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八章

從塔鎮回來有些日子了,一回來我就重新打開了稿紙,我一定得在搶在去農場之前完成《來去如風》,到了那時,我會一天到晚忙著幹活,再也沒有時間看它一眼了。除了偶爾站起來給自己弄得吃的,順便活動活動身子,我幾乎沒有邁出陶樂大門一步。

直到有天晚上,我從屋裏出來,坐在門檻上看昏昏的月亮,聽唧唧的蟲聲,突然感到陶樂是如此的寂靜。我猛地想起臨走前留給康賽的紙條,我走後,他回來過沒有呢?

我趕緊進屋去找那張紙條,桌上沒有了,我來到康賽的臥室,他的房間我給他原樣保存著,他說過他會偶爾回陶樂來小住。我注意到煙灰缸裏裝滿了煙頭,康賽肯定回來過了,再一看,煙灰缸旁有一個紙團,展開一看,正是我留給康賽的那張紙條。他為什麽要把它揉成這個樣子呢?我撇下他去沙漠他生氣了嗎?

看看紙條上的日期,差不多過去半個月了,康賽應該想得到,我早就回來了,他為什麽不回來看看我呢?

還有阿原,自從塔鎮分手後,他也一直沒有回來,我可不想去找他,我一定不能在他向我道歉之前去找他,無論如何,那天他都不能讓我賭氣走掉,可他卻撒開手,任我走了。

無論如何,我不能沒有康賽的消息,就算他不來找我,我也應該去找他,我迫切想知道,他和晏子搬到城裏後過得怎麽樣。

整整一晚都沒睡好覺,我發現我根本分不清自己到底是在思念阿原,還是在牽掛康賽,總之,第二天一早,我就關上了陶樂的大門,走上了進城的路,我想先去找阿原,我要他告訴我康賽的住址,晏子在他那裏上班,他應該知道的。我要去看看康賽。

剛到阿原的公司門口,就看見一輛裝飾著彩帶和鮮花的驕車,車頂上還立著一對象征新郎新娘的布娃娃,再看看周圍,說不出來有什麽大的變化,但就是有一股顯而易見的喜慶氣氛。

我徑直來到阿原的辦公室,門鎖著,隔壁一個人探出頭來,說我們經理今天不上班。又指指樓下的花車說我們經理今天結婚,你有事改天再來吧。

盡管這事我早有心理準備,但當我聽到那句話時,我還是感到頭大如鬥。我謝了那人,恍恍惚惚地往樓下走,沒等下樓,我就撐不住了,我拖著兩腿,暈暈乎乎地閃進樓梯口的衛生間裏。我在鏡子裏看見了一個人,鋒利的眼神,尖尖的下巴,幹燥發白的嘴唇,這是我嗎?我怎麽變成了這個樣子?我剛剛不是還在愉快地回想著沙漠之旅嗎?想到某個細節時我不是還獨自笑出聲來了嗎?我怎麽突然就變成這個樣子了呢?

我捂著嘴,在心裏說服自己。他已經對我說過了,他隻是一個過客,他愛他的事業,遠遠勝於他的愛情,當時,我也是認同他的說法,為什麽還要這個樣子呢?我老早就知道會有這麽一天的,我老早就意識到了這一點,我還對他說過,我的生活在遠方,比新疆更遠的遠方,既然如此,為什麽還要在這些細節上流連忘返呢?我該回頭,輕輕地走掉才是啊。

我拉開門,慢慢往樓下走。剛走出樓梯口,就看見了一對盛裝的新人,新郎挽著新娘的胳膊,非常具有象征意義地向那輛花車走去。

新娘被潔白的婚紗托著,新郎像按下一朵雲似的,將新娘一點一點塞進車裏,現在,新郎也要上車了,他直起身來向周圍歡呼的人們告別,一抬頭,他看見了我,我趕緊衝他一笑,也像那些人一樣揮起了手,我在心裏說你上車呀,你走呀,不要老是盯著我呀。新郎突然低下頭去,他扶著車門的手猶豫著,我的心提到了喉嚨口,我不敢看他,隻好垂下眼皮,默默地念著:快走吧,快走吧,千萬不要衝過來啊。

還好,當我睜開眼時,汽車已經慢慢開動了,車頂上的鮮花在風中微微抖動,我緊走幾步,跟在汽車的後麵。從汽車後窗裏,我看見新郎新娘端端正正地坐著,像一張標準的登記照,隻不過是背麵的。

出了大門,汽車就加速了,一朵小小的花吹落下來,一路滾到我的腳邊,我撿起來,是一朵玫瑰,我的眼淚掉下來,砸在花瓣上,從來沒有人送給我花,這朵玫瑰當然也不算阿原送給我的,它隻是從他的結婚花車上掉下來,被我撿到而已。

接下來的時間我不記得是怎樣打發的,我依稀記得,我去看了一場電影,是什麽片子我也記不得了。然後我又幹了些什麽呢?哦,對了,我還去過我剛到新疆時住的那間房子,我們三個人都住過的那間房子。現在,那裏已經換了一個新房客,是一個長著酒糟鼻子的男人,見我登門,大吃一驚,緊接著就露出不懷好意的嘴臉。我記得我似乎衝他吐了一口口水,而他在我屁股上踹了一腳,我摔了一跤,手掌上蹭破了一塊皮。

