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章
姐姐的身高終於在一米七九這個刻度上止住了,盡管作為一名初中生,這樣的身高仍然十分醒目。
日子總算安穩下來,像剛剛走過激流的船。
連母愛也跟著失去了**,隻能靠回憶來提神。母親動不動就講先前治病的時光,如何帶著姐姐求醫,醫生如何無能,藥品如何沒效,唯有黑暗中那扇門讓人摸不透,好像有效果,仔細一想,又全無道理。她好像忘記了當初是如何帶回一瓶又一瓶清水,如何滿懷期待地讓姐姐喝下去。當然,她在這當中最最辛苦,她天天揪心,夜夜歎氣,連做夢都在火頭上熬藥。“現在好了,我的一番心血總算沒有白費。”母親望著出落得高挑美麗的姐姐,一副心滿意足的樣子。
她完全沒有料到,一個鬼鬼崇崇的黃昏正在到來。
那天,姐姐放學回家,好好地騎著自行車,竟一頭撞在電線杆上,頓時不省人事。
怪就怪在這裏,姐姐雖然不省人事,但表麵上看來並無大礙,她在地上躺了一會,居然自己爬了起來,而且騎著自行車回了家,直到她鎖好車,進了門,放下書包,仰麵朝天躺到自己的小**時,撞電線杆子的後遺症才爬了上來。那天姐姐沒有吃晚飯,她睡得實在太香甜了,誰都叫不醒,這漫長的一覺一直睡到第二天下午(幸好出事那天是星期五,既不用上晚自習,也不用寫作業),我去叫她起來吃晚飯,她看了我一會,突然撲上來揩拭我的額頭。“咦,你又不是老虎,幹嘛要在額頭上寫字?”我不知道她在說什麽。她點著我的額頭說:“你自己寫的,會不知道麽?”她像念書一樣念出了我額頭上的字:“姐姐昏睡了一整天,姐姐的腦子肯定撞壞了。”我張大嘴看著她,這正是我當時想說還沒來得及說的。
真是個令人恐怖的夜晚,姐姐有了一雙特殊的眼睛,她突然能看到人的心裏活動了,對方想說未說的話,跟口頭表達不一致的話,都會在額頭上清晰地寫出來。“這麽清晰,你們真的看不到麽?字體是教科書上的那種,乳白色的。”姐姐急得隻差跳腳,她再三測試父親的額頭,母親的額頭,無一不準。
父親穿好衣服,揣上試電筆,帶著姐姐來到她被撞的地方,他懷疑那根電線杆子漏電,姐姐的腦子有可能是被電燒壞了。接下來的事情再一次讓人目瞪口呆,姐姐根本就沒找到那根圓柱形的電線杆子,盡管她清清楚楚地記得它的位置,在新華書店的門口,中藥材公司的對麵,但現在,那裏光禿禿的。父親往前走了差不多三百米,又往後走了差不多三百米,還是沒有發現姐姐所說的那種電線杆,更遠的地方倒是有,但那是一種細細的四方杆子,顏色也不是姐姐所說的灰白色,而是接近黑色。姐姐也覺得奇怪,明明就是在這裏,怎麽突然沒有了呢?她還記得她倒下去的時候,新華書店幾個字在她眼裏翻了幾個跟頭。
淩晨三點多,我們在客廳裏召開家庭會議,父親打開最亮的大燈,一臉從未有過的嚴肅。
“從現在開始,方兵你記好了,無論你在人家額頭上看到什麽,都不要說出來,這是你的秘密,你務必守住這個秘密,千萬千萬不能讓任何人知道這件事。你想啊,有哪個人喜歡別人看透他的內心?有哪個人不恨那個窺透他內心秘密的人?”
母親接過話頭說:“你說出來人家也不會承認,說不定還會惱羞成怒,倒打一耙,說你不正常,說你是神經病,你在電影裏也看到過,這種人最終都被送到精神病院裏去了。”
我看到父親瞪了母親一眼。
姐姐坐在正中的位置,接受三雙眼睛的審視。“這能怪我麽?眼睛又不是我自己定做的,它長成這種樣子又不是我的錯。你們不要這樣看我好不好?我感覺自己成了怪物。”
“對了,你要是說出來,你就成了別人眼中的怪物,怪物在人間是活不下去的,所以你千萬千萬不能說出來。”
母親催促我們趕緊去睡,同時悄悄對父親說:“但願是虛驚一場,但願睡一覺起來就沒事了。”
回到臥室,姐姐一臉神秘地說:“你還記得那個叫黃達的科學家嗎?你還記得他給我們做的報告嗎?當人在想一件事時,他的大腦會往外釋放出一種信息,會被腦磁場捕捉到,我清清楚楚地記得,他當時就是這麽說的。”
“還隻是理論研究,我記得這話也是他說的。”
“管他理論不理論的,至少說明一點,我的腦磁場在接收信號方麵比一般人強,不然,為什麽我看得見的東西你們都看不見?”
