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章
很多年以後,我還是無法忘掉那樣的黃昏,我牽著姐姐的手,跟著母親匆匆走上長樂坪街頭,獻福路,解放路,珍珠路,左拐,進入兩臂寬的漆家巷,到了盡頭,再向右拐,側身進入另一條更小的巷子,這條路艱辛又漫長,我們必須夾緊胳膊,縮著腦袋,躲躲閃閃,沿途繞過十幾個**在外的水槽,三十多根晾衣杆,以及無數擱著砂鍋的蜂窩煤爐子,架著搓板的洗衣盆,積滿水垢的鋁炊壺,反扣在牆上的穿洞的鐵鍋。路的盡頭,是一扇緊閉的窄小木門,母親伸出兩根手指,捏住生鏽的圓門環,輕叩三下,門嗄地一聲開了,迎接我們的是一片黑暗,以及撲麵而來的類似醃鹹菜的味道。進門之前,我最後看了一眼頭頂僅剩一線的天空,突然有種感覺,長樂坪像一顆巨大的毛板栗,我們三個像三條喜愛甜食的小蟲子,正在一點一點朝裏麵鑽。那個蒼老的聲音照例在黑暗中咳嗽了一下,在我聽來,那正是長樂坪這顆毛板栗最最深處的聲音。
請注意我剛才的說法,一路上,是我牽著姐姐,而不是姐姐牽著我。
這正是母親在黃昏時刻,拖著兩個女兒匆匆外出的原因。這一年我七歲,姐姐大我一歲,正在上二年級,可有人說,她看上去更應該去幼兒園。姐姐有著洋娃娃一樣的麵孔,五歲以前,人見人愛,五歲以後,再也不肯長一厘米,母親眼睜睜看著我從後麵追上來,超過姐姐,徑直向上竄去,臉上一天比一天焦急,她不再帶姐姐出去散步了,她不喜歡聽人誇她大女兒“玲瓏可愛”,也不喜歡“嬌小”這個詞,除了黃昏時分那扇老式木門,她不帶姐姐去任何地方。
母親不相信醫院,因為那個帶眼鏡的胖醫生總是一臉不耐煩。“遺傳變異,聽說過麽?概率,聽說過麽?暫時沒有辦法,隻能物理治療。”
母親也不相信物理治療,一位熱愛雙杠的體育老師告訴她,所有的田徑運動都可以讓人身材頎長,她平視著體育老師的眼睛,心想,他本人卻是個頭大肩寬的小矮墩。
母親寧肯相信那扇隱藏在長樂坪深處的帶圓環的木門,她從那間昏暗的屋子裏帶回一瓶瓶神秘的清水,逼著姐姐當她的麵喝下去。她想起那個胖醫生,模仿起他的語調來。“精神變物質,聽說過麽?”
然而姐姐很滿意自己的身高。“排隊時從來沒人跟我爭第一名。”姐姐喜歡站在第一名的位置,課間操,跳舞,開會,課外活動時拿著小鏟子去除草,她總是奔跑在最前麵。她知道奔跑比行走更能吸引人的目光,何況她的身體條件決定了她必須奔跑,否則就有可能被自己的同學淹沒,更何況老師們很可能就悄悄站在玻璃窗後麵,走廊的陰影下麵,樓道的拐彎處,她喜歡有老師看她,即便不是她的任課老師,她也希望他們認識她,喜歡她。從學校大門到教室有兩條路,一條是綠樹成蔭的公共甬道,一條是教師辦公室門口的走廊,除非是送交作業,或者有問題需要向老師陳述,學生很少去走那條教師走廊,隻有姐姐例外,上學放學,她無論如何要拐個小彎,裝出走錯路的膽怯樣子,邁著急急的碎步,吐著舌頭走完整條走廊,再用幾個歡快的蹦跳,結束這場模擬的冒險。
我從教室出來,徑直穿過甬道,在大門口氣鼓鼓地等她,她朝我飛奔過來,短裙像花傘一樣撐開。
裙子是姐姐特有的。母親愛美成癖,她不想看到姐姐平庸的短腿套著更加平庸的長褲,正如她不想讓人看見她胸部平坦的缺陷一樣,她給姐姐設計了一係列上身短小腰部打褶的短裙,無論春秋冬夏,她讓姐姐穿著同一款式的裙子。山地寒濕,母親就給姐姐準備了一雙又一雙顏色鮮豔的禦寒長襪,襪口縫著鬆緊,外側織進可愛圖案。簡直是化腐朽為神奇,她把姐姐從一個平庸的典型,提拔到無人可及的高度,姐姐穿著那些裙子,配上小靴,奔跑在校園裏,如同一個公主,在自家花園裏撲捉蝴蝶。與之相比,我這個發育起來按部就班的妹妹,看上去卻像她身邊老實憨厚的粗使丫頭。
也許因為她的身高,也許因為她的可愛麵孔,姐姐成為長樂坪最最著名的小女孩,她的頭像被放大了,掛在長樂坪照相館的櫥窗,她的四寸小照被孕婦們拿去貼在床頭,她參加學校的文藝演出,不用打扮,原樣登台,就把畫著大紅臉蛋黑蟲子眉毛的同學們比下去。有人向母親建議,不妨帶著姐姐去一趟北京,每天在兒童藝術劇院門口走上幾個來回,走上一百天,不怕她不被童星探子發現。
這個建議讓母親很憤怒,她錯誤地理解了人家的好意,以為人家在咒她女兒永遠是個小矮子。事隔多年,當她因為一些事沉浸到壞情緒裏,不無惋惜地說:“也許那時候真的應該帶你去北京。”對於長樂坪來說,北京像天堂一樣遙遠而美麗,充滿了溫和而幸運的事物。
