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我不放心他一個人呆著,隻好一天一天地全程陪著康賽。也不知道對他的這種防備還要持續多久,他看上去比以前更加沮喪,更加焦躁不安,可我又不能流露出防範的樣子,隻好像個獵人似的,遠遠地,提心吊膽地,隨時盯著他的一舉一動。
他也看出我的擔心來了,他說小西,你放心吧,我不會再去尋死了,也不會再給你添麻煩了,這點良知我還是有的。
為了分散他的注意力,我抱出一隻大紙盒,全都是康賽曾經貼在樹林裏的作品,我說我們來整理一下你的舊作吧,也許整理完了,你的新作也就誕生了。
沒有了,不會有新作了,我心裏一片黑暗,一絲光亮都沒有,可能是因為我的血都跑光了,身上流著別人的血的緣故。
康賽,你能不能忘掉這回事,這沒什麽大不了的,就像摔了一跤,或者出了一次車禍,不要強行賦予它那麽多意義。就算什麽都不存在了,還有詩歌時刻陪伴著你,這種幸福是你想丟也丟不掉的。
小西,你錯了,回陶樂的這些天裏,好幾次,我都想要坐下來寫一首詩,短短幾天裏,經曆了這麽多,我以為一定可以寫出好多好詩來的,結果我坐在桌前,腦子裏一片空白,除了令人羞愧的腸鳴,我什麽也沒有聽到。詩歌也在遠離我。
不要瞎想,你現在正在壞情緒裏,當然無法進入創作狀態。你不要急,它會來的,在你不注意的時候,它說來就來了,你耐心地等著它就行了。
小西,我覺得一個真正的詩人必須經曆兩個考驗,在青春期跨進詩歌大門,青春期結束時,跨進智慧大門,我的青春期就要結束了,可我覺得,我的智慧大門還沒有打開的跡象,我站在這兩扇門中間,該怎麽辦呢?
康賽,你什麽時候開始懷疑自己了?如果我們現在就開始懷疑自己,前麵的路又怎麽走下去呢?
夜霧像一塊緩緩拉上的幕布,光亮迅速消失在幕布外麵。我們坐在越來越深的黑暗裏,誰也不想去開燈。
小西,我很難恢複到以前了,身體是很快就可以複原的,心裏的東西完了就是完了。
康賽,不是完了,不要說這個字,是過去了,一些東西過去了,一些東西正在來臨。
盡管我們都看不見對方,但我清清楚楚地聽見了康賽在黑暗中搖頭。
小西,我再也不會有新的作品了,我也找不到一個合適的載體來盛放它,雜誌不行,樹林也不行,我想,我就把它裝在我的胸腔裏好了,結果我的胸腔又迅速被一些煩惱和瑣事填滿。
那我們就把它唱出來好了,大聲念出來好了,我們可以一邊墾荒一邊把它播散到空氣裏,播散到風中。
關鍵是,我再也沒有勇氣了,我無法理直氣壯地念出一個句子,我開始為我的詩歌感到羞愧。
為什麽?
我發現詩歌其實跟詩人一樣軟弱無力,百無一用,除了詩人還在這裏獨自吟哦以外,再也沒有一個人需要它了,人們寧肯拿出兩個小時去讀一篇時事追蹤報道,寧肯拿出半天時間去遊樂園玩過山車,也不願花五分鍾去看一首小詩。這個世界就要放不下一首小小的詩了。
詩歌本來就是少數人的盛宴。
除此以外,還有一次又一次的絕望。其實很久以來,絕望的感覺一直在我左右。以前在老家的時候,每天晚上我全身麻木地下班回家,將失去知覺的雙腿架在牆上,想起白天受到的各種訓斥,心裏就有了想要去死的念頭。後來我逃走了,我還拉上了你,結果你看,我給你帶來了什麽樣的遭遇呀,也許你不這樣認為,但我認為那是你的創傷,當然,也是我的創傷,我想去殺了阿原,但他是我的朋友,他一邊嘲笑我一邊疼愛我,他是我唯一的朋友,我能把他怎麽樣呢?我隻能躲到一邊去,試圖轉移自己的感情,你還記得我在頒獎會上給你寫的信嗎?你可能以為我在熱情洋溢地向你匯報喜事,其實那不過是我在說服自己而已。陪她去她老家的時候,我差點就留在那裏了,我不想回來,我知道我一回來,又會重新墜入地獄。後來我找到了那片樹林,我承認我在樹林裏度過了一度愉快的時光,但好景不長,他們把樹林砍了,我沒地方可去了,真的,當時我就這個感覺,我連最後一塊立足之地也沒有了,就像哪個孩子手中失落的氣球,飄在風中,無所依附。偏偏就在這個時候,晏子宣布我將要做一個父親,啪的一聲,我就像中彈一樣破碎了。
有一段時間,我老做惡夢,我被人追趕,每次都被人趕到懸崖峭壁處,後麵是窮凶極惡的追趕者,前麵是萬太深淵,醒來以後,那種驚恐久久不散,我真的像在夢裏一樣,感覺自己無處可去。
小西,我真的已經走到盡頭了,每個人選擇的道路不一樣,我所選擇的那條路,本來是一條很好的路,可它後來被擠占了,被毀壞了,隻剩下這麽長了,除非我願意退回去再走其他的路,否則,我真的無路可走了。我當然不願意再退回去,我寧願去死也不願退回去。晏子她多麽聰明,她知道她說服不了我,她就想拿孩子來說服我,逼我回到另一條路上去。小西,你是知道我的,你知道我不可能回到那條路上去了,你是知道我的對不對?