回到陶樂的時候,天就要黑下來了,我又累又餓,一頭栽倒在**,等我醒來的時候,已經是月上中天了。

早就沒有牛奶了,我想起阿原的話:我的牛奶,偶爾的支助,這些都給了你心理依仗,使你誤以為真的可以憑自己的力量在陶樂活下去。他再也沒有送來牛奶了,再也不在陶樂露麵了,也許他已決定不再給我任何心理依仗。也許他認為他正在忍痛做出一個正確的決定,他想逼我走,等我終於走了,他也許會有一點難受,但他會因此而覺得自己是個高尚的人。

我忍著饑餓,搜遍陶樂,隻有不到一斤米和最後兩枚雞蛋了。從塔鎮回來後,我才發現,由於走得匆忙,竟忘了我的那些雞,等我回來時,它們早已無影無蹤。連它們也在為阿原的正確決定作補充。

再乘著月色來到田裏,土豆苗才一尺多長,拔出一棵,根須上隻有泥土,一點土豆的痕跡的都看不出來。

我知道人不會突然餓死,我還有時間,我想起了打短工的事情,有時候,如果種植不能及時滿足生存之需,是可以出去打打短工的。這是我在最初的計劃中列出的預防緊急情況預案。

這是一個晴朗的夜晚,月光透過窗欞,照得滿屋生輝。我綣縮在**,想起了故鄉的月亮:我再也回不到故鄉去了,我已經在流浪的路上走得太遠了,就是回去,我也不是原來的小西了,剛來的時候我眼睛晶亮,生機勃勃,像清晨頂著露珠的花蕊,而現在,我就像一條在泥沙裏滾過的肮髒的小魚,再也回不到清澈的小河裏去。我還想起了老媽,她喜歡坐在油膩的飯桌邊,渾渾噩噩地打盹,極度孤獨的人總是容易打盹。我坐起來給老媽寫了一封信,我在信裏說親愛的老媽,您的女兒交好運了,我在新疆找了一份體麵的工作,我現在是這裏的晚報記者,我很忙,白天采訪,晚上趕稿,我將不會有很多時候給您寫信了。您放心,等我積蓄了一筆錢後,我會回來看望您的,我說過,您的女兒要為您爭口氣的。我還虛情假意地寫道:您要好好保重身體,等我有了像樣點的住的地方,我會接您來跟我一塊住的,所以您一定要保重身體,免得等條件成熟了,您卻走不動了。

我一邊抽抽抽嗒嗒地寫著,一邊想,我決不會接她過來小住的,她也等不到那一天了,她患著嚴重的風濕心髒病,前途未卜,說死就會死的。

我又來到城裏。通過一家中介,我很快找到了一份保姆的工作。我的任務是替一對工作繁忙的夫婦照看他們剛上小學的孩子,包括接送她上下學,為她做飯,督促她寫作業。唯一的遺憾是我必須住在他們家,我猶豫了又猶豫,回去把《來去如風》的草稿抱了來,也許我會抽出一些空閑來的,我幹活一向十分麻利。康賽說得好,我們可不是為了工作而工作,換句話說,我們從來就不是熱愛工作的人,我們是為了理想而活著,為了活著而工作的人。

從主人家到學校,要穿過一個樹木茂盛的街心公園,草木的味道讓我想起陶樂,等土豆長出來,我就要去辭職,用做保姆得來的工錢去買回大米和疏菜,然後重新回到陶樂,一邊寫作一邊等待去農場的時刻。

一天,我從小學門口出來,穿過街心公園回家時,看見好幾棵樹上很奇怪地貼著一張張白紙,走進一看,每張紙上竟都有一首小詩:

斧子/在砍伐樹林之後/傳來回聲/回聲擴散/馬蹄般向遠方奔馳。

樹液是我的眼淚/在流盡之後/努力恢複平靜的麵孔/像鏡子/映現出我心中的石塊。

緊鄰的一棵小樹上也貼著一首:我的溫柔的驢子/它沿著凍裂的土路走來/我想起自己的童年/那時我七歲/一無所知

我不假思索地大喊一聲:康——賽!

此時,我是多麽渴望康賽就在身邊啊,康賽要是看到這些,他一定會高興得跳起來的,他一定會順著這些詩千方百計找到那個作者的,他們會成為朋友,會在黃昏時分大醉特醉,胡言亂語,再踉踉蹌蹌地走進陶樂,這樣的人,康賽一定會把他請進陶樂的。

我的聲音在林間回**,擴散,就像那首詩裏寫的一樣,馬蹄般向遠方奔馳。就像做夢似的,我看見康賽真的從林間站起來了,我揉揉眼睛,真的是康賽,他的頭發更長了,在臉頰兩邊披下來。他靜靜地望著我,一點都不吃驚。

我大喊大叫地跑過去,把康賽揪到那些樹前,指給他看那些詩。他漫不經心地看了幾眼,目光又落到我的臉上。我說康賽,你怎麽回事,你不再為詩歌激動了嗎?