據說姐姐的身高一度影響了父母的感情,那時我們都還小,以為父母就像房子和馬路一樣堅固耐用。我依稀記得有段時間父親不在家,我和姐姐擠在母親的大**,擠在母親的左右兩腋。母親望著蚊帳頂說:“過了四十歲,男人就是多餘的。”後來父親又回來了,他看上去果真有點多餘,母親在飯桌上擺放碗筷,再把姐姐那張加高了不少的進餐椅從一個隱蔽的地方拖出來,常常一不小心,就把父親那份搞忘了。
一個人與生俱來的東西,在我看來,隻有身體和器官,隻有硬件,其他一切,諸如性格脾氣和命運之類的軟件,都是在硬件上發展起來的,可是,等一等,我又要否定自己了,既然這些軟件是從硬件上發展來的,而硬件又是天生的,這不等於說,人的一切都是與生俱來的麽?人活一輩子,就是要驗證那個密封到死才打開的答案麽?這麽說來,人的一生隻不過是命運跟自己玩的一個遊戲,類似於把手背在背後,讓你猜他手裏拿著什麽東西的遊戲。
姐姐的軟件像泡在顯影液裏的照片,大致輪廓正在那套洋娃娃一樣的硬件上形成。
我猜她有時會產生這樣的錯覺,我是她的姐姐,而她是需要我照顧的妹妹,也就是說,在這個四口之家,她應該得到我們三個人的珍愛。她經常把《安徒生童話》翻開到“豌豆公主”那一頁,她曾經向母親要過一顆豌豆,我猜她把那顆豌豆悄悄塞到了棉被底下,很明顯,別說隔著二十床棉被,僅僅隔了二床棉被,她的身體就感覺不到那顆豌豆了,否則她會嚷得盡人皆知。當然,這隻是她內心深處無人知道的狂想,表麵上,她並沒有公主夢,雖然她實際上已經得到了公主般的待遇:除了跨上一層台階,親自爬到母親為她特設的就餐椅這件事,其他事務,不論是公共的還是她個人的,她一概不予理睬。
她清早從**坐起來,揉著眼睛喊我的名字,她需要我給她取出當天要穿的衣服,衣櫃裏有許多格子,最下麵一格掛著褲子,有時也有短一些的上衣,第二格才是她的衣服,可她夠不著,除非站在一張小凳子上。她剛剛起床,不樂意馬上就去搬小凳子。
她把梳子遞給母親,她永遠梳那種蜈蚣辮,那是母親給她設計的發型,從頭頂開始,順著發際線,不斷挑起發股往後編進麻花辮裏,兩股麻花辮匯合的位置每天都在變化,唯一不變的是麻花辮的裝飾,母親似乎不喜歡看到光裸的辮子,她一定要在辮縫裏插進一些花樣,有著彩色圓點的瓢蟲狀夾子,細巧如星的花朵,光亮如水晶的絲帶。編一頭這樣的發辮,即使是母親這樣的熟練工,至少也要二十分鍾。
她吃飯,最好吃成本最貴的菜總是擺在靠近她下巴的地方,偶有疏忽,她沒吃幾口就一聲不吭從專座上溜下來,誰勸都沒有用。
她沒有目的地大喊一聲“我要洗澡”,就像電話來了總有人去接一樣,不管是誰,誰最先聽到誰就默默地走過去,拿下淋浴噴頭,架在她夠得著的地方,睡衣放在蓋著塑料布的籃子裏。
還在秋天,母親就開始醞釀去一趟山外,采購最最純正的絲棉,姐姐個頭嬌小,普通棉衣會把她穿成大棉球,絲棉又輕又薄,又保暖,隻是比棉花要貴出許多,不過,僅僅隻給姐姐做一身的話,我們家還是可以承受的。
姐姐唯一的優點是把上學看得比天還大。她感冒,需要去醫院輸液,上課前二十分鍾,她要求拔掉針頭,母親反對,她拿起鹽水瓶就往牆上砸,母親隻得依了她。外婆過世,全家奔喪,我替她請了一天假,她冷笑一聲,第二天照常背起書包,在門口和我們三個人分道揚鑣,母親隻得強忍悲痛,安排父親留下來照顧她。
到了四年級,姐姐想競選班幹部。我說:“你算了吧,至少別人跑起來比你快,站起來比你看得遠。”
姐姐一點都不示弱:“是當班幹部,又不是比體能。”她思考片刻,痛下決心。“別看我個子小,我在同學中有號召力,這是老師說的。”
我還是無法想象小蜜蜂似的姐姐,能在那群哥哥姐姐似的同學中當好班幹部,我擔心她會惹下笑柄,讓我跟著難堪,就輕蔑地說:“不當班幹部又不會死。”
“是不會死,但會被人忘記。”
她精心準備了一篇競選演說,她的目標是文藝委員,因為很久以前,一個客人曾經誇她嗓音漂亮,她便牢牢記住了。在我看來,她的競選毫無希望,不光是她的身高有問題,她的演說稿也有問題,她不顧自己的實際情況,想到哪裏說到哪裏,簡直是想入非非,她甚至許下這樣的諾言:如果她能當上文藝委員,她將組建一支班級合唱團,帶著同學們每天練唱,她要讓這個合唱團成為學校的一張名片,要讓它的歌聲蜚聲海內外。我偷看過她的演說稿,千真萬確,最後一句話的確是這樣的,盡管這句話選自別人的文章。據說,當她在講台上念到這句話時,全班同學,包括老師,都笑了起來,她也笑了,她想,她的演說打動了他們,她的文藝委員十拿九穩了,最後的結果卻是,她輸給了另一個女生,一個非常樸素的大眼睛女生。她回到家,高高地坐在特製餐椅上,攻擊別人,淚痕未幹,又淌下新的淚水,但不妨礙她拿起飯勺。“腦後紮個刷鍋把子,暗淡無光,一點都沒有文藝委員的氣質。”