天就要亮了,姐姐仍然毫無睡意,她揭開被子,擠到我的被窩裏來。“可能我生來就跟一般人不一樣,你想啊,我先是當了十年矮子,十歲生日那天夜裏,猛地一下往上竄了二十公分,蹭蹭蹭,沒幾天就當上了引人注目的巨人。沒有一個人有過我這樣的經曆,我很可能是個異類。”
“也許……萬一……不過,你也可能隻是個病人。”
“我沒病,我從不生病。”
“再觀察幾天看吧,說不定隻是個暫時現象,說不定是你一時眼花……”
不等我說完,姐姐猛地掀開被子,跳下床。“爸爸媽媽說得對,這事的確不能告訴別人,你想嘛,我能看透別人,別人卻看不透我,也就是說,我在光天化日之下大大方方地作弊,卻沒有一個人知道,這是有點不公平,可是……可是……”她也不知道該怎樣形容自己的心情。
我實在支撐不住,朦朧睡去,沒多久,突然被一陣笑聲驚醒,姐姐獨坐鏡前,手舞足蹈,樂不可支。見我醒來,姐姐忙說:“我想起來了,今天上午將有一場英語口試,這可是個好機會,我要好好檢驗一下我的眼睛。”
第四節課後,下課鈴剛響,姐姐一陣風似的衝到我的教室來。“方圓方圓!”她激動得連聲音都變調了,呼哧呼哧將我拖到樓梯拐角處,興奮地說:“我全看見了,全都看見了,我的英語口試得了第一名,把英語課代表都壓下去了,連莫老師都覺得奇怪,直誇我今天發揮得好,他看我的時候,兩隻眼睛像電筒一樣發光,他說他沒想到我進步得這麽快。”
事情很簡單,姐姐隻消瞄一眼莫老師的額頭,就能準確無誤地回答他的提問,隻有三次,姐姐沒有答出正確答案,也許那天莫老師的發膠抹得太少了,頭發掉了下來,擋住了前額,遮住了姐姐要看的答案。
姐姐象隻彈性十足的皮球,一邊說一邊原地跳躍,越來越亢奮的聲音剛一高上去,就被我狠狠拽下來,下來沒多久,又忘情地高上去,為了幫她守住這個至關重要的秘密,我隻好猛地從她身邊跑開。
這天放學回家,我們看到了一個奇怪的現象,母親換了個新發型,她把長發剪短了,乍一看是運動頭,前麵卻是童花頭的留海。雖然有點古怪,但看上去還不錯,她挺適合這個發型。父親則戴了頂棒球帽,帽沿壓得很低,遮住了整個前額。姐姐說:“看來你們也有秘密。”
父親說:“這就跟穿褲子一樣,人人都有屁股,但還是要穿上褲子遮掩一下,你能說穿褲子是為了保守秘密嗎?”
母親更多的是體貼與善意。“我們隻是不想時時提醒你,我們想讓你忘掉你有一雙特殊的眼睛。”
可是後來姐姐告訴我,她無意中在母親額頭上看到過這樣一行字:不能讓這多嘴的丫頭看見。
母親到底怕姐姐看到什麽呢?這是我們一直想要弄明白的問題,可姐姐始終沒有機會,母親把自己的頭發保護得很好,即使她後來開始跑步,也沒有讓自己的額頭暴露在空氣中,她像父親一樣,在頭上壓了一頂帽子。
俗話說,瞞憂容易瞞喜難。
進入高中的第二年,姐姐終於惹下了一個亂子。
其實並不是姐姐惹出來的亂子,是本來就出了亂子,姐姐隻是不小心說了句話,讓這個亂子更亂了。
那天上體育課,有個叫苗苗的女生突然昏倒,七手八腳將她送到醫院,一番檢查後,醫生向大家宣布了一個驚人的消息,苗苗已經懷孕兩個多月了。
學校第一次聽到這樣的消息,對長樂坪似乎也是第一次,她還是個孩子,樣子單弱得可怕,卻懷上了另一個孩子,再想想這件事的後麵,她如何才會懷孕?沒有比這更可怕的事了。學校亂作一團,女生們遠遠地看著罪行敗露縮成一團的苗苗,嘰嘰喳喳,你推我擠,每個人都拚命緊縮著腹部,好像那裏正在傳染一種可怕的東西,男生們意味深長地交換眼神,間或爆發出莫名其妙的笑聲。
關於那天的情景,我全不知曉,當時我正在上課,雖然我跟姐姐在同一所學校,但我們不在一個年級,我比姐姐低兩個年級。我是在晚飯桌上聽姐姐說起這件事的,她當時異常興奮,端著飯碗,不停地說著這件事,我們都要吃完了,她的筷子還是幹的。
“真是沒想到啊,長得又不咋的,各方麵都普通得很,可以說,她毫不出眾。”姐姐似乎很有點不服氣的味道,但我們都餓了,沒空理她,她就一個人在那裏喋喋不休。
“奇怪,也沒見她跟誰談戀愛呀,難道她跟社會青年好上了?可社會青年怎麽會喜歡她那樣的呢?”沒有人回答她的問題,母親瞥了她一眼,看得出來,如果姐姐再不住口,她就要出麵幹涉了。
姐姐根本沒有在意麵前三個聽眾的反應,她沉浸在自己的分析中。“她該不會是被強奸了吧?”姐姐被自己的設想嚇得合不攏嘴。
也許是受不了強奸兩個字的刺激,母親終於出麵了。“不要管別人的閑事,快點吃完了寫作業去。”
“這怎麽能算閑事呢?苗苗是我同班同學啊,連同學的事都不管,不是太冷血了嗎?”
父親突然問了一句:“苗苗有沒有十八歲?”
姐姐拚命搖頭。“肯定沒有。”終於出來一個響應者,姐姐重又興奮起來。“你不知道苗苗的樣子多可憐,蹲在地上,捧著腦袋,她肯定覺得沒臉見人。她媽媽後來也趕來了,你猜怎麽樣?她當著那麽多人的麵,抽苗苗的耳光,一邊抽一邊說,你去死!你給我去死!然後就把苗苗拖走了,真的是拖走的,苗苗不想走,她就一把拽住她的頭發,苗苗不得不低著腦袋哈著腰跟著她走了。她媽媽真粗暴,她本來應該安慰她的。”
母親插了進來。“安慰她?換上是我,豈止抽耳光,我掐死她,誰讓她丟人現眼的,這種人你以為還有好下場麽?她這輩子算完了。”
姐姐望了望母親,終於結束了這場激動的匯報。她放下飯碗。她說她一點都不餓。
她回到房間,心情仍然無法平靜,她對我說:“到底是該同情苗苗,還是跟那些人一樣鄙視苗苗呢?萬一她不過是個受害者呢?萬一她受到威脅,不敢說出壞人的名字呢?”
