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九章
九
康賽從醫院出來後,果然又回到了樹林。這回他聰明多了,他向那個中年男人反映了被打事件,那人說他們打你?還不得了了!你不要管了,我來收拾他們。
也不知他用了什麽方法,從此,那幫人真的再也沒有到樹林裏來亂貼了,不僅如此,他還無償支助了康賽好多質量上乘的白紙,他說,這是公益事業,不能讓你自己掏腰包買紙。康賽對我說你看,他的思想境界提升得多快。
額上多了一道傷疤的康賽,真的在樹林裏交上了一些文朋詩友,很多次,我看見康賽和幾個人坐在一起,他們輕輕地說著話,靜靜地抽著煙,康賽總是將煙頭小心地收集起來,拿到路邊的垃圾桶裏倒掉,他比以前更加珍愛這片樹林了。
有一次,我聽見他在對他們說,要有獻身的意識,詩歌就像宗教,不能指望它會報償你什麽,它什麽也不能給你,但它會讓你像個人一樣地活下去,即使你不勞動,它也會讓你活下去,比如我,我不工作,但詩歌讓我認識了我妻子,我妻子把她的工資分給我花,讓我活下來。詩歌還讓我認識了我最好的朋友,我們相愛至深,我們將相愛一輩子,這使我內心平靜,每一天都過得無比幸福。
這個朋友是男的還是女的?那些人不懷好意地問。
康賽大大方方地說這個朋友叫小西。
我悄悄退了回來。
從那以後,康賽那裏總有一些可以當作午餐的東西,罐頭,水果,麵包,一瓶酒,一碗家裏帶來的盒飯。康賽說這些都是我的新朋友們送來的,他們從來沒有空著手走進我的樹林,要麽帶來他們的詩作,要麽給我帶來食物,他們當中也有和我一樣一文不名的,他們沒飯吃了,就到我這裏來飽餐一頓,物質的精神的都有得吃。
康賽看上去精神好極了。我說好啊,你現在朋友多了,可以不要小西了。
瞎說,他們怎麽能取代你呢?你是無人可以取代的。
我看你也就說說而已,先是結了婚,搬離陶樂,然後是在樹林裏交朋友,三兩天不見小西也不著急,再以後呢?誰知道還會出現些什麽事情。
那你要我怎麽辦?要不我跟晏子分手,跟這些朋友絕交,真的,隻要你認為有必要,我完全可以這麽做。
我趕緊打斷他:千萬別這麽做,除非你想要我不再理你。
我知道康賽是做得出來的,以前,還在老家的時候,康賽正跟那個與他詩配畫的女孩子談戀愛,他要去赴約了,我突然趕到他家,看見他整裝待發的樣子,我覺得十分掃興,說好吧,你去吧,我反正是孤家寡人慣了的。康賽一聽,就有點不想走了,他出去打了電話,推掉了約會。我感到很過意不去,他說這沒什麽,你更需要我,她不一樣,她沒有我也會很快樂地度過這個夜晚,她朋友很多,不像你,隻有我一個。
有一天,樹林裏來了幾個技術員模樣的人,他們一邊比比劃劃,一連談論著什麽,其中一個隨手揭下康賽的一首詩,看了看,揉成一團,向遠處擲去。幸虧康賽不在這裏,他到一個朋友家還書去了,否則,他肯定會衝上去跟他理論的。我聽見其中一個人說:這樣的話,就要砍掉很多樹,這些樹長了幾十年了,怪可惜的。另一個人說有什麽可惜的,樹能創造什麽效益呢?要一切為了經濟效益嘛。
我把這個消息告訴康賽的時候,他正坐在他的王國裏發呆。
那個人昨天告訴我了,一個月以後,這裏就要破土動工,他們要在這裏建造一個遊樂園,這些樹要砍掉了,我也要滾蛋了。
我整理著那些從樹上揭下來的詩稿,每張紙背麵都有一攤膠水摻雜著木屑的痕跡,我說康賽,好好留著這些詩稿吧,我敢肯定,這是世界上獨一無二的詩稿。
小西,你說,他們為什麽要對我緊逼不放呢?在老家的時候,父母逼我,領導逼我,連街上的小混混都逼我。我來到這裏,以為這裏天高地闊,結果他們還是逼我,動不動向我要學曆,要戶口,讓我找不到工作。我退到陶樂,退到樹林,摒棄功利,寫詩自娛,他們還要一味窮追,連樹林也要給我砍掉,你說,他們這不是逼人太甚嗎?
康賽,別怕他們,大不了和我一起去打短工,我以前一直都是這樣生活的呀,你忘了麽?
我有點弄不懂,為什麽我們這樣的人總是掙紮在生存的邊緣,那些愚蠢的家夥卻過得油光水滑,紅光滿麵?
千萬不要怨天尤人,這是我們自己的選擇啊,你還記得我的那個舅舅嗎?他要是知道我放棄了國家機關的辦公桌,跑到這裏種田做保姆,他會怎樣想呢?還有你單位裏的同事,他們的工資肯定漲了又漲,他們要是知道你在這裏,過這種生活,他們又會作何感想呢?有一點是肯定的,他們會異口同聲地說:那是兩個十足的蠢貨加瘋子!所以,無論如何,我們都得堅持下去,與其舉手投降被他們嘲笑,不如舍身成仁讓他們目瞪口呆。
星期天,我抽空回到陶樂,打開所有的門窗,讓空氣和風徹底清掃我的房間,我又來到田裏,拔出一棵土豆苗,謝天謝地,土豆終於長出來了。
我立即辭去了保姆的工作,我已經幹了三個月,口袋裏揣了幾百塊錢,現在又有了土豆,還有大顆大顆的白菜,偶爾再去菜場轉轉,足夠我過上幾個月的,到時候,我要將小說寄到出版社,同時踏上摘棉花的旅途,我會在棉花地裏一邊勞動,一邊等待出版社的通知,我知道,一定會有好消息給我的。為安全起見,我決定給出版社留了兩個地址,一個是我摘棉花的地址,一個是老媽的地址。
我開始對小說進行修改,常常,當我驚醒過來的時候,五六個小時就在不知不覺間過去了。直到有一天傍晚,阿原突然出現在我麵前,我抬起頭,阿原的樣子模模糊糊的。
你終於回來了,我來過好多次,一次也沒碰到你。
我還在揉著眼睛,我說阿原,我怎麽看你像是兩個人呢?你別老晃,讓我看看清楚。
阿原跑到裏屋去拿來一麵鏡子,咚地放在我麵前,說小西,你不要再這樣折磨自己了,你看看你的樣子,還像個人嗎?你都快成非洲饑民了。
這幾天是趕得緊了點,過了這幾天,我會好好補一補的。
你用什麽補?土豆?稀飯?