也許是為了照顧情緒,老師專門給她安排了一個職務:班務助理。這在全校都是個創舉,說到底,班務助理就是班主任老師的小耳目,諸如同學當中有什麽可疑跡象,替老師跑跑腿。她上任後的第一件事,就是替老師跑了一趟校門口的小商店,買了一塊手絹,就像包袱雨傘我那個著名笑話裏的和尚,“白底藍花”四個關鍵字,姐姐是一路不停地念叨著跑過去的,那是暑假前的最後幾天,太陽把光禿禿的街道烤得冒煙,姐姐終於把手絹和多餘的零錢交到老師手裏時,臉上淌下的汗珠子已經浸濕了她的小小衣襟。
班務助理這個職務,讓姐姐越來越愛“多管閑事”。有段時間,學校從某個地方接到某種指示,開始檢查起學生的個人衛生狀況來,每周一上午十點,做完課間操,全校在操場上整隊集合,挨個挨個接受檢查,衣服鞋襪之外,還要檢查指甲長短是否合乎要求,指甲縫裏是否藏有汙垢,脖子是否搓洗幹淨,是否每天刷牙,頭發叢裏是否有皮屑,是否生了蟣子。因為是預先有通知的檢查,所以從來沒人被查出過問題,直到有一天,姐姐搶在課間操之前去了一趟教師辦公室。
照例是集合,宣講個人衛生的重要性,衛生與健康的關係,然後由班主任對各班進行檢查,當檢查到一個男生時,班主任突然改變了檢查部位,徑直去看他的耳後。姐姐站在第一排,此時早已背對著主席台,不錯眼珠地望著班主任,她注意到,班主任皺了一下眉,又查看了另一邊耳後,眉頭皺得更深了。男生被班主任從隊伍中拽了出來,站到大家麵前,他有一頭少見的又黃又軟的頭發,類似於金黃小貓,原本白得像布一樣皮膚,此時血紅一片,連耳朵都是紅的。在班主任的指點下,全校師生都看見了他耳後的恥辱,一邊一塊揉搓不掉的烏雲一樣的東西,用班主任的話說,“那裏是一片幹旱的沙漠,至少一年沒沾過水。”這句俏皮話引來一陣轟笑,班主任一得意,又說了另一句俏皮話:“相信你身上這樣的沙漠還有不少。”遺憾的是,班主任並沒打算去解開他的衣服,也許她覺得時間不夠了,因為馬上要上第三節課了。
人潮散開,向教室湧去,姐姐略一回頭,黃頭發男生還在原地逆流而站,奔跑的學生不時撞到他,他低著頭,東倒西歪,但他頑強地保持自己的姿勢,不讓自己倒伏在地。第三節課上到一半,姐姐突然向老師請假,去了趟操場,那裏空無一人,她拔腿就往教師辦公室跑。班主任很快就出來了,她朝操場方向瞄了一眼,帶著姐姐一起去了傳達室,值班老頭證實,黃頭發男生出去了。
第二天,那個叫李安生的黃頭發男生沒來學校上課,第三天也沒有。
一些消息慢慢傳到學校來,李安生是個沒有母親的孩子,他母親很早就去世了,他父親在煤礦工作,據說是在井下操作的那種人,這些消息似乎給李安生耳後那兩片烏雲的存在找到了理由,好幾個男生向姐姐投來異樣的目光,姐姐告密的事不知怎麽竟泄露出去了,我懷疑是姐姐自己不小心說出去的,“我最先發現了李安生耳後的秘密。”這種話她是說得出來的,她不喜歡隱瞞自己的成績和優點,正如她從沒想過如何掩飾自己的身高一樣。
李安生的失學讓姐姐不自在了一陣,但她馬上讓自己從隱隱約約的不安中解脫出來。“都四年級了,還不會洗臉麽?班上沒有一個人還要母親給自己洗臉。”她的話很有道理,別說洗臉,很多人已經開始洗衣服了。
第四天,李安生來了,他沒帶書包,徑直走到姐姐麵前,他仰起下巴,眼皮朝下,板著臉要她跟他出去一趟。姐姐拚命咬住發抖的嘴唇,問他有什麽事,為什麽不肯在教室裏當著大家的麵說。李安生的眼珠子在睫毛間閃出一線亮光。“你真的要我當著大家的麵說?你不後悔?”姐姐搞不清他葫蘆裏賣的什麽藥,但他的聲音告訴她,他不懷好意,才三天不見,李安生就不是原來那個悶不吭聲的李安生了,他像一個在森林裏失蹤多日的人,身上憑添了一股林莽間的野氣。姐姐還在猶豫,李安生伸出一隻手,卡住姐姐的小肩膀,不由分說,把姐姐推了出去。
下麵這段對話是姐姐回家後哭著告訴我的。
“我是長嘎子(長樂坪方言:人身上的積垢)了,我喜歡長嘎子,又沒長在你身上,跟你有什麽相幹?你憑什麽多管閑事?”
“如果我不是班務助理,我當然可以裝著沒看到。換了是你,你也會這麽做的。”
“狗屁,我才不會像你一樣去當哈巴狗,去拍老師的馬屁,別廢話了,你還沒回答我的問題呢,我長沒長嘎子,跟你到底有什麽相幹?你為什麽要去打小報告?”