我說:“也許她在掩護那個男的,她想替他承擔一切。”
姐姐霍地站起來。“這不公平,那個人應該主動站出來,否則他就不能算個男人。”
“如果苗苗愛他,就會心甘情願這麽做。”我壓低聲。
我們很少說到愛這個字眼,父母禁止我們說到這個字眼,以及與之有關的事情。父母這麽做有他們的道理,恰當的時候,他們嚴肅地對兩個女兒說:“那是成年人的罪惡。”他們不知道,我們已經躺在**多次討論這種罪惡了,基本上,姐姐不相信一個人會為了愛不顧一切,“人是有理智的動物,否則就不是人。”我卻認為,愛恰好是理智的敵人,它們總在打架,當然,這是我從那些小說裏看來的,我們家附近有一個書攤,我常去那裏租些滿麵灰塵的書來看。為了駁倒我,姐姐拿自己做例子。“比如我,我就可以用理智左右自己,你以為我沒有戀愛可談嗎?好多人都在打我的主意,但我假裝不知道,因為我很清醒,現在不是談戀愛的季節。”
“不是你的理智在起作用,是那些人根本不足以衝垮你的理智,因為你打心眼兒裏瞧不起那些人。”幾乎每次,我都用這句話來結束我們的紙上談兵,然後,姐姐心滿意足地睡去。
可對於苗苗,姐姐不再反駁我了,她相信苗苗就是沒有理智的那種人,她說她麵相如此,脆弱,可憐巴巴,等等。
第二天,學校每個角落裏都洋溢著興奮,連那棵端莊無比的雪鬆都躍躍欲試地搖動著手臂。苗苗居然來上學了!她肚子裏偷偷懷著一個孩子,居然還大大方方地上學來了!姐姐後來這樣形容那天的情形。“她像一塊剛剛割下來的蜂蜜,走到哪裏,哪裏就粘著一串串驚慌失措的眼睛。”我覺得這是姐姐使用得最得意的一次修辭,她應該把它用到作文中去,可惜,她永遠學不會把她的智慧寫下來,換句話說,她隻會說,不會寫。
姐姐告訴我們,下課後,苗苗不再像隻懶貓似的趴在桌上打瞌睡,她不慌不忙地穿過課桌間的走道,跨過講台,從教室正門走了出來,站在走廊上大大方方曬起了太陽,她看上去比她的同學們更加平靜和自在。她走到哪裏,同學們就讓到哪裏,就像舞台上的追光燈,她周圍總有一圈圓圓的空地,她的爆炸性消息弄得無人敢靠近她。她往前走了幾步,大家都以為她要去上廁所,沒想到她徑直來到那個嗓門最大的女生跟前。
“終於有人注意到我了,不是嗎?”她主動對那個大嗓門說。
大嗓門女生張嘴看著她,忘了說話。
苗苗又重複了一遍:“總算有人想起苗苗這個人來了,不是嗎?”
對於姐姐的這番進述,我持懷疑態度,她把苗苗講得太有個性了,好像苗苗是為了改變自己長期被大家忽略的現狀,才去做出那種事情似的。
姐姐對我的懷疑根本不屑於顧,她接著說:“你沒看到她那表情,她居然麵帶微笑,尤其是當有人問起那個男的時,她一臉驕傲地說,“你們永遠也不會知道他是誰。”姐姐說著,誇張地做了一個驕傲的表情,讓我忍不住大笑起來。姐姐卻不笑,她蹙著眉繼續進行她的思考,突然,她的思考有了關鍵性的進展。
“我知道了,那個男的肯定是我們大家都熟悉的人,否則她就不用替他保密。”
第二天,就像大考結束,成績張榜一樣,一切都揭曉了。是姐姐捅穿這個秘密的。關於那個場景,姐姐後來在家裏向我們描述過很多回。
“我們正在廁所裏議論這件事,我們都認定那個男的就在我們學校,就藏在我們身邊,首先被懷疑的是苗苗的同桌,不愛吭聲,小個子,仔細觀察過後,覺得不像是他,他來來去去,除了自己的腳尖,哪裏都不看,更別說是女生。後來又懷疑是坐在苗苗後麵的男生,他的腿很長,總是把腳伸到她椅子底下,不過也不太可能,他喜歡我們班另一個女生,兩人的關係早就處於半公開狀態了。就在這時,苗苗突然從小隔間裏走了出來,原來她一直躲在那裏偷聽我們的議論,她掃了我們一眼,邊走邊說,別白費勁了,你們永遠都不會知道他是誰。我一回頭,正好撞上她的視線,那一瞬間,我在她額頭上清清楚楚看見了莫老師三個字,根本來不及做任何思考,我脫口而出:呀!是莫老師!與此同時,苗苗的後背在門口消失了,她大概沒想到,她拚命掩護的人,這麽快就被我發現了。”
誰也沒想到謎底竟是這樣,就像被嚇壞了似的,那個下午異常安靜,女生們濕潤著眼睛,你看我我看你,腦子裏轟隆作響:怎麽會是這樣?怎麽會是他?他怎麽會看上她?
莫老師教學能力很強,長樂坪中學送出了一批又一批英語專業的大學生就是有力的證明,他為人正直,謙和有禮,在學生當中很受歡迎,領導印象也不錯,盡管如此,他在學校一直是個獨來獨往的人,有人認為,他身邊沒有親密朋友的原因,可能跟他的普通話有關,從大學畢業那年開始,在這個大家都說方言的彈丸之地,他一直頑強地說著普通話,教學如此,生活中也是如此。但他從未得到響應,很多時候,他想去跟他的同事們談談天,聊聊時事,人家不是應付幾句匆匆離開,就是低著頭嗯嗯哼哼,不去看他的眼睛,好像他的普通話讓他們感到害臊似的。在辦公室也是如此,他的辦公桌單獨擺在一角,沒有像別的老師一樣,找一個人緊挨著自己的桌子,組合成“對麵笑”的形式。他在校園裏走來走去,身邊空無一人,有時他勉強混進同事隊伍中打打藍球,但從來沒人跟他麵對麵打過乒乓球。後來,人們發現他開始練劍,柔軟的長劍在清晨的風中銀光閃閃,許多人都在猜想,他到底是在練劍,還是在展示他修長勻稱的身材呢?他練劍的樣子的確夠帥,光是那一身白得耀眼的擊劍服,在簡陋的校園操場裏就夠刺眼的了,何況還有那樣的長劍,在長樂坪,很少有人看見過軟得像白綢子一樣的長劍。
