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六章

傳說越盛,姐姐就越是擔心。“我怕我在接待辦幹不了多久了,你不覺得我的風頭超過了主任嗎?他已經在背地裏罵我了,因為我最近連續幾次得了表揚,他卻沒有,心裏就不平衡,罵我是小人得誌,譏笑我根本不是在搞接待工作,而是在賣弄女色,去他媽的,人家願意多看我幾眼,那也是我的錯嗎?幸虧我沒有塗脂抹粉,幸虧我在他麵前一直都是夾著尾巴做人。”

可我卻認為,那個總是衣冠楚楚的接待辦主任對姐姐真不錯,接待辦沒有自己的職工宿舍,機關工作人員的宿舍由政府行政部門統一管理,行政部門的人可沒領略過姐姐的特殊貢獻,在他們眼裏,姐姐不過是個剛剛招進來的小青年,根本就沒有資格分到職工宿舍,接待辦主任竟利用自己的私人關係,在政府設立的內部招待所替她弄了一間僻靜角落裏的房子,雖然不大,但條件不錯,衛生間什麽的一應俱全,窗外假山噴泉,綠樹環繞,還有清潔工定時過來打掃,這樣的房間,本來是留給領導幹部過度用的,新調來的領導幹部,家眷一時過不來,住房也還沒裝修好,就先安排在內部招待所過度,也就是說,姐姐享受了領導幹部才有的待遇。可姐姐卻說我隻顧觀察表麵現象。“你以為他這是真心為我好嗎?他這是在討好領導,因為新陽光那件事,領導當場表揚了我,所以他就想做給領導看看,他不是在對我好,而是在拍領導的馬屁。”

“你怎麽知道他這樣做,不是對你好而是在討好領導呢?為什麽總是把事情往陰暗的方麵去想呢?”

姐姐不屑地看了我一眼。“你當然不知道,因為你是個沒有眼睛的人,因為你根本就是個瞎子。”

事實上姐姐很少去住那間房子,除非是加班時間太長,夜太深,不方便回家,才去住個一夜兩夜的。但姐姐卻認為理所當然。“空在那裏也無所謂,我需要它證明我的地位。”

姐姐在接待辦的地位越來越穩固了,但她又有了新的不滿足,接待辦一部分人是從政府機關派過來的,保留了公務員編製,拿的也是公務員工資。姐姐注意到,公務員工資比一般事業單位工作人員的工資要高得多,福利也好得多,就想,我為什麽不能是公務員呢?“難道我應該永遠跟他們保持這種差距嗎?”姐姐不甘心地問自己。她很快就打聽到,晉升公務員是需要考試的。

過了一段時間,姐姐拿來一份考卷,放在我麵前。“哎,你們莫老師不是很有學問嗎?讓他幫我做做這份卷子,我可沒時間去做這些小事。注意,千萬要保密,別讓任何人看到這份考卷。”

她知道莫老師會幫她這個忙,因為在這之前,她也幫過莫老師忙。他們倆能互相幫忙,這是我無論如何也沒想到的。

莫老師的“希望英語學校”賺錢太慢了,學費低廉,周期又長,房租又高,莫老師說他等於在做公益活動,在做英語普及工作。他說這樣下去是不行的,因為他除了養活自己,還要按時付給兒子生活費,兒子的生活遲付一天,在財政局工作的前愛人就會跑到學校來扯皮。“拿錢來,別想賴帳,別以為離婚就能離掉責任。”有兩次,他拿不出錢來,她就站在教室門口不走,結果,學生們走了大半,留下來的學生開始替他湊錢,好不容易湊足了,她一把奪過那些錢,看都沒看他一眼就走了。當然,我也是那留下來的學生當中的一個。

還是姐姐提醒了他。姐姐是通過我提醒他的。“我要是他,我就開個書店,專門對付各種考試的書店,像他這種人,也隻能開開書店,雖然賺不了太多,糊口是沒有問題的。”當然,我把這話傳給了莫老師,沒想到他還真采納了這條建議。

書店勉勉強強開起來了,但一直半死不活。姐姐說:“沒想到他這麽沒用。”然後,她就開始插手他的事。

姐姐一出手,就扭轉了書店的命運,她先到長樂坪最好的飯店訂了一桌,再派司機把附近幾所學校的校長和老師接了過來,又把莫老師和我也叫了過去,姐姐拿出接待貴賓的架勢,訓練有素地將他們殷情招待了一番,酒席還沒結束,那些人就一口答應下來,既然在哪裏買書都是一樣掏錢,以後他們不妨就指定莫老師的書店為他們學校的定點書店,教科書,所有的輔導書和參考書,以及習題之類,全都到莫老師的書店來買。姐姐說:“我們保證千方百計搞好服務,既不讓大家為今天的決定丟臉,也不讓大家吃虧。”姐姐說著就掏出了一大把紅包,一人一個強行發到每個人的手中。這讓我和莫老師瞠目結舌,這是我們想都沒想過的細節。姐姐用眼神製止了莫老師想要做什麽的企圖,莫老師隻好乖乖地坐著不動。我注意到,一直到席終人散,他的眼睛都沒有離開過姐姐,那是一種我從來沒有見過的眼神,而姐姐,她自始至終不朝我和莫老師的方向看。