“我已經說了,我是班務助理,我有我的職責。”
“狗屁職責!那麽多人喊你矮子,喊你小丁殼,喊你小虼蚤,我一次都沒有喊過,你反倒要算計我,老實人好欺負是吧?”
“好吧,作為同學,我向你道歉,作為班務助理,我不道歉,因為我沒有做錯。”
“你沒有做錯?真是好笑!你害得我退了學,你害了我一輩子,還不是錯?”
“你才好笑呢,我又沒叫你退學,是你自己不來的。再說,我冤枉你了嗎?難道你沒長嘎子嗎?告訴你,我長這麽大,從沒說過一句假話,我隻說我看到的。”
“……好,那我問你,你能不能保證從現在開始,一直到死,一句假話都不說?”
“豈止這輩子!到了下輩子,我還是隻說我看到的。”
“要是你說了假話呢?”
“不會。”
“萬一你說了呢?”
“沒有萬一。”
“萬一有萬一呢?誰也不能把話說死。”
“萬一我說了假話,我把眼珠子挖出來給你。”
“這話可是你自己說的。”
“是的,我說了,萬一我說了假話,我把自己的眼珠子給你。”
“我勸你還是收回剛才說的話,我是個非常認真的人,這一點我有必要告訴你。”
“笑話,說出去的話還能收得回來麽?”
“那你記好了,我會檢驗你今天所說的話,隻要我還活著,我會一直盯著你,希望你到時候不要食言,不要忘記把你的眼珠子挖下來給我。”
“哼!”
姐姐走了幾步,回頭一看,李安生還站在原地,他衝她一笑,大聲說:“別忘記你今天說的話。”
走出好遠,直到看不到李安生了,姐姐才在花壇邊坐下來,她感到兩條小腿突然變成了別人的,她再也無法指揮它們了。
那張特製的進餐椅,跟母親親手設計的短裙一起,陪伴姐姐一直走到她十歲。
準確地說,是姐姐十歲生日那天。
我知道沒人相信這樣的奇跡,連我自己都不敢相信。那時街上還沒有蛋糕店,隻有一種類似煎餅的薄薄的麵包,裝在透明塑料袋裏,在貨架上一擺就是幾個星期。母親卻不知從哪裏弄來了一隻蛋糕,金黃的蛋糕底子,上麵堆著雪山似的厚厚奶油,紅綠兩色奶油筆精心繪製出三朵玫瑰——母親告訴我們,那就是我們從沒見過的玫瑰,長樂坪瘠薄的土壤無法種植的玫瑰,生日快樂四個字是英文的,斜斜地飛在玫瑰的上方。
這樣的蛋糕完全把我們震住了,我們三個(父親恰好不在家)靜靜地望著十根飄搖的生日蠟燭,誰也沒有吭聲。我在想,我一定要把這個蛋糕看仔細,看清楚,明天到校,才有吹牛的資本,我相信他們誰都沒有吃過蛋糕。蠟燭融化,滑進奶油,母親輕聲說:“不要緊,這是可以食用的蠟燭。”母親真了不起,什麽都懂,有了她,我和姐姐才能吃上長樂坪從未出現過的生日蛋糕,姐姐才能當上長樂坪唯一一個在冬天穿裙子的女孩,並且從一個小矮人一躍而成“美麗的長樂坪小公主”,我們一個老師就是這麽叫她的,她是我們的自然常識兼音樂老師,她上音樂課的時候,喜歡把姐姐叫到風琴旁邊,一邊彈奏一邊指點姐姐給全班領唱。
蛋糕的美味遠遠超出了我們的想象,母親剛剛吃下一小塊,就被單位裏的人叫走了,她身上有一串重要的鑰匙,任何時候都有可能被叫走。母親一走,我和姐姐就餓狼似的撲向蛋糕,很快,桌上就隻剩了幾把吮得跟洗過一樣的勺子。
我們是晚上七點整開始吃蛋糕的,姐姐的第一陣不適在八點半發作,肚子疼,頭疼,喉嚨疼,也許她疼糊塗了,她說手指也疼,還伴隨著驚天動地的間歇性嘔吐,蛋糕和奶油的混合體像淺黃色的稀泥巴,從她嘴裏傾瀉而出,一陣趕一陣,遠遠比她吃進去的要多得多。到了十點,她嘔出來的東西變成墨綠,我想去叫母親,可姐姐拉住我不放,求我不要丟下她一個人。母親終於回到家時,姐姐已經光有嘔吐的動作,再也吐不出任何東西了。見到母親,趴在地上的姐姐猛地向上一躥,兩眼一翻,昏死過去。
醒來過後還是吐,我覺得嘔吐的姐姐像一種軟體蟲子,頭一下一下有節奏地往前伸,腿隨之往後蹬。盡管兩隻手都掛著**,醫生還是診斷不出姐姐的病症,但他肯定,絕不是食物中毒。天亮之前,姐姐莫名的嘔吐終於止住了,她像剛剛從死亡線上爬過來的小戰士,蓬首垢麵雜亂無章地躺著,沉進深深的睡眠。將近中午,姐姐悠悠醒來,她睜開異常清亮的眼睛,讓我看看她的腳尖,她說那裏很不舒服。
直到今天,我仍然無法相信我當時看到的情景。姐姐的腳趾擠破鞋幫,像破殼而出的小雞,活靈活現地擠了出來。往上一看,齊膝小裙子突然短了一截,大腿赫然露在外麵。再往上看,原來搭在肩頭的小辮子,晃悠悠地吊在耳後,她連脖子都長了一截。
母親聞訊趕了過來,她不出聲地看了姐姐一陣,猛地將姐姐從**拉起來,她要姐姐走路給她看,走過來,走過去,她要她不停地走,不停地跑,問她這裏疼不疼,那裏疼不疼,讓她彎腰,轉身,讓她跳起來,去夠牆上某一點。姐姐都按她說的做了。母親再也想不出別的考驗她的花樣,就盯著她看,看來看去,一把將她摟進懷裏。“好了,好了,我們正常了。”