這樣一個溫文爾雅的老師,怎麽會對普普通通的苗苗做出那種事來呢?她們有點不相信,越想越不相信,於是回過頭來再三追問姐姐。“你憑什麽說是莫老師?”“你是怎麽知道的?”好奇之餘,她們全都壓抑著一股說不清楚的怒氣。
姐姐這時已經知道自己做錯了,但她無法收回說出去的話,就像她無法收回潑出去的水,但她又不能撒謊,不能在她們的逼問下立即編出一套謊言來自圓其說,隻好語焉不詳地應付她們。“我就是知道。”“事實就是這樣。”“去問苗苗呀。”要不就幹脆用沉默來應對。
麻煩像膏藥似的向姐姐貼了過來。首先是莫老師的妻子,那個財政局幹部,她親自來到學校,來到姐姐麵前。這是姐姐和其他女生們第一次見到莫老師的妻子,她們全都大失所望,除了皮膚好一點之外,莫老師的妻子長相非常一般,根本配不上莫老師,而且她的聲音非常沙啞,聽上去有點蒼老,還有點粗魯,這就更配不上彬彬有禮的莫老師了。除了苗苗,這已經是莫老師讓她們集體感到失望的第二件事了。
“你說是他搞大了苗苗的肚子,是不是你親眼所見?如果是的,那你就要說出具體地點,具體時間,還有誰可以給你作證,這些問題如果你都回答不出來,那麽你就是在說謊,在誹謗,在誣陷,我就可以去告訴你們校長,把你開除。”
接著就是苗苗的家長,那個隻會捶胸頓足涕淚橫流的中年婦女,一見到姐姐就急切切地下跪,央求姐姐一定要向政府說實話,一定要讓欺負她女兒的壞人得到應有的懲罰。姐姐從沒見過這種陣勢,嚇得抬腳就跑,可那個婦女用兩隻膝蓋在地上走得飛快,很快就攆上了姐姐,她死死拽住姐姐的鞋後跟。“姑娘,求你好事做到底,我一家從此把你當神一樣供起來。”
姐姐不想上學了,她想在家裏躲一躲。母親的麵孔像她的公文包一樣平靜。“自己捅的漏子,當然要自己堵上,什麽叫負責?這就叫負責。”父親的態度更堅決。“去!我倒要看看,他們能把你怎麽樣。”父親也認為家長不宜出麵。“這是孩子們之間的事,我們一出麵,性質就變了,事情就複雜了。”
越是緊要關頭,越是教育的良機,父母曆來這麽認為。母親在機關工作,長樂坪城裏那座最高的白色建築,堅固的玻璃窗後某一張辦公桌,那是她看得比命都重要的地方。她提著自己的公事包,手臂上搭著外套,回過頭來對姐姐說:“上學去!什麽事也不能耽誤上學,你又沒有違法亂紀,怕什麽!”說完把門一帶,高跟鞋在外麵響了兩聲,無聲無息了。父親比母親多說了幾句。“跟你說過多少次,叫你不要多嘴,不要看到什麽就說什麽,別人怎麽說,你就怎麽說,你偏不聽,偏要逞能,現在好了,惹出亂子來了吧?”也許因為父親終究是個男人,他提出幫姐姐去教訓教訓那些找她麻煩的家夥,姐姐看看父親並不強壯的體螝,還有鼻梁上那副亮晶晶的金絲眼鏡,一再搖頭。父親在一家銀行工作,剛剛晉升為中層幹部,用母親的話來說,“好不容易掙成了個體麵人,今後無論做什麽,都要注意不要傷著這體麵二字。”
就在姐姐猶豫著要不要繼續上學時,苗苗的遺書突然出現在家裏,她跳江自殺了。專業打撈人員在江邊整整打撈了一天,也沒找到苗苗的屍體。出事地點往前走不遠就是個下陷的急流區,江水像被拉扯著似的向前滾滾而去,人們望著浩浩奔流的長江說,完了,找不到了,苗苗肯定被這急流衝得無影無蹤了。消息傳來,姐姐非常難過,她捂著眼睛在房間裏轉圈。“我殺人了,是我殺了她,我的眼睛會殺人,我沒想到我的眼睛還能殺人。”
幾個小時後,莫老師找到了姐姐,悲傷損害了他的容顏,他的發膠失效,頭發蓬亂枯萎,他眼神茫然,眼圈發紅,他的普通話結結巴巴,急促不安。“方兵你到底是怎麽回事?人命關天哪,你有什麽根據?你知不知道,你一句話就毀了我,你把我一生都毀了,你憑什麽說那個人是我?你為什麽要這樣害我?你為什麽要憑空誣陷人?”他啞著嗓子喊了一陣,不得不走了,他身後站著“控製他的人”,那人將護送他回學校,等候處理。
姐姐望著莫老師,眼淚奔騰而下,卻說不出話來。
大白天姐姐也躲在家裏,由我給她帶回外麵的最新消息,當然,都不是些好消息,苗苗的家長帶著許多人到學校去鬧事了,他們拿著棍棒團團圍住了教學樓,公安局的人紮著武裝趕到學校來了,他們的衣服裏麵鼓鼓囊囊的,肯定藏著槍支。莫老師再也沒有去上課了,另一個老師替代了他。
兩個警察突然找上門來,他們來找姐姐做筆錄。那兩個人渾身上下帶著一股懾人的金屬和火藥味道,剛一進門,姐姐就開始渾身發抖,而他們一開腔,姐姐就開始哭泣。他們安慰她,不要害怕,他們隻是在調查取證,所以她必須實事求是,必須講真話。他們還告訴她,她的證詞無論對莫老師還是對受害者家庭都非常非常重要,因為莫老師正被關押在看守所裏。姐姐一聽這話,索性哇哇大哭起來,她在哭聲中一遍又一遍重複著:“我沒有親眼看見他們在一起,我隻是從苗苗腦門上看到了莫老師的名字。”
“莫老師的名字……在苗苗的腦門上?”兩個警察對視了一陣,臉上透出笑意來。他們以為姐姐嚇糊塗了,轉而好言好語安慰她,又再三詢問她,可姐姐還是那個說法。他們站起身來,麵麵相覷。臨走前,他們讓姐姐在一張紙上摁了手印。
他們一走,姐姐就緊張地把我拉到一邊。“你知道他們剛才說什麽嗎?他們一個說,是個精神病吧?另一個說,明天把她弄去確診一下。完了完了,他們肯定把我當成神經病了,他們明天就會把我關到精神病院去。”
“我怎麽沒聽見呢?”我也跟著緊張起來,我飛快地跑到窗邊,去看那兩個警察的背影。