這些都是我貼上去的。

我驚訝得半天合不攏嘴。不用追問,也不用解釋,就像康賽突然間在他的胸腔上鑿了個孔,一瞥之下,我們已經彼此了然,我說康賽,你找了一份多麽好的工作呀。

是呀,隻是這份工作是沒有報酬的。

我們愉快地活著,這不就是最大報酬嗎?

康賽接著告訴我他是怎樣找到這份工作的。他說小西,你還記得我以前向你講過的一個夢嗎?我夢見了一片很美很美的樹林,是那種隻有參天古木,沒有一絲雜草的樹林,夢見樹林也沒什麽奇特的,奇特的是我看見每一根樹杆上都貼著一首我的詩,每一個從那裏路過的人,都停下來認真地讀一兩首,然後默默地離開,那種情景真讓人感動,靜穆的樹林,默默無聲的人流,陽光從樹葉的縫隙裏灑落下來,古老的樹杆上貼著一張張幹幹淨淨的白紙,很疏朗地印著一首首小詩。我還清楚地記得其中有兩句是這樣的:我是一個用歌聲走路的人/小鳥是我此生的伴侶。這兩句話多麽奇怪呀,不過放在一起很好看,念起來也很好聽。你想,人們每天早上在公園裏讀到這樣一兩首詩,再去工作,學習,談戀愛,久而久之,他們的心情會發生什麽變化呢?

搬到城裏後,我在一次閑逛時發現了這片樹林,馬上就想起了那個夢,我不得不把這兩件事聯係起來,當時我就去陶樂找你,我想和你一起做這件事,可是你不在,你和阿原到沙漠裏去了。康賽說到這裏,停頓了一下,我看到他臉頰上的咬肌蠕動了一陣,他接著說:

我隻好一個人去幹了,我打聽了好幾個部門後,被人指點到一個很僻靜的小辦公室,一個中年男人接待了我。我顛三倒四地向他說著樹林,詩歌,行人,心靈,沒想到他不僅認真聽了起來,還露出一點感興趣的樣子,他放下報紙,雙手支著兩頰,盯著我說什麽什麽,小夥子,說慢點,我沒弄清楚你在說些什麽。

我有點泄氣,你知道我的表達總是有問題,我決定換個方式,我開門見山地說我想向你借一棵樹,我要把我的作品貼在上麵,這樣,每天經過那裏的人都會讀到一首新詩,很短小、很精美的,這樣他們不進書店,不買新書,也能有同樣的收獲。當然,我會很注意衛生的,我會把每天換下來的詩歌收集起來,不讓他們到處亂飛,破壞整潔的環境。你看,我們一起合作,你美化的是環境,而我美化的是心靈,我們加在一起,世界會因此而有一些改變的。

中年男人憂鬱地笑了一下,問我:你寫詩?

我說是的,我是個詩人,除了寫詩,我什麽也不會。小西,你知道,這是我第一次自稱是個詩人。

中年男人摸了一會兒下巴,嚴肅地說不行,我不能借給你一棵樹。

我急了,我說我不會損害你的任何東西!

中年男人說我知道,你聽我說完,我不能借給你一棵樹,我要把那一片樹林全都給你,全都給你!

小西,你知道我當時有什麽反應嗎?我一把抱住了他,久久不放,他給嚇得說不出話來,一屁股跌坐在椅子上,帶翻了桌上的茶杯,茶水流了一地,他真是個好人,小西,他的辦公桌被我弄得一塌糊塗,他竟然一點都不生氣。

我問他,你為什麽要這麽慷慨?你為什麽不像那些人一樣,對一個自稱詩人的家夥嗤之以鼻?你為什麽會對詩歌感興趣?

他遞給我一杯水,說我對詩一竅不通,我也不喜歡詩,可我兒子他喜歡詩,他也是個詩人。

我簡直大喜過望,來新疆這麽長時間了,烏魯木齊的詩人我還一個也不認識,我對他說,能不能讓我和你兒子見一麵?我很想和他見麵,這個世界上,隻有詩才會把詩人們連在一起。

可他卻說,他已經死了,他為一個女孩子自殺了。

康賽領著我在林間穿行,樹林被我碰得簌簌作響,走了好一陣,康賽突然回過頭來對我說,小西,為什麽生活中總是詩人在受到傷害呢?

因為詩人比一般人敏感,體會到的痛苦也比常人更深。

我也算個詩人吧,為什麽我就不敏感呢?你和阿原戀愛這麽久,我竟一點也不知道,我太遲鈍了。

康賽終於提到這件事了,我們終於要來麵對這件事了,我不知道我錯在哪裏,也許我根本沒有任何錯誤,可我仍然在他麵前無地自容。

康賽,有時候我會很脆弱,很愚蠢,我會在一些微不足道的小事麵前感動。

不要說了,不要告訴我你們是怎麽開始的,其實我老早就應該有感覺了,我隻是不相信,我不相信小西居然會和一個男人戀愛,會和一個男人上床,我以為,我一直以為,小西真的與眾不同,她不會去走那條人人都在走的路,我真是太愚蠢了。