可是母親又錯了,姐姐的正常隻持續了不到一年,又朝不正常的方向發展過去,姐姐的個頭像一列刹不住的火車,轟隆隆不顧一切地向前衝,她長得實在是太快了,有時,似乎是一夜之間,她的手腕腳腕就從剛剛添製的新衣服裏鑽了出來,一副捉襟見肘窘迫不安的模樣。姐姐很快就從一個穿短裙的小不點,變成了四肢細長的釣魚杆。
母親合掌祈禱:“夠了夠了,我可不希望她將來去打籃球。”父親手拿鉛筆和直尺,把姐姐拉到門框邊,一邊歎氣一邊劃下姐姐的最新高度,不到半年,他在門框上劃下的刻度密密匝匝,像另一根沒有盡頭的直尺。
最終不得不像幾年前一樣,在黃昏時分匆匆走上街頭。獻福路,解放路,珍珠路,左拐,進入兩臂寬的漆家巷,到了盡頭,再向右拐,側身進入另一條更小的巷子。路還是那條路,心情卻變了,母親新添了壞脾氣,她走在前麵,不時回頭瞪一眼姐姐。“走快點,你就不能叫人少操點心?”姐姐低著頭辯解:“長得高又不犯法。”我卻在想,這才叫一成不變的生活,街道,食物,病情,一切都還是原來的樣子。
“原來恨不得往上扯起長,現在恨不得往下拽起長,看來我的水還是有效嘛。”聽到黑暗中傳來這樣的歡迎詞,母親羞愧地低下頭。這一次,除了在昏暗中捏著鼻子喝下一杯,她沒有多餘的水給母親帶回家,原因是母親以前曾經對人說,“沒有效,一點效都沒有,害得我白白在那裏又是磕頭又是燒香。”母親沒想到,她雖然腿腳不便,又終日藏在黑暗之中,卻能眼觀八麵,耳聽六方。
才十二歲,身高就已達到一米七七,母親隻齊她胸口,父親也隻勉強夠到她的下巴,就連班上最高的男生,看上去也像是她的小弟弟。在鮮有外地人進來的長樂坪,在世世代代精瘦矮小的山地人中間,這樣的身高絕無僅有,史無前例,而腦袋還是那麽小巧,四肢還是那麽纖細,遠遠看去,姐姐就像是五根細棍子的組合體。
人人都說她醜,醜得讓人又驚詫又嫌惡,看見她走過來就若無其事地轉過身去,等她走過了又回頭貪婪地盯著她又細又長的腿,眾口一詞。“女孩子怎麽可以長這麽高?人怎麽可以長成這種樣子?”
母親又開始開動腦筋,她永遠都在為她的大女兒動腦筋,至於她的小女兒,她完全不必操心,她甚至看都不必看她一眼,她就順理成章中規中矩地成長起來了。
這一回,母親的智力顯得很不夠用。她給她燙了一個短蓬蓬的爆炸頭,希望大頭可以壓縮身高,卻不知道這樣的發型反而顯得脖子又細又長。她給她定做了最肥的褲子,希望用寬來衝淡長,卻沒想到大麵積的寬反而強化了長。她給她買泡泡袖的窄身上衣,沒想到肩部的體積上來了,腰肢卻更顯柔細,簡直像要折斷了似的。
迅速長高的那段日子,是姐姐生命裏的低潮期。當她還是個穿短裙的花蝴蝶時,她滿世界飛來飛去,每到一處,都能驚起一片詫異的目光,小小胸腔裏的虛榮心得到了極大的滿足,現在,往日的繁榮和生機早已不再,姐姐穿著肥肥大大毫無個性的長衣長褲,活像一根豆芽菜套進了罩子裏。沒有了驚羨的目光,姐姐活得灰頭土臉。
何況她還有非常現實的苦惱,她常常感到全身疼痛,大腿,屁股,後背,前胸,皮膚慢慢出現孕婦似的斑紋,她的骨骼長得太快,而皮膚的彈性跟不上來,裏麵的韌帶被扯壞了。
她不止一次說,她情願是個小矮子,矮一點怕什麽,隻要矮得光彩,矮得可愛,矮得引人注目,總比現在普普通通差不多被人遺忘要強。她常常翻開影集,望著自己的小身子和小短裙發呆,那時候,她多麽快樂,她從教師走廊裏一臉矜持地走過,沒有一個老師不抬起頭來看她,望著她笑。她在音樂課上被老師挑出來,站在風琴旁邊領唱,小身子不易察覺地搖晃,給自己打著拍子。她原以為做一名高個子同樣會得到當初做矮個子的待遇,她沒想到人們對高個子一點都不感興趣,她發現,當一個人打量身邊的高個子時,他的眼神是斜斜的白眼,似乎嫌高個子擋住了自己的陽光,看矮個子時就和善多了,就像看一隻小螞蟻,一隻小瓢蟲,一隻小蚱蜢,有時還會流露出一點友愛和欣喜。
話說回來,身高是個客觀事物,它可不管你喜歡不喜歡,它想長就長,想停就停。
直到一個夏天的傍晚。奇怪,所有的事情都發生在傍晚,在蝙蝠出沒的昏黃時刻。那天傍晚,姐姐背著書包,走在一群花花綠綠的女生中間,她一直望著她們說個不停的嘴,她高舉在細長脖子上的腦袋輕輕垂下來,望望這邊的嘴,又望望那邊的嘴,轉來轉去,不亦樂乎。姐姐班上的語文課代表看到了這一幕,他在第二天的作文中寫道:方兵是全校個子最高的女生,我懷疑她總有一天會得上難以治愈的眼疾,因為她總是垂下眼皮跟同學們說話,就像一隻浮在水麵上的天鵝,彎下脖子打量身邊的小兒女。把人比作天鵝,這種反擬人化的寫法引起了語文老師的興趣,他在課堂上把它念了出來,全班笑得東倒西歪。就是從這天起,天鵝正式成為姐姐的外號。
