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不愉快的小事件還在接連不斷地發生。

姐姐把衣服送去幹洗,回家才發現,袖子被洗衣店夥計燙了兩個小洞,跑去講理時人家不承認了,說她自己弄壞了反而去誣賴他,她跟人家吵了一架,回家途中又被一輛摩托車撞倒,等她爬起來時,摩托車已逃得無影無蹤,她隻好瘸著一條腿自己去了醫院。

養傷期間她百無聊奈,跑去美容院做按摩,不知是她自己皮膚過敏還是美容院的產品有問題,一夜之間她爆起了滿臉紅疙瘩,恰在這時,單位通知她去拍登記照,說是政府機關要統一訂製工作證,她想起以前的小偏方,在紅疙瘩上不停地塗牙膏,一天下來,疙瘩是小了些,卻留了些深紅色的印子,但她沒有時間了,拍登記照的最後時限已到,她隻好搽上厚厚的遮蓋粉底去了拍照的地方。偏偏她去的時候,有兩個同事在那裏,她們一個在她臉上狠狠掃了兩眼,一個徑直向她臉上伸出手來:“啊呀,方主任你皮膚真好啊,又白又嫩。”沒多久就有這樣的消息在流傳:原來方兵的漂亮是假的,臉上的白粉足有二兩重,一摸一手白。別看這些隻是小細節,卻是很傷人的,特別是在女人們中間,天生麗質也就罷了,人家無話可說,但如果一個人漂亮得有些出眾,而這漂亮又是通過化妝得來的,對不起,你就得罪了所有的女人,她們就都要來譴責你,鄙視你,甚至懷疑你扮靚的動機。

等她傷好後重新上班時,她又遇到了另一個打擊。她因一個接待項目跟市長助理一起出差,這是她進入接待辦以來第一次跟他名正言順走在一起,她不免有點竊喜,正準備趁機跟他說說自己的委屈,哪知整個出差期間他們根本就沒有機會說話,連吃飯都沒有碰過一次頭,她知道這是他刻意安排的,他生怕她會露出馬腳來,生怕人家會看出他們之間有過些什麽。畢竟她也是搞過接待的,稍稍動了點腦筋,就在他不知道的情況下,給他們倆創造了一個機會,當她坐在房間裏傾聽他越來越近的腳步聲時,她的心竟少女似的卟卟直跳。他推開門,馬上明白自己正在鑽進她布設的陷阱,說時遲那時快,姐姐剛一站起身,他的頭就縮了回去,他在走廊裏大聲喊起了司機的名字,他甚至回過頭來問姐姐,問她可曾看見他的司機,他有事找他。姐姐找了個理由,沒等事情辦完就回來了,這不合常規,但她的申請得到了準許,她知道,他巴不得她快點走,他生怕她繼續留在這裏,讓他提心吊膽,如坐針氈。

莫老師那裏也在發生著微妙的變化,他本來是想去南方的,但他現在提都不再提那事了,他正在安下心來,全力以赴地經營他的小書店。他好像突然開竅了,促銷方法一個接一個,他新近推出了會員卡製,持有會員卡的學生,不僅購書打九折,還可以享受書店提供的免費英語家教。家教的任務多半落在我頭上,至於他自己,他得看學生的家長是誰,如果是對他的書店有幫助的,他就親自上陣,他現在的學生是工商局局長的兒子,那孩子才上小學五年級,但局長非常相信莫老師,他要莫老師撇開學校的教學進度,單獨給他的兒子開設英語課程,他要讓他的兒子在中學階段就達到大學英語水準,不言而喻,他對自己的兒子有著非同一般的要求。這個學生給莫老師帶來了許多幸運,首先是幾項費用免了,即使不能免的費用也打了很大折扣,其次,局長的重用讓莫老師感到很有麵子,他認為這個麵子給得真及時,“簡直是雪中送炭”,“無異於給我平反”,他想起了以前,覺得自己以前的活法完全是個錯誤。

“幹嘛要對學生那麽好?幹嘛要對每個學生都那麽好?除了惹些閑言碎語,有什麽用?”

“要是那時就知道當老師的訣竅,我肯定不會落到今天這個地步,現在才知道,一個人無論做什麽,說話做事都應該有方向感。”

有一次,我懷著複雜的心情,對剛剛打完電話,一臉躊躇滿誌的莫老師說:“如果你此刻不是在長樂坪的書店裏,而是在南方那所私立中學裏,會是什麽樣的心情呢?”

他不假思索地回答:“當然還是教書好,我喜歡教書,教書讓人產生自信,哪怕這自信隻在教室裏。”

“可我覺得你似乎更喜歡經營書店。”

“錯,我隻是不甘心,我想證明自己並非隻會教書,隻會打女學生的主意。”

這話說了沒多久,就傳出他在談戀愛的消息,對方居然是他以前的同事,一名教數學的女老師。

“這是真的嗎?”我聽說後,氣喘籲籲地跑去問他。

“是啊,我離婚很久了,我需要一個新妻子。”

“為什麽……?”話沒說完,我轉身就走。我有自知之明,我不如那個女老師長得漂亮,最起碼,她不是近視眼,她不必像我一樣,長年戴副厚厚的眼鏡,何況我還有那些醜陋的過去。

第二天,我本來不想去書店的,我覺得自己沒力氣打開那扇卷閘門,也沒勇氣再看到他,可到了往常的出發時間,我卻怎麽也坐不下來,我這才發現,我已養成了可怕的慣性,除了書店,我哪裏都不想去,除了莫老師,我不想再見其他人。盡管如此,一路上,我還是想盡了辦法,我給自己買個冷飲,買個小發卡,逗逗別人牽著的小狗,我想看看自己能否轉移興趣,能否在另一個地方消磨這不想上班的一天。可磨蹭到最後,我隻是給自己買了副變色鏡片而已,我把它夾在近視眼鏡外麵,我想讓自己看到他時,不至於掉下淚來。