客人們終於盡興而去,莫老師趕緊掏錢,他怎麽好意思讓姐姐既幫他拉關係又替他掏腰包呢?可姐姐攔住了他,她不要他的錢。

“如果說以前我無意中傷害過你,現在我們兩清了,我並不是認錯,我還是那個態度,我沒有錯,但我對你後來的遭遇心存歉疚,那是我沒有料到的。”

姐姐說完,就去服務台結了帳,揚長而去。

可以想象,莫老師做那份卷子有多認真,隻用了兩個晚上,他就把它做好了。至少可以打九十分。他很肯定地說。

姐姐說我過著書蟲的生活,但我樂在其中。

借助一本英漢大詞典,我一段一段結識了那本書,以及書裏的動物。我慢慢喜歡上了書裏的這些動物,的確,它們比人類生活得更加艱難,但它們比人類簡單有趣,而且它們各有各的特殊本領,它們憑著這本領在大自然生存,互相之間並不嫉恨。從這點來說,人和動物是很不一樣的。

沒想到我還可以幫姐姐一點小忙,有時她帶回一些短小的接待致詞,讓我給她翻譯成英文。這兩年,因為長樂坪某個項目成了世界銀行的支持對象,政府開始接待外賓了。我不相信姐姐不會這個,她上過大學,這點英文自然不在話下,她隻是太忙了,自從去了接待辦,她每天早出晚歸,隨身小包裏總是裝著毛巾牙刷和內衣,因為她不能確定自己當天晚上能否睡覺,睡在哪裏,她像一名精神抖擻的野戰軍,時時刻刻走在行軍的路上。

有一天,她讓我把那段英文讀一遍給她聽,我讀了,她靜靜地聽著,片刻,她讓我再讀一遍,我又讀了。她把紙片拿過去,不出聲地看了一遍,突然小聲向我問起一個單詞的發音,我告訴了她,她機械地讀了幾遍,不好意思地說:“英語就像樂器,三天不練就生疏了。”

我隨口說:“以後我們在家裏用英語對話吧,你工作上有這個需要,我也需要一個練習口語的環境”

她怪怪地看了我一眼。“還是找你同學練習去吧,我可沒時間陪你。”

可她有時間做頭發,她的頭發光滑烏亮,一絲不亂,看上去平淡無奇,實際上那是每天晚上下大功夫打理出來的,她的手也保養得很好,她往手上塗一種東西,用保鮮膜敷一個小時,再搽上一種東西,然後戴著手套睡覺。她說衣服可以穿得暗一點,妝可以化得淡一點,但雙手一定要纖巧精致。她的工作性質決定她必須經常握手,在別人的目光逼視下用餐,跟人揮別,傳遞東西,她的手成天處在挑剔的目光之下。“可以說,我的手就是我的工具,我的名片。”

可我覺得姐姐並不喜歡跟人握手,她回到家裏第一件事就是去洗手,一遍一遍地衝。我提醒她,已經很幹淨了,再洗下去皮就要破了。她厭惡地說:“真不知那些人是怎麽回事,一雙手不是汗津津的,就是粘乎乎的。”我說:“你可以不跟他們握手嘛,幹嘛一見人就迫不及待地把手伸出去。”我在電視上見識過她的接待工作,隻見她緊跑兩步,向前傾著身體,日本女人似的把手伸向一位大腦袋粗脖子的官員,當然,她不是主角,鏡頭很快就罩在大腦袋臉上不動了,他才是主角,他眼睛向下掃了姐姐一眼,微笑著上了恭候多時的小汽車。

“我看你什麽都不懂!”姐姐疲憊地坐下來,讓我給她倒杯水,順便給她削個水果。她越來越喜歡指使我了。“為什麽你越來越蠢?”她接過水杯,喝了一口,滿臉不屑地望著我。

我一點都不慚愧,在姐姐麵前,很少有人不露蠢相。

“你不能再跟那個姓莫的在一起混了,他本來就是個蠢蛋,他會把你也帶蠢的。”

“別忘了他曾經是你老師。”

“老師就沒有蠢蛋?多呢,教齡越長,變成蠢蛋的可能性越大。”

她又開始打量自己的雙手,她的手很好看,手指又細又長,手掌卻又薄又小,當她撒開五指時,我擔心她的手指會從手掌上掉下來。

一天中午,姐姐火急火燎地把我從學校叫回來,交給我一張歡迎詞,讓我在一點鍾以前將它翻譯成英文,看看時間,隻有半個多小時了,我說你自己翻譯一下還快些,何苦為這點事跑一趟呢?