夜已經很深了,我不想讓他再說下去,便去把他從地上拉起來,扶到**去。睡吧,好好睡一覺,等我們睡著了,所有的難題都會自行消解。
康賽將被子拉過頭頂,整個兒埋在被子裏。站了一會,我來到自己的房間,我也有我的難題,我也等著它自行消解。朦朧中,我又看見了康賽的那片樹林,滿眼的參天大樹,樹杆上貼著一首首小詩,那些紙片顏色各異,形狀各異,像是那些樹木一夜之間長出來的花朵。康賽也在那裏,他隨手揭下一張,向嘴裏塞去,嘎叭嘎叭地嚼起來。我說康賽,你怎麽能吃自己的作品呢?康賽說我等了三天了,沒有一個人來看,氣死我了,我隻能自己吃掉它,要不然新的詩歌長出來,沒有地方放啊。我說那好吧,我也來幫你吃。我揭下一張,正要咬下去,康賽撲過來,大叫:小西,你不能吃,小西!
我睜開眼,康賽抱著被子站在我的旁邊:小西,你睡得真沉哪,我叫了你好一會了。
我坐起來:你怎麽啦?不舒服嗎?
小西,我睡不著,我想和你說會兒話。
上來吧。我往裏挪了挪,縮在自己的被筒裏,康賽也裹好他的被筒。在康賽去領獎以前,我們也這樣睡過,我們共同認為,這是在沿襲陶樂以前的做法,剛來新疆的時候,我們每天都睡在地上,一人一個被筒,無休無止地說話,直到不知不覺地睡去。
小西,我一直都沒有睡著,我在想,下一步我該走向何方?我有個請求,我想和你一起去摘棉花,如果你同意,我想先過去,在那邊辦好一應手續,等你一到,我們就直奔棉花地,這樣,你就可以在陶樂多呆一段時間,你正好在陶樂也有事情要做。
我懷疑自己沒聽清楚,康賽同意去摘棉花了嗎?他以前是不屑於這種體力勞動的,他一直都想從事至少與文化沾邊的工作。
小西,你又睡著了嗎?你同意嗎?
康賽,你能去我當然高興,可你為什麽要提前過去呢?你的身體還沒有徹底康複,你為什麽不在陶樂養息一段時間呢?
我一定得走,我在這裏呆不下去了,我不敢去看和晏子住過的地方,不敢去看那片樹林,不敢去看醫院,我不敢看的地方太多了,我想馬上到一個陌生的地方去,誰也不知道我的過去,我想換一副嶄新的麵孔。
我頓時睡意全消,真沒想到康賽這麽快就擺脫出來了,他已經開始設想前麵的事情,應該算是告別危險期了。我說我明天就送你去車站,要不要我現在就收拾東西?
康賽攔住了我。躺下來和我說說話吧,我們有好長時間沒有這樣躺著說話了。
我突然想到一件事情,當康賽和晏子在一起時,他們是不是也這樣徹夜長談過呢?正這樣想著,康賽說小西,我講一件和晏子在一起的事,你要不要聽?我嚇了一跳,真的有心靈感應嗎?我剛想到晏子,他就提到晏子了。
我第一次和她在一起時,我情不自禁地哭了,我想,我完了,我已經把自己交給另外一個女人了,我再也不能碰小西了,我已經背叛她了,我永遠也別指望跟她長相廝守了。晏子當然不知內情,她以為我是被她感動的,她以為我就是那樣一個多情善感的人。
康賽!除了這兩個字,我再也說不出更多的話來。
其實我這次不應該再來陶樂,我應該走開,應該遠走高飛,再也不見你,但我做不到,我仍然願意守在你身邊,甚至不管你跟哪個男人在一起。
小西,以後就讓我和你在一起吧,就當我是你家裏一隻最貼身的貓,一隻最親愛的狗,一件心愛的家俱,我會不要任何回報地守著你,愛著你,直到我失去愛的能力。
我在黑暗中抓過他的手,向他靠過去。我們的腦袋抵在一起。我輕輕撫摸著他手腕上那道新添的傷疤,心裏掀起萬丈波濤。
小西,康賽輕聲說,你還記得我們在家鄉的試吻嗎?我一直都在為那件事難過,我真是混帳,我怎麽能用那種方式奪去一個女孩子的初吻呢?
我笑了一下:你不用難過,你又沒有強迫我。
我那時真是笨死了。
是有點笨,我們都有點笨。
我們再試一次好嗎?
猶豫了一下,我說好的。話音剛落,我就感覺有點異樣,我的心髒好像已經跳出身外,在每個角落裏咚咚地跳著,黑暗中,我們像兩尾魚一樣朝對方遊過去。
天哪,康賽!康賽吻得多麽好,好像他的全部深情都傾注到了雙唇上,他細致地啜飲著,無休無止地吮吸著,在他的熱吻下,我漸漸膨脹起來,昏頭昏腦地展開了自已的身體。不知是誰的手,**般瘋狂遊走,兩個人像剛剛出殼的小雞一樣,從各自的衣服裏掙了出來。康賽呻吟道:小西,我不管,我要,我不管!