我不作聲,任憑阿原站在那裏數落,心裏卻在想著小說裏邊的事情,沒辦法,我的生活就是這個樣子的,如果僅有一副好身體,卻沒有自己滿意的生活,我覺得那比非洲饑民還糟糕。
阿原執意恢複了對陶樂的關照,他又開始定時送來牛奶,肉食,點心,以及各類飯盒。他說你不用謝我,我隻是不想讓自己到老年的時候受到良心的譴責。他又開始隔三差五地在陶樂裏過夜。我說你不擔心你妻子發現我們嗎?
我為什麽要擔心?說起來,我們相愛的時候我還沒打算跟她結婚呢?
可她現在有了約束你的權利了。
阿原說真是可惡,我們在一起就沒有痛痛快快過,一開始是擔心康賽,現在又擔心什麽妻子。
我想起康賽跟蹤我們到沙漠的事情,我想告訴阿原,想了想,最終沒有告訴他,反正都已經過去了。
有一天,阿原剛到不久,一個女人就黑著臉出現在門口,阿原一愣,強打起笑臉迎上去說,你怎麽也來了?我的心跳開始加快。
那女人不由分說,狠狠扇了阿原一個響亮的巴掌,我沒想到,高高大大的阿原竟忍氣吞聲地接受了那一巴掌,現在,她向我走來了,我做好了挨打的準備,可她卻隻上上下下看我了一陣。什麽老家的親戚!當初我一看就知道你們在玩什麽把戲!聰明的話,趕快從這裏滾出去,從哪裏來的滾回哪裏去,否則,別怪我心狠手辣。
走過阿原身邊時,她丟下一句:我早就跟你說過,我的忍耐是有限度的,不要太過分,否則大家都沒得玩兒。
她說完就往外走,走幾步,又停下來吼一聲:還不走嗎?
阿原就這樣乖乖地被她押回去了。
我半天沒有回過神來,簡直難以置信,阿原跟她就是這樣生活的嗎?
過了幾天,康賽和晏子來了,晏子帶來阿原給我的一封信。
小西:
上次很對不起,我不知道她在後麵跟蹤我。我可能有一段時間不能再來陶樂了,我不是怕她,我隻是不想讓你跟著受到汙辱,我不想她傷害到你,我也不允許她來傷害你。小西,請不要因此看不起我,我們其實是同一種類型的人,為了自己的理想,我們可以不管不顧,可以忍受一切,隻不過,我們的理想不一樣,但理想本身沒有高下之別,當然,在你麵前,我不用解釋太多,你是個多麽聰明的小姑娘。我還有一個請求,你不要因此而恨她,鄙視她,也許她也有她的理想,也許她也正在為實現她的理想而奮不顧身。讓我們大家尊重彼此的理想吧。
我還會盡一切可能關照你的,你最好跟晏子常聯係,我會委托她幫我辦些事情——是有關你的事情。
小西,為我祈禱吧,希望我的事業早日強盛起來,到那時,我就可以什麽都不在乎,我就可以做一切我想做的事了,在這個世界上,隻有成功的人才可以為自己狡辯——為自己的卑劣,虛偽,陰謀,等等。
多保重。
康賽冷不防一把將信奪了過去。匆匆看完,他睜大眼睛問我:你們怎麽啦?發生了什麽事?
阿原的妻子找上門來了,其他的信上不都寫著嗎?真是的,我壓根就沒想去搶她的丈夫。
她對你怎麽樣了?康賽霍地站起來,似乎他是個好打抱不平的大力士似的。她要敢對你不尊重,我去殺了他們這對狗男女。
晏子使勁往下揪他,我也急了:康賽,你憑什麽總是要來管我的事情?這是我自己的事,我不用你管,再說,你管得了嗎?你自己還管不過來呢。
康賽盯著我看了一陣,慢慢低下頭去,他從口袋裏掏出一個皺巴巴的煙盒,擠出一根,濃煙滾滾地抽起來。他的煙抽得更凶了,劣質煙,難聞,嗆人,我忽然有些心疼,剛才不應該這樣搶白他的。也許他該戒煙了,我總覺得劣質煙與潦倒和墮落是緊密相連的,所以我不喜歡看到一個男人大抽劣質煙。我拉上晏子去摘菜,我說晏子,讓康賽戒煙吧。晏子說我早就說過不知多少次了,沒用,過段時間再說,這段時間他情緒很不對頭,他的樹林沒有了,人家已經開始施工了。我倒有個打算,我想趁這個機會說服他到阿原的公司裏去上班,又怕他不願意,你能幫我說一說嗎?
我有點為難,我說阿原以前就跟他說過這個,他也去幹過幾天,最後他走了。
現在不一樣了小西,我懷孕了,我想生下這個孩子。
啊?!
我知道他們一直很窘迫,阿原開給晏子的工資並不高,康賽一直在經營著樹林,壓根兒就沒想過掙錢的事,難以想象康賽當父親的樣子,他拿什麽養活他的孩子呢?他有這個心理準備嗎?我記得康賽是不喜歡孩子的,他說我很害怕麵對一個孩子,我在孩子麵前會束手無策,人家都說孩子是純潔的,我卻覺得孩子很狡猾。他說他家隔壁就有一個孩子,看見他就叔叔長叔叔短地喊,卻經常趁他不注意就拔掉他自行車上的氣門芯,害得他上班遲到。
一個孩子!這可不是一件小事啊!
是啊,所以我才希望他去上班嘛,趁他現在無事可幹,趕緊將他逼上一個崗位,就算是被逼就範,他也會慢慢習慣的。
你別忘了他以前也是有工作的,但他自己辭職了。
那是以前,現在他就要做父親了,他要養活自己的孩子,孩子會改變一切的。也許是懷孕帶來的反應,晏子看上去溫柔無比,信心十足。
康賽知道你懷孕了嗎?
不知道,我正在猶豫要不要告訴他,萬一他不同意要這個孩子怎麽辦?