“我沒時間。”她說完一頭鑽進了衛生間。她大概又去打理她的頭發去了。

歡迎詞很簡單,不具任何專業性。剛剛翻譯完,姐姐就出來了,她看了一會,要求我像以往一樣,給她朗讀一遍。我不願意了,下午歸我給那幾個初級學員上課,這是莫老師新近分配給我的任務。我已經正式成為莫老師的教學助理。

姐姐臉上閃過一絲焦急,甚至還有恐懼,但她馬上把臉一板。“我的事不做完,你休想出這個門。”可能我的臉色也跟著變了,她馬上換了種語氣。“就一小會兒,三分鍾,也許隻要兩分鍾,求你了還不行嗎?”

我真是不理解,為什麽非要我讀一遍給她聽呢?難道她對自己的朗讀不自信?難道她的英文還不如我?天哪,她正看著我呢,幸虧我還延用著母親在世時的長留海披肩發。

也許是想開個玩笑,也許是一不小心的誤讀,總之,我並不是成心要試探她,我將精神(sprit)這個單詞錯讀成了春天(spring),很明顯的錯誤,我瞟了一眼姐姐,她渾然不覺。讀完了,我將稿紙交給她,她主動要求讀一遍給我聽,結果,她跟我剛才一樣,把精神讀成了春天!

“姐!”

我叫停了她,卻不知該如何開口。

無論如何,不能讓姐姐在工作中出醜,不能讓她到外麵去出洋相。我隻好直截了當地告訴了她。她的臉迅速紅了。

姐姐紅臉,難受的卻是我。“沒事的,誤讀這種事常常發生,就算讀錯了也沒人聽得出來,也許那些人並不在專心聽你致歡迎詞。”

“方圓,其實,我根本沒上什麽大學,那張文憑是我買來的。”她說完這句話,臉頓時由紅轉白,直至蒼白無血。“以後再告訴你吧,現在沒時間了。”

下午給初級班的課我請假了,我本來沒準備請假的,可當我快要走到工人文化宮門口時,被一陣突如其來的悲哀擊倒。這個下午,我沒辦法把姐姐的形象撂到一邊,去幹自己的事情,我沒辦法不去想姐姐,就是說,整整四年,姐姐並不是在大學校園裏度過的,她的生活可能並不像一個學生那麽簡單,毫無疑問,她用一本大紅的畢業證書作為瓶蓋,密封了她的四年流浪生活,整整四年,一千多個日日夜夜,她一定吃盡了苦頭,可她為什麽不肯透露半分呢?

我來到火葬場,我想和母親談談心。我聽說在鬼的世界裏是沒有遠近之分的,不管多遠,隻須一陣風,鬼就能從這個地方到達她想去的另一個地方,如果真是這樣,我希望母親能去南邊看看,回來告訴我姐姐那四年到底在幹些什麽?我不是對她的秘密好奇,我是對她的經曆好奇,我想了解她的苦難,我想安慰她,而不是像現在這樣,對她的痛苦不問不聞,對她的傷痕視若無睹。

母親在照片上微微側麵,看了一會,我發覺她的表情像一個禁聲的提醒,似乎有人在她的另一側睡覺,而她正在守護她。

也許今晚,也許其他什麽時候,姐姐會告訴我她在外四年的經曆。可是,如果那四年是一個大瘡疤,而且正在愈合,我有沒有必要讓姐姐再去掀開它呢?如果我不用一個見鬼的英語單詞的發音去揭穿她,她會把那四年密封一輩子嗎?

等到很晚,姐姐都沒有回來,她還從來沒有這麽晚回來過。我有點緊張,難道她也在為應不應該揭開那四年的真相而猶豫?

她終於回來的時候,我已經趴在餐桌邊睡著了。

已是淩晨兩點多,她卻精神抖擻,雙眼發亮。“你還沒睡?”她的聲音也透著莫名的興奮。

看來她一點心理負擔都沒有,而我卻為之煎熬了一個下午,以及整個晚上。

她問我為什麽不睡,不等我回答,便向我展示她今天的收獲。她說她今天被某部門特邀,去接待一群生意人,除了紅包以外,另外得到一個小禮品,她打開一個小盒子,取出一條鉑金項鏈,以及一副同樣質地的耳環。她要把項鏈送給我,耳環她自己留著,她說小姑娘不要戴耳環,會顯得老氣。她忘了她大我不到兩歲,可她卻稱我是小姑娘。

我把項鏈繃在手指上旋轉,轉了很久,很突然地問她:“能不能跟我講講你在外麵的日子?”

“什麽外麵?噢,你是說我離家出走的那幾年吧,其實也沒什麽好說的,我隻能告訴你,我在外麵吃過苦。”她望著我,輕輕啜飲了一口水,接著說:“也享過福。”

“那個畢業證……真的是買的?”