康賽,對不起。

阿原對你好嗎?當然,我看得出來,他那麽忙,居然抽出時間帶你去沙漠,他比我強,我這個人百無一用,什麽也不能為你做,你應該和阿原這樣的人在一起。

康賽,我從不覺得你無用,一個為詩歌而生的人,他幹什麽都是浪費,幹什麽都會讓人覺得很滑稽,很不相稱。

其實,搬家的第二天我就回到陶樂去了,我惦記著田裏的那些事情,一進門我就看到了你留的紙條,你知道我當時有什麽感覺嗎?直到現在我也形容不出,我知道會有這麽一天,可是我又不相信,我在地上坐了好久,想到口袋裏正好有晏子讓我去買床墊的錢,想也沒想,爬起來就往車站跑,你大概不知道,我真的找到你們了,我還在你們的帳篷周圍走了幾圈,但我最終沒有去打撓你們,我在塔鎮住了一夜,第二天就回來了。

我想起了那天帳篷外麵神秘的簌簌聲,我們躲在裏麵驚恐萬狀,壓根兒就沒想到會是康賽。

回來的時候,我一路上都在想,阿原會對你好嗎?阿原是個什麽樣的人我還是有些了解的,當然,人是會變化的,你那麽純潔,美好,足夠感化一個在外遊**多年的浪子,他真的是一個浪子,他的行事原則自有他的浪子邏輯。

小西,我現在什麽也沒有了,我隻有詩歌了,以前,我還有小西,可小西現在是別人的了,我隻剩下詩歌了。康賽突然轉過臉來,眼眶紅紅的。

強忍住眼淚,我在想,我到底該在什麽時候告訴他阿原結婚的事呢?

康賽,詩歌比小西重要得多,你有詩歌就夠了,小西算什麽呢?小西一文不值,小西最大的願望,就是不斷看到康賽的新詩呀。

那你就多到樹林來走走吧,我不會再把我的詩寄出去了,與其一個月、兩個月甚至半年才被他們發表幾首,不如我直接貼到樹林裏來。

康賽,你真的不再投稿了嗎?你的意思是你要從此在詩壇上消失嗎?

小西,我一直在想一個問題,我不斷地問自己,康賽,你到底是愛詩歌,還是更愛詩歌帶給你的榮譽?想了又想,我覺得我隻能做一個單純的詩歌愛好者,我僅僅是喜歡她,無條件地愛她,既然如此,那就讓它自自然然地流淌出來好了,就像天上下雨,小鳥唱歌,大風吹過,為什麽還要辛辛苦苦去投稿呢?為什麽還要忐忑不安地等待別人的審判呢?她看中我,駐足在我內心,這是詩歌女神對我的恩賜,我隻管按照她的暗示唱出來就行了,如果我一定要讓人家知道我在寫詩,告訴人家哪些詩是我寫的,那就隻能說明我並非熱愛詩歌,而是對詩歌有所圖謀。

所以你把全部寄托放在了樹林裏?

是的,我覺得這裏是我和我的詩最好的歸宿。

和康賽一直呆到將近中午,該回去給我的小主人做午飯了,我不得不告訴康賽我在給人做保姆。康賽吃驚地看著我,小西,你在做保姆?陶樂發生了什麽事?我還以為你一直呆在陶樂呢。

沒什麽,我以前不是跟你講過嗎?打短工其實是最好的生存辦法之一,一年當中做三四個月短工,再加上陶樂的收成,所有的開銷都足足的了。

我決定快點離開,再呆下去,我會控製不住將那些事情告訴康賽的。

我很快就喜歡上了現在的這份工作,每天晚上,等那家人全都就寢後(謝天謝地,他們是一家有著早睡早起的健康生活方式的人),我鋪開稿子,將台燈擰得暗暗的,悄悄地開始我的寫作。上午和下午,我搶著幹完全天的活兒,以便抽出中午的時間,和康賽在樹林裏見麵,一邊幫他揭下舊作,換上新作,一邊跟他在樹蔭裏閑聊。

我發現康賽又添了一個新的毛病,他變得不愛惜自己的作品了,也不喜歡在標題下麵署上自己的名字,他大概覺得寫過了就完了,表達過了就行了,所以他總是將那些精美的短詩隨手揉掉,有時還拿去當擦屁股紙。看來看去,我覺得太可惜了,就說康賽,以後由我來收集你這些樹上的作品吧。康賽不屑地笑了一下:我覺得沒有這個必要,不過你實在要收集,我也不反對。

我說正好,你發表在刊物上的作品由晏子幫你收集,發表在樹林裏的作品由我幫你收集,兩個人合起來,就是你的全集了。

在一棵帶石凳的大樹下,放著一隻小小的書報夾,一個寫字板,一隻水壺,還有一條舊毯子,康賽雙手叉在腰上,環顧四周,躊躇滿誌地說小西,如今這裏就是我的王國。

他還說,那個批給他這片樹林的中年男人到這裏來看過他,他在康賽的王國裏坐了近一個小時,他讓康賽給他講講詩歌,他始終弄不明白,他是農民的兒子,沒讀什麽書,他的妻子也是從農村出來的,至今還在一個工廠裏做臨時工,他們家從來沒有買過書,更別說會有一本詩集,可是,他們的兒子卻出人意料地喜歡上了詩歌這個東西,詩歌到底是個什麽東西呢?他為什麽要去喜歡這個東西呢?他記得,自從他開始沒日沒夜地讀那些分行的文章,他就跟變了個人似的,他就再也弄不懂自己的兒子了。他為兒子之死調查過了,一開始,他以為那個女孩應該為兒子的死負起一定的責任來,他費盡周折找到了那個女孩和她的一些朋友,他才發現她根本不知道有這回事,她僅僅認識他的兒子,他們並沒有特別的交往,她有自己的男朋友,她將在明年春天結婚,這是很多人都知道的事情。最後,他把兒子的絕筆詩拿給康賽看,那個兒子在他最後的詩裏寫道:

今夜/一棵大樹上的果子熟了/它落在金黃色的土地裏/落在少女淡藍色的鞋尖上/沉沉的果實呀/你紫色的眼睛所到之外/魂魄**漾/我用盡全身氣力/怎麽也吹不滅你的眼睛。

康賽說你讓他走吧,他就算活著也不會快活了。那個人愣愣地坐了一會,突然滿腔怨憤地說:他就是太膽小了,太沒誌氣了,說到底,他不就是暗戀人家嗎?有句話說得好,天涯何處無芳草!他太年輕了,太單純了,他不知道,不管多麽漂亮的女人,不管你有多麽喜歡,到頭來也不過就是那麽回事,真是個想不開的傻兒子呀。他說完就哭了起來。

這個故事讓我們好一陣不愉快。我想起了宴子,我說康賽,你們過得好嗎?

我不想太沉入生活,我努力活在我的世界裏,這段時間我寫了好多詩。

你是說,你們生活在兩個世界裏?

小西,其實我至今也沒有習慣和晏子住在一起,她的規矩太多了,特別是從陶樂搬到城裏後,她更是變本加厲,按時吃飯,按時洗澡,被子要怎麽疊,衣服要怎麽掛,看書要用書簽,不能隨手折頁,不能隨手亂放,上廁所不許看書,我都煩死了,一點自由也沒有,現在好了,有了這片樹林,我就不怕她了,我早上出門,很晚才回家,我基本上生活在樹林裏,再也不用聽她的嘮叨了。

康賽,晏子那不是嘮叨,她是在愛護你,她在用一個家庭主婦的方式愛護你,你別辜負了她一片好意。

我怎麽會不知道呢?我隻是覺得自己非常可笑,為了逃避那種生活,我從內地跑到邊疆,結果還是被抓住了,真是天網恢恢呀。

星期天是我比較輕閑的時候,主人夫婦有時會帶孩子出去逛公園,或者去朋友家串門,每逢這時,我就一頭紮進康賽的樹林裏,我替他整理他的王國,讀他那些短小精美的詩歌,康賽總是要到下午才會來,他一來就對我說,要是晏子休息星期一而不是休息星期天就好了,那樣整個星期天就是我們的了。我說你應該在星期天多陪陪晏子,你可以在這天把樹林交給我。康賽直搖頭,他說我怎麽能交給你呢?這是我的東西呀,就像我的牙刷一樣,我怎麽能把自己的牙刷交給別人呢?

遠遠地,他看見三三兩兩的人站在樹前閱讀他的詩歌,他興奮地指給我看:小西,你看,他們來了,他們站在路邊的樹林裏就可以讀到精美的詩歌,我真為他們感到幸福,所以你看,我最近的詩越來越單純質樸,我是在盡量靠近天籟呀,小西,以前我想為陶樂而活,可現在,我覺得為這片樹林而活更有意義。

我們不動聲色地走近去,想聽聽他們讀後可有什麽話說。

正在讀詩的是一對母子,孩子問,媽媽,樹林裏這些詩到底是人寫出來的,還是從樹身上長出來的?媽媽一笑,說是大樹自己長出來的。

康賽一聽,頓時眉開眼笑,他壓低聲對我說,我真想上前去跟他們說說話,那個母親說得太對了,就是從樹上長出來的,樹給了我那個夢,然後指引我找到了這裏。

我捶了他一拳,我覺得,他從來沒有像今天這樣興奮過。

也許這片樹林天生就該屬於你康賽,你們在一起,互相提升了。

小西,隻有你才會這麽想,和你在一起,心裏是多麽寬廣愉快啊。康賽總是喜歡毫不吝惜地讚美我,我早已習慣了,不但不覺得肉麻,反而樂得笑嘻嘻的。

有一個星期天,康賽和晏子一起來到了樹林,這是他們從陶樂搬走後,我第一次見到晏子,她越來越像一個正規的上班族了,連星期天都穿著像模像樣的套裝。我和康賽盤腿坐在林間空地上,晏子卻犯了愁,她向四周看了又看,找不到一塊可以坐的地方,隻好站在那裏搖來搖去。

我擔心晏子站久了會不耐煩,就說我們別總坐在這裏了,我們到林子裏去走一走。

康賽打開他的寫字板,他小心翼翼地從樹杆上揭下舊的詩歌,貼上新的。晏子拉著我走到一邊去。

小西,你知道嗎?自從康賽發現這片樹林以後,他就再也沒有投過稿了,他的心思全在這片樹林裏,他說他現在隻想為這片樹林而寫,他還說他以前太功利了。可我覺得他這個人恰恰是太不功利了。晏子一邊小聲對我說,一邊觀察著康賽那邊的動靜,看來,她知道康賽是不喜歡她說這些的。