結果,我的變色鏡片根本沒有派上用場,我被前來購買數學參考習題集的學生們纏著,昏頭昏腦地忙了一整天,自己的心事忘了個一幹二淨。到了傍晚,他接班來了,他不是一個人來的,他身邊走著工商局局長,他的學生的父親,他一邊走一邊向局長匯報著學生的學習進度,局長頻頻點頭致謝。他滿麵紅光。接著他向局長介紹他的書店,又說起了什麽遊戲室。聽了一會,我明白了,他想在書店旁邊再開一個電子遊戲室,局長最後說:“行,你按正常申報程序報上來吧。”

局長走了,他拿出卷尺,在書店牆上量來量去,我等了好一會,才走過去,小聲對他說:“那我走了?”

“嗯。”他點頭,抽不出時間看我一眼。我的變色鏡片白買了。

也許我該回去問問姐姐,翻譯學院的事什麽時候才能搞定,我該走了,再過幾天,這個店裏將會有個女主人走來走去,我想我不會喜歡她的,說不定她也不喜歡我,說不定她更喜歡一個漂亮甜美的小姑娘替她看店。是的,到那時,這個店將不是莫老師的,而是她的。

莫老師對姐姐的態度也發生了巨大的轉變。他突然認可姐姐的眼睛了,他為此專程來到我們家。“我查過一些資料,這世上的確有些奇跡,有些人的確有著非同一般的潛能。”“這種人很可能就在我們身邊,隻是我們發現不了,即使發現了,也沒引起重視,有時反而誤以為是病態,沒辦法,我們都是些在慣性中思維的懶漢。”

姐姐一眼就看出來了,他想利用她的眼睛,他有地方要她幫忙。這讓她反感,她後來告訴我,“他的眼睛讓我惡心,就像他明明成心吃我豆腐,卻說是不小心,還假惺惺地道歉。”但她不能把她的反感表露出來,因為她需要他替她保守秘密,她不得不跟他結成心照不宣的聯盟。當然,他也深知這一點,否則他不會對姐姐說出自己的心事。

他要姐姐替他看看那個女數學老師,看看她對他究竟是個什麽想法,看看他在她心目中到底有多重的份量,說到底,他要看看那個女數學老師究竟愛不愛他。

姐姐飛快地看了我一眼,答應下來。她居然答應他了。

他走之後,姐姐問我:“你們完了?”

我扭過頭去。我終於明白,我們從來就沒有開始過,他之所以讓我產生錯覺,完全是由於他紳士般的行為,而他之所以對我有紳士般的行為,恰好又證明了他與我之間的距離,我聽人說,如果一個男人對一個女人懷有感情,不是極其粗暴,就是極其羞怯。

“你要我幫你嗎?現在還來得及,也正是機會。”

我不要,我不要耍了詭計的結果,我要一個自然的果實。

一個星期以後,姐姐將兩次觀察的結果告訴了前來接受審判的莫老師。那個女數學老師,她心裏十分矛盾,她還是個未婚的姑娘,而他,不僅離過婚,還有一個不光彩的汙點,雖然開了個小書店,卻還是一窮二白,居無定所。她是學數學的,她在紙上搞過一次大型演算,最後的結果是,他是她的反方向的係數,而她需要的恰恰是另一個方向的。

他聽了,臉色一變,但什麽也沒說,鬱鬱地走了。

姐姐若有所思地望著他的背影。“知道嗎?我撒了謊。你記住,從今往後,任何人都不可以拋棄我們,即使是我們不想要的人,也不可以拋棄我們。”

沒過多久,一個意想不到的人出現了。

是姐姐告訴我那個消息的,她就在電話裏一聲銳叫,差點將我嚇癱在地。

“苗苗回來了!她還活著!她沒死!”

我們趕到苗苗家時,苗苗正躺在一張老式搖椅上啃玉米棒子。跟以前相比,她幾乎比以前大了一圈,當初那個瘦弱羞怯的孩子,現在已變成了個滿不在乎的少婦,她身邊跑著一個四五歲的小男孩,她告訴我們,當年,在體育課上被發現的就是他,她把他生了下來。她說起這些時,一點都沒有我們想象中的不好意思的神情,似乎她生下他,是一件無比光榮的事。姐姐臉色慘白地望著她,我也忍不住直打哆嗦。

“我們都以為你死了,很多人在江邊打撈你的屍體,都說你被江水衝走了。”我捂著胸口,當時的狂亂與害怕重又回來了。

“嗬嗬,嗬嗬,真是的。”除了陣陣幹笑,她什麽也不說。

姐姐一再問苗苗:“這真是當年那個孩子嗎?”苗苗說:“是啊,那時要是不逃走,就沒有他了,家裏是肯定不會讓我生下他的。”趁苗苗進屋去倒水的功夫,姐姐悄悄對我說:“他長得一點都不像莫老師。”的確如此,小孩長得跟媽媽一模一樣,簡直就是苗苗的翻版。

苗苗推了一把孩子,讓他去把爸爸叫醒。“昨天晚上打了通宵麻將,現在還沒起床呢。”

“是他的親生爸爸嗎?”姐姐突然這樣問她。

“看你說的,當然是啦。”

我和姐姐對視了一眼,我看到姐姐的臉頓時煞白。

是我把姐姐揪出來的,否則她還會在那裏繼續呆站下去。我一路揪著她,走得飛快,直到走出苗苗家的那條小巷,拐上大路,才停下來,狠狠甩下她冰涼的手,撇下她往前走去。

姐姐拚命追上了我。“你怎麽能完全相信苗苗呢?你怎麽知道她現在說的話就沒有謊言成分呢?這麽多年不見了,你對她又了解多少呢?”