“是啊,好多人都買,我為什麽不能買?我需要它,而且我並不用它幹壞事。事實證明我的決定是英明的,沒有那一紙文憑,我就不能進接待辦,而我在接待辦立下的汗馬功勞也是有目共睹的,所以你看,我的假文憑於公於私都很有貢獻,比那些真文憑還管用,還有價值。”

我所有的忐忑不安都在她的一番辯解麵前崩潰了。

她到她的臥室去了,不一會,就聽到她放水的聲音,這個夜晚,她不會再出來了,即使出來,也是披著睡袍,一副心不在焉的樣子。很奇怪,她一穿上睡袍,表情就變了,就不是白天那個人了。

晉升公務員的計劃還沒有結果,姐姐又開始向另一個目標發動了進攻。

那天深夜,姐姐挾帶著一股掩飾不住的興奮,把我從睡夢中揪了出來。

“快,讓莫老師幫我準備一份競職演說,我要競選接待辦副主任。”

這是個突然而至的機會,那段時間裏,崗位競聘風行一時,各行各業都在一窩蜂地大搞崗位競聘,接待辦也不甘落後,他們決定通過競聘,增選一名副主任。

我說:“你不是正準備報考公務員嗎?”

“誰說一次隻能抓一隻鴨子?”她隨手拿起我放在床頭的鏡子,抽掉發簮,抖開自己的長發。

我提醒她。“這樣一來,你會再次成為那些人嫉妒的對象。”姐姐是接待辦資曆最淺的員工,一個初初入行的毛丫頭,現在卻名聲在外,到處出風頭,本來就惹人嫉恨,現在還要競聘副主任,那些人難道不想撲上來掐斷她的脖子?

“你不懂,等我當上了副主任,那些人想嫉妒我也不敢嫉妒了,她們現在之所以嫉妒我,說到底就是想欺負我,所以我唯一的辦法就是當上副主任,高出她們,哪怕隻是一毫米,她們也會無話可說。”

除此之外,姐姐更迷戀副主任的另一些東西,比如可以在賓館飯店簽字,可以有自由支配的車輛,可以擁有自己的辦公室和電話,還可以有名片,名片上印著堂堂正正的頭銜,每天往外發送。何況還有人爭先恐後地湊上來,忠心耿耿地當自己的小聽差!

姐姐若有所思地說:“也許還得去找個堅實的靠山,在這裏麵混,沒有靠山可不行。”

我裝出一副內行的樣子說:“上次接待北京首長的時候,那個副市長不是表揚過你嗎?不會有比副市長更好的靠山了。”我一直想跟她搭上話,想盡量表現出跟她還有共同語言的樣子。我相信這個主意是無可挑剔的。

“你的腦瓜子總是不夠用!”她對我的看法再次流露出鄙夷的神情。“上次的活動是他的主策劃,他立了功,幹部一立功,就要被提拔,所以他馬上就要調走了,當不了我的靠山了。不過不要緊,鐵打的衙門流水的官,總會有屬於我的機會的。”

接待辦的崗位競聘正式開始了。姐姐果然在四個競選人中脫穎而出,正式被任命為接待辦副主任。後來,有人慢慢透出風聲來,姐姐在競選中本來是處於劣勢的,但進行到一半,會場上突然出現了一個關鍵人物,他就是傳說中可能會調走的副市長,在那次重大接待活動中表揚過姐姐的副市長,不知何故,他突然對接待辦的改革舉措十分感興趣,竟從百忙當中抽出時間來到競選現場,他一出現,姐姐的投票情況頓時發生了不可思議的變化,在第一輪投票中,姐姐的票數屈居第三,第二輪投票時,姐姐的得票數還是穩在第三,連姐姐自己都以為無望了,可在最後一輪表決中,姐姐突然莫名其妙地得了個全票。人們注意到,競選結束時,副市長特地走上前去,久久握住姐姐的手,祝賀她競選成功,並預祝她為長樂坪的接待事業做出更大的貢獻。

從那天起,整個接待辦,甚至整個機關大院,再也沒有人扯著嗓子叫她方兵,叫她小方了,取而代之的是一聲聲不折不扣的方主任,他們連那個副字也給她省略掉了。

姐姐提議小小地慶祝一下。“我們應該喝點酒,鬧一鬧,去去以前的晦氣。”

我們不去外麵的餐館,而是把酒菜叫到家裏來。“外麵不能喝醉,也不能說酒話,在家裏就不同了。”她提醒我,她是個沒有酒德的人,她喝了酒可能會發發酒瘋,她讓我最好有個心理準備。

不用說,她在四年的流浪途中學會了喝酒,嚐到了喝酒的樂趣,她開始興致勃勃地張羅慶功宴,打電話訂酒菜,和我一起外出買水果,買各種我們愛吃的零食,趁我不注意,她往購物筐裏扔進了一包煙。

慶功宴在傍晚開始,姐姐關上窗戶,拉上窗簾。我提出擺上父母的碗筷,她搖搖頭。“別來那些虛的,我隻是想讓我們自己快活一下。”她打開酒瓶,紅色的酒液衝進酒杯,轉瞬間平靜下來。