小西,你說我該怎麽辦?我現在說什麽他都聽不進去,動不動就說我俗氣太重,我真想反駁他,你淡泊,你不功利,可你的淡泊能養活你自己嗎?還不是靠在我這個功利主義者身上苟活。

小西,你看看這片樹林,你不覺得很滑稽嗎?你認為有幾個人會停下來讀這些詩呢,就算他們停下來了,也讀了,一出樹林,他們不是又要去麵對那滿街的吵鬧與煩擾嗎?他們馬上就會忘了剛才讀過的東西,這種結局,對讀者而言,對作者而言,到底有什麽意義呢?

不知道為什麽,在晏子的伶牙俐齒麵前,我總是有點無話可說,當她開始長篇大論時,我常常在不知不覺間就接受了她的引導,認為她說的不無道理,這也是我一貫在她麵前比較沉默的原因。我甚至有種自卑的感覺,我的語言從來沒有嚴密的邏輯,我總是想到哪說到哪,零星雜亂,支離破碎,像一個摔碎的熱水瓶內膽,盡管閃閃發亮,但全無用處。

小西,康賽最聽你的話,你幫我勸勸他好嗎?他再也不能這樣下去了,他已經不小了,就算他是個詩人,他也應該承擔起一個男人應該承擔的責任,他不能活到二十多歲的時候,還連一條牙膏都買不起。你知道嗎?有一次家裏牙膏沒有了,我故意不買,我想逼一逼他,看他怎麽解決這個問題,結果你猜他想了什麽辦法?他用鹽洗牙,還喜滋滋地告訴我,《紅樓夢》裏的人就是這樣洗牙的。

這是晏子第二次要我幫她勸勸康賽了,我說晏子,你錯了,康賽他也許願意坐下來跟我聊天,但在這方麵,他不一定會照著我的話去做,我們隻是停留在話語上的朋友而已,我們的談話對彼此的生活並沒有指導意義。

晏子不再說話了,她小心地在林間穿行,看上去有點憂心忡忡,我安慰她:晏子,不要著急,一切都會好起來的。

像他這樣下去會好起來?也許吧,有時我在想,是不是我挑起來的擔子太多了,讓他產生了依賴心理,也許我應該撂下一些擔子,強行讓他擔起來,到那時,他或許會意識到,把詩歌拿去投稿,比貼在樹林裏更有實際意義。

康賽在那邊叫我們,我如釋重負,總算可以讓晏子停止她的控訴了。我在匆忙間對晏子說想想別的,想想當初你們是怎麽相愛的,想想他到底是什麽東西吸了你,想想你為什麽會不管不顧跟著他來到這裏,這樣想想,可能會平靜一些。

話還沒說完,晏子就哭了起來,她掏出手絹,蹲在地上,泣不成聲,還不忘騰出一隻手來對我示意,讓我到康賽那邊去,不要讓他知道她在哭泣。

康賽叫道:小西,你快來看,有人在這這棵樹上也貼了一首。

我這個笑盈盈的女人/年僅三十歲/卻有九次想要像貓一樣死去。

康賽無限向往地說你看,這個人他喜歡希爾維亞.普拉斯啊,我也喜歡,但我不是最喜歡,我最喜歡我自己的詩。說完,嗬嗬大笑起來。

小西,你信不信,隻要我堅持下去,我遲早會把烏魯木齊的詩人都聚集到這裏來的,我們會成為很好的朋友。

正說著,晏子過來了,她早已擦幹了眼淚,沒事兒似的向我們走過來,笑吟吟地挽起了康賽的胳膊。她到底還是愛他的,在埋怨了他那麽多以後,她還是要挽起他的手臂。

是晏子突然提起了阿原,在此以前,我和康賽一直回避著這個名字。

晏子說可惜阿原結婚去了,否則我明天要向他請個假,我想跟康賽在樹林裏過一天,看看這裏到底有什麽魅力。

康賽猛地轉過頭來盯著我。我扭臉去看一棵老榆樹。康賽跟著我轉過來,直視著我,問:怎麽回事?

我說我知道。

那你們為什麽……?隻說了一半,康賽就沒有往下說了,他氣呼呼地盯著我,像要我把我看穿。

我說康賽,這也是我的選擇,我不是那種人,我不是那種可以去做人老婆的人,我是個什麽樣的人你還不清楚嗎?我隻能做我自己,我不能削平自己去適應別人,你明白嗎?

你在給自己找借口,你在原諒他,我早該提醒你,他就是那樣一個人,他就是狗改不了吃屎,這個混蛋,他居然這樣對你!

那你要他怎樣對我?把我娶回家裏,三分鍾熱情一過,就去外麵找別的女人,扔下我像個怨婦?康賽,我不願意過那樣的生活,我寧肯像現在這樣,誰也疼不了我,誰也傷不了我,我可以完完整整不受幹撓地活下去。

小西!我不管,我要找他算帳去。

我和晏子都上前去拉他,他一把推開晏子,惱怒地說你為什麽不早告訴我?