晏子,你有沒有考慮晚一點再要孩子呢?你們現在條件並不好,孩子會跟著受苦的。
晏子突然哭起來:小西,我跟康賽快不行了,我覺得他不再喜歡我了,可他天性忠厚誠實,他做不出來棄我而去的事情,就天天惹我,傷我,我跟他講我的同事在怎樣生活,他說我羨慕榮華富貴,我說要去自修一張大學文憑,他說我虛榮透頂,我為阿原的公司撰寫連載小說,他說我奴顏媚骨,自甘墮落,我定期給父母打打電話,他說我隻知道家長裏短,我要是和他吵架,他就比我還凶,說我就這個樣子,你看不慣你走啊。他巴不得我主動提出跟他分手,所以我就想要一個孩子,我想要孩子來幫幫我的忙,否則我們真的完了,我不甘心哪小西,我什麽都丟下了,千裏萬裏地跟著他來到這個地方,我不能就這樣糊裏糊塗地跟他完了,我真的不甘心。
我能怎麽辦呢?我什麽也幫不了她,我隻能伸出手去,幫她攏一攏因為痛哭而散亂不堪的頭發。
開飯的時候,我們才發現康賽不見了,晏子也不吃了,拎起包就走。
我搜遍了幾間屋子,我以為康賽至少會給我留下一張紙條什麽的,找了半天,一無所獲,他生氣了嗎?他為我的那幾句話而生氣嗎?還是因為樹林的事情心情不好?我記得他以前不是這樣的,他不會突然生氣,也不會突然做出莫明其妙的事情,他的脾氣越來越大了,我心裏隱隱升起一絲擔憂。
後來的事情證明我的擔憂不是沒有道理的,這說明我們之間已經建立起了微妙的感應,這一點讓我心生安慰。
出事以前,康賽連續到陶樂來了兩次。
一個早上,我剛剛起床,習慣性地打開大門,想要放進來一些新鮮空氣,卻見康賽失魂落魄地站在門口。看樣子他很早就出門了。
小西。他隻喊了一聲,眼淚就嘩嘩地掉了下來。我的心揪了起來,不由自主地走上前去抱住他,撫摸著他的頭發。
不要急,康賽,慢慢講,發生了什麽事?我被一股巨大的不祥籠罩著,我聽見我的聲音在發抖。
小西,晏子她想要生孩子。
我稍稍鬆了一口氣,大概晏子已經跟他攤牌了,我在心裏迅速盤算開了,我是應該站在晏子一方幫她說服康賽呢?還是馬上站到康賽一邊幫他去說服晏子?
小西,我不能有孩子,我這樣的生活怎麽能有孩子?孩子是應該由阿原他們那樣的人去生的呀。晏子她怎麽可以中途變卦呢?她為什麽要逼我去做我做不到的事情呢?她為什麽要這樣折磨我?她是想要置我於死地呀。康賽已經有點歇斯底裏了。
康賽,她想做你的妻子,做你孩子的母親,她想一輩子和你相依為命,這是很美好的一件事呀,你當然也有你的道理,但你還是要盡量去理解她。
你知道我為什麽要把她帶回來嗎?你以為我真的那麽愛她?你以為我真的急著和一個剛認識的女人去同居?
康賽突然閉上了嘴,不往下說了。
你可能已經知道了晏子的打算,在如何控製男人這方麵,她可真有兩手,我甘拜下風。康賽突然換了一種語氣,哧哧苦笑。
小西,別看你挺聰明,在這方麵,你不及她,你抓不住你身邊的男人,當然,你可能根本就不想去抓。是啊,像我這樣的男人抓住了又怎麽樣呢?我想晏子她也很痛苦的,她滿以為我會成為著名詩人,風風光光,燈紅酒綠,財源廣進,她大概怎麽也沒想到,我會連一條牙膏都買不起,她大概很沮喪吧,所以她才會說,她的人生夠失敗的了,沒想到我比她更失敗。
不等我開口,康賽猛地站起身來,走了。似乎他到我這裏來,並不是想聽我的意見,隻是想來傾吐一番而已。
又過了兩天,康賽再次突然出現在我麵前。他手裏托著一個好看的仿水鑽發夾,太陽底下栩栩生輝,漂亮極了。他說小西,送給你。
很便宜,但它是我的全部財產,你看,我把我的全部家當都送給了你,慷慨吧?康賽今天看上去心情很好,一笑就露出潔白的牙齒。
他不讓我寫作了,非要拖我出去散步。看看陶樂不大的園田,康賽說也許我不該去參加那個頒獎會的,我要是不去,我們現在肯定還在快快樂樂地開荒,等待好收成。正是從頒獎會回來以後,事情就跟著一步步變化了。
依你說的,出去開一個會就讓陶樂搖搖欲墜,好像陶樂是在真空裏存在一樣。陶樂的房子是不夠堅固,但如果人的內心勇於堅守,又有什麽可以摧垮陶樂呢?
我聽出來了,你是在批評我,我是錯了,但我錯得有理由。我不能告訴你這個理由。
我繼續向康賽講我的計劃,我準備提前去西部,聽說今年的摘棉花大軍來勢凶猛,我怕去遲了找不到差使了。
康賽笑著點頭:好啊,你倒是步步為營,有條不紊。摘完棉花以後呢?
不知道,那是摘棉花的時候該想的事情,你以為我真的會像個白癡一樣一門心思摘棉花嗎?如果是那樣,二十多萬字的長篇小說從何而來?
小西,走下去吧,總有一天,你會走到你的目的地。
你呢?你會跟我去摘棉花嗎?
這次我就不跟你去了,小西,你信不信,我會永遠留在陶樂,哪一天你們都走了,就剩我一個,我一個人永遠留在陶樂。
像上次一樣,康賽說完,掉頭就走。他仍然穿著那條四季不變的牛仔褲,天冷的時候,在裏麵塞上棉毛褲,看上去圓鼓鼓的,天熱的時候脫掉棉毛褲,褲管就顯得空空****,給人一種饑腸轆轆的感覺。他正向通往市區的大路上走去,一陣風吹來,他的長發有氣無力地飄起又落下,似乎大風有意要把他的長發理順,想了一下又甩開手懶得理了。
然後康賽就再也沒有露麵了。
大概是過了一個星期以後,晏子急赤白臉地跑來了,她一進門就問我:康賽在你這裏嗎?我說他沒有來啊。
晏子軟軟地蹲下去,哭了起來,她的聲音很細,很無力,我聽出了絕望。
康賽昨天晚上就沒回家,他肯定在陶樂,他沒有地方可去,他隻會在陶樂,小西,你幫我找一找啊小西,我害怕,害怕極了。
我也緊張起來,如果他在陶樂,他為什麽不來見我,難道他直接去田裏了嗎?我拉上晏子來到外麵,田裏沒有,房前屋後都沒有。
我說晏子,他會不會去找阿原了?會不會去找樹林裏認識的那些朋友了?
