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七章

陶樂又平靜下來。

晏子上班了,阿原回來對我們說還行,她幹得挺歡的,比你們兩個都強。

上次我半夜裏從陶樂跑出後,大概把他們都嚇壞了。當我回來時,阿原還沒有去上班,他和康賽站在院子裏,似乎在爭論什麽事情,兩個人都黑著臉直著脖子。看見我,康賽居然笑了一下,他說這麽早就出去逛去了?以後記得叫上我們,讓人挺不放心的。阿原扔掉煙頭,一言不發地去發動摩托車,箭一般走了。

阿原現在每星期回陶樂一次,上午來,傍晚走,他再也不提出留在陶樂過夜了,可我們仍然像以前一樣親密。

康賽看上去也不如我想象的那樣別扭。我很欣慰,也暗暗有些失落,也許我在他們心目中的位置,並不如我想象的那麽重要。

我和康賽仍然在陶樂過著地道的耕讀生活,每天早晨,晏子上班去以後,我們仿佛又回到了從前,無論在屋裏,還是在田地裏,康賽動不動就扯起嗓子大喊:小西,我要喝水。小西,我餓了。小西,我累了。

康賽不知從哪裏找了一盒火柴,說小西,幫我掏掏耳朵吧。他端來一張小板凳,不由分說,側麵躺在我的腿上,閉上眼睛。

我隻好替他掏起來。

小時候我媽媽經常給我掏耳朵。

還沒掏完,晏子回來了,也不知她在那裏站了多久。康賽才第一個發現了她,他說晏子,小西掏得好舒服,你也來試試吧。

晏子很勉強地笑笑,一言不發地進屋去了。

我沒有選擇,隻得繼續掏下去,因為康賽正閉著眼睛催促我。

有一天阿原對我說,小西,如果哪天隻剩你一個人住在陶樂,你也要堅持下去嗎?

我看著他,等著他說下去。

晏子對我說,她想在城裏找間房子,和康賽搬出去,這樣,她上下班就方便多了。

這一天到底來了,我早知道會有這一天的。過了好久,我問阿原:你呢?你怎麽看?

你指什麽?

不等阿原回答,我突然站起來,猛地將手中的鋤頭扔得遠遠的。她有什麽資格來毀掉陶樂?她憑什麽把我們辛辛苦苦建立起來的陶樂搞得七零八落?陶樂隻屬於我們三個人,除此以外的任何人都是陶樂的敵人。

我去向康賽證實這一消息。康賽正在蒙頭大睡,他現在果然如願以償地養成了晨昏顛倒的習慣。看著他睡熟的麵容,想了又想,我走了出來。當著我的麵,康賽肯定是不會同意搬的,萬一他最終被晏子說服了,他豈不是十分為難嗎?我不想看到康賽為難,我不想看到他痛苦的樣子。

晏子每天早出晚歸,我已經很少見到她了,當她出發時,我還在睡覺,當她回來時,我已吃過晚飯坐在自己的桌前。有一次,我悄悄掀起窗簾,從背後看她出去上班的樣子,她斜挎著一個小皮包,一邊梳頭一邊急匆匆地往外走,她要在不太明亮的清晨,穿過幾乎半個村子,再坐近一個小時的公共汽車,才能趕到上班的地方,我覺得她也真夠辛苦的。

有天晚上,康賽的房間裏傳出一陣吵嚷聲,我聽見康賽在大聲嚷嚷:你一個人去,我是不會去的,你休想讓我從這裏搬出去。

憑什麽我要作出改變,需要改變的是你!

我捂著胸口,屏息靜氣,我從來沒有聽見過康賽的大嗓門,從來不知道他發起脾氣來竟有這麽粗重的聲音。

你跑到這裏來找工作,租房子,過日子,這跟你在老家的生活有什麽區別?既然是一模一樣的生活,你為什麽不乖乖地呆著,要跑到這裏來窮折騰呢?

晏子的聲音比他低多了,似乎康賽的聲音越大,她的聲音就越小,康賽的咆哮聽起來像在唱獨角戲。

你別說是為我,不要打著那個幌子給自己找借口,你自己厭倦了單調的生活,你自己想要嚐試另一種生活,又沒有人家小西那種氣概。

你再說一句!你別以為我不敢揍你!