這是一間窗戶上帶木門的房間,我忘了打開窗戶,屋裏伸手不見五指。很奇怪,我卻仿佛看得見兩個纖細的身體,康賽有著勻稱的肩胛,薄如刀片的肚皮,緊窄的臀部,他像一頭餓極了的狼,趴在一條小狗身上,要命的狂喜驅使他在小狗身上嗅來嗅去,發出快樂的嗚嗚聲,卻遲遲不肯張開嘴吃下第一口。
康賽!我忍不住在黑暗中發出邀請,康賽卻隻顧咻咻地喘氣,偶爾有一兩下類似哽咽的聲音。康賽!我再次喊道。
可憐的餓極了的狼,也許是慶祝勝利的儀式耗去了太多的精力,還沒來得及品嚐眼前的美味,突然痛苦地嗚咽一聲,長長地趴了下去,再也不能夠動彈了。
康賽輕輕離開了我,他將被子拉過頭頂,喘息聲在我耳邊消失。一片死寂。我慢慢有點明白過來了。我轉過身去,我想安慰他,我輕輕地叫他:康賽!同時伸出手去摸索他的身體。
他猛地滾向一邊:別碰我,求你,別碰我。
然後,他就躲在他的被筒裏,嗚嗚地哭了起來。
天亮時分,康賽抱著被子,悶聲不響地回到自己的房間去了。
我將陶樂好好收拾了一遍,便開始升火做飯,紅棗稀飯,這是特地為康賽準備的。
與此同時,我開始趴在灶上給老媽寫第二封信。又有很長時間沒給她寫作了,她該擔心了。
老媽,因為各種原因,我暫時還不能接您過來小住,我太忙了,隻好先給您寄上一點錢,您一定不要節約,錢是源源不盡的,您想花便花好了。以後我會定期給您寄上一小筆錢的。
我邊寫邊想,吃過早飯後,我該去郵局了。多謝阿原,他給康賽預付了一筆醫藥費,多謝唐醫生,她幫我們節約了一些,這使我們出院的時候還略有節餘,盡管有點難為情,但我還是不想將這節餘的錢退還給阿原了,我想將這點節餘寄給老媽,以盡我作為一個獨生女的孝心。
信還沒寫完,阿原領著康賽的母親突然出現在陶樂門口。
我以為自已在做夢。我想我的樣子肯定傻透了,一手拿著筆,一手拿著攪稀
飯的勺子,整個人一動不動,連嘴巴都忘了合上。
這個曾經看我不順眼的老人,踉蹌著衝到我身邊,搖著我大哭大喊:兒呀,我可憐的兒呀。
在她的刺激下,我也哭了起來,我推開她,跑向康賽的房間,咚咚地擂門:康賽,康賽,你媽媽來啦!我的聲音聽起來像是在給他通風報信。
哭啊,嚷啊,吵啊,終於安靜下來,康賽的母親擦掉眼淚果斷地說走!我們馬上走,這回你可要聽我的話,再也不要不分清紅皂白地跑出來了。
康賽孩子氣地一扭身:我不走。
你不走?好啊,你不走,我也不走了,我一頭撞死在這裏算了。說著真的向牆上撞去,阿原緊緊地抱住她。
你到底回不回?她在阿原懷裏踢騰著,披頭散發,兩眼血紅。
我回去我回去,我回去還不行嗎?康賽的聲音透著哭腔。
康賽的母親馬上破涕為笑,她無限喜悅地說康賽呀,多虧阿原告訴我,我才找到你的下落,我們已經幫你換了一份工作了,你再也不用回到原來那個單位去了,你回去後馬上就可以到稅務局去上班了,你不知道,為了這份工作,我們托了一個大人物,跑了好幾個月,花了一大筆錢,現在,一切都弄好了,隻等你回去上班了。我正發愁跟你聯係不上呢,正好,正好,多虧了阿原啊。
原來,康賽的母親已經連回程的火車票都買好了,當天晚上就動身。我知道這都是阿原的功勞。也許他做了一件好事。
康賽一直被她母親抓得牢牢的,她擔心她一不留神,康賽又會逃走。
我找了個機會接近康賽,我說這次回去後,我們再想見麵就難了。
小西,不見也好,就算我媽媽不來,我也會離開這裏的。
昨天不是說得好好的,你提前到農場去等我的嗎,怎麽突然又要離開了?