“你不是會看嗎?你不是有雙特殊的眼睛嗎?她說沒說謊,你應該可以看出來啊。”我瞪了她一眼,繼續健步如飛。

姐姐又跑了一陣,趕上了我。“我也不是有意要冤枉誰的,我當年隻是說出了我看到的,當年,我是真的看到了,我看得清清楚楚。”

“事實上呢?你剛才都聽到了,那個孩子你也看到了,你還有什麽話說?你就那麽相信你的眼睛?直到現在你還在相信你的眼睛?”

姐姐失聲叫道:“如果我連自己的眼睛都不能相信,那我還能相信什麽?你告訴我,我該去相信什麽東西?”

“我不管,那是你的事,我隻相信事實,事實就是,你冤枉了莫老師。”我氣呼呼地往前走,我得把這個消息盡快去告訴莫老師。

姐姐在後麵喊:“你要去哪裏?”她呼哧呼哧地跑著,終於追上了我。“你要幹什麽?你現在就去告訴他嗎?”

我狠狠地瞪著她:“以前,莫老師一再否認,你說他是仗著死無對證在耍賴,在狡辯,在給自己搶麵子,現在好了,真相大白,你不覺得你該去向莫老師道歉嗎?你不覺得該去給他平反嗎?你把他的一生都毀了,你這個殺人犯!”

姐姐突然丟下我,向前狂奔。

整個上午,我像個馬拉鬆運動員似的,在長樂坪街上跑來跑去,一會兒找姐姐,一會兒找莫老師,直到精被力盡,要找的人還是一個也沒找到。他們似乎不約而同地從長樂坪消失了。

直到傍晚,莫老師終於一臉恍笑,出現在書店門口。

我衝上去,正要對他說苗苗的事,他抬手製止了我。“我已經看到她了,還有那個孩子,我什麽都看到了。”他進來拿了件外套,說是有事,就出去了。我在後麵追著喊他,他不應,再追,他突然跑了起來。他攔了一輛摩托車,一溜煙走了。

姐姐一直沒有回家,也沒回她的宿舍,第二天,姐姐沒去上班,接待辦的電話打到家裏來,他們有事向方主任請示。

第三天,當我按時來到書店時,卷閘門已經打開了,姐姐和莫老師麵對麵坐在一起。近前一看,姐姐在哭。

“怎麽會這樣呢?不應該是這樣的。”

“算了,事情搞清楚就行了,大家心裏就都輕鬆了。至於過去受的那些委屈,我並不是不在乎,而是……怎麽說呢?你不可能退回去重來。這一晚上我都在想,我是受了委屈,但你也不是成心害人,何況你也受了損失,你扔下學業,一個人跑到外麵去……”

“你知道嗎?我再也不能相信我自己了,我連自己都沒法相信了,我所看到的東西是錯誤的,這跟盲人有什麽區別?甚至比盲人還要糟糕,盲人看不見,至少不會犯錯誤,而我……”

我這才想起來,真相大白了,莫老師的心裏是輕鬆了,可姐姐卻墜入了痛苦的深淵,我竟把這一層給忽略了。

姐姐開始帶著墨鏡出門。她說她再也不想看任何東西了。

她和我一起上街,非要跟我走成並排,這方便她不停地小聲問我。“那件瘦腰的襯衣,真的是純白色嗎?”“剛才那個人的確是在衝我們笑嗎?”“你確定我付出去的是五十元,而不是一百元?”

她甚至不敢上班了。她很早就起床,卻遲遲不肯出發。“我看錯了別人的表情說了錯話怎麽辦?我看錯人了怎麽辦?我做了錯事怎麽辦?”“與其冒著風險,不如在家休息。”她捏著鼻子向領導請假,說自己得了重感冒。感冒剛好沒幾天,她又說自己得了痢疾。然後又說牙疼。

她知道這樣下去不是個辦法,可在新的辦法沒有想出來之前,她隻想在家貓著,哪也不去。“也許我用眼過度,等我恢複一陣子,說不定我的眼睛就會好起來,重新犀利起來。”我也覺得她說得有道理,自然資源尚且有用盡的時候,何況她這雙絕無僅有的眼睛。

莫老師也覺得姐姐不應該躲在家裏,被動地等待。有一天,他突然在書店的收銀台上重重地捶了一拳。“我怎麽把這個人忘記了呢?”

他想起了他的大學同學黃達,我們都見過的那個教授,學術研究苦無進展的腦科學專家,正準備轉向新的研究領域的苦惱的學者。“他肯定對你的姐姐有興趣。”他拿起電話,正要撥號,猛地想起,他隻有在晚上才可以撥通他家裏的電話,整個白天,他不在實驗室就是在辦公室,除非是工作上的事情,任何電話都打不進去。

“就算他願意,我姐姐願不願意呢?”我擔心姐姐並不願意成為別人的研究標本。

“她現在毫無出路,她已經意識到自己的困境了。”

我們很謹慎地告訴她我們的想法,她果然不願意。“廢話!我又不是小白鼠,很奇怪你們怎麽會有這樣的念頭?”

莫老師說:“凡事要有科學的態度,為什麽你會跟別人不一樣呢?到底是天賦異秉,還是隱藏著某種疾病?難道你不想弄清楚自己的身體嗎?”

姐姐似乎被他的話吸引住了,傻傻地問:“弄清楚了又怎麽樣呢?”