不會的,他跟阿原老早就不來往了,那些朋友他也不知道人家住在哪裏。停了一會,晏子小聲說前兩天我們又為孩子的事情吵了一架,直到現在也沒有和好,今天早上我在他的書裏發現了他給你的信。
晏子遞給我一個未開啟的信封。他有什麽必要給我寫信?除非他在外地,他從來沒有給我寫過信。我猛地想起那天他說的話,他一再重複:我會永遠留在陶樂。我一個人永遠留在陶樂。不禁毛發直豎。
來不及看信,我和晏子發瘋般奔跑在陶樂,我們找遍了每一個溝溝坎坎,突然,我發現村裏人象聽到什麽召喚似的,嘰嘰喳喳地向一個方向跑去,起初我沒什麽反應,我挺討厭這些愛湊熱鬧的人,慢慢地,我聽到他們在議論著:哎呀,嚇死人啦,一隻手泡在血水裏,血流了一地。哎呀,很年輕的一個人,怎麽就敢做下這種事情。
轉眼一看,晏子也正灰白著一張臉,驚恐地瞪著我。我一把推開她,拔腿奔了過去。沒跑幾步,我的雙腿就開始打顫,我在心裏大聲祈禱:康賽,千萬不要是你呀,康賽,你別嚇我呀。
三四百米的距離,我卻踉踉蹌蹌永遠跑不到頭似的。天哪,我該怎樣形容
這一切啊。康賽的一條胳膊幾乎浸泡在血水裏,臉色蒼白,目光渙散。我大哭起來:康賽!康賽!為什麽要這樣?我恨你!你把我殺了啊康賽!
康賽吃力地睜了一下眼睛,又緩緩地閉上了。旁邊有人喊:哎呀,這個又倒了。回頭一看,晏子牙關緊咬倒在地上。
我顧不得哭了,胡亂抓住身旁一個男人的衣襟喊道:求求你告訴我,我該怎麽辦?我該拿他怎麽辦?我看到那個男人眼圈一紅,他哽咽著說我去打電話幫你叫救護車。說完飛快地向路邊跑去。
康賽的手腕還在繼續向外汨汨地冒著血,我抱著那隻胳膊發出一聲長長的嚎叫。嚎叫過後,我突然沒有眼淚了,我想我不能哭了,我得抓緊時間想辦法,我要救活康賽,我不能再浪費一分一秒的時間了,我央求圍觀的人幫我將康賽扶上我的背,我得把他背到路邊上去,有人提議要替我背,被我堅決拒絕了,我讓他去幫我背倒在地上的另一個。康賽的腦袋軟軟地耷拉在我的肩頭,一個好心的人緊跟在我身邊,高高地舉著康賽受傷的胳膊,我不知道這樣是不是能讓康賽的血流得慢一點。我一邊氣喘如牛地走著,一邊不停地說康賽,你要堅持住,我一定會救活你的,你死了我也不要活了,康賽,你聽見了嗎?你一定要堅持住,我們都不要死,我們要好好地活下去,我們不能暴屍他鄉啊康賽。
我突然想到另一個重要的問題,我的錢夠嗎?快到路邊的時候,亂糟糟的腦袋裏突然響起一聲火車的汽笛聲,我猛地想起帶我進入新疆的那列火車,還有火車上熱心快腸的唐醫生,對,去找她!
救護車很快就趕到了,載著我們飛一般地向新疆醫學院附屬醫院駛去,一路上,我死盯著康賽不放,生怕稍不注意,康賽就從我的眼睛裏消失了。我一路不停地喊:康賽!康賽!還好,康賽是積極的,他隻是太疲乏了,隻要我的喊聲一停止,他強撐著的目光又迅速黯淡下去。
到了。剛到門口,就有急診室的醫生們麵色嚴肅地出來迎接,好了,康賽有醫生了,康賽有救了。稍一鬆馳,我馬上淚若泉湧,連走路都看不清了,我去掏手絹,無意中碰到了晏子交給我的信,康賽留給我的信。
親愛的小西:
我不得不跟你告別了。原本屬於我的東西突然間全都不翼而飛,而不屬於我的東西卻紛至遝來。
我感到恐懼,一個生命在晏子的肚子裏越來越大,他也是來逼迫我,來威脅我的,我承擔不起,隻有逃避。不要責怪晏子,我老早就覺得四麵楚歌了。
如果我不去參加頒獎會就好了,不去的話,就沒有晏子,沒有孩子,沒有今天的恐懼和絕望。
可是我又不得不去參加那個會議,我不喜歡看到你跟阿原親熱,更不喜歡看到你生怕被我發現的樣子,我很笨,當我看到阿原搶走你的時候,我才發現,你其實應該是我的,我一直把你當作我的,我以為你知道這一點,我以為你早就明白。事實上你好像並不明白,我無法改變這種該死的局麵,隻好躲開,並且最終躲在晏子的後麵探出頭來看你。我知道,有了晏子,你就會不再窘迫,你就會心安理得地接受阿原。
也許我們根本不該來新疆,天下這麽大,我們應該去另一個地方,隻有我們兩個,沒有阿原,沒有任何人,你想想,那會是種什麽樣的幸福。
當然,沒有假設,當一個人開始在假設裏尋找安慰的時候,說明他的這盤棋全亂了,隻有毀了重來。
我走了,你要珍重,我會在風裏關注你,時時刻刻。
我再也哭不出來了,我的眼淚幹在臉上。我在這裏假惺惺地哭著,殊不知我卻是最魁禍首,我還有什麽資格哭呢?
可是康賽呀,這一切都是從什麽時候開始的呢?你為什麽不直接告訴我呢?我們在一起說過那麽多知心話,在一起抽著煙、喝著茶過了那麽多不眠之夜,我們甚至在一間房裏睡覺,你有那麽多的機會,為什麽從來都不告訴我呢?不僅如此,你還告訴我你所有的戀愛故事,你把我看著你最好的朋友,甚至是你的姐妹,我一直認為你的女朋友是那種清純、秀麗、溫柔的可人兒,而我,你看我呀,我無拘無束,大刀闊斧,伶牙俐齒,野心勃勃,不僅跟你那些溫柔的女朋友沒法比,就是跟你相比,我也常常感到自已的粗魯。康賽,我是欠了你的了,我該怎樣償還呢?