昨天晚上我才知道,我注定得不到你,我根本沒有能力得到你,原來我一直在興致勃勃地做一個不切實際的夢,我高估了自己。
康賽的母親及時插進來:你們在講什麽?她總擔心我們在密謀著逃跑的事情。
她說小西,你也回去吧,你也不想想你的母親,她一個人在家孤苦伶仃,日子有多難過呀,再說你一個小姑娘,在外麵漂漂浪浪的,將來怎麽辦喲。
就要上車了,人流中,康賽被母親牢牢地抓著,不時回過頭來看我。哨聲尖利地響起,列車哐當一下,緩緩移動起來。康賽趴在車窗口哭著喊:小西,你要給我寫信,每天給我寫信。
火車嗚地一聲開走了,趁著汽笛的掩護,我站在空****的月台上放開嗓子大哭起來。終於隻剩我一個人了,刹那間我不知該到哪裏去,也不知該怎麽辦,我隻知道我首先應該大哭一場。
一個多月後,我準備動身去西部農場,那裏的棉花已經一片雪白。
我來到康賽的房間,這是他走後我第一次走進他的房間,很亂,我一點一點地收拾著,全是些沒用的東西,但我全都舍不得丟,我還發現了那條破了好幾個洞的牛仔褲。我將康賽的牛仔褲抱在懷裏,坐了一陣,就開始往身上套那條褲子。
我穿著康賽的牛仔褲,背著大背包,捧著從康賽的樹林裏揭下來的詩稿,一腳將陶樂的大門踢得開開的,頭也不回地上路了。
再一次來到康賽的樹林,這裏已經隻剩下三兩棵樹了,我不指望在這裏讀到一首詩,我隻是來看看,看看是否還能感受到康賽留下的氣息。在一棵樹上,我意外地發現了幾行殘缺不全的詩:
我這一生永遠都以詩歌來尋求你/它們領著我從這門走到那門/我和它們一同摸索/尋求著接觸著我的世界
我所學過的功課/都是詩歌教給我的/它們把捷徑指示給我/它們把許多星辰/帶到我的麵前
這不是康賽的筆跡,會是誰呢?難道是那些到樹林裏來找過他的朋友嗎?我決定在下一封信裏,把這件事告訴康賽。
十一
我來到離城區最近的一個農場裏,這裏的棉花正好吐絮,滿天滿地的白,像童話裏的冬天。在這片銀白的世界裏,我的心漸漸平靜下來。白天,我頭戴草帽,攔腰係一個巨大的包袱,在摘棉花的隊伍中愈戰愈勇,夜晚,我躺在棉花垛裏,給康賽寫信,向他匯報棉花地裏的風光。寫完信,就開始整理那些從樹林裏揭下來的詩稿。每天晚上,我都在做這兩件事情。不知為什麽,寫給康賽的信,一直都沒有回音。我想他多半是羞於給我回信,其實他大可不必,因為我知道回去並不是他的本意。我堅持每天給他寫信,就像以前他在副食品商店上班時,我每天傍晚都要去看他一樣。
秋天到來的時候,康賽那些貼在樹杆的詩終於被我整理出來了,我暫時沒錢送它到出版社,隻好以自己的方式“出版”它,我給它做了一個漂亮的封麵,書名就叫《林間清唱》,我要隨時把它帶在身邊,一有合適的人物出現,就拿出來給人家看一看,也許他還會向我索要康賽的地址,他們也許會因此而成為好朋友。這是我最樂意看到的事情。
康賽在《漠風》認識的那個相約與他爬岡底斯山的家夥,來找過我一次。他一眼就從摘棉花的隊伍裏認出我來。他說小西,康賽叫我來看看你。他說著從懷裏摸出一大盒巧克力,放進我口袋裏。
康賽交待我,一定要給你帶點有營養的可以補充體力的東西,他還拜托我,要我多多照顧你。可是我不能在棉花地裏照顧你,我要去內蒙古,如果你也要去那裏的話,我說不定可以給你提供一些方便。
他說他有個好朋友在內蒙古大學教書,那個朋友已經給他準備好了住的地方,就是他家的地下室。我說我正好也有去內蒙古的打算。他一聽就咧開嘴笑起來,他讓我過去後一定一定要跟他聯絡,他爭取讓他的朋友為我也找一間地下室,這樣,我就可以不花住宿費了。他神神秘秘地說,那邊有個地方非常值得一去,那個地方的名字叫花兒。
我請他吃棉花地裏的快餐。他說小西,我們以前認識嗎?我們一定認識的,我們說不定還是好朋友,你仔細想想,一定是你搞忘記了。我笑起來,一邊笑一邊想,要是康賽在這裏就好了,要是阿原在這裏就好了,可偏偏他們都不在,他們不在,我的快樂也不夠徹底。
那是個膚色黑黑的小夥子,有著令人驚訝的好嗓子,吃過飯後,他站在收工後的棉花地裏,放開嗓子唱起一首又一首西部民歌,那架勢好像他不是個詩人,而是個隱跡民間的世界知名男高音。他邊唱邊走,唱完那些民歌後,他就從棉花地裏消失了,像他的歌聲一樣消失了。我坐在棉花地裏,久久地望著他走的方向,那裏似乎還有他的歌聲在繚繚繞繞。
我終於洗淨了摘過棉花的雙手,來到烏市。我想去跟阿原告別,我就要離開新疆了,這輩子我們再也不會見麵了。
阿原的公司果然變得氣派非凡,員工們穿著製服神情嚴肅地走來走去,很驕傲很優越的樣子。阿原不在公司,我站了一會,隻好離去,這樣也好,真要見了麵,我們說些什麽呢?他不能留住我,我也帶不走他,難道就幹巴巴地跟他說聲再見嗎?