“如果你真的天賦異秉,許多地方都會對你感興趣,比如中央情報局,比如對外經濟貿易部,等等,當然,最感興趣的還是科研部門,他們不但會視你為世間珍稀寶貝,還會給你配備一流的保安,比保護總統還小心,他們會終生保護你的人身安全。總之,一旦發現你真的天賦異秉,他們再也不會讓你呆在長樂坪這種小地方了,更別說做什麽接待工作,白白耗費你的精力,他們會把你弄到大城市裏去,會讓你呆在最能體現你價值的地方。”

姐姐開始重視莫老師的提議,她說:“我同意你說的那句話,一個人是應該弄清楚自己的身體,人首先認識的就是自己的身體。”

那段時間,長樂坪街上到處懸掛著標語,電視新聞裏,播音員整天朗誦著“超速發展”、“特事特辦”、“有條件要上,沒有條件創造條件也要上”之類的句子,一些挺胸凸肚的外地人,以及形狀陌生的小汽車開始出沒在長樂坪街頭,街上的餐館不再有停業的時候,從早到晚,劃拳聲、卡拉ok聲此起彼伏,一些長年無事可做的人也走上街頭,幹起了擦皮鞋的營生,因為那些外地人抱怨,長樂坪街上連個擦鞋的都沒有,於是,分管服務業的副市長下令,組織一批擦鞋隊,重點服務那些來長樂坪投資的外地客商。

就在這段時間裏,姐姐參加接待一個招商引資洽談會,會上來了很多南方的企業家,午飯時間,姐姐像往常一樣,陪伴著領導們,按照熟記在心的來客名單,逐一向客人們敬酒。碰上酒量大的客人,領導招架不住,姐姐就盡一個衛士的職責,替領導一飲而盡。這中間,一個臉喝得紅紅的老板端著杯子走了過來,上下打量了姐姐一陣,拍拍她的肩說:

“黑天鵝?我說嘛,就是黑天鵝嘛,我還以為我看錯了呢。我一直在納悶,怎麽一夜之間就找不到你人了呢,原來你躲到這裏來啦,害得我到處找,怎麽樣?現在過得好嗎?要不要跟我回去?我可是從沒忘記過你喲。”

刹那間,餐廳一片寂靜,人人屏息側目,等著看姐姐的反應。

“先生,你在說什麽?你大概認錯人了吧?我哪也沒去過,我就是長樂坪人,我一直呆在長樂坪。”

“得了,裝什麽蒜!我早就認出來了,你就是萬紫千紅俱樂部的黑天鵝,那邊幾個老板都在萬紫千紅見過你,要不要過去跟他們見個麵?”

“對不起,你肯定是認錯人了,我不知道什麽黑天鵝白天鵝的。”

姐姐正要轉身走人,領導在一邊發話了。“哎,方主任,你怎麽能用這種態度對待我們尊貴的客人呢?這位老板說你是黑天鵝,你應該感到高興才對啊。”

“對對對!黑天鵝,這名字多好!”周圍頓時響起一片附合,沒辦法,姐姐隻好硬著頭皮勉強笑了起來。

一圈酒敬下來,剛才那個老板所在的餐桌開始起哄,幾個人拍著手掌大聲喊:

“黑天鵝,過來,到這邊來喝酒。”

“黑天鵝,還記得我嗎?我找得你好苦啊。”

“黑天鵝,你現在不再穿黑衣服了嗎?可我還是覺得你穿黑衣服比穿這種職業裝好看。”

“黑天鵝,跟我們回去吧,南方多好啊,長樂坪算什麽,又窮又土的小地方。”

姐姐遠遠地站在那裏,冷冷地看著他們。那些人在她的目光逼視下,漸漸安靜下來,可姐姐知道,可以容納一百多人的餐廳裏還有許多人在偷眼看她,在側耳傾聽,在悄聲議論,那些人都是長樂坪的領導,接待辦的領導和同事,她的熟人,以及所有認識她的人,嫉妒她的人,關注著她的人。窗外正是暖風吹得遊人醉的春天,姐姐卻打起了哆嗦。

姐姐站了一會,突然丟下客人,轉身就走。接待辦主任追出去在後麵喊道:

“方主任!小方!方兵!你不能走,下午的參觀活動你得帶隊,這是早就安排好的。”

“讓別人去帶隊吧。”姐姐頭也不回地走了。

從這天起,姐姐把自己鎖在家裏,既不上班,也不會客,連電話都不接。與此同時,大街上飛揚著一些不中聽的傳言:“什麽超級接待員!原來就是個小姐。”“還是個頭牌小姐,難怪搞接待這麽在行,專業對口嘛。”“這號髒東西也當個寶貝搶到政府接待辦來,真是太丟人了。”

沉默了三天以後,姐姐主動向我講起了當年離家出走後的經曆。

“我不是一出去就進了俱樂部的,我經曆了很多曲折,你無法想象,而且我是在進了俱樂部之後,才知道那裏其實是個什麽樣的地方。”

“知道嗎?我的第一份工作是在一個小拉麵館,從那以後,我先後做過十三份工作,我挨過打,被騙過,被強暴過,自殺過,總之,我什麽苦都吃過了,直到後來,我做起了保姆。

“我之所以選擇做保姆,是因為我太向往堅實的屋頂和牢固的大門了,還有,可以按時吃飯,每天都可以洗澡……我在一個退休老教授的家裏做保姆,他家裏就他一個人,他說做完家務後,我可以看看書,這很吸引我。他很喜歡我,……你完全想象得出,他是在嚐到甜頭後才開始喜歡我的,我是全職保姆,白天幹活,晚上還得陪他睡覺,他沒有老伴了,兒女也都不在身邊,沒有人來檢查我是否睡在保姆房裏,當然,我提出了自己的條件,我要他給我在他們那個大學裏弄個文憑,他滿口答應。後來,他又想賴了,因為他根本弄不出來,他給我出主意,讓我找街上做假證的人買一個,我讓他掏錢,他不肯,我就威脅他,要把我們的事告到他學校去,告到報社去,他一聽就慌了,隻得照辦。他拿到文憑後,並不給我,他把它存到銀行的保險箱裏去了,理由是我們之前有過口頭約定,他幫我拿到文憑後,我得在他家免費做一年保姆。”