那時他們口中的天鵝,還隻是從一篇作文中下載來的中性詞,當中不含任何褒獎成份。
事隔半年,這隻天鵝突然從水麵上優雅地飛了起來,她變成了一隻穿著白色短裙的芭蕾舞裏的天鵝。最具飛躍性的變化往往發生在一瞬間,就像我和姐姐曾經想要觀察一朵花開的全過程,堅持了大半夜,最後還是錯過了,一覺醒來,花蕾已經徹底綻放,最最美好的時刻總在無人處悄悄溜走。
姐姐最最美好的時刻也是這樣。那天,姐姐遇到了一條傘形小裙子,表麵是潔白的卡其布,底下襯著無數層輕柔的白紗,那時我們並不知道它其實是芭蕾舞裙,我們甚至不知道有芭蕾這種舞蹈。店老板一直將它穿在玻璃櫥窗裏的模特身上。姐姐久久望著那裙子,突然宣布要買下它。店老板似乎有點為難,他閃爍其辭地告訴姐姐,它最好隻是作為櫥窗裏的一種裝飾,而且,很少有人隻有那麽小的腰圍,再說,人們也不習慣在日常生活中穿它,可是,如果有人真心想買的話……他繞來繞去,把自己弄得不耐煩了,索性把它取下來,不抱希望地遞給姐姐,他不相信這個穿著密實長褲的女生,真的會買下一條不食人間煙火的超短裙。
當姐姐迫不及待地穿上它時,我突然不認識姐姐了,就像變魔術一樣,眨眼間,姐姐就變成了另一個人,我總感覺那裙子不是一條普普通通的裙子,而是某個魔術道具,它讓姐姐從一個醜小鴨一躍而成白天鵝。
鏡子裏的姐姐,雙腿修長筆直,腰肢細不盈握,胳膊在空氣中優美地劃動,她扭動身體,抬起胳膊,越過右肩,扭頭去看自己的腳後跟,她輕盈地轉了兩圈,裙子神奇地活了過來,層層疊疊的輕紗簌簌上卷,簇擁著姐姐,姐姐像一隻落單的天鵝,緩緩收攏翅膀,停歇在那個小而雜亂的服裝店。店老板愣了一會才醒過神來,“太漂亮了,太合身了,可實不相瞞,這並不是給真人設計的裙子,不不,我的意思是,唉,你穿上它實在是太完美了……”
這裏麵一定隱藏著某個深奧的道理,姐姐穿那些長衣長褲總是不太相宜,不是土得讓人難堪,就是讓她瘦高的身材顯出貧氣來,顯出寒酸氣來,而這條短短的裙子,表麵上看,似乎把她的缺點暴露無遺,事實上恰好相反,因為纖瘦,她的暴露對人的眼睛毫無衝擊力,露在外麵的地方越多,越發顯得簡單柔弱,純潔無邪,我不知道這是個什麽道理。
姐姐的身高終於在這個傍晚顯出它非同一般的魅力,原來那個電線杆子似的高個子也可以變得這麽美麗,而且美得與眾不同,好像天與地給了她某種神秘的暗示,令她有了一種勝券在握的從容與自得。
姐姐堅持要穿它上學。第一次穿它,她所有的課餘時間幾乎都在回答在哪裏買的問題。第二次穿它,姐姐被逼進廁所裏,女生們輪番試穿過後,個個變得垂頭喪氣,緘口不語,因為她們沒有一個人穿得進去。第三次穿它,姐姐變成了形單影隻的一個人,她用兩條**的長腿激怒了所有的女生,沒有一個人願意作為陪襯去站在她的旁邊。第四次穿它,語文課代表紅了臉,大家都在說,他給了她一個天鵝的名字,她就努力把自己變得名符其實,她大概以為她真是天鵝呢。又圍在語文課代表身邊起哄,說他創造了她。他對創造這個詞毫無來由地敏感,再也不肯看姐姐一眼了。而他們,再也不想大聲叫出天鵝這兩個字,夠了,他們從來沒有如何熱烈而持久地讚美過一個人。
沉寂了一段時間,四萬這兩個字突然被傳得爆響,並且在一天之內取代了原來的天鵝。這是他們偶爾從英語課上得來的靈感,swan(天鵝)這個單詞的發音,有點像麻將牌裏的四萬,他們心照不宣地愛上了這個不太優美的發音,還沒熬到下課,就壓低聲四萬四萬地叫了起來,每叫一次,感覺就像有一桶汙水,嘩地潑向那隻看上去高處不勝寒的天鵝。
“四萬!四萬”
每天每天,他們快樂地叫著,潑著。
姐姐昂著頭,兩手交疊在蓬鬆的裙擺上,甩甩長長的披肩發,就像一隻天鵝,優雅地扇扇翅膀,抖落身上的水滴。她假裝聽不出他們的叫聲裏隱藏的惡意,她很快就學會了從別人的妒嫉中體會愉悅。
誰能想得到,那個中途退學的家夥,跟姐姐發生過爭執又正在被姐姐遺忘的那個叫李安生的家夥,他也得知了四萬這個名字,有一天,他竟給姐姐寫了一封信來。
四萬:
都說女大十八變,都說你從一個小虼蚤變成了白天鵝,希望你不要因此得意忘形,忘了我們當初的約定,無論何時,一旦我發現你沒有遵守約定,不勞你動手,我可能會親自來取走你許諾給我的東西。你應該沒忘記那是什麽東西吧?