我很想去看看當初康賽住過的房子,還想去看看陶樂,我站在烏市街頭猶豫了一陣,最後決定哪都不去了。也許我必須學會忘記,這樣我的行囊才會永遠輕鬆。
我又來到了火車站。我買了一張到內蒙古的車票,我暫時的計劃是,從這裏殺進內蒙古,然後向東北挺進。
到內蒙古的火車要傍晚才開,還有差不多半天的時間,我決定好好看一看烏市。當初我到達這個城市的時候,它完全籠罩在冰雪之中,我根本沒有看清它的本來麵目。
我隨便跨上一輛車,從起點坐到終點,再換一輛車,再從起點到終點。我發現,冰雪融化後的烏市其實與其他城市沒有太大的區別,令人大失所望。我開始懷念大雪中的烏市。我們三個人笑嗬嗬地走在鋪滿積雪的大街上漫步,鼻頭凍得通紅,積雪的反光讓我們淚流不止。我初來乍到,穿著康賽的外套滿大街找工作。康賽身無分文,我傾囊而出,支助他在鋪天蓋地的大雪中前往《漠風》雜誌社,因為他想找人聊聊詩歌。還有陶樂,我們在那裏開荒寫作,種地喂雞。還有康賽的樹林,生長詩歌的樹林,還有……阿原一去不回,康賽死去活來。
我想不下去了,我開始懷疑這一切到底是不是真的,大街上到處都是促銷的把戲,人們穿著輕便而花哨的軟底鞋,隻為忙碌的身影更加行雲流水,疾步如飛,小孩子架上了眼鏡,一副為了明天憂心忡忡的樣子,老人們拿著花花綠綠的彩票,在街邊睃巡著,眼巴巴地期待著天上掉下來的餡餅。
通往內蒙的火車就要開了。我最後一次回過頭來打量這個地方,我想我今生再也不會到這個地方來了,生命如此短暫,要走的地方又是那麽多,我不可能在路上重重複複,尋尋覓覓,我隻能一直不停地走,走,絕不回頭。
我收回目光,望著擱在膝上的雙手,我的雙手已不再柔軟,到處是棉花杆留下的劃傷和繭塊。在西部摘棉花的大軍裏,就是這雙手,像上下翻飛的蝴蝶,為我掙回了足夠遊曆內蒙古的旅費。
我依然坐硬坐,一個摘棉花的朋友告訴我,坐火車是練瑜珈的最好機會。我盤起雙腿,雙手放在膝上,閉上眼睛,開始調整呼吸,我準備學習瑜珈,因為我這輩子將在火車上度過許多時光,所以,我決定讓自己去喜歡瑜珈。
到了呼市,我猶豫了一下,還是去找了那個膚色黑黑的歌唱家詩人,他真的蜷居在他朋友的地下室裏,我撩開門簾,他一躍而起,說我們正在等你呢,我們明天就出發。
他們要去某個偏遠的地方看望一個朋友。他們的朋友是那裏的一名老師,從內地主動要求過來支教的,他已經來了一年多了。
越往草原深處,景色越是美侖美奐。藍天白雲像剛剛洗過一般明亮耀眼,綠色的草原一望無際,人們衣著鮮豔,悠然自得,太陽升起老高才從帳蓬裏爬出來,在太陽底下勞動,喝酒,跳舞。據說,等這個季節結束時,他們就會收起帳蓬,趕著牛羊,追隨著太陽到另一個地方去。
他們見麵時,隔著老遠,就怪叫著奔跑起來,三個人結結實實地抱在一起。他們笑啊,叫啊,然後就哭了起來,主要是那個支教的老師在哭,他說他想回去,他想念他的女朋友,想念家人,可他又舍不得這些孩子,他說這些孩子需要他,他教他們認字,給他們講外麵的世界,和他們一起放牧,他們已經建立了深厚的感情,他走了,他們剛剛開始的課程就得中斷,他們很快就會把他教的字忘光的,他一年多的工作也就白做了。
我脫口而出:我來接替你怎麽樣?
盡管他們都不讚成,但我已在突然之間下定了決心。我總是這樣,突然之間,就決定了一些重大的事情。
我有摘棉花攢起來的一筆旅費,所以我不怕沒有工資。我在陶樂都可以生活得悠然自得,所以我不怕艱難困苦。我越來越渴望能以這種方式行走在大地上,而不是呆在一種秩序中,直到老死,所以我不怕流動遷徙。我有很要好的朋友,雖然他們都不在我身邊,但我會給他們寫信,所以我不怕孤獨。
最後,他們發現實在無法阻攔我,隻好留下一些東西,依依不舍地走了。他們幾乎是赤手空拳走的,他們把旅行包,衣服,毛巾,書籍,刀具,鈔票,打火機,口香糖,甚至鑰匙串都留了下來,他們一邊走一邊喊:給我們寫信!給我們寫信!