“那時我已決定,不再在外麵漂下去了,我應該找個地方,站穩腳跟,打出自己的天地來。而且我有了文憑,我完全可以有一個全新的開始。可是我需要錢,那個老慳吝鬼,既然講好是免費做一年,就別指望他會開恩額外給我半分錢。離老教授家不遠的地方有個萬紫千萬俱樂部,有一天,我看見它門口掛出一張招聘夜間服務員的牌子,就想,要是晚上能到這裏做兼職多好,於是就推門進去報了名,可我哪裏知道,所謂招聘服務員隻是個幌子,他們真正需要的是小姐,……那些情節你可能在電影電視裏看到過,告訴你,那一點都不誇張,甚至有過之無不及,他們有打手,有各種各樣專門對付不聽話女人的辦法,一旦把這個女人馴服了,他們對她的管理就鬆得多了。為了實現自己的計劃,我說服自己,假裝聽話,好歹忍耐一年,不,也許還不用一年,我可以想辦法跟老教授把關係搞好,爭取讓他提前把文憑給我。到那時,我就可以遠走高飛,離開那個罪惡的地方。也就是這一年裏,我在萬紫千紅贏得了黑天鵝的名聲。”

“真是天意啊,我怎麽也沒想到會在長樂坪碰見那些人,我的計劃是無法走到底了,看來這樣的人生注定不是屬於我的,我就像一個小偷,偷偷過了一段別人的生活,現在到了該還回去的時候了。也許一個人原本就不該把自己的過去一筆抹掉,幹過什麽事,就必須承擔什麽後果。”

“也許我真的應該聽從莫老師的建議,去找找那個教授,我有預感,別說什麽接待辦,在整個長樂坪,我都呆不下去了,既是這樣,我不如到教授那裏去,正如莫老師所說的那樣,起碼可以認識自己的身體。”

當天晚上,我給莫老師打了電話,我告訴他,姐姐同意了。

隻過了一天,黃達教授就風塵仆仆地趕了過來。雖然這已是我們的第三次見麵,但我還是感到這一次的黃達教授十分陌生,他一直處於莫名其妙的亢奮狀態,無論如何也坐不下來,隻好不停地走來走去,一會兒說從大學時代起莫老師就是他的鐵杆兒,一會兒又說莫老師是他這輩子最值得紀念的貴人。他滔滔不絕的時候,時不時往姐姐這邊偷看。因為時間緊迫,姐姐沒有參與我們的閑聊,她在那邊收拾行李。她終於直起身來了,她問教授:“我要不要帶冬天的衣服?”

“你最好什麽都別帶,一切都有專人給你安排。”

姐姐笑了。

姐姐在黃達教授那裏的日子,有些是姐姐後來告訴我的,有些是靠姐姐的日記想象的。她到了那裏,一直堅持記日記,她說她對實驗室的一切都感到害怕,覺得自己時刻麵臨生命危險。那些人一天到晚在討論她,研究她,無論何時,隻要姐姐一抬眼,總能發現有人在不動聲色地打量她,以前,在萬紫千紅俱樂部的時候,她也被人直愣愣地打量過,但那不一樣,那種目光雖然不禮貌,甚至下流,但至少是看人的目光,不像這些人,他們看她的時候,就像她不是一個人,而是一隻青蛙,一條蟲子,一個沒有生命的東西。所以她要把他們的行為都記下來,跟她有關的試驗都記下來,萬一哪天,她“不慎”死於實驗過程中,她希望我能發現這本日記。

姐姐去了才知道,教授的項目還在申報過程中,但他對這次申報有十足的把握,因為他的項目申請“震驚了中國學術界,尤其是腦科學界,所有人都認為,它的研究結果將是劃時代的,人類文明將隨之揭開新的一頁。”隻不過,項目申報有必須的程序,不管它多麽重要,不管它多麽有前景,都必須一步一步把既定的程序走完。

在等待的過程中,姐姐無所事事,就提出去街上逛逛,起初教授死活不同意,好不容易鬆口了,又給她派了兩個保安,時時刻刻跟在姐姐後麵,弄得姐姐逛街都逛不痛快。姐姐說:“我會當心的,我保證不橫穿馬路,也不吃生冷食物,我會好好替你照看這個標本的。”教授嗬嗬直笑。

“不是擔心這個,是擔心你被人家搶跑了,你知道你現在有多搶手嗎?好幾個研究院,好幾所大學,都想把你抓到他們的實驗室去。”

也許姐姐想到了莫老師說過的中央情報局,還有對外經濟貿易部什麽的,就問教授:“哪個單位離北京最近?”