“這個世界上,我們是兩個幸存者,我們應該先為自己仍然活著幹一杯。”

這個提議我接受,所以我喝了。這是我第一次喝酒,第一口差點吐了出來,姐姐斜了我一眼,說:“再喝一口。”我輕輕抿了第二口。

“喝下第三口,你就會愛上它。”姐姐點上一支煙,十分熟練地吐出一個煙圈,我看得呆了過去,她抽煙的樣子好看極了,就像漂亮的手跟漂亮的手套一樣吻合,絲毫不覺得做作可惡。

姐姐很快就進入獨自飲酒作樂的狀態,她站起身來,取下發簪,搖搖腦袋,滿頭青絲披散下來,從後麵看,煙霧仿佛來自發叢。她不要酒菜,從長樂坪最好的酒樓叫來的菜肴她看都不看一眼,她一手夾著香煙,一手端著酒杯。“這樣的時刻真是難得啊。”她有點陶醉地說。

我慢慢習慣了葡萄酒的味道,可我並不喜歡它,我勉強啜飲著,以此陪伴著獨自抽煙的姐姐。

“其實,我這樣的人就該打進主流,別以為那裏真有什麽了不起,在我的眼裏,一切都是透明的,一切都簡單得如同小學一年級的算術,我隻要一睜眼,什麽都看在眼裏,根本用不著絞盡腦汁揣摩來揣摩去。當官是幹什麽的?當官就是琢磨人的,恰好我在這方麵有得天獨厚的優勢,你說,我不當官還能幹什麽?”

“可你別忘了這不公平,要是有人知道了你的特殊本領,你馬上就會沒有立錐之地。”我再次提醒她別忘了保密。

“沒有不公平,造物主設計出來的一切都是公平的,老虎那麽厲害,可它隻能呆在森林裏,人比老虎更厲害,但人一進森林就膽戰心驚,我是比別人多一點方便,但我不是為我自己而活的,我必須對你的一生負責,我必須同時活出兩種人生來。”

她接著告訴我一個消息,我的翻譯學院一事快有眉目了,我很快就可以到翻譯學院讀書去了。“現在去讀大學正合適,早了不行,遲了也不行。”

我問她為什麽。她解釋道:“早一點的話,我還沒有能力幫你聯係學校,你也沒錢付學費,現在正好,我也幫得上你了,莫老師也幫得上你了。書店生意還不錯吧?我不能白白地幫他,他現在供一個大學生應該綽綽有餘了吧?”

“憑什麽要他供我?我自己有手,我可以勤工儉學。”

“算了,我一看就知道,你愛上他了,但我並不反對,在你這個年紀,偏偏你又是這種處境,這是很正常的,但這隻是暫時的,隻是個過度,你相信我,你們根本不可能。”

“瞎說。”我本應該跳起來予以反駁甚至厲聲斥責的,但我卻隻含含糊糊喊出了這兩個字。

“就算不提這回事,我幫過他,他也應該回過頭來幫幫你,這才符合遊戲規則。別提什麽勤工儉學了,好好給我專心讀書,說不定你還真是塊讀書的料。到了大學,人要變得聰明一點,眼界要寬一點,要學會慧眼識人,要多替自己的將來想一想。”

“我看你已經喝醉了。”

“醉?沒有比現在更清醒的時刻了,你的路子就是這樣,讀完大學,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去工作,成家,徹底離開長樂坪這個鬼地方,你在這裏是沒法呆下去的,先不說別的,你自己心裏就有陰影。”

我不知道這路子是否適合我,我隻知道,莫老師已經替我安排了另外的路,我們班每個學生都有各自不同的路,都是他替我們安排的。

姐姐果然喝得酩酊大醉。開始她還能端著杯子說話,大聲嚷嚷著,後來漸漸不嚷了,她歪倒在椅子上,深深淺淺地喝了一會,嚶嚶地哭了起來,我去安撫她,她一掌推開了我。我坐在她的對麵打量她,她的眼睛是閉著的,眼淚泡濕了她的臉,這使她看上去別有一番驚人的美麗。正當我以為她睡著了,沒想到她又將杯子舉到了嘴邊,杯子是空的,她就去咬杯口,玻璃在她嘴裏發出尖利刺耳的聲音,我擔心她會咬破玻璃,並且吃下去,就去奪她的杯子,可她抬手就是一巴掌,響亮地抽在我臉上。

“滾開!討厭!本姑娘今天休息,天王老子也別想。”

為防止她再吃玻璃,我想方設法將她手上的杯子換成了塑料的。“倒酒!”她突然大聲嚷道:“給我倒酒!”我隻好給她倒上。她閉著眼睛不耐煩地揮揮手,我趁機走了。我希望隻剩她一個人時,她能慢慢安靜下來。