姐姐一看就白了臉,她把那張紙扔給我,像扔一條毛毛蟲。“他怎麽是這樣的人?他是什麽意思?他到底想要怎樣?”
她當然知道她的問題不需要回答,她隻是用這樣的提問來表達憤怒和恐慌而已。李安生的書法稱得上良好,這樣的書法可以減弱文字的暴虐性。我安慰嚇壞了的姐姐。
“虛張聲勢而已,如果他真的想要取走你的眼珠,他就不會給你寫這樣的信,你想想,他肯定知道那樣做的後果,知道後果還給你寫信,白紙黑字地留下證據,那不是太傻了嗎?”
有意思的是,從這以後,李安生竟像著了魔似的,每年都給姐姐寫一封類似的信,提醒她遵守他們之間的約定,否則,他就要追究她當年害他失學的責任,就要來取走她許諾給他的眼珠。也許李安生自以為他在恐嚇姐姐,騷擾姐姐,他怎麽也沒想到,除了第一封信,他的信對姐姐而言,早就不是騷擾,而是一個笑話了,她把他的信撕成碎末,攤在手心裏,輕輕一吹:“一個渾身油嘰嘰的汽修工,也配跟我談什麽約定!”
退學後的李安生後來去了汽車修理廠,當起了汽修工學徒,姐姐在街上遇到過他一次,她說她當時真想送他一個外號:嚴禁煙火。她說他簡直就是一塊從汽油桶裏撈出來的抹布,一粒芝麻大的火星就可以要了他的命。
我提醒姐姐注意,李安生似乎在執行一個大的計劃,從已經收到的幾封信來看,每封信末尾的落款時間都是一樣的,都是四月八日,四月八日到底是個什麽日子呢?姐姐想了想,突然驚叫起來,那正是李安生因為耳後有嘎子,被揪到全校師生麵前示眾的那一天。
姐姐的臉頓時白了。“他還沒完沒了了!”
有一天,學校拉出了一條標語:熱烈歡迎著名科學家黃達教授蒞臨我校!
科學家到達的前一天,學校安排了大掃除,全校學生,各班級的老師,甚至包括校長,都拿著抹布和掃帚行動起來,學校上空充滿了灰塵與清水的混合味道。一些消息靈通的學生三五成群,議論紛紛,他們說這個叫黃達的科學家,其實是我們學校英語老師莫聰的大學同學,他這次來長樂坪中學,並不是來辦公事的,一個科學家在一所小小的中學有什麽公事可辦呢?他其實是來看他的同學莫老師的。有人說,莫老師的麵子真大,居然有外麵的科學家專程跑到長樂坪來看他。還有人說,難怪莫老師平時那麽傲氣,同學是科學家,他肯定也差不到哪裏去。不過也有人說,這個黃達,肯定是莫老師專門請來替他撐麵子當靠山的,聽說現任教導主任下學期就要調到山外去了,這可是難得一遇的好機會,難道莫老師不想趁這個機會上來?一個女生打斷了這番話。“別把莫老師想得這麽俗氣,他不會是那種想當官的人。”這話引來男生們一陣噓聲,那個女生一點都不生氣,繼續說:“真正有水平的老師根本不稀罕什麽官不官的。”
科學家一亮相,我們就知道那些傳言是真實的,莫老師自始至終跟科學家走在一起,他們相似的地方很多,個頭差不多高,都喜歡用發膠把頭發弄得又濕又亮,都說普通話,都喜歡在黃昏時分沿著青河堤岸一個勁地走。不同的是,科學家有點禿頂,戴副眼鏡,這使他看上去比莫老師略略顯老一點。他們在青河邊不慌不忙並肩而行的時候,我們當中有人聽得清清楚楚,那個黃達,身為科學家,卻喜歡罵人,一路上,他對莫老師至少說了五個“他奶奶的”,莫老師很快就被他帶壞了,居然開口閉口“娘稀匹”。
科學家給我們作了一個多小時的報告,說實話,他講了些什麽,我們多半沒有聽懂,我們滿以為他會給我們講一些科幻方麵的故事,哪知聽了半天,隻聽到他總在說什麽大腦小腦的,加上那天麥克風的效果也不好,時不時發出尖利的囂叫,電工師傅幾次貓著腰跑過去修,有一次居然莽裏莽撞地撞翻了科學家的茶杯,惹得台下一陣哄笑。最後十分鍾,麥克風終於修好了,我聽見科學家在說:“人類的認知是沒有止境的,以前我們知道大腦皮層會對發生過的事件留下一些記憶,現在,科學研究已經發現,腦磁場能夠感知到人的思想,感知到人的心理活動,打個比方,此時此刻,你們的莫老師心裏在想些什麽,我的腦磁場就能夠捕捉一二。”
報告結束以後,科學家給我們留出了十分鍾的提問時間,他拿起放在講台上的茶杯,一副大事已畢,掛靴回家的樣子。足有三分鍾,會場一片寂靜,我想,他們大概都跟我一樣,腦子裏迷迷登登,根本沒想好要問的問題。
終於有個膽大的男生站了起來,他問:“以前我聽說有人的耳朵能識字,請問這有科學根據嗎?”