教授十分警惕地看了她一眼,再也不肯跟她透露任何信息了。

實驗終於開始了,教授一天到晚跑前跑後,手機不停地響,辦公室的電話也在不停地響。姐姐卻沒什麽事,無非是坐在厚厚的玻璃後麵,觀察被叫到玻璃近前的人。另外兩個助手坐在姐姐的旁邊,有時教授本人也親自上陣,他們一個負責按照擬定的對話內容通過擴音器跟玻璃外麵的人說話,一個負責記下姐姐從那人腦門上看到的東西,過後,他們會把這份記錄拿出去與外麵的人核對,至於結果,姐姐一點都不關心。實驗室雖然忙碌,但忙碌的是教授和他那些助手,怕幹撓姐姐的信息采集工作,教授不讓姐姐在實驗裏看書看報,任何事都不許她做,除了看看玻璃外麵的人,偶爾說兩句話,整天隻能傻坐著,時間一長,姐姐不免露出些傻氣來,不是打出長長的嗬欠,就是撐著腦袋昏昏欲睡。每到這時,教授就吼她。“怎麽這樣?這是工作時間,你的情緒必須處於飽滿的狀態,你以前工作的時候也是這樣嗬欠連天嗎?”姐姐強忍著不快,小聲說:“這也算工作嗎?如果這是工作,你給我工資了嗎?你要實在看不慣,我可以走人。”這話似乎提醒了教授,沒過多久,有一天,姐姐剛剛走出實驗室,想上街去逛逛,一個掛著胸牌的管理人員走過來攔住了她,說是實驗重地,沒有準許,一律不準隨意進出。姐姐哪裏受過這個約束,推開他就要往外衝,隻見那人拿起對講機,嘰裏哇啦講了幾句,兩個在路上巡邏的保安就跑了過來。

姐姐這才意識到,自己真的被囚禁了,恐懼頓時傳遍全身。從這天起,她對自己多了些防備,她不吃別人端給她的食物,更不吃專門給她預備的食物,她摔破了自己的專用茶杯,到實驗室裏去拿大家都用的一次性杯子。她還從實驗室偷來許多打印紙,把它們一本一本裝訂起來,每天晚上趴在小桌子上,把當天的實驗和點滴小事詳細記錄下來。

姐姐的日記始終沒有被發現,她寫完了就把它藏到褥子底下,每隔幾天,姐姐就把整本日記通讀一遍,她慢慢發現,有她參與的實驗越來越少了,由最初的每天二三十次減少到近期的每天一兩次,這說明什麽問題呢?是實驗快要結束了,還是自己身上已沒有什麽研究價值?她心裏有點複雜,她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希望實驗多一些好,還是少一些好,這棟大樓一下子把她從長樂坪的生活中拉了出來,她有點暈頭轉向,無所適從,她感到自己的判斷力都降低了不少。

有段時間,姐姐幾乎不再參與任何實驗活動了,也沒人來給她派活,除了拿著就餐券按時去小食堂吃飯,姐姐似乎再也無事可做。她去找教授,沒有事的話,她就要回去了。教授大吃一驚:“你回去幹嘛?我們的項目才剛剛開始,什麽時候你可以回去,我自然會通知你的,你就安安心心地在這裏待著吧,大忙的時候還沒到呢。”後來姐姐搞清楚了,五百例實驗過後,教授和他的助手們正忙於在電腦上整理實驗數據,忙於寫論文,這些事她都沒法參與,所以她才會覺得無所事事。

教授終於抽出時間來關心閑極無聊的姐姐了。另一個教授七十大壽,他決定帶上姐姐去祝壽。

那是一個自助餐會,姐姐在自助餐會上真是出盡了風頭,幾乎所有人都過來向她致意,然後拿出手機給她拍照,還有人要求跟她一起合影,她當然是有求必應。有那麽一陣子,她幾乎找到了做明星的感覺。教授給她殷勤倒酒,照相機的閃光燈不時照花她的眼睛,教授找了個機會,悄悄問她:“怎麽樣?還想回去嗎?”姐姐微微一笑,在這種場合露麵她並不是第一次,但以這種身份露麵她還是第一次,她的確有點暈乎乎的。教授呷了一口酒說:“這還隻是開始呢,前麵還有更好的日子在等著我們,我們會一起出去講學,一起參加學術交流,你會認識好多學術界的精英,認識好多科學巨子。”

“那又怎麽樣?最後不還是得回到自己的生活中去。”姐姐想起自己在長樂坪的困境,情緒微微晃**了一下。

“你會跟隨在那些名字後麵,慢慢進入永恒。”

“我從沒想過永恒,我也不需要永恒,我隻希望我的眼睛不再騙我,不再出錯。”

“你安排不了你自己,從你踏進實驗室大門那天開始,你就已經是科學大軍中的一員了。”

姐姐望著教授,若有所思,正要說什麽,後麵突然響起一陣掌聲手,一個滿頭白發笑容可掬的老者,被人用輪椅推了進來,原來他就是今晚的壽星。他環視四周,抬起雙手,示意掌聲停止。然後,他站了起來,走到大廳中央,笑眯眯致答謝詞。姐姐心想,還以為你癱瘓了呢,兩條腿好好的幹嘛要坐輪椅呢?

過後,兩個年輕人敏捷地拉開蒙在牆上的幕布,姐姐這才發現,那裏隱藏著一個電子顯示屏。現在,他們開始播放幻燈。與此同時,壽星開始講解。

壽星的口音有點奇怪,再加上他說起話來術語連篇,姐姐隻能依稀聽個大概。

原來他在向大家報喜,在他七十壽辰之際,他的研究生涯終於達到了預期的巔峰,他成功地在羊身上培養出了人的心髒。畫麵上出現一隻可愛的白山羊,它的胸前係著一條頗具田園風格的花圍巾。壽星通過音頻對山羊說了些什麽,山羊聽著聽著,眼眶裏蓄滿了淚水。壽星還在繼續說,山羊的眼淚終於流了下來,跟人的眼淚一模一樣,中間還伴有無法抑製的抽噎聲。大廳裏頓時掌聲如雷。

姐姐悄悄問身邊的教授,他給羊培育一顆這樣的心髒有什麽用呢?難道就為了看山羊流淚?