我卻無法入睡。

不用問,姐姐在外麵過了含混不清的生活,男人,夜生活,飲酒作樂,也許比這更糟,隻會比這更糟,在泥汙中認識了一些肮髒的世故,再加上她天生的慧眼,她整個人成了肮髒與智慧的組合,這樣的組合也許很有力量,說不定她將來真的能夠所向披靡,真的能把長樂坪踩在腳下,但這樣好不好呢?我無法回答。

莫老師建議我去一個著名的涉外旅遊公司應試,連怎麽報名都替我打聽清楚了。我覺得這事很渺茫。姐姐的態度不屑而古怪。“有可能吧,就看你的莫老師有沒有這本事了,你看不出來嗎?他是在利用你,他想讓你給他帶來生源。從這點來看,我估計他會盡全力。”

四個小時後,我們到達了目的地,又花了一個多小時,才找到那個麵試大廳。

裏麵已經密密麻麻坐了許多人,我們一進去,那些人的目光就刷地一下射了過來,就像某種硬物劈頭蓋臉砸過來一樣,我的腦袋嗡地一陣轟鳴。莫老師指指一個地方。“我們先去坐坐。”他的聲音聽起來很遙遠,我揪著那聲音的尾巴,勉強跟在他後麵。我感到雙腿仿佛踩在棉花上。

坐在我旁邊的一個考生跟我說:“聽說他們這次錄取的比例很小,幾乎是五百分之一。”

我木然地點點頭。

“我一點把握也沒有,過來試一試而已,你英語過了幾級?”

我慌亂地看了她一眼,我發現我對她的問題一無所知。

“她沒有考過級,她的英語是自學的。”莫老師替我答道,然後湊近我的耳邊說:“你要開口說話,跟人交流,一來探知別人的底細,二來緩解緊張情緒。”

我費力地咽了口唾沫,看看旁邊的考生,還是說不出話來。

一些人在嚶嚶低語。“去年的雅思你考過沒有?我差一點就過了。”“我考過托福,但沒去成,家裏沒錢,隻好出來工作。”“我的口語應該沒問題,我曾經在電視台主持過一檔英語節目。”

我相信莫老師也聽見這些議論了,他開始鼓勵我。“你有你的優勢,你做過那麽多翻譯,你的詞匯量是我們學校最大的。”他說這話時,眼睛飛快地從我臉上飄了出去。

我一忽兒感到燥熱,一忽兒又感到手腳冰涼。

一陣**,坐著的人突然都站了起來,麵試開始了,戴著工作牌的人叫出一個號碼,一個考生應聲走了進去。大約十分鍾過後,那個考生滿臉通紅吐著舌頭走了出來。又一個考生被叫了進去。

我看看自己的號碼,再有兩個人,就該輪到我了。有東西爬過我的臉頰,伸手一摸,竟是汗珠。

莫老師遞給我手絹,輕聲說:“別緊張,我心裏有數,要不我也不會大老遠帶你過來,你就當是我們倆在上英語課。”

我點頭,汗珠還是一個勁地往下淌。

站在我前麵的人進去了。我突然感到一陣尿急,怎麽回事?在進大廳之前,我明明去過衛生間的呀,不由得想起前兩次劣跡,現在的感覺與當時何其相似。我急著去衛生間,莫老師卻一把拉住我。“好了,下一個就是你了,來,笑一笑。”

“不。”尿意更急,我開始發抖。

“別緊張。”

“我想……我要……”很多人盯著我,我說不出口,隻能咬著嘴唇,試圖撥開人群往外擠。

“方圓!”莫老師大喊一聲,與此同時,通往考場的門開了,有人在那裏大聲叫起了我的號碼。

說時遲那時快,一股熱流在那裏噴射而出,我感到我的肉體正在訇然崩潰。我情願此刻我已經死了,情願我正走在去地獄的路上,情願我正在被人千刀萬剮﹍﹍隻要我不是站在這裏,不是站在眾目睽睽之下。老天!我居然當著那麽多人尿褲子了,我又尿褲子了,我清清楚楚聽見水珠滴落到地上的聲音,也聞到了那股漸漸彌漫開來的熱乎乎的味道。**聲像一鍋煮沸的水,越來越響,越來越寬闊。與此同時,我的號碼像旗幟一樣,再次高高飄浮在喧嘩之上。

等我終於平靜下來時,我們已經坐在長途汽車站裏,我穿著新褲子,是莫老師買來的。我依稀記得這中間我們一直在跑,他拉著我,先是跑進了商場,然後跑進了商場的洗手間,再然後跑進了出租車裏。

我的手一路上被莫老師牢牢地拽著,因為我不停地嚷著“讓我去死”。

他拉著我的手,直到上車,直到長途汽車開開停停地出城,拐上高速,全速行駛,他才鬆開。終於解放的手,通紅一片。

“一切都過去了,沒有人知道你是誰,也沒有人記得你,都過去了,像風一樣吹過去了,忘了它吧。”