“你當然聽不見,這些話是寫在他們腦門上的。”
我猛地回頭,姐姐也正看著我,我們瞪著對方,彼此都被嚇了一跳。
就在這天中午,一封信寄到了姐姐手裏,筆跡非常熟悉,打開一看,果然,又是那個李安生寄來的。他消息真靈通,他也知道了苗苗的事,他還知道是姐姐說出了莫老師的名字。
四萬:
很高興看到你沒有食言,沒有幾個人敢舉報自己的老師,尤其是那個你們都喜歡得不得了的自以為是的家夥。這件事你幹得好,有些人表麵上為人師表,暗地裏汙七八糟,還有些人看上去幹幹淨淨,心裏卻齷齪得要死。不過,那個女生也是活該,我一點都不同情她,女人都是母狗,看見稍微像樣點的男人就搖尾巴。
這封信比前麵任何一封都粗魯,姐姐卻沒有像往常那樣撕得粉碎,她久久地看著它,就像那廖廖幾行字裏麵隱藏著什麽密碼似的。
這天晚上,姐姐睡得很早,還不到九點,她就蒙在被子裏發出了均勻的鼾聲,母親輕手輕腳地走進來,替她掖好被角。“讓她睡吧,她這幾天被那些狗東西們折騰壞了。”
天還沒亮,我被一陣異常的寂靜驚醒,探身一看,姐姐**空空如也。
姐姐離家出走了。
家裏召開緊急會議。母親要去單位請假,去把姐姐找回來,父親卻認為時機不對,上麵馬上就要派一支考察組下來,他正麵臨一次重要的提拔,錯過了這次機會,他將再也不會有類似的機會了,因為他的年齡已經到了提拔的最後邊緣,所以這期間一定不能出任何麻煩。“反正已經跑出去了,遲兩天去找她又怎樣?讓她在外麵吃點苦頭也好。”母親又提出報案,在報上登尋人啟示,父親堅決製止。“傳出去她的名聲就完了,她這輩子就完了,女孩子沒有個好名聲,還怎麽活下去?”
他們最後決定,等考察組走了以後,再悄悄去找姐姐,這期間,誰也不許透露姐姐離家出走的消息,就說姐姐轉學了,轉到外地讀書去了,就說外地有我們家親戚,姐姐借住在親戚家。
母親到底還是瞞著父親去了一趟長途汽車站,一天當中,從長樂坪發往外地的長途車隻有那麽幾輛,母親向人家描述姐姐的模樣,個個都搖頭,誰也沒有看到過她說的那個高個子女孩。那個賣船票的是母親的熟人,她也說沒有看到過姐姐。
難道姐姐還藏在長樂坪某個角落?
證據不足,莫老師出了看守所。
回去上課已經不可能了,有人接過了他的教鞭。
何況他有新的任務。他一天兩趟往我們家跑,他說他非要找到姐姐,非要向她問個明白。“為什麽要冤枉我?我怎麽可能做出這種豬狗不如的事來?就算我要做,大街上多的是女人,怎麽也不會蠢到去找自己的學生。”
他不相信姐姐轉學到外地去了,他認定姐姐被我們家藏了起來。
“我保證不會傷害她的,我隻想問問她有什麽證據,如果你們不相信我,我可以站在門外,隔著窗子問她。”
等他終於相信姐姐確實去了外地,而且父母到死都不會告訴他姐姐的新校址時,他站在客廳中央,滿臉絕望,自言自語。“完了,我算是跳進黃河也洗不清了,方兵啊方兵,平白無故的,你為什麽要這樣害我?我究竟哪裏得罪你了你要這樣對我。”
他的妻子隨後趕了過來。她不哭,隻是大聲嚷嚷,她要姐姐滾出來,跟她好好講講那件事,如果是她親眼所見,她就必須向她講清楚,他們兩個是如何搞的,搞了幾次,所有的細節都必須描述出來。母親黑著臉說:“我養的是女兒,請你說話文明些。”
“狗屁!你不用裝糊塗,她早就是個破爛貨了,如果她還是全雞整蛋,她能說出那種話來?”
莫老師去攔她,讓她別再說下去了。“方兵已經轉學了,等她放假回來時我們再來。”
她一把打掉莫老師的胳膊。“捅了馬蜂窩就一走了之?沒這麽便宜的事,告訴你們,這個地方我還會來的,你們一天不給莫聰恢複名譽,我就一天不讓你們全家安生。”
結果她並沒有每天都來,她換了一種方式,她打電話到母親的辦公室。“你家那個破爛貨還沒回來嗎?”“你不要瞞著我啊,我還等著她告訴我細節呢。”這樣的電話每天都打,弄得母親總是噙著眼淚回家。“真丟人,同事們都知道了,天天都等著看好戲呢。”
莫老師倒是沒來過我們家了,但他會在學校裏找我(他雖然不再教書,但多數時候還賴在學校)。他伸長脖頸,越過那些正在往上竄個子的學生,滿校園搜尋我的影子。多數時候我會留心躲著他,但有時我也會迎著他走過去,主動告訴他。“姐姐還沒有回來。”“對不起,我答應過父母,不告訴你她的地址。”我清清楚楚看見他的眼睛裏有傷痕,好像是這種凝望和搜尋帶來的傷痕。他突然老了,嘴唇幹枯,眼角下垂,兩隻顴骨頂著薄薄的麵皮,呼之欲出。
父親的臉陰得像一塊抹布。自從姐姐走後他就是如此,在外麵得意洋洋,笑口常開,回到家裏不是歎氣,就是閉目端坐,猛一看,還以為他在練氣功。
母親新買了一盒粉餅,每天出門前都要往臉上搽大量的蜜粉和胭脂,描眉毛,塗口紅,為的是掩飾她夜裏睡不著覺的痕跡。
除了姐姐,另一件事情也讓父親心焦,他一直在引頸期盼著上級行派來的考察組,因為他是副行長候選人之一,有人給他透露消息,說考察組馬上就要來了,叫他要隨時做好準備。其實他一直都在做這項準備工作,造輿論,打點各方,頻繁造訪業務末端,隔三差五請客吃飯,可一直不見考察組的影子。考察組沒來,不光是父親不能出門,母親也得在家等著,她肩上壓著夫人外交的任務,光是衣服,就新添了三套,以她的經驗來看,考察組至少得呆三天,她必須端出三個經得起挑剔的形象來。她這輩子最大的願望就是看到父親出息起來,發達起來,她當時嫁他就是看中了他的潛力,她莫名其妙地認為他有某種潛力,前途可期,可她等了一年又一年,最後不得不抱著僥幸心理寄希望於大器晚成。這一次,她感覺他成大器的機會也許就要來了。