“當然不是啦,你不知道,這是很有意義的成果,它意味“人體器官工廠”不僅理論上是可期的,技術上也是可行的。”

姐姐還是不太理解,教授繼續解釋。“打個比方,如果有人需要換心髒,就不必殺人,隻需要到他這裏來買一隻羊就可以了。”

殺人?買一隻羊?姐姐的眼睛從教授臉上移開去,移到那些臉上去,一張張親切和藹的臉,下巴底下,硬領中間,一律夾著花色素雅的領帶,三角形的包塊結結實實,有棱有角,可不知為什麽,姐姐心裏慢慢升上了一股寒意。

黃達教授的掌聲就在耳邊,顯得格外地響。他看一眼一動不動的姐姐,奇怪地問:“你不感到激動嗎?也許我應該著手訓練你的科學思維。”

姐姐想甩掉心裏的那股寒意,就對教授說:“我喜歡它胸前的那條圍巾。”

教授扶著姐姐的肩,走到一個僻靜些的角落,輕聲說:“你知道那圍巾底下是什麽嗎?是一道巨大的傷疤,成功培植一個新的心髒,至少要動五次手術,當然,我是說在實驗室,研究成功以後,就沒這麽麻煩了,一種藥劑,或者一粒藥丸,就可以代替整個手術過程,這也正是他這個項目所要達到的目的。這老東西真走運,老了老了,還弄出了這麽大的響動,據說這個項目很有把握得到國際大獎,好啦,這下他總算可以名垂青史啦,我估計他會很長壽,瞧這支強心針把他打的!”

姐姐順著教授的視線看過去,壽星正在接受敬酒,他舉著酒杯,滿臉酡紅,連寫著福壽的中式紅色上衣,都給映照得暗了下去。

回家路上,酒精緩緩發作,教授在車裏昏昏欲睡。姐姐卻睜大兩隻黑睃睃的眼睛,望著飛撲過來又急速後退的城市夜景,她試了幾次,最後還是推醒了教授。

“我很想知道,今晚那個壽星,他準備養多少隻白山羊?他想把那些白山羊怎麽處理?要是沒有人需要換心髒,他要拿那些白山羊怎麽辦?”

過了一會,姐姐再一次推醒了教授。

“你是不是準備剃光我的頭發,也給我做幾次手術,然後培植出一種新的腦髓,將來辦一個‘腦髓工廠’?”

“什麽什麽?你剛才說什麽?”教授猛地睜開發紅的眼睛,瞪著姐姐。“‘腦髓工廠’,這名字不好。”教授挺起身坐了一小會,又昏昏沉沉地躺下去了。

追溯起來,就是在那個晚上,從自助餐會回來之後,姐姐開始思考逃跑這件事。

教授顯然更狡猾,他早在她起心之前就想到了這一點,他對她的監控已經是全天候的了,除了實驗室,她的灰白兩色的小臥室,以及小臥室到實驗室之間的通道,姐姐哪裏都不能去,即便是非去不可的地方,也有兩名以上的人陪著。

表麵上,教授非常關心姐姐的身心健康,他給她送來一些休閑讀物,《科學探秘》,《奇跡》,《靈異世界》,《人與自然》,《神經樂園》,還有影碟,《未來世界》,《蜂災》,《螞蟻傳奇》,有時還給她送衣服,不是白天穿的正裝,而是各種性感睡衣,沒有紐扣的浴衣。她心裏知道他是怕她逃跑,表麵上卻說著謝謝,坦然接受了那些無法穿出門去的衣服。

他給她許諾,他馬上就要帶她出去了,去講學,去做學術報告,每到一處,都有人恭恭敬敬地迎來送往,住高級賓館,吃高檔宴席,遊山玩水,還有紅包,裏麵裝著他講學的報酬。“做人就要做人上人哪。”末了,教授這樣感歎。

姐姐一聲不吭,她覺得機會來了,漫長的旅途中,她相信她一定能找到逃跑的機會。

教授誤會了姐姐的意思。“這些東西是共享的,你會得到跟我一模一樣的待遇。”

姐姐裝出高興的樣子。“我也有嗎?我又沒有付出勞動。”

“因為你身上的異秉,你這一輩子都不用付出勞動,你就是一座礦,你的任務就是安安靜靜坐在那裏,讓我們開采。”

聽了這話,姐姐更想逃了,她再一次想起莫老師的話來,她覺得自己真是不幸,為什麽她不被中央情報局的人遇到,為什麽她不被對外經濟貿易部的人遇到?又一想,難道她就不能自己去北京?難道她就不可以主動去找那些部門的人?

教授開始給姐姐注射一種針劑。第一次注射是在姐姐睡覺的時候,教授有她臥室的鑰匙,這是一開始就跟她講清楚了的,理由很荒唐。“我必須有你房間的鑰匙,因為我要對你的安全負責。”

因為整天無所事事,還因為無聊,姐姐的睡眠越來越沉,感覺越來越麻木,針紮去,藥水差不多全推進去時,姐姐才醒過來。她大叫一聲,怕得要死,她從**滾下來,哇哇往外嘔吐。教授說:“你不用吐,你根本不想吐。”姐姐還是做著吐的動作,她天真地以為,她可以把他注射進去的東西吐出來。

“沒什麽,隻是一種營養劑。”

後半夜,姐姐再也睡不著了,她每隔幾分鍾就看一見剛才紮針的地方,不知是心理作用,還是真的有藥物反應,她的大臂上鼓起了一個包塊,越來越大,像在裏麵植進了一粒蠶豆。

天剛亮,實驗室的大門剛剛打開,她就抱著胳膊往教授的實驗室跑,教授還沒到,她就蹲在門口,等了好久,才見教授一邊穿著白色的防護服,一邊邁著微微的八字步走了過來。

教授看了看她的大臂,說:“再打一針就好了。”