科學家笑起來。我不喜歡他的笑,那種笑我們經常在大人臉上看到,可以把它看作包容,也可以把它看作輕蔑,還可以把它看作敷衍。科學家笑著說:“任何一種事物,任何一種現象,都可以找出它的科學根據來,當然,有的是支持它的根據,有的是反駁它的根據。”他的回答異常短:“因為時間關係,我今天就不給你展開來說了。”
誰都聽得出來,這樣的回答根本不是答案,他等於什麽也沒說,男生不甘心地站在那裏,正要追問下去,一個女生不失時機地站了起來,他不得不坐下去了。
女生的問題比較長。“請問,星象研究是科學嗎?如果不是,西方一些國家政府裏為什麽設有專職的占星師?還有,我國的風水和黃道吉日之說算不算科學?如果不算,為什麽商店開張,結婚祝壽,甚至發射人造衛星,都要請人測算一個黃道吉日?”
科學家示意女生坐下,他笑得更厲害了,但笑容背後的內容還是一樣的。他先表揚她這個問題提得很好,然後十分肯定地說:“占星,看風水,測黃道吉日都不是真正的科學,但它們裏麵有科學。”大約他從台下張張臉上看到了期待下文的表情,接著說:“什麽是真正的科學,這個問題要等你們長大些才講得清楚,你們現在還沒有那個知識儲備,所以說,你們現在要好好學習。”
又冷場了,科學家依舊用那種笑容看著我們,臨時充當主持人的教導主任抬腕看表,正要終止提問,一個男生突然站起來說話了。
“我有個感覺,您在回答問題時,從來沒有一個明確而肯定的答複,難道科學本身就是這麽含糊這麽有彈性嗎?這跟我們對科學的想象不一樣,我們一直認為科學像數學一樣精確而嚴密。”
我們全都刷地回頭,用崇拜的眼神看著他,隻差給他來一陣掌聲了。
科學家笑得更燦爛了,連牙齦都露了出來。“我給你打個比方,冬天穿大衣暖和不暖和?當然暖和,但光穿一件大衣,不穿毛衣毛褲暖和不暖和?當然不暖和,大衣就是科學,毛衣毛褲就是數學,數學隻是局部,當然要精準,科學卻是無所不在無所不包的,它沒有尺寸,或者說,它沒有邊界。”
不管怎麽說,科學家的到來,還是極大地調動起了全校愛科學學科學的熱情,特別是科學家關於腦磁場的講述,更是成為我們在課後爭論不休的話題。
“他在吹牛,如果人人都能感知他人的心理活動,人與人之間就沒有距離了。”
“沒有距離還不好?全世界一片透明,既不會有陰謀,也不會有人使奸耍滑。”
“好什麽好,一目了然,盡收眼底,一點美感都沒有了,打個比方,談戀愛都不會有心跳的感覺了,因為你已經知道對方愛不愛你。”
他們拿這些問題去問莫老師,他們想要質問科學家,幹嘛要研究這個問題,這個研究的結果隻會給人添亂,幹嘛不去研究別的更有用的問題。莫老師聽了,嗬嗬嗬地笑出聲來。“他不是說過嗎?這個研究現在還停留在理論階段,你們不知道,大多數研究最後都沒有結果,都是不了了之,科學家就像農民,一天到晚都在不停地種地,不一樣的是,農民播下種子就一定會有收獲,科學家卻不一定,否則,這個世界未免太可怕了。”
姐姐當時也在這群學生當中,莫老師微微笑著,目光從麵前這堆黑腦袋上輕輕掠過,最後停在姐姐的臉上,這很自然,即便是在男生們中間,姐姐也是最高的,此時,莫老師的目光正平視著姐姐,莫老師是學校裏個頭最高的老師,他很難找到一個跟自己平行的視線。作為回應,姐姐待他們的鬧嚷聲平息下來後,提出了自己的問題。
“莫老師,科學家們到底是怎麽研究腦磁場這個問題的?是用小白鼠的腦袋還是人的腦袋?他們是用活的腦袋嗎?”
莫老師臉上似笑非笑,他隻選了最後一個問題來回答。“當然是活的腦袋。”
姐姐做了個奇怪的表情。“什麽人才會捐出自己的腦袋用作科學研究呢?”
“不用捐,我想隻是在必要時到實驗室去做些實驗,留下一些記錄。”莫老師接著說:“這些問題你們那天應該當場問他才對,他肯定會比我回答得更好。”
學生們嗡嗡議論著散開去,這些天,他們一直在回想科學家的話,他們想來想去,覺得科學家的報告像一件稻草人穿的衣服,到處都是將破未破的洞,根本不堪一擊。
莫老師望著漸漸遠去的同學們,又開始微笑起來。他的微笑很特別,沒有聲音,像一朵開在深夜的花。如果有人留意他的眼神,會發現他的視線隻落在姐姐的後背上。那天姐姐照例穿著她的天鵝裙,因為季節的原因,她在細長的腿上穿了一雙棉毛長襪,不是連褲襪,那時我們還沒用過這種東西,因為母親覺得那是**,在她眼裏,我們還是兩個學生妹,離成人還有一截子距離,為防襪子掉落下來,每天早上,母親在姐姐麵前蹲下來,用一根黑線把襪口縫在**邊緣。黑色連帽短夾克,白色蓬蓬短裙,黑色連褲襪,腳蹬一雙卡其布球靴,姐姐高高在上地走在同學們當中,想不引人注目都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