後來我才知道,我根本無法寫信,沒有哪個郵遞員可以找到我們的地址,就算他千辛萬苦找到了,我們又搬家了。
我滿懷信心地接替了那個隻有五個學生的小學教師工作。我教他們說漢話,寫漢字,他們教我騎馬,吃奶粑,我很快學會了很長時間不洗頭不洗澡,學會了喝酒,學會了大聲說粗話,我的身體比以前好多了,盡管他們仍然望著我直擺頭。
為了給自己找一個庇護所,也為了免遭體力過剩的男人的侵襲,我圍著早雷巴根大叔跑來跑去,一臉真誠地喊他爸爸,直喊得他熱淚長流,恨不得把我含到嘴裏。他咕嚕了半天,也叫不出小西這個名字,他索性大手一揮,說幹脆,你就叫塔娜吧。
我在早雷巴根“爸爸”家的帳蓬裏過了很久很久。具體有多久,我已經弄不清了。我漸漸沒了時間觀念,我隻知道太陽升起來了,太陽又落下去了,草原發黃了,枯了,草原又返青了,活了。我的“爸爸”對我說,塔娜,你還是回去吧,你再不回去你家人都認不得你了。過了幾天又對我說,塔娜,你還是別回去了,你走了我們會難過的。
有一天,一個漢人開著車經過這裏,他坐在車上,摁著喇叭大聲問,請問,你們這裏有一個叫小西的姑娘嗎?我正在一隻桶裏攪著奶粑,脫口而出:沒有!話音剛落,我手中的攪棒啪地一聲掉了下來。
天哪,那個人是誰啊!那個戴著墨鏡和牛仔帽的家夥是誰啊!我站起來,連滾帶爬地向阿原跑去。
阿原看上去老了許多,也曬黑了許多。他使勁地抱住我,不停地拍打我,他說小西,你這個死丫頭,我到處找你,瘋了一樣到處找你。幸虧我後來回了一趟老家,我去找了康賽,又去找了內蒙古大學的那個人,才知道你原來躲在這裏。
康賽他好嗎?他在稅務局工作得如何?他還在寫詩嗎?一見麵,我就恢複成以前的語調。
阿原沒有馬上回答,隻是笑,看了看我,接著又笑。
我急了,使勁捶著他,要他快點告訴我。
至於康賽到底過得怎麽樣的問題,他裝模作樣地說,我也不知道該怎麽說,也許你得自己去看看,然後自己去評判。對了,我來找你是要告訴你,你媽媽收到一封信,是出版社寄給你的,我想拆開看看,你媽媽死活不讓,她說,我都不能拆她的信,何況是你!她要你一定回去一趟,回去看你的那封信,免得誤事兒。
我終於想起來了,我的《來去如風》!我給出版社留的聯係地址!天哪,他們一定是先寄到棉花地,查無此人後又改寄到老媽那裏的,我竟差點把這事兒忘了。
我急於看到出版社的信,當即就向早雷巴根“爸爸”辭行,和阿原一起向草原外衝去。
在路上,我問阿原,你過得好嗎?
他回過頭來,眯著眼睛看我,久久不說一句話,末了,他說,你認為呢?
我一笑,緊緊依偎著他,什麽也說不出來。
四天後,我終於回到家裏,回到老媽身邊,老媽拿出那封壓得平平整整的信,慎重地交到我手裏。她真是我的好老媽,自從那年她偷偷拆開我的信件遭到我的絕食抗議後,她就再也不敢動我的任何東西了。
並不見得完全是好消息。出版社認為文筆很美,也指出了作品裏的很多可貴之處,然後就提了一大堆意見,最後建議,能否幹脆把它改寫成一個紀實性的東西。我覺得這個建議也不是不可以考慮。雖然結局不如預期的好,但畢竟有人認真地看過它,並且肯定了它的一些東西,所以我並不太沮喪。
老媽照例在一旁故作精明地觀察著我。她突然對我說,你不用撒謊了,我知道你根本沒在報社上班,其實你隻要告訴我你的真實地址就行,免得我有事跟你聯係不上。
我一臉慚愧地看著她,表麵上答應得好好的,心裏卻在想,老媽,我怎麽可能什麽事都告訴你真相呢?
然後我就去找康賽。稅務局大樓是小城最為醒目的大樓。康賽在四樓。
看到康賽的第一眼,我簡直不相信自己的眼睛。他長胖了,整整齊齊的製服上麵,白淨的小臉看上去憨憨的。我大喊一聲:康賽!他猛地抬起頭來,一見是我,他的臉居然紅了。
他快步走了出來,把我拉到一邊,壓低聲說:你怎麽來了?你什麽時候回來的?我聽出來了,他的聲音都高興得有點顫抖。
我一把掀掉康賽頭上的帽子,說你把頭發剪短了?可我還是覺得你留長發更好看。
他又一次窘得滿臉通紅,趕緊搶過帽子戴在頭上,豎起手指噓了一聲,還向左右看了看,順便向一個正從他身邊路過的製服笑了一下。我不滿地說,你幹嘛呀,鬼鬼崇崇的。話音剛落,就看見有些腦袋向這邊探過來。我開始感到有點不自在。
他把我朝走廊外推,指著外麵一家小店,輕聲說,你先在那裏等我一會,我還有一刻鍾就下班了,我一下班就過來找你。走了幾步,又回過頭來叮囑道:千萬別亂走,就在那兒等我,啊。
十二點整,透過巨大的玻璃大門,我看見稅務局的人依次走向考勤機,他們在那裏排隊打卡,然後魚貫而出。康賽也走在隊伍裏麵,他走在他們中間,走得不緊不慢,中規中矩。很奇怪,以前他穿牛仔褲的時候,走起路來總是輕飄飄的,就像走在棉花上,不知是不是穿了製服的原因,我覺得他的步態突然變了,變得有點拖泥帶水了。
他來到小店,四下看了看,突然一把摘下帽子,放在桌上,笑嘻嘻地望著我。
我卻覺得有點別扭,我說康賽,你變了,和陶樂時的康賽相比,簡直判若兩人。
他垂下眼皮,難為情地笑了一下。
講講你的生活,你回來以後,一切都還好吧?看得出來,你過得很好,比在陶樂時胖了,氣色也好多了。
陶樂!康賽的表情頓時變得悠遠起來,他輕輕呼出一口氣,再次念道:陶樂!