幹脆我也去死一回得了,康賽,要是我救不活你,我也死了算了。我就這樣抽泣著下定了隨康賽而去的決心。
我終於找到了唐醫生。她像是剛剛做完了一個什麽手術,滿頭大汗,正在摘掉帽子和口罩,我一看見唐醫生就哇地一聲哭開了。我口齒不清地央求道:唐醫生,唐醫生,你還記得我嗎?求你快去救救康賽吧,康賽要死啦,康賽是為我而死的呀,康賽死了我也不要活了。我不知道我究竟說清了自己的意圖沒有,唐醫生瞪大眼睛看著我,我想她一定認不出我來了,我擦擦眼淚鼻涕,攏攏頭發,說唐醫生你不認識我了?我們是在火車上認識的呀。唐醫生總算醒過神來,一根手指指著我說噢,我想起來了,你就是那個南方姑娘對吧?快告訴我,什麽人要死啦?我的眼淚再一次洶湧而出:康賽,是康賽。唐醫生問是你什麽人?我脫口而出:是我男朋友。
唐醫生拉著我的手向急診室奔去。過了一會,唐醫生出來了,她笑笑地說:不要緊的,他們會救活你的男朋友的,怎麽啦?你們吵架了?我來不及向她細說,趕緊把她拉到一邊,我隻有幾百塊錢,阿原一時又聯係不上,我得求她幫我先辦好住院手續。唐醫生猶豫了一陣,說好吧,我就相信你一次吧,盡管我對你一點都不了解。
正好是吃午飯的時間,我將唐醫生請進一家快餐廳,我一定得好好感謝她。坐下來後,唐醫生卻說今天我請客,讓我這個本地人來好好招待一下你這個小流浪漢。
我以為你早就回去了,你不是過來找你的朋友的嗎?怎麽這麽久了還沒回去?你家裏不擔心嗎?
唐醫生向我拋出一連串問題,我不知該如何回答,我隻是突然想起了我的老媽,我說我已經給媽媽寫過信了。
唐醫生又仔細問了一陣我家裏的情況,我知道她對我還是有些不放心的,畢竟她是康賽的入院擔保人,她是有風險的,說不定她心裏已經後悔了。我想起在火車上,她一再強調她是南方人。為了讓她安心,我把阿原的名片遞給她。我說他一會兒就要到的。
我這才意識到,阿原說的一點都沒錯,他的確成了我的心理依仗,當我在危難之際想到他時,我心裏是多麽踏實啊。可這種感覺讓我更加難過,我原以為我真的可以誰也不靠,我以為我隻依仗陶樂,事實上,我不過是在自欺欺人而已。
唐醫生說等他出院後,你們就回家吧,該成家成家,該立業立業,不要再這樣流浪下去了。這樣的經曆,有過一段就可以了,不要拖得太長了,拖得太長了是沒什麽好處的。
我在心裏想,難道她年輕時也有過流浪的經曆?但我實在沒有心思跟她聊她的故事,我說是啊,等康賽出院了,我們就回去。
我知道我在撒謊,康賽出院後,我們肯定還會麵臨許多問題,雖然我暫時不知道會是些什麽問題,但我千真萬確地感到,康賽的自殺並未解決什麽問題。
唐醫生突然想起什麽來,說咦,跟你一起來的那個小姑娘是誰?
天哪,我居然將晏子忘得一幹二淨了,我站起來要去找她,唐醫生說,你去辦手續的時候,她跟我說她先回去了,她看起來比你還傷心呢。
是啊,她真是一個很好的人,她是我們剛認識的一個朋友。我又一次向唐醫生撒了謊。
我有點坐不下去了,我不知道還要向唐醫生撒多少次謊,我不是一個愛撒謊的人,這不是我的原則,我覺得難受極了,而且我擔心時間長了,我的謊言會互相矛盾,唐醫生會因此失去對我的信任的。
唐醫生說幸虧發現得早,要是晚了,肯定沒救了,看來不是他本人不想死,就是老天不讓他死。我沒作聲,唐醫生繼續說他的刀片太鈍了,再說他的力度也不夠。
我受不了唐醫生用這樣的語氣談康賽的事,我開始轉移話題,我說那天我看見你的兩個千金了,她們現在怎麽樣?
唐醫生的表情暗了一下:一個還在上學,一個已經跑到深圳去了,給她找了那麽好的工作她不幹,說跑就跑了,隨她去吧。你們這些年輕人真是的,為什麽總是不喜歡呆在自己熟悉的地方呢?外麵就這麽好嗎?
我說你年輕時不也一樣嗎?你是珠江三角洲的人,可你卻在新疆生兒育女。
那不一樣,我們是有組織有紀律過來的,組織在哪,哪就是我們的家。
我望著她義正詞嚴的臉,無言以對。
真有意思,我女兒當時也問過我這個問題。唐醫生突然笑了一下。
我惦記著病**的康賽,我說對不起,唐醫生,我得去看看康賽了。
你去也沒用,他現在有護士,有醫生,你去了也幫不上忙。
可是,我就想去陪著他,看著他呀。我竟情不自禁地哽咽起來。唐醫生歎一口氣,揮揮手說好好好,你去吧,我還要在這裏呆一會兒。
我趕忙站起身向外走去,回身看時,唐醫生小小的個子坐在漸漸冷清的餐廳裏,說不出的孤寂和落寞,畢竟,這種年紀的女人獨自坐在飯館裏,是一種不多見的景象。來不及想得更多,我小跑著向醫院奔去。
康賽虛弱地昏睡著,我悄悄坐在康賽的床邊,他剛剛拔掉針頭的手腕冰涼一片,我開始一寸一寸地為他按摩。康賽的皮膚是細膩柔滑的,宛若女子,他的胳膊也很細,幾乎跟我的胳膊不相上下。
我想起康賽去領獎前的某一個夜晚,那夜阿原沒有回家,康賽邀我到外麵走一走,我們來到菜園裏,我們總是一出門就來到菜園裏,我說康賽,你想我的老媽、你的老媽,她們現在在幹什麽呢?她們怎麽也不會想到我們在這裏開荒種菜的,要是知道了,我老媽肯定會當場氣得暈死過去。康賽說你還在想家呀,我已經不想了,我感覺我現在已經成了一個原始的人,沒有社會角色,沒有感情負擔,除了這具皮囊和我心中的詩歌,什麽都沒有,哦,對了,我還有一種權利,生或者死的權利。
我說你沒有死的權利,生命就是自然,自殺就是對自然的毀滅,任何一種宗教裏,自殺者的靈魂都無法得救。
到底有沒有靈魂呢?如果靈魂真的不死,這世界豈不成了一個靈魂的世界?時時處處有各種靈魂在我們的頭上盤旋,那該是多麽可怕呀。
不管怎麽說,我是不讚成自殺的,我必須活到自然死亡為止。
那一晚,我們的話題就圍著自殺打轉。
小西,你知道幾種自殺的方式?