晏子委屈地說我也是昨天才剛剛知道的,阿原那麽忙,我們平時根本沒有機會接觸。

我們費了好大勁終於拉住了康賽,他氣喘籲籲地說,我不會就這樣放過他的。康賽一坐下來我就放心了,他是如此單薄,就算他不準備放過他,他又能怎樣收拾他呢,今晚回去睡一覺,說不定還要寫上一兩首詩,這個念頭就慢慢淡下去了。

有幾天沒在樹林裏見到康賽了,我想,別是生病了,我不知道康賽現在住在哪裏,隻能每天路過時跟他見見麵。一連三天,我都沒有看見康賽。第四天,康賽出現了,他頭上手上都紮著繃帶,卻麵帶笑容。

小西,我和阿原打了一架,一開始我還以為我真的打不贏他呢,結果你猜怎麽樣?我把他打得像個鹹鴨蛋,你去看看,他身上的傷比我多。

康賽,你憑什麽這樣做?你有什麽資格這樣做?我們講好了不要去理他,你這樣做讓我的臉往哪裏擱,他會很得意,他會認為我在傷心,他會認為我在嫉妒,康賽,你別自以為很懂得我,你一點都不懂,我根本不在乎阿原,我根本不在乎他是否結婚,就算他當初向我求婚我也不會答應的,我隻是不想保持戀愛零記錄而已,現在你明白了嗎?

康賽被我的一番吼叫嚇呆了,孩子似的望著我一聲不吭。

見我不再生氣,康賽才說小西,我沒有去找阿原,是阿原找到了我,他回了一趟陶樂,才知道你已經不住在那裏了,然後他就找到了我,我們說著說著就打了起來。其實你也知道,阿原他肯定是故意讓我打的,他怎麽會打不過我呢?後來我們一起到了醫院,我的醫藥費也是他付的。

他傷得重不重?我最終還是把這句話問了出來。

不會致命的。康賽看我的表情怪怪的。

小西,你真的跟以前不一樣了,你為什麽不問我傷得重不重?你為什麽不問我疼不疼?你再也不心疼我了,我記得以前,我被紅薯燙了一下,你也要認真地問我要不要緊,你真的跟以前不一樣了,你再也不會喜歡康賽了,早知道會這樣,我是不會把你叫到新疆來的。

康賽,是你自己說他傷得比你重我才問的,我不想你們因為我受傷害,無論是你們的友誼還是你們的身體。你不能再這樣刺激我了,你不在的這三天裏,我天天都在這裏等你,找你,我擔心你生病,擔心你出意外,我想去看你,又不知道你住在哪裏?我是不是也該說,你有了晏子,從此就不記得世上還有個小西了呢?

這是唯一的一次,我們流著眼淚,沒有告別就分手了。

康賽為什麽說“他是故意讓我打的”?他很難受嗎?他的難受與我有關嗎?他又回到陶樂去找我了嗎?我不得不在半路上蹲下來,我的眼淚糊了雙眼,我看不見前麵的路了。

好了,就這樣結束,這是個很好的結束,總算有一些放不下的東西存在著,不至於回想起來淡而無味。

做了一段時間保姆,我發現自己的身體正在逐漸好起來,再也沒有動不動就頭暈了。說實在的,這份工作真是太好了,既可以毫不費力地解決溫飽問題,又可以積攢體力應付我的摘棉花旅途。摘完棉花,我準備回到陶樂來過冬,順便開始下一輪寫作。我的生活就是這樣安排的。盡管陶樂隻剩下了我一個,我還是要把日子過得欣欣向榮才行。

樹林仍然是我每天必須路過的地方,我們再也沒有去提那些不愉快的事情,我們大聲說笑,似乎一切都還是我們在老家時的樣子。

有一天,我發現康賽正氣憤地在一棵樹上撕扯著什麽,看見我,康賽就像找到一個評理的地方似的,大聲說,你看看,你來看看這些人,盡往樹林裏邊貼這種東西,哪兒不好貼啊,偏偏貼到我的樹林裏邊來,什麽淋病啦,梅毒啦,全是些汙七八糟惡心死人的東西,氣死我了。

我笑起來,說你也要體諒一下那些江湖醫生,他們好像一生下來就在被人四處驅趕,或者你可以和他們當麵談一談,給他們劃定一塊區域,讓他們不要攪到你的區域裏邊來,兩邊互不侵犯。

我看看那些樹杆,的確,有許多樹上都貼著五顏六色的廣告,相形之下,康賽的詩歌倒顯得力量小多了。我知道今天康賽撕了,明天,後天,又會有人來重新貼上,他們是不會善罷甘休的。康賽氣咻咻地說看來晚上我不能回去了,我要把被子帶來,在林中過夜,我一定要抓住那些下流的家夥,給他們一點厲害瞧瞧。

康賽,你千萬不能胡來,這裏的夜晚溫度很低,會把你凍出病來的,再說那些人你也對付不了,你能打得過誰呀。你隻能這樣,他們晚上貼,你白天就撕掉,看誰能堅持到最後。

康賽仍然氣哼哼的。我幫他一棵樹一棵樹地撕,康賽搶上來說你別管,別弄髒你的眼睛。我聽話地站著不動,看康賽一點一點認真地撕著,扯著。

沒過幾天,康賽真的住到樹林裏來了。有天早上,我送孩子上學歸來,發現康賽居然裹著毯子在石椅上酣然大睡。我氣得一把推醒他,說康賽,你這樣子要得病的,你不想想,你要是得了病我們怎麽辦,醫院是我們這種人能住得起的嗎?康賽嗡嗡地說哎呀,你看看國外那麽多流浪漢都睡在公園裏,他們怎麽不生病啊,你看,我這不好好的嗎?