我重新流淚,在馬達聲裏嗚嗚地哭。莫老師把我的頭按在他懷裏,我的哭聲被他的胸懷吞吃了。

這是最後一班車,汽車開到一半,天就黑了,窗外漆黑一片,車廂內也是漆黑一片。在這樣的黑暗中,我突然不害怕了,什麽都不怕了,我甚至很想重新衝進考場,假如考試大廳沒有那麽多人,假如考場設置在黑暗中,那該多好。

“我們還有下一次,一定會有。”他又握著我的手了。

“不會有了。”我的聲音聽起來很老,一場流產的考試把我變老了,我像個飽經世事的老人,一眼看穿了自己的結局,我,方圓,再也不會有任何考試了,再也不會在人多場合大大方方地展現自己了,我將再也嚐不到考試帶來的變化,再也嚐不到表現欲得到滿足帶來的愉悅。

連告別都沒有,下了汽車,不管莫老師在後麵如何叫我的名字,我在昏暗的街燈下疾步如飛。真正的打擊現在才開始,我想起今天清早從這裏出發的情景,那時我想,回來的時候我可能是另一種身份,我的口袋裏應該裝著那個大公司的聘書,而不像現在,口袋裏除了用來揩眼淚的紙巾,什麽也沒有。我根本沒想到可能是這個結局。

姐姐不在家,她知道我今天會回來,可她卻不在家,她根本不在乎我的考試結果。

獨處讓我迫不及待地想幹那件事,很久都沒有幹那件事了,不能等了,幾個小時,幾分鍾都不能等了,現在就想寫信。寫給誰?不知道,坐下來,打開台燈,鋪開信箋,自然就知道了。

莫老師你好!

果然是這樣。這句話不是來自我的腦子,而是來自我的筆尖,我的筆知道我今晚要說點什麽。

莫老師,你一定在心裏看不起我,因為我今天的表現實在令人失望。可你知道嗎?我也看不起你,真的,這話我早就想說了,如果你想把振興學校的希望寄托在我這種人身上,那隻能說明你沒眼光。我是什麽人你還不知道嗎?我的所有底細你都清楚,你該知道我已經無可救藥,從身體到靈魂,從外表到內心,我都無可救藥,我徹底廢了,難道你連這也看不出來嗎?

某種程度上說,我今天的出醜,你也有一部分責任,我對你的教學不自信,我不知道你到底教了我們一些什麽東西,人家雅思也考了,托福也考了,級別也考了,我卻什麽都沒考過,不僅如此,那些玩意兒我連說都沒聽說過,我一聽人家的那些議論心裏就垮了,這種心態下,就算我進了考場,我也考不出什麽好成績出來。

我不會再去你的學校了,我不會跟你一起自欺欺人了,看看你的學生隊伍吧,簡直就是一群烏合之眾。

還有,我希望你能像個真正的男人一樣行事,不要因為我不去上你的學校了,你就把我那些事都說出去,當然,嘴是你的,你說什麽我無法控製你,我隻能以死來向世人表明,你所說的話深深地傷害了我。如果你毫不畏懼再背上一條人命債的話,你就隨便說去吧。

姐姐回來了。她一路走過來,像個丟盔棄甲的武士;放下公文包,放下鑰匙,脫下高跟鞋,取下發簪。“考得怎麽樣?”她在搖散頭發的間隙飛快地瞄了我一眼。

我沒想到自己會在她麵前哇哇大哭。我原本沒有這個打算,絲毫沒有,可當我一眼看到她時,一切都不由分說。

“怎麽啦怎麽啦?誰欺負你啦?”她後來告訴我,她一看到我的樣子,就知道我和莫老師是吃了敗仗回來的,她本來是準備說幾句風涼話的,可她萬萬沒想到,她會像母雞護小雞一樣朝我撲了過來。

我跟她講了那件醜事。我講完了,她還在一動不動地看著我,看了好久,突然一把將我拉過去,讓我趴在她的懷裏,她很苗條,所以她胸懷窄小,我不知道自己是在體會溫暖,還是在嗅取她的芳香,她身上的味道真好聞,是一種昂貴的芳香。

“別怕,姐知道了,姐知道該怎麽辦了。”

第二天,我照樣來到學校。走在路上,我開始覺得自己可恥,昨晚我明明在信裏說過,我再也不會上學了,再也不要上他的課了,可現在,我卻像往常一樣,第一個趕到教室,若無其事地擦起了黑板。

課上到一半,姐姐突然出現在教室門口,她衣著時尚,傲然而立,像個女王似的向正在上課的莫老師微微點了點頭。莫老師皺了一下眉,她渾然不覺,大大方方向我招手,要我跟她出去。

“又不是什麽正規學校,還擺出一副老師的架子。”

“這算什麽話?照你說的,我們這些學生也不是正規生嘍?”