多啦,喝農藥、吃安眠藥、上吊、跳河、槍殺、剖腹、墜樓、割腕等等,要死容易得很,生命何其脆弱呀,我老媽經常念叨兩句話,“今朝脫下鞋和襪,不知明朝穿不穿”。
喝藥不好,口吐白沫,遍地打滾,肮髒得很。槍殺不可能,因為沒有槍。剖腹一時半刻死不了,捧著自已的一堆腸子怪難受的。跳河的人據說特別難看,腹脹如鼓,四肢腫大,像泡起來的大麵包,一碰就掉塊。比較起來,我更喜歡割腕,安安靜靜地躺著,聽著自已的血噝噝地流出去,身體肯定會慢慢地變得輕飄起來,慢慢地升向空中,飄飄欲仙,生命就像一根線,慢慢變細,變細,最後細到像一根蛛絲,悄無聲息地,毫無覺察地,這根生命線就斷了,很美的意境。死也應該富有詩意才好。
如果讓我選擇,我就采用槍擊,砰地一聲,什麽都消失了,幹脆利落,既無痛苦,也有氣概。
康賽搖搖頭說太牛仔氣,我不喜歡,我想知道自已究竟是怎樣死的,不知道自已是怎樣生的已經夠遺憾的了。
原來康賽老早就想過自己的死法了。
康賽慢慢醒了過來。他的眼睛在虛空處遊移了很久,才被我的聲音緩緩拉了過來,漠然地直視著我。我再喊:我是小西呀,小西跟你在一起呀康賽。
康賽流下兩滴眼淚,然後就閉上眼,拒絕看我。下午,一絲懶洋洋的陽光照上了他的臉,我怕光線太強,刺傷他的眼睛,從床的一側轉向另一側,用身體替他截住光線。
我很慚愧,我太無能了,連死都不會,我還會什麽呢?我真的是一點用處都沒有,我活在這個世界上,不僅是個廢物,還是別人的累贅。
康賽!我猛地抱住康賽的頭,聲淚俱下:為什麽?為什麽要這樣!
對不起,小西,我又給你惹麻煩了,我本來不想這樣,但是,我……我別無選擇。
我知道,此時我們不能守在一起,我們彼此看一眼都會傷心,康賽需要靜養,他不能再受刺激了,我借口找護士,逃了出來。
我一遍又一遍地想象著康賽舉著刀片,萬般絕望地向手腕劃去的情景,他該是多麽多麽傷心啊,像我這樣的一個姑娘也配得到這種愛情嗎?我是這樣放縱自已,至今都不知道阿原的底細,卻和他同床共枕,而兄弟似的康賽卻夜夜睡在我們的床邊折磨自己,我是多麽肮髒啊,我想那刀片劃進手腕的時候,他心裏的疼痛肯定遠遠超過了他的肉體。
唐醫生看見我走進來,一點也不覺得奇怪,隻是淡淡地點了個頭。我一言不發地坐了下來。
別太自責,自殺的人才是應該遭到譴責的,起碼他們恣意妄為,不負責任,他們是想用自已本來不值錢的小命,賭掉你一生的快樂。而快樂是比生命都重要的東西啊,人活著沒有快樂,生命又有什麽意義呢?他是想讓你生不如死。
我望著她,有點摸不著頭腦。
不要給我講你們的什麽故事,我不想聽,看到你們這個樣子,我想起了在深圳的女兒,她都兩個多月沒給我打電話了,我不知道她在幹什麽,她以前是很聽話的,後來,似乎就是一夜之間,她就像突然長了根反骨一樣,她看我不順眼,我看她也不順眼,那種感覺啊,就像一個人提著燈籠在黑夜裏走路,走著走著,燈籠突然被拿走了,四周黑漆漆的,人隻能站在原地一動不動,我從來沒有這樣恐怖過。
她不會有事的,她可能很忙,沒有時間給你打電話。
我知道她,她是故意的,她可能也想我了,但她就是要拚命忍著。什麽時候她才肯乖乖地回到原來的樣子呢?
我又想起了我的老媽,她也是這樣坐在家裏想我的嗎?