“我不打,我再也不打針了。”

“不打?那就讓這個包繼續鼓下去吧,發炎了,爛穿了,你不要怪我。”

姐姐隻好同意打。教授告訴她,是一種清熱解毒的藥物,打了很舒服,他自己就經常打,所以他從不感冒,而且沒有蚊叮蟲咬。針打下去沒多久,姐姐就感到心裏就平靜多了,人也困了,直想快點回到自己的房間,立即睡去。

可包塊還在那裏,教授說,要把它消下去,還得繼續用一陣子藥。

等包塊終於消下去時,姐姐愛上了那種清熱解毒的藥物。

外出講學兼周遊全國的日子終於到了。

出發之前,教授把姐姐帶到一個地方,他吩咐一個女人把姐姐好好打扮一番。姐姐從那個地方出來時,樣子有點怪,那女人似乎決定用白色來打扮她,她給姐姐定做了一頂長長的軟帽,以便將她瀑布一樣的長發一根不漏地裝在裏麵,衣服是一件既像浴衣又像工作服的袍子,腳上套著同色的既像襪子又像鞋子的東西。當姐姐穿上那身特製服裝的時候,人人都說太好了,太適合她的身份了。姐姐在日記裏寫道:他們把我打扮成了一個活體標本。

在人頭濟濟的大型報告廳裏,教授站在堆滿鮮花的講台邊宣讀論文,姐姐和主辦方領導及主持人坐在後排主席台上,第一次聽教授宣讀論文時,姐姐簡直不知所雲,一遍遍聽下來,她終於有點似懂非懂了,通過大量的臨床實驗,教授得出了兩個結論,一是人對自身的認識還隻停留地最最初級的階段,比如人對自己大腦的認識,對腦磁場的認識,簡直還處在蒙昧階段,大量的臨床實驗證明,人的額頭其實是個無比精密的顯像器官,這一點已經從五百例實驗中得出結果;二是人的腦磁場跟視神經之間有著某種神秘的橋梁,這一點隻在極少數人身上得到體現(教授讀到這裏的時候,照例要把姐姐拉出去展示一番,而這時,底下多半都會響起一片驚呼聲,既是為她沒有絲毫裝飾的美麗,也是為她那人世間不可多見的奇特的眼睛)。

教授的論文向人們展示了令人鼓舞的前景,人類可以完全發明一種東西,我們暫且稱它為“一號藥劑”,疏通人腦磁場與視神經之間的某種關聯,這樣一來,人人皆能一眼看透他人的內心,世界上將再也沒有陰謀,沒有言不由衷,沒有口是心非,沒有表裏不一,世界將變得一片透明,人與人之間將變得如孩提時代一般天真而單純,簡言之,人類將消滅真相這個詞,因為一切掩飾與遮蓋都將無法存在,人類終將回到坦坦****的初民狀態。

掌聲越多,鎂光燈越多,教授的心情就越好,許多個無人的空檔,隻剩下他和姐姐的時候,他總是情不自禁地哼起歌來。“美酒飄香歌聲飛,朋友啊請你幹一杯,請你幹一杯。”

有一天,教授接到了母校的邀請。還沒走進校園,姐姐就感到教授已經興奮起來了,他大聲對姐姐說:“你知道嗎?這裏有個姓傅的博導,當年我想考他的博士生,考了三次都沒考上,這次真想見他一麵,希望他還沒有退休。”天氣並不太熱,教授卻解開了衣扣,敞開衣襟,姐姐在後麵緊隨著她,突然覺得他的步伐有點奇怪,好像他不是在老老實實地一步步往前走,而是在螃蟹似的橫著往前爬。

教授進了小型會客廳裏,姐姐作為隨行人員,另有人負責接待。過了一會,教授從會客廳裏出來,姐姐被帶去跟他會合,教授瞅了個空子,小聲對她說:“知道嗎?那個傅博導還在,還沒退休,明天他也要來聽我的報告,哈哈哈,真是滑稽,當年他甚至不願收我做學生,現在卻要來聽我的學術報告。”教授一激動,鼻尖上就沁出汗珠。

姐姐卻很快就厭倦了這種行走江湖式的講學生涯,尤其厭倦教授安排的觀摩階段,她覺得他像個招搖撞騙的魔術師,他像她在電視裏看到的魔術師一樣,隨意抽取幾名聽眾,讓姐姐現場表演“人的腦磁場與視神經之間神奇的橋梁”。有一次,姐姐向他建議,不一定每次都要她現場向人展示那個“神奇的橋梁”,他們可以製作成錄相,拿到會場播放一下就行。沒想到教授勃然大怒。“你什麽意思?是不是坐了幾次主席台,見到幾次鮮花和掌聲,就昏了頭了?就擺起架子來了?你要搞清楚,離開了我,你什麽都不是。”

隨著旅程的展開,姐姐所獨有的“神奇的橋梁”逐漸聲名遠播,已經有幾家地方電視台準備請她去做節目了。教授攔住了她。“現在還不是你拋頭露麵的時候,總有一天,我們從國外講學回來,到那時請我們去做節目的,非中央電視台我們不去。”姐姐大吃一驚:“我們還要去國外?”教授不屑一顧地說:“很有可能呀,在國內弄出點影響來不算什麽,必須到國際上弄出一點影響來,做學問就是這樣。”

姐姐擺出一臉崇敬的樣子。她已決計在下一站出逃,那個地方她很熟悉,她知道怎麽坐車回家,無論下一步作何打算,她想先回一趟家再說。

那一刻,姐姐心裏跳得像擂鼓一樣。她強作鎮定走出校門,來不及去賓館拿自己的東西,就往火車站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