考察組像姐姐的死對頭,緊緊拉住父母,不讓他們去找她。
母親甚至比父親還期待那個考察組,這樣的機會她也遇到過,可她最終沒能抓住它,失掉機會如同割肝割肺,何況這是父親有生之年的最後一個,等於是母親有生之年的最後一個,等於是我們全家的最後一個。
母親最後的機會是在前年失掉的,她突然得到通知,可以參加一個竟職演說,在她這個年紀,她本來已經不抱什麽希望了,她放棄添置新衣服新鞋的計劃,漸漸懶於人際應酬,她準備掛上空檔,隨便這輛車走到哪裏。可是突然來了那樣一個通知,她全身都調動起來,她找出長久不看的書本,購置新的衣物,好的護膚品,就像青春重新回歸她的身體。她準備了很長時間,每天晚上放錄相,觀摩別人的演說,白天四處求人修改她的演說稿,如果她能獲得那個職位,她至少可以推遲五年退休,對她而言,這樣的五年,等於延長了十年的壽命,也許還不止。她就是這樣看的,一個人有了事業,就有了一切,青春,金錢,地位,甚至生命。她一直在機關工作,這樣的事情她看得太多了,有些人從原來的職位上剛一下來,沒多久就死了,無緣無故地死了,有些人退休以後得了抑鬱症,還有些人因為無名的失落與憤恨,不小心踏進了犯罪的深淵。演說的那一天終於來到了,她穿戴一新,走上演講台,滔滔不絕聲情並茂地背完了她的演說稿。她沒想到參加演說的人有那麽多,在她之後,至少有二十多個人走上那張演講台,他們幾乎都比她年輕,有些人的實力可以說相當強,她不由得一陣緊張,躲進了廁所。後來她聽見了主持人的致詞。“這次活動非常成功,報名參加竟選的人十分踴躍,既有參加工作不久的初生牛犢,也要極富實戰經驗的少壯派,還有重新煥發青春的老同誌。”她的臉當時就白了,她知道她上當了,她根本不可能獲得那個職位,她參加競選的全部意義,僅僅在於讓競選人員在年齡層次上變得豐富起來。
母親再沒對我們提過她演說那天的事,她回家後把所有新添置的衣服都收了起來,把新買的護膚品送給了我和姐姐,又從櫃底深處找出一身運動裝,從此開始了讓人納悶的長跑。她以前幾乎是個不愛動彈的人,她最看不起的就是那些一有機會就鍛練身體的人。“幹嘛這麽怕死?等我老了,既不做操也不跑步。”她沒想到自己這麽快就食言了。第一天跑步令她極度不適,她佝僂著腰回家裏裏,臉色蒼白,直奔廁所。劇烈的運動打通了她在機關枯坐多年的腸道。一個月下來,她愛上了跑步,開始是每天晚上繞城一圈,後來是兩圈,三圈,再後來,午休她也放棄了,她頂著烈日奔跑,冒著小雨奔跑,頂著雪花,以及閑言碎語奔跑。她的確是個引人注目的長跑者,幸好她有足夠的定力,路兩邊的議論她都隻當沒聽見一樣。
姐姐出走的事,讓母親的跑步中止了一天,第二天她又擦幹眼淚跑了起來,不同的是,她戴了一頂帽子,她以前不喜歡戴帽子,無論幹什麽都不喜歡戴帽子,她認為頭頂是接受天地精華和排除體內不良氣體的唯一通道。可有一天,我無意中發現了母親戴帽子的秘密,天還沒亮,我被一陣內急憋醒,完事後,正好碰上母親推門進來。她一直喜歡在黎明前跑步。取下帽子的一刹那,我看見母親兩眼通紅,滿臉淚水。見我看她,一低頭進了衛生間,門在她背後關上了。
難道她躲在帽沿底下哭泣?一邊奔跑一邊哭泣?我決定跟蹤她一次。
她輕手輕腳關上房門的時候,我也貓著腰跟了出來,她活動活動手腳,慢慢跑了起來。她很快就拐出了馬路,奔上了河堤。就在這時,哭聲清晰地響起,很大的哭聲,不加掩飾的哭聲,類似受到懲罰的孩子的哭聲,前後左右看了又看,沒有別人,整個長樂坪此時睡得正酣,隻有母親一個人大幅度揮動手臂,矯健的影子映在潺潺作響的青河裏。是母親在哭,母親一邊奔跑,一邊大聲哭泣。
啊——啊——啊——
跳躍的步伐切斷了母親的哭聲,它們聽起來像一種不太動聽的鳥鳴,久久縈繞在青河兩岸。
脊梁骨一陣涼,一陣麻,我跑不動了,悄悄從原路折回。屋裏靜悄悄的,父親的鼾聲很有規則地傳出來,那是很愉快的鼾聲。一個在失聲痛哭中奔跑,一個在甜夢中酣然長眠,我原來不知道自己的父母竟是一對這樣的夫妻。
從這天起,我再也不敢在天亮前起床,我怕看見母親的淚臉,就算醒來,也要躺在**,直到母親煮豆漿的聲音從廚房裏傳來。早餐整齊地擺在餐桌上,營養豐富,品種繁多,甚至還有剛剛剝開的核桃或花生。母親已經換下了長跑服,頭發梳得一絲不亂,臉上幹幹淨淨,絲毫看不出痛哭過的痕跡。
有一天,父親來不及吃早餐,很早就出門了,大門剛一關上,母親就趴在餐桌上嚎啕大哭。哭夠了,才抬起眼睛對我說:“我們每天有吃有喝,養得白白胖胖,你姐姐卻下落不明,生死未卜。”
我提出我去找姐姐,我不上學了,我早就想去找姐姐去了。母親趕緊過來捂住我的嘴,我們家住在一樓,所有從樓上下來的人,都會經過我們窗前,稍稍留神,就能聽見我們家在說些什麽,吃些什麽。母親小聲說:“千萬不能讓人家知道,這事一傳出去,你姐姐這輩子就別想活了。”
“你的意思是讓姐姐在外麵自生自滅?你們的心也太狠了。”我終於喊出了早就想說的話。
母親又哭了起來。“等你爸爸的事過了再說,已經到接骨眼上了,錯過了這個機會,他這輩子都沒戲了。”
“提拔了又有什麽用?當官就那麽重要嗎?比女兒的生命還重要嗎?”