快回去吧小姑娘,不要再折磨你的媽媽了,我女兒走的時候也是笑嘻嘻的,我不知道她現在是不是還笑得出來。就像你們,以為自己有多堅強,其實連一場戀愛都承受不起。
我差點又哭起來了,唐醫生說得真是對極了,其實我們連一場戀愛都不承受不起。康賽也許正是承受不了悄悄愛一個人的沉重才匆忙開始同居生活的,他本想解脫,沒想到這解脫卻是更大的枷鎖,他反而被套牢了。但他有什麽錯呢?他永遠無法像阿原那樣,徑直去要自己喜歡的東西,他對自己的愛情混沌無知,他可以為一隻雞小口小口啄食的情態感動,可以被鋤頭的樸拙惹起一腔悠古之情,當麵對自已無望的愛情時,他卻看不到一絲光明。
康賽總算擺脫危險了,但他情緒上的危機還遠遠沒有消除,他不說話,躲躲閃閃地逃避我的眼睛。我像母親照料著自己剛剛生產的女兒那樣,悉心照料著康賽。深夜,我再也支撐不住了,靠在康賽的床邊,打起了瞌睡。
當我醒來的時候,康賽還在睡著,我發現我的身上蓋著康賽的外衣,他肯定醒來過。我陡然睡意全消。康賽睡著的樣子十分恬靜,宛如女子。這是一個肯為你而死的人,我對自已說,除了他,這個世界上還有誰肯為你這賤命損失一根毫毛呢?沒有,哪怕是你的老媽,眼看她不能指靠你這個終年流浪的女兒養老送終了,不是也曾經計劃著要收養一個女兒嗎?遠處的大鍾不情願似的敲了起來,聲音沉重而綿軟,像一聲聲無奈的歎息,我在這歎息聲中淚流滿麵,我俯下身去,理了理康賽散在額前的一縷頭發,我的臉貼在他的臉上。
不要可憐我。康賽閉著眼睛說。
康賽,你好狠心呀,如果你真死了,我這一輩子也就完了,我將再也沒有快樂可言,我會恨死你的。
讓我睡覺,讓我安靜。
我隻好遠遠地看著他,任他一個人去掙紮。
康賽住院的三天裏,晏子隻來過一次,那時康賽還沒有醒過來,她站在床前,淚流滿麵,卻無聲無息。她站了一會,替康賽掖掖被角,親了親他,就走了。
我知道她的傷心無法形容,但我無法安慰他,我隻能對她說,你要好好保重自己的身體,醫院裏的事就交給我好了。她不看我,也不說話,她的眼睛一直紅腫著,淚濕的睫毛粘在一起。
阿原也來了。他先是緊張地觀察了一陣康賽,看看可能沒有生命危險時,他居然笑了一下。我瞟了他一眼,扭過頭去。在康賽徹底康複之前,我不想和他爭論。也許正如康賽在信中所說的,我們不該來這個地方,天下這麽大,我們該去另一個地方,隻有我們兩個。
阿原放下一張支票說,你們也鬧夠了,也許我該出來管管你們了。
我想把那張支票扔到他臉上,但僅僅是想了一下而已,我們確實需要那張支票。
十
阿原又來了,他不是來看康賽的,他站在病房門口,一臉嚴肅地衝我招手。我看了一眼康賽,他閉著眼睛,他又睡過去了,他似乎很困,總是處於昏睡狀態。
快去照看一下晏子吧,她在婦產科手術室。
她在那裏做什麽?我使勁掙開他,我放心不下康賽。
你是裝傻還是真的無知?晏子把孩子做掉了。
心裏頭仿佛滾過一個悶雷,我無知無覺地被阿原拉著走,感到腳下輕飄飄的,就像走在棉花垛上。阿原帶我來到一個地方,手術室三個鮮紅的大字在我麵前晃來晃去,晃了一陣,竟變成三個火球似的東西向我飛來了,我本能地一讓,人就軟了下去。
醒來的時候,阿原正抱著我,使勁掐著我的虎口,薄薄的皮肉已經青紫一片。
聽我一句話,等這陣過去了就回去好嗎?一切都嚐試過了,夠了,有什麽必要拚著命堅持下去呢?
身上一陣陣冒著虛汗,我沒有力氣跟他說話。我說我留下來等晏子,你去看看康賽吧。
不要管他,他死不了的,動不動就死,死有什麽了不起,死能嚇倒誰?我要像他這麽狗熊,早死了幾百回了。
不一會,晏子煞白著一張臉出來了。一見我,晏子就哭了。
小西,你去跟康賽說,孩子沒有了,再也沒有誰去逼迫他了,再也沒有誰要他負責了,他自由了。
走,這裏不是傷心的地方。阿原一手牽著晏子,一手拉著我,我們攔了一輛車,來到康賽和晏子的家。
阿原丟下我們就去公司了,他總是很忙。
晏子在**嚶嚶地哭了一陣,突然坐起來。
我不哭了,我為什麽要哭,我說了不要哭的,大不了我明天就回去。她抽抽搭搭地說,當初我離開家決定跟康賽走的時候,我就對自己說過,無論碰上什麽事情,我都不要哭,也不要後悔,否則我饒不了自己。
晏子,你這裏有工作,有康賽,這一切都來之不易,為什麽要回去呢?你才來了不到一年,幹嗎要回去呢?
小西,我認識康賽是個錯誤,我跟著他來到這裏更是錯上加錯,康賽不是我的,他從來就沒有真正屬於我,他的心從來就不在我這兒,他是想以死來擺脫我。晏子突然大哭起來,
瞎說,康賽做出這種傻事,並不是針對你來的,這完全是他自己的事情,他自己跟自己過不去。
小西,你是裝的還是真不知道,康賽他其實是你的,好多次,康賽夜裏躺在我旁邊卻叫著你的名字,所以我才要從陶樂裏搬出來,所以我才要從你身邊走開。
我想我的臉紅了,我張開嘴,卻無話可說。
你別擺出一副無辜的樣子來,你還記得他看到阿原給你信的那天嗎?那天他提前走了你還記得嗎?你知道他去做了什麽?他找到阿原的家裏去了,他把別人家裏砸得稀爛,人家報警了,他被派出所關了兩天一夜,最後還是阿原拿錢去打點,把他弄了出來。
他總說我不該拿孩子逼他,我是想拿孩子逼他,我不該這樣嗎?我不顧一切跟著他跑出來,我當然有權利要求他對我全心全意,你以為他是真的不想要這個孩子嗎?他表麵上是拒絕孩子,實際上他是在拒絕我。
小西,他就是因為你呀,那天他對我說,小西又要走了,她會越走越遠的,而我卻要留在這裏過日子。他不想這樣你知道嗎?他想跟你走,可他又走不了,他做不出拋棄女人的事情,所以就以死相拚。
他差點毀了我,人家以後會怎樣看我呢?人家會認為我是個凶惡的女人,逼得自己的男人去自殺?他有沒有替我想過呢?他這樣做算不算自私呢?
晏子總是這樣,伶牙俐齒,步步緊逼,我一邊被她轟炸得瞠目結舌,一邊還覺得她說的有道理,真的,她的每一句話我都覺得無法反駁,我差點就要站到她那一邊去了,但我到底不能和她一起來譴責康賽,我知道,隻要待會兒我往康賽身邊一站,我所有的感覺又毫無道理地倒向康賽這邊了,所以我隻好沉默,任憑晏子數落康賽,順便也數落我。
晏子紅著眼睛給康賽煮好了粥,卻不肯親自送到醫院去。
我提著粥,匆匆來到外麵。我一路反省,痛哭流涕,卻又不得要領,我到底做錯了什麽呢?
跌跌撞撞來到病房,推開門,康賽的**空空的。馬上跑去找護士,護士說剛剛才拔了針頭,可能上洗手間了吧。在男洗手間門口等了好一陣,又硬著頭皮闖進去,裏麵一個人也沒有。他會上哪裏去呢?