我說我後來給你寫過好多信,可你一封也沒回。
那些信都被我母親扣住了,我是後來才知道的。
我有點明白了。我想起了自己的老媽,她遠遠不如康賽的媽媽厲害,她絕對沒有跑到新疆去我把押回來的魄力,我不知道這對我來講,是一種幸運還是不幸。我點點頭說,我知道她,我已經領教過她的厲害了。
小西,如果她曾經有對你不起的地方,請你不要記恨她,她現在再也不能去抓我了,她的一條腿已經殘了,是因我而殘的。
康賽慢慢向我講起了他被母親抓回來以後的事情。
他回來後,第二天就被母親押到稅務局報到去了。他被安排到繳稅大廳上班。簡單的崗前培訓過後,他就正式上崗了。三尺櫃台,幾本票據,他坐在那裏,一刻不停地數錢、開票。他說,你不可能有什麽別的想法,外麵有人排著隊等你,裏麵有頭兒盯著你,有時,你想上廁所都找不到機會。
沒過幾天,康賽就出事了。傍晚紮帳的時候,康賽的櫃台短款八百元,頭兒來幫他查帳,一連查了三天,也沒有結果,頭兒說,實在查不出來,就按製度辦事吧。所謂按製度辦事,就是責任人自動補上短款。康賽堅決不同意,他認為補上短款,就等於承認了自已的貪汙行為,所以他堅決不同意賠款。
不同意也沒辦法,誰也擰不過製度,局裏決定,每月從他工資裏扣掉二百元,分四個月還清。為了表示抗議,康賽拒絕上班,可他又不想讓母親知道這件事,怎麽辦呢?他突然有了個孩子氣的主意,他早上按時從家裏出發,在大橋下麵逗留,在書店裏看書,消磨著一天的時光,到了下班時間再一臉鎮靜地回家。可不到兩天,母親就知道這件事了。
這次她沒有埋怨他,她主動去局裏替他補齊了短款,然後苦口婆心地勸他,要他珍惜得之不易的工作,但他說什麽也不願回去了。他對母親說,他寧肯去賣烤紅薯,也不願去那個地方上班了,因為他受不了那種羞辱。母親說,這怎麽是羞辱呢?這是事故,任何一個做財務的,都難免會碰上這種事故,以後做熟練了,就不會發生這種事故了。可他認定那就是羞辱。母親生氣了,說我知道你是怎麽想的,你就想趁這個機會溜掉,我告訴你,這次你休想,我捆也要把你捆死在那個地方。
一聽到小西的名字,康賽拔腿就往回跑。為了迅速甩掉母親,他也不管什麽紅燈綠燈了,在馬路上橫衝直撞起來,正是上班時間,汽車、自行車頓時亂做一團。他母親沒想到他會突然逃跑,可把她氣壞了,她想也沒想,緊跟著追過去。沒跑多遠,一輛摩托車撞倒了她。
她的一條腿就此殘了。
小西,我完了,我這一輩子,在我母親麵前,我徹底完了。以前,她行動自如的時候,我總想著要逃出去,現在,她隻有一條腿了,我反而不想逃了,我每天按時上班,下了班就向她匯報一天的工作。小西你能理解嗎?我母親為我獻出了一條腿,我再也不能昧著良心違拗她的意誌了,她用她的一條腿打敗了我,她把我的一生都打敗了。
好久好久,我一句話也說不出來,我知道康賽再也不會隨便往外跑了,甚至,就算他母親有一天過世了,他也不會往外跑了,從此以後,他會老老實實地呆在這個地方,過著母親希望他過的生活。
這時,小店門口突然走進來一個穿著稅務製服的中年人,康賽趕忙起來,迎著他走過去。我偷偷觀察他,他滿麵笑容,畢恭畢敬,而且發自內心。那人向他點了點頭,又瞟了我一眼,徑直上樓去了。康賽目送著他,直到他在樓上消失不見了,康賽才回轉來,坐在我對麵。
我說,這人是你們領導吧?