“當然,等他當了官,你姐姐,還有你,你們的將來就有了指望,為了你們的將來,隻好讓她在外麵先吃幾天苦,以後她會得到補償的。”
見我瞪著她,她又說:“你記住,無論何時,前途都是最重要的,任何事情都不能成為前途的障礙。”
那是我唯一跟她頂撞的一次,我們家的小孩都不許頂撞大人,那不僅僅是不禮貌,還是不孝順。我質問她:“你這麽看重前途,這輩子究竟搞出了什麽了不得的大事業呢?你不就是個機關小職員、小應聲蟲嗎?”她望著我,半天不吭聲,臉卻越來越紅,不是害羞或憤怒的紅,而是脖子裏卡住了什麽東西,呼吸不暢而引起的紅。我以為我會挨打,可她隻是說:“如果我不看重前途,我的處境會比現在更糟糕。”這一點我相信,從她以前斷斷續續的講述中,我知道她有些同學,現在不是在小工廠裏做著體力活,就是在街邊擺著小攤,天天風吹雨淋,露出大板牙向路人招攬生意。
一個多月過去了,望穿秋水的父親終於得到消息,上麵發生了一個突發事件,領導換人了,好幾個副手也即將換掉,所有跟人事有關的工作暫時凍結。這意味著,上麵要重新洗牌了,父親的期待終於徹底落空,原本就子虛烏有的考察組更是像水汽一樣,在空氣中消失得幹幹淨淨。這天晚上我們家異常寂靜,晚飯擺在桌上,熱氣靜靜地升起來,又慢慢消失,油和湯汁開始凝固。母親不敢看父親,父親呆呆地看著牆角,好像那裏有他期待已久的副行長位置,好像他可以用深深的注視把它喚回來。
他們決定分開尋找,先由父親去尋找,等父親回來,再換母親出去,他們已經準備悄悄地打一場持久戰了。父親早早上床,他要為漫長的旅程養足精神。
把父親的行李收拾好後,母親換上她的長跑服,開始夜間奔跑。天亮前的奔跑已不足於承載她的痛苦,她又給自己加了一段睡前奔跑,這樣算起來,一天當中,她差不多有四個小時處於奔跑狀態。奔跑像魔鬼一樣抓住了她,奔跑中的痛哭是另一個更加厲害的魔鬼,她必須每天向它們兩個報到,否則她別想安安靜靜躺下來睡覺。有天下大雨,吃過晚飯,幹過不多的家務活後,她最後看了一眼窗外的瓢潑大雨,無望地洗澡上床了,夜裏十一點多,大雨慢慢轉成催眠曲似的小雨,母親像收到指令似的,陡地從夢中醒來,一躍而起,穿上她的長跑服,奔了出去。母親終於滿意了,她的這一天終於圓滿了。與此同時,她頭發漸漸變得稀薄,變得幹枯,食量卻越來越大,早餐桌上二兩一個的饅頭,她一眨眼功夫就幹掉了兩個,這都是長期的室外奔跑在她身上留下的痕跡。
母親在晚上八點開始她的夜間奔跑,一般來講,會持續一個多小時,時間最長的一次,她跑了兩小時零十五分。我想她已經越來越適應這種自虐似的長跑了,當她剛開始跑步的時候,每次進門,隔老遠就能聽見她喘氣如牛,現在,她跑完回來,隻不過輕輕籲一口氣而已。
我沒想到這是母親的最後一次奔跑,父親也沒想到,那個消失的考察組讓他頓時心如死灰,還讓他變成了一個嗜睡的人,他躺在**,正準備好好傷心一番,不料剛一碰上枕頭,睡意就來了,他很快就打起了鼾。我還在燈下寫作業,通常都是母親回來,洗完澡,我才能勉強結束我的家庭作業。這天的作業似乎比平時少一些,當我寫完的時候,母親還沒有回來,我躡手躡腳來到電視機前,打開電視,將音量調到最小。這樣的時刻不多,父母不讓我們看電視,除非是節假日,才允許每天看一個小時。因為長久不看電視,我都不知道該看什麽才好,拿著搖控器,愜意地靠在沙發上,一個一個往後翻。我終於選定了自己喜歡的節目,高高興興地看了起來。我不知道時間正像梭子一樣往後飛去,等我意識到該睡覺時,已是淩晨兩點。我站起身,伸了個懶腰,準備上床睡覺時,猛地反應過來,母親好像還沒有回來,定了定神,回憶了一下,是的,母親沒有回來,如果她回來,見我這麽晚還坐在電視機前,一定會大發雷霆的。悄悄推開大臥室的門,大**隻有一個隆起的人形,父親的鼾聲沉重而均勻,母親真的沒有回來。想了想,我推醒了父親。
在我的引領下,父親第一次踏上母親的奔跑路線,他一路東張西望,處處都覺得新鮮好奇,好像我把他帶到了另一個國度來了。“她為什麽淨選這些偏僻路段呢?為什麽不去大操場光明正大地跑呢?”我想告訴他,一個人在大操場跑步,是沒法邊跑邊嚎啕大哭的,可我沒功夫說這話,我開始感到緊張,這是不祥的預兆。
天亮之前,四野微微放明的時候,我們終於在路邊一個瓦礫堆裏找到了母親,她蜷曲著,俯臥在地,手指在幹硬的地上挖出幾道槽痕,嘴裏流出來的東西泡軟了幹泥,唇邊還粘著一堆泡沫。她渾身冰涼,雙目微睜,臉頰上淚痕猶在,不知道母親是在失聲痛哭中倒了下來,還是倒下後因為身體上的痛苦才流下了眼淚。
母親死了,長期孤獨而痛苦的奔跑,她的心髒承受能力終於達到了極限。她再也不會在黑夜裏推開家門,流著眼淚奔跑在無人的小路上,再也不會因為哪一天沒有奔跑,就吃不好飯,睡不好覺,那兩個魔鬼終於把她打倒在地,揚長而去了。
母親出殯前夜,一個小夥子徑直闖到家裏來。