我說晏子呢?她同意你到公園裏來睡覺嗎?

她怎麽會同意呢?我是趁她睡著了偷偷跑出來的。

康賽用力胡擼著頭發說,有個人在這裏畢竟不同,昨天晚上那幫人就沒有再來貼那些髒玩意兒。我說這樣下去也不是辦法呀,你得想個別的法子,你總不能用你的生命來捍衛你的那些詩吧。康賽怔了一下,說你總算說對了,我就是要用生命來捍衛它,除此以外,我還能怎麽辦呢?

我說如果連生命都沒有了,那詩歌又從哪裏產生呢?康賽脫口而出:世界這麽大,總不見得隻有我一個康賽吧,這個康賽死了,那個康賽就該來了。我突然覺得大清早的就說死呀死的,太不吉利,就不再和康賽討論這個問題了,隻是勸康賽還是住到家裏去,為此我願每天早上來幫著他撕掉那些廣告。康賽不置可否,我知道我輕易說服不了康賽,隻好望著他暗暗地擔憂起來,他的體質哪裏經得起這般日曬夜露呢?

後來,真的就出事了。

早上,我照例牽著孩子匆匆上學,回來的時候,也照例在樹林裏尋找康賽,康賽睡覺的地方不斷地在換,他的規律是這樣,每完成一首新詩,當天夜裏,就睡在那棵貼著新詩的樹下。我一邊走一邊喊康賽!康賽!一連喊了好幾聲,都聽不到回答,要是以往,康賽肯定要裹在毛毯裏長長地嗯一聲以示回應的。難道康賽昨天晚上回家了嗎?或者他生病了?正想著,忽然看見腳下有幾棵斷掉的枝丫,還有一點暗紅的血痕,我的頭皮轟地炸了一下,難道康賽……

好幾次我被樹枝絆倒在地,跌得滿頭滿臉都是土。我終於看見康賽了,他歪在一棵樹下,頭上、身上全是血,我大叫著撲了過去。康賽艱難地睜了一下眼睛,嘴唇微微翕動著,我湊上去,聽見康賽在說:我撕他的,他撕我的,我……們打了起來……我打輸了。

我箭一般地衝出樹林,我想攔一輛的士,送康賽到醫院去,可我猛地想起,我身上一個子兒也沒有,來不及想更多,隻好給阿原打了電話。

真是萬幸,阿原接到了我的電話,我還沒說完,阿原就說我馬上到。

康賽總算得救了。我,晏子,還有阿原,我們全都守在康賽的床邊,靜靜地望著康賽飽受創傷的身體。晏子一直都在輕輕地哭泣。阿原說小西,聽我一句話,回去吧,回去老老實實地過日子,這個世界不是屬於你們的,這個世界是務實的,現在已經不是做夢的時代了。

我想也不想地直點頭,我不是同意阿原的說法,我是在感激阿原又一次救了我們。

想一想,你們幾乎把命都拚掉了,你們得到了什麽呢?你們達到目的了嗎?我看沒有,除了滿身的創傷,你們一無所有。

我差點就失聲痛哭起來。

夜深了,阿原要回去,他說我最好離開這兒,省得他醒來看我不順眼。

我送阿原到醫院門口,阿原回過身來,我以為他要情深意切地對我說些什麽,結果他卻說小西,我想了很久,我有一個新的認識,不知道你認不認可?我覺得事情並不像康賽說的那樣,是我傷害了你,而是你傷害了我,你還記得那天嗎?我結婚的那天,我和新娘子正準備上車,你突然出現了,你不僅沒有回避,你還麵帶笑容地和我揮手再見,你知道我怎樣解讀你的揮手嗎?我覺得你一定在說:去你媽的!去你媽的!

我居然笑起來,而且一發不可收,阿原也笑起來,我封閉了很久的感覺又複活了,我一點都不怨他,我還是那樣喜歡他,我甚至願意承認,我的確是有點愛他的,這就是阿原,他在一般男人應該低頭悔過的時刻,卻理直氣壯地說:不是我傷害了你,而是你傷害了我。這是多麽有趣的論調啊。

笑過後,我們就和好如初了。我說阿原,陶樂暫時鬧饑荒,所以我出來打短工,積蓄力量準備下一趟旅行。

阿原要給我錢,我攔住了他。讓我再堅持一下吧,也許到了關鍵時刻我再來找你增援。阿原說小西,你會生活得越來越好的,我敢肯定,如果連你都沒有美好的明天,我會覺得整個世界都欠你的,整個世界都該死。

我點頭,心裏卻在想,康賽未必就會退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