姐姐不屑地轉過頭去。“我說過要送你去翻譯學院,那才是你該去的地方。”停了一下,又說:“但是,在此之前,你得先去另一個地方。”

姐姐將我帶到醫院心理谘詢科。“你現在需要的是這個。”

我撥腿就往外走。

她撲上來揪住我。“有病就要治,諱疾忌醫是最愚蠢的。”

我奮力扳開她的手指。她緊跑幾步,站在我麵前,伸開兩臂擋住我的去路。我不管,照直撞過去。眨眼工夫,我們就在醫院門診部大廳裏打了起來。我一邊打她,踢她,一邊衝她大喊:“為什麽要出賣我?為什麽連你要這樣對我?為什麽?”

“你瘋啦?我是在幫你,在救你。”

我終於甩開她,跑出醫院,跑上大路,我想回家,但我不想在家裏再遇上她,於是,我折轉身,往學校跑去。

學生都走光了,莫老師一個人坐在講台上,呆呆地望著空曠的教室。我一走,另外兩個學生就站起來請假,他們一個在某處做小時工,一個要回家給孩子做飯,這兩個人走了之後,又有一個人舉手請假,說是肚子壞了,要上廁所。這課沒法上了,情緒全壞了,上不下去了,他問他們,還有沒有要請假的,索性一起來。果真又有兩三個人舉起了手。他揮手,讓他們全走了。他一個人留了下來,望著被他們弄亂的桌椅發呆。

“朽木也,不可雕也。”莫老師扔掉手裏的粉筆頭,對我說:“不包括你,你跟他們不一樣,你是這些人當中最棒的。”

“莫老師,我姐姐要我去看心理醫生,我逃跑了,我錯了嗎?你告訴我,我聽你的。”

他的心思根本不在我身上,他向我說起了他自己。

“我們每個人都需要心理醫生。比如說我,如此低廉的學費,素質如此低下的學生,可我還在興致勃勃地教他們,好像他們是一群可塑之才一樣,我知道我的病根在哪裏,我教學成癮,我不能沒有學生,不能失去講台,除了當一名教師,我一無是處。教書是我的病,可不教書,我毫無疑問是個病人。”

我坐到自己的座位上,他將胳膊肘架上講台,我不看他,他也不看我,我們各自想著各自的病,其實我知道那是病,隻是不想承認而已,我不想當一個病人,在醫生麵前可憐巴巴地講述那些隱情,我不想對任何人講起那些隱情。

我也問他:“你為什麽也不回家?你走吧,我可以留下來鎖教室門。”

“我們現在可算是同病相憐了,你有家不能回,我無家可歸。”

兩個不能回家的人決定一起去吃晚飯。他要請我吃燒烤。這是最便宜的吃法,主食是它,菜也是它。辛辣的食物讓人慢慢興奮起來,他終於想起還有一個問題沒有回答我。

“聽我說,你那不是病,會好的,不要相信心理醫生,很多病人跟心理醫生的關係最後都變得非常微妙,既依賴他,又恨他,因為你得毫無保留地把自己的一切都告訴他,但他不一定能成為你的朋友。”

他說得真好。我也告訴他:“你那也不是病,沒有教學成癮這種病,病是不可以亂發明的。”

他突然笑起來:“說真的,昨天真把我嚇壞了,你當時衝我喊了一句你還記得嗎?你大聲喊:‘救命!’好像你不是站在人堆裏,而是不小心掉進了水池。”

“覺得好丟人吧?”我垂下眼皮。“我以為我再也沒臉見你了,沒想到我還能厚著臉皮來上課,其實,在你麵前,我早就沒有秘密了,我所有的醜事你都見過,我在你麵前,又透明又醜陋,說實話,你麵對我時,是不是感到好惡心?”

他一欠身,我腦門上挨了個爆栗子。我愣住了,他好像也嚇了一跳,我們互相瞪了一會,他率先笑了。“這說明我們的關係越來越近了,說明我們正在從師生變成好朋友。”

我撇撇嘴。“我就不信,當你偶爾想到我姐姐時,心裏沒有後悔過跟我走得這麽近?”

他拿起一串烤辣椒,一口咬下一隻,大嚼起來。“朋友和仇人,這兩種人之間沒有明顯的界限,他們有一個共同點,那就是你會常常惦記著他們。仇人變成朋友,陌生人變成朋友,兩者比較而言,前者的可能性大得多。”他痛痛快快地咽下去,接著說:“何況,你姐姐遠遠說不上是我仇人。”

燒烤攤擺在一長溜樹下,四月的微風一直不停地吹,炭火越來越旺了,孜然粉灑在肉串上,香味騰空而起,讓人直冒口水。我們越吃越多,越吃越開懷,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小疊鈔票,扔在桌上。“放開吃吧,還要什麽盡管點,直到把我吃破產為止。”他在風中笑起來的樣子,突然失去了年齡。

我故意要了好多串烤辣椒,辣味衝進鼻腔,惹得人涕淚橫流,我不停地吐著舌頭,揩著眼淚。我知道有些眼淚並不是辣椒辣出來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