可能真的有天上掉餡餅的事情。早在姐姐兩眼亮晶晶地向我描繪那個人如何優秀、如何正要同妻子分道揚鑣的時候,我就覺得,有可能是突如其來的愛情讓她變得弱智了,變得不會分析了,我曾在電視裏聽到過這樣一段話:當一個已婚男人打一個女人主意的時候,不是向她傾訴自己的婚姻多麽不幸,就是告訴她自己正在離婚,甚至幹脆就不承認自己結過婚。我記得我當時就提醒過她:
“你放心好了,我留意觀察過,他說出來的話跟他腦門兒上顯示出來的東西基本是一致的,他是我見到的最為誠實的一個。他真的非常優秀,我很少見到這麽優秀的人,又有前途,又誠實,又英俊,馬上又是單身,我真是太幸運了。”那天姐姐就像服了興奮劑似的,滔滔不絕地對我講她的白馬王子。她講他多麽有口才,在會上發表講話從來不帶稿子,而且思想縝密,有條有理,極富文采,他說話做事的方式方法多麽獨到,簡直是一門藝術,總之,他手段高明卻大智若愚,內心細膩卻隨和爽氣,他的一切都讓姐姐佩服得五體投地。我被這場讚美的滔天洪水衝得東倒西歪,差點溺亡,看看時間不早了,便催姐姐趕快洗澡,洗完澡躺到**再聊,沒想到她蹭地一下從椅子上彈了起來。“幾點了?”我告訴她快十二點了,她趕緊穿鞋。“完了完了,他已經在等我了,通常我們都是約好這個時候見麵,早一點的時候他要在外麵活動,隻有這個時候,才不會有人打擾他,所以他把這段時間都慷慨地留給了我。”
“就是說,你們隻在後半夜見麵,你們的關係幾乎不見天日?”
姐姐一愣。“你這叫什麽話?總要以工作為重嘛,一個男人沒有事業,眼裏隻有女人,那樣的人我還不要呢。”
就算不見天日,畢竟也是愛情,姐姐被滋養得如花似玉。有些時候,她也會在白天遇見他,他們假惺惺地握手,致意,他稱呼她小方,她則尊稱他的官銜,他們保持熱情而有分寸的距離,好像才剛剛認識一般,而一到深夜,不是他穿著拖鞋潛進她的房間,就是她踮著腳尖摸到他的床前,正如姐姐所說的,特工一般的戀愛生活讓他們興奮不已。因為不敢開燈,即使窗簾拉得緊緊的也不敢開燈,他們隻能在黑暗中上演**,黑暗將他們的快樂放大了無數倍,被放大的快樂卻不能喊出來,姐姐說:“為了不讓我叫出聲來,他有時會在我嘴上貼一塊膠布。”我聽得心驚肉跳。他們連**也從不丟在垃圾筐裏,因為內招的服務員會定時來收集垃圾,他們擔心那個女工會打開垃圾袋查看究竟,就算她沒有這個興趣,難保她不會被人收買,不會成為別人的工具。政壇就是這樣,長期浸**在那裏麵的人,每個人都有特工般的嗅覺。所以每次都由姐姐小心翼翼地將**收起來,裝進口袋,第二天神不知鬼不覺地丟到很遠的一個公廁裏。
黑暗中的歡樂轉眼即逝,就像一場不真實的夢,隨著早晨的來臨,在窗簾拉開的一刹那,一切都結束了。
那個人的老婆要來探親了。
他的解釋是,他老婆決定不出國了,所以這個婚也就不離了。他這樣跟姐姐說:一年當中,我有十一個月在陪你,給人家一個月時間你也不願意嗎?別太貪心了,別太霸道了,小壞蛋!
“天哪,我又看錯了,我的眼睛到底是怎麽啦?”
的確,姐姐最近連連失利,先是公務員的考卷,現在是市長助理的愛情。如果說前一個打擊她勉強能夠承受,後一個打擊的確有點防不勝防。
我安慰她:“也許你的眼睛沒問題,而是事情本身出了問題。”
“就算是事情本身出了問題,我為什麽沒有看出來呢?說到底還是眼睛出了問題嘛。”她又想哭又想冷靜下來分析問題,她的表情因此混亂不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