康賽點點頭,說就是他,把我折磨得自信全無,在他麵前,我覺得自己完全成了個傻瓜。康賽接著說起他到稅務局後兩件令他丟臉的事。
第一件事,他母親拿著他的詩稿,一瘸一拐去找了局長,她對局長說,康賽還是有些特長的,但他從小算術就不太好,為避免他再出事故,她請求局長能對青年員工用其所長,避其所短。康賽知道這事後,怒氣衝衝地跑回去質問母親,他說他寧肯忍受賠錢的恥辱,也不願拿詩稿去為自己換取什麽。母親拍著桌子把他痛罵了一頓:詩有什麽見不得人的?既然覺得它見不得人,當初為什麽還要去寫它呢?在淩厲的母親麵前,康賽總是無言以對。
第二件事,也許是局辦公室正好缺人手,也許是局長對這個瘸腿的老太婆動了惻隱之心,沒多久,康賽真的從櫃台提到了局辦公室。上班第一天,就遇上起草文件,他從沒寫過公文,好不容易寫完了,送給局長簽批,局長說不行,這不是文件的寫法。他隻好拿回來,重寫,再拿給局長看。局長說,怎麽搞的,還是不行。這一次,局長把文件稿啪地扔在他腳下,他站在那裏,想著要不要要去撿起來的問題,局長吼道:還不趕快拿去重寫!他隻好彎下腰去撿起來,拿回去重寫。一共重寫了四遍,第五遍,局長才嘀嘀咕咕地簽了,邊簽邊說,你母親不是說你是個詩人嗎?怎麽起草一份文件還這麽艱難呢?回到家裏,康賽把自己捂在被子裏嚎啕大哭,他從沒受過這種侮辱,因為他的笨拙無能,他的詩歌、他的母親都連帶著受了侮辱。母親知道後反而笑了,她說,這就好,這說明你終於知道上進了。康賽覺得她簡直莫明其妙,他從沒想到過上進這個詞會落到他頭上。
第二天,沒有任何人要求,康賽主動找了些公文範例看了起來。他沒想到公文原來是這麽簡單,條條框框,四平八穩,像一個個空套子,你隻要選中一個套子,往裏麵填些適當的內容就可以了,比寫詩不知簡單多少倍。
小西,你肯定想象不到,不到一年,我就成了局裏有名的快手高手,你肯定知道一句話:越能幹,越讓你幹。我要寫的東西越來越多,白天在辦公室做不完,晚上帶回家接著做。有時我想,我還不如就在櫃台上工作,那裏雖然忙碌一點,但我的思想是自由的,業餘時間是屬於我的,我可以把自己分成兩半。可現在你看,我整個兒成了別人的。
有時我想,我要是不學會寫公文就好了,可我做不到,我不能容忍他批評我,鄙視我,我本能地要站起來維護自己的尊嚴。
小西你看,我先是在母愛麵前妥協了,接著又在自己的尊嚴麵前妥協了。我已經一敗塗地了。
康賽突然抬腕看了一下表,說,時間到了,我該去上班了。
他馬上換了一副表情,快步向稅務局大廳走去。我看見他在考勤機前熟練地打卡,然後上樓,在拐彎處消失不見了。
晚上,我又像以前一樣,興衝衝地向康賽家的小院走去。我總覺得白天跟他談得不夠暢快,我還有許多話沒有對他講,還有許多有趣的事情沒有告訴他,另外,我還想把這本《林間清唱》送給他。剛一走進院子,我就聽見了康賽母親的聲音:聽說小西回來了?她肯定去找過你吧?
小西回來了?我不知道。
我告訴你,你不許去見她,你別不吭聲,你要向我表態,這次你們不許見麵!
我知趣地退了出來。我在巷口站了一會,慢慢踱到街上,踱到以前那個賣烤紅薯的地方,那個小攤子已經沒有了,取而代之的是一個賣小家電的商店。我感到出去的時間並不長,可街上的變化卻大得很。
一個人在街上悶悶地轉了一圈,十分無聊,隻好回家,正準備上床睡覺,卻聽見有人在敲我的窗戶。拉開門一看,竟是康賽!他也不進來,隻站在門外衝我招手。他說我隻能跟你呆幾分鍾,母親在家等我呢,我不回去她是不會睡覺的。
他背著一個沉甸甸的大包,氣喘籲籲的站在那裏。我說這麽晚了,你還在幹什麽呀?
你不知道,我媽給我在電大報了名,她說在機關上班,不能沒有文憑。現在,我每天晚上七點半到九點半,還有每個周末,都要去電大上課。
我點點頭說,好好聽她的話吧,她也是為了你好。
小西,你一定覺得我現在很可笑吧,你不用安慰我了,你一定是這麽想的,你知道嗎?有時我會有些罪惡的念頭,我想,要是那天我母親幹脆被撞死了就好了,那樣我就可以收拾好行李去找你。
小西你知道嗎,阿原和我鬧翻了,徹底鬧翻了,你知道他是怎麽鄙視我的嗎?他說我拿詩歌當敲門磚,門敲開了,詩歌這塊破磚頭就被我拋到了一邊。他還說我其實一直就渴望著能有從良的一天。我當時就跳起來跟他打了一架。
我說你們怎麽像兩個小孩似的,動不動就打架。
這次不像以前,以前,我們打完了他就送我上醫院,這次,他打完了就拍拍兩手揚長而去,他說他這輩子都不想再見到我了,他還罵我,穿上這身製服很牛逼是吧?什麽狗屁詩人,什麽柯爾莊園,什麽陶樂,見鬼去吧!不過是一場鬧劇!小西你是知道我的,你知道我其實……
話沒說完,他突然轉過身,向樓下衝去。我有些發愣,正要關門,康賽又蹬蹬蹬地跑了回來。
小西,我請你給阿原帶句話,誰說我活著非得寫詩不可,誰說的?誰給我的使命?當我寫詩的時候,那些人鄙視我,疏遠我,威脅我,當我不寫詩的時候,你們這些人又來譴責我,數落我,瞧不起我,我到底該怎麽做?我到底做錯了什麽?除了痛苦,詩歌給我帶來過什麽!誰又真正在乎過我的詩歌!
康賽連珠炮似的吼完,不等我說話,倏地回頭,向樓下衝去。我站在那裏,目瞪口呆。
過了一會,康賽又一次衝了上來。
小西,我就不相信,一個上班的人,一個有著穩定工作的人,真的不能同時做一個好的詩人嗎?真的不能嗎?我偏不相信,我絕不相信,你們就等著瞧好了。
我大喊:康賽!康賽!
他再也沒有回來。他騎著自行車的身影在巷口閃了一下,向大街上奔去。我趴在窗邊,一直盯著他的背影,他行動起來可比以前迅速多了。我想起他以前,輕飄飄的步伐,漫不經心的眼神,連說話都是慢悠悠的。
不一會,夜色就吞沒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