李安生完全變樣了,除了頭發略微有些發黃以外,整個人都跟當年都沒法比,而且他莫名其妙穿了一身迷彩服,恍惚間,我覺得自己不是在麵對一個人,而是一條剛剛出山的巨蟒。
他對我說,他手上有一輛中型貨車,明天如果需要用車,他會準時把車開過來。
真的是雪中送炭,父親聯係了幾輛車,剛好就缺貨車。
得到答複,他轉身就走。父親奔出來時,隻來得及看到他的背影。我告訴他,這人是姐姐的同學,父親一聽姐姐兩個字,就像中彈一樣,僵在那裏,動彈不得了。
從火葬場出來後的第三天,我悄悄來到那個汽修廠。我從李安生寄給姐姐的信上知道他在這裏。
“我姐姐最近有消息給你嗎?”我跟他隔著四五步遠,盡量不皺鼻子,哪怕我聞到汽油味就想吐。這是我能想出來的最狡猾的問話,這句話可以藏著姐姐離家出走的秘密,又可以探聽出很多東西來。
他搖頭,然後用安詳的目光望著我,他似乎有著跟我一樣的動機,他也在等我先開口。
“我們把母親的消息瞞著她,因為不想影響她的學習。”
“是嗎?”他問,眼裏卻不象有疑問的樣子。
然後我們就站在那裏,各自憋著,靜等對方再次發問。
“好吧,”我可沒他沉得住氣,我說:“那天我就想問你,但時機不對,今天非問不可,你知道我姐姐在哪裏,是嗎?否則那天你不會告訴我你有貨車,你會把這事直接告訴我姐姐,她才是你的同學,可你進門就找我。”
他告訴我,那天姐姐破天荒到汽修廠來找他,說出來的話把他嚇了一跳,姐姐開口找他借錢,她問他有多少錢,有多少她借多少,她會給他寫張借條,她過些時候一定會還給他。他告訴我:“我沒什麽錢,但我全都給她了,口袋都翻過來給她看了。”他說姐姐似乎嫌少,她看看廠裏開進開出的汽車,又問我能不能幫她找一輛便車,這樣可以省去車費。我問她要去哪裏,她說哪裏都行,越遠越好。過了一會,我就給她找了一輛到廣州的便車,上車前,她再三交代我,千萬不要告訴別人她的行蹤,家人問起來也不要說。我問她原因,她隻說是因為苗苗的事,她說了實話,惹下了麻煩,如果她再不走,有人就要把她送進精神病院去。
“李安生,我現在有點後悔當初跟你的約定,我沒想到說真話要付出這麽大的代價,我快承受不起了。”
這是姐姐上車前說的最後一段話。李安生告訴我,望著那輛絕塵而去的車,他突然意識到他幹了一件影響姐姐一生的大事,他心裏很不安,他不知道自己到底是幫了她,還是害了她,他跟在車後邊跑邊喊,要她到了目的地以後馬上跟他聯係。姐姐兩手貼在玻璃窗上,頻頻向他點頭,答應了他的要求。李安生告訴我,好長時間以來,他夜裏總是做夢,夢裏總是姐姐那雙又瘦又長的手,五指叉得開開的,貼在玻璃上,掌紋一清二楚,可她的臉卻隱在車廂裏,隱在人海裏,隱在很暗的地方,總之,他從未在夢裏看清過她的臉。
沉默了好一陣,我突然轉過身,向李安生發起脾氣來。“你在報複她對不對?你當時本來可以攔住她,可以及時告訴我們,但你不想那麽做,因為你想讓她跟你當初一樣失學對不對?你終於逮到機會了對不對?”
李安生張嘴望著我,既不承認也不爭辯,良久,他垂下了腦袋。“我不能拒絕她的要求,你不知道,我真的無法拒絕她的要求,她的眼睛就像一把搶劫犯的槍,逼著我的腦袋,她怎麽說,我就乖乖地照她說的辦,除此以外,我根本不知道該怎麽辦。”
“哼!”
“要不,我現在就去找她?”
“你怎麽找?什麽線索也沒有。”我突然想起母親說過的話。“而且,我警告你,你不許登尋人啟事,不許報案,也不許向人打聽,一句話,除你之外,你不能讓任何一個人知道姐姐下落不明的事,因為這關係到她的名譽,關係到她的一生,知道嗎?”
李安生又張開嘴來望著我。“你們倆多麽相像啊,你們都喜歡用命令的語氣說話,而且都不喜歡汽油味。”
李安生一聽,拔腿就走,邊走邊吼:“豬腦殼!這麽簡單的東西,你自己說,教了你幾遍了?”
難道說,李安生已經從學徒變成師傅了?看來他倒不是個笨人。
回到家,第一件事就是把姐姐可能在廣州的消息告訴父親,也許失妻的悲傷打垮了他,也許他還沉浸在考察組半路消失的後遺症裏,他聽了這個消息竟無動於衷。“人是有腿的,誰能保證她現在還呆在廣州?”他的眼睛定定地盯住某個地方,順著他的視線看去,那裏是一麵空牆,我不知道他一動不動盯著那麵牆是什麽意思。
第二天,我想起李安生說過的那個司機,也許我應該去找那個司機談談,看看他還記不記得姐姐當時究竟在哪裏下的車,她在車上有沒有什麽特別的反應,我突然有個預感,姐姐不一定真的去了廣州,她很可能會中途下車,因為她擔心李安生會泄露她的行蹤。我跳起來,拚命往汽修廠跑。
李安生不在,他沒來上班。有人建議我去辦公室問問。我去了,人家說,李安生請了長假,說是家裏突然有急事,需要他去廣州。
這麽說,李安生真的去找姐姐了?他知道姐姐在廣州,還是隻憑猜測?這些問題都無法找到答案了,我站在汽修廠門口,呼吸突然有些困難,那感覺就像手中好不容易有了根繩子,不知不覺間又滑了出去,再也找不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