漸漸就有了不祥的預感,樓上樓下跑了幾個來回,本能地想到樓頂,一口氣爬到樓頂平台,康賽正背對著我站著,我腿一軟,倒在地上。
康賽過來拉我,我渾身抖得厲害,根本無法坐起來,康賽索性在我旁邊坐下來。
你看,我總是幫不了你。
我說康賽,我們明天就出院了,一切都過去了。
你覺得一切都過去了嗎?真的過去了嗎?我怎麽覺得反而更黑暗了呢?
無論我怎麽苦苦勸說,康賽都不肯下樓。他說你下去吧,我想一個人在這裏呆一會,你放心,我不會再去尋死了,我沒那麽卑鄙。
我當然不肯一個人下去,我聽說過不少這樣的故事,一個被打斷的自殺者,會在很長一段時間內,無法擺脫再次自殺的欲望。我說既然如此,我就在這裏陪你吧,隻是,晏子讓我給你帶來的粥恐怕早就涼了。
晏子給我煮粥了嗎?小西,你知不知道,之前都是我煮飯,這是晏子定的規矩,她說在我掙到第一筆錢以前,一日三餐由我煮飯,她說不勞動者不得食。
你不要說了,其實我覺得晏子也挺可憐,她愛你,她為你舍棄了一切,工作,前途,家人,朋友,你呢?你為她做了什麽?你除了心安理得地享受著她對你的感情,你什麽也沒為她做,做做飯又算什麽呢?你應該對她更好一點。
你也在為她說話了,就算她什麽都對,但她不該在這個時候提出生孩子,天哪,一個孩子出世了,那是什麽樣的悲慘世界啊。
康賽,你意識到沒有,你內心深處是不滿意現在的生活的,所以你才害怕一個孩子的出世,你怕他會活得跟你一樣艱難,你怕他會自卑,怕他會在貧窮的生活中變得更加低賤,其實你一直在等待著一份優裕的生活,我說錯了嗎?
小西,連你也不理解我嗎?就在我來新疆之前,我家裏正在為我聯係調國稅局的事情,如果我在等待你所說的生活,我為什麽要逃跑呢?我並不是真的在躲避一個孩子啊小西,我是在躲避一種生活,孩子就是那種生活的全權代表,為了他,我將不得不忍辱負重,見錢眼開,奴顏媚骨,口是心非,兩麵三刀,最後越來越虛偽,越來越歹毒,我憎惡這種生活。
康賽突然不說話了,過了很久,他把頭紮到胳膊彎裏,後背劇烈地聳動起來。他的聲音嗡嗡的:我還有什麽臉麵繼續活下去!你不該救我,你應該直接帶我去墓地,而不是帶我到醫院。
下樓去吧,好好休息,出院後跟晏子好好談談,她真的是個很不錯的姑娘,她跟你住在那麽簡陋的房子裏,還不忘插上一束**,還想為你生個孩子,你要記住,這個世界上,像她這樣的姑娘並不太多。
我們回到房間的時候,發現阿原正坐在康賽**,他瞟了我們一眼,往旁邊挪了挪,繼續看他的報紙。康賽猶豫了一下,上床了。氣氛有點怪怪的,阿原專心地看報紙,康賽低著頭看被單,我坐在床邊的小凳子上,誰也不說話。
既然阿原專程來到醫院,他們肯定有些男人間的話要說,我決定先撤退。我站起來說康賽,我走了,明天我來接你出院。康賽點頭,阿原仍然在看他的報紙,看樣子,他們這場談話不會很溫和。
已經走出了大樓,突然想到他們兩個剛才那種別扭的樣子,他們會不會談著談著又吵起來呢?康賽可是再也受不起刺激了。還有,談完話,阿原肯定是要回家的,留下康賽一個人,他會不會再次胡思亂想呢。想來想去,我決定還是留下來。無處可去,我隻好又爬上了樓頂。
這一夜可真夠嗆,樓頂上越來越冷,隻好下樓,在樓道裏逛來逛去,中途去康賽的病房看過五次。第一次,他們還像我剛剛離開的樣子,阿原看報,康賽看被單。第二次,阿原站起來了,他夾著報紙卷,伸出一隻手來,一根一根地衝康賽扳指頭,像在有條有理地列舉什麽。第三次,康賽劇烈地劃拉著雙手,臉紅脖子粗地爭辯著,阿原呢?他又開始笑微微的,我熟悉他這種表情,他肯定說了什麽,把康賽激怒了。第四次,兩個人抽起煙來,隻是康賽看上去還是有點氣鼓鼓的,阿原倒是麵帶笑意。最後一次來看他們的時候,康賽已經躺下了,阿原歪在床邊打盹。我在窗外久久地看著他們,然後,我也走了進去,像阿原一樣,歪在床的另一側打盹。可能他們這場談話太辛苦,兩個人都沒有發現我的到來。
第二天,腰酸背痛地醒來,阿原已經走了,我的身上蓋著他的外套,洗臉的時候,我才發現,我的手背上還寫著一行小字:信不信,其實我也想死!這是阿原的筆跡。
出院的時候,唐醫生過來送我們,但她拒絕去看康賽。她背著康賽小聲對我說,我看不起自殺的男人,你要記住,盡管他肯為你而死,你也不要嫁給她,否則你一輩子都不會知道什麽叫幸福的家庭。
到家了,康賽抬手敲門,剛一敲,門就靜靜地開了。門沒鎖,屋裏卻沒人。我說晏子肯定就在附近,不然怎麽會不鎖門呢?
康賽環顧一番,臉色突然變了,他打開一個簡易木櫃,裏麵空空的。
晏子回去了!康賽啞聲說。
也可能是到什麽地方散心去了。
不會,她連那本詩集也帶走了,她說過,哪天我們分開的時候,她要帶著它回家去,她說那是她的理由,隻要有理由,就算做錯了她也不會後悔。其實她老早就想回去了,她並沒有辭職,她隻是辦了停薪留職,她比我們聰明,辦什麽事都留有退路。
不管她是不是回去了,我們仍然分頭去找晏子,我往阿原的辦公室打電話,阿原說自從康賽出事那天起,她就沒來上班了。我又回到陶樂,也不見蹤影。康賽則到她常去的幾個地方找了又找,直到天黑,我們碰在一起,兩人都一無所獲。
小西,我演了一場鬧劇,我輕輕鬆鬆地下場了,卻害得別人陷了進去。我是個不祥之人,我走到哪裏,哪裏就會不安寧,哪裏的人就會跟著遭殃。
沒辦法,我隻好把康賽又帶回陶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