別對我提責任兩個字,這種論調我已經忍無可忍了,難道我活著就是為了對別人負責嗎?

我早就跟你說過,我這個人百無一用,怎麽樣?失望了吧,後悔了吧,活該!我勸你一句,趁現在還略有姿色,趕緊另覓高枝,在你的眼裏,我永遠是個不成器的。

門猛地拉開了,響起一陣急促的腳步聲,我推門出去,正好看見晏子淚流滿麵地向外跑去。我上前拉她,她一把推開我,向外跑去。猶豫了一下,我也跟著往外跑,我想,可別出事,會給康賽帶來麻煩的。

晏子坐在田邊哭泣。我跟過去,站在一旁看著她哭泣,卻不知該如何安慰她,我想去撫摸她不停聳動的肩,還有她黑亮如漆的頭發,可我的手不聽話地在中途停了下來,太陌生了,我害怕觸摸陌生的身體。她抬起頭,臉上糊滿了鼻涕和淚水,看上去慘不忍睹。

我怎麽辦?小西,我怎麽辦?我活不下去了。她拚命止住哭泣,可憐巴巴地望著我。

我隻不過想搬到城裏去住,方便上班,也方便照顧他的生活,我所做的一切都是為了他好,難道我這樣做也有錯嗎?他才是找借口,他才是厭倦我了,就拿這個來當借口。

晏子,千萬別說這種話,隨便否定自己的選擇,隻會讓自己更加難過。

晏子開始嗚嗚大哭。我說晏子,我比你更了解康賽,你這樣在他麵前孩子氣地放聲大哭,會把他嚇跑的,他才是個孩子,你為什麽不動動腦筋,試試讓他做一個乖孩子呢?你完全可以做到的。

晏子終於慢慢平靜下來,她說小西,我沒想到陶樂的生活是這樣的,這跟康賽當初所講的差距太大了,我犯了一個錯誤,我忘了他是詩人,在他眼裏,泥土是芬芳的,土牆是溫暖的,老母雞是充滿溫情的,就連饑餓也是美麗的感受,他告訴我的是詩人的陶樂,而我看到的,卻是現實的陶樂,殘酷的陶樂。

我想反駁,我想告訴她,她並沒有犯錯,她之所以覺得陶樂殘酷,隻是因為她還沒有愛上陶樂,有一天……,算了,也許她永遠也不會愛上陶樂,我隻好不做聲了。她開始懇切地求我:

小西,你幫我說服他好嗎?他最聽你的話。你看看他現在的樣子,他瘦得皮包骨頭,夜裏睡覺不停地盜汗,他的身體已經極度虛弱,我真的是在想法救他呀。

小西,我並不是說陶樂不好,我隻是認為,有人適合陶樂這種生活方式,但康賽他不行,他的身體條件決定了他不能過這種生活,再這樣下去,他肯定會完蛋的,為什麽非要這樣苦行僧式地活著呢?

小西,你一定要幫我做做工作,你告訴他,住到城裏,他一樣可以過現在的生活,他的生活內容不會有任何變化,我不會逼他去工作,也不用他做家務,他高興看書就看書,高興寫作就寫作,他想念陶樂的話,也可以經常過來玩玩,我真的是為了他好。

小西,我相信,隻要你出麵,他一定會同意的,小西,我求你了,難道你忍心看著他一天比一天虛弱嗎?這樣下去會要了他的命的。

我抬手製止了晏子,我說你不要再說下去了,我會盡量去說服他,你能如此愛護康賽,我真替他感到高興。

那天,晏子上班去了,我和康賽從地裏回來,我端來一盆溫水,康賽把腳泡在水裏,埋頭看一本關於種植的書,這是一個靜謐的中午,等待飯熟的時刻,我坐在門檻上,望望遠處一動不動的夢境似的雪山,望望近處正在恢複生機的陶樂,還有身邊安靜看書的人,相濡以沫的雞,我的明亮的裙子長長地拖在幹淨而粗糙的地板上,旁邊偶爾響起一兩聲雞啼。我恍如夢中。

飯熟了,依然是野菜,雞蛋,蘿卜。這段時間裏我們就吃這些。我想起晏子的話,問他:康賽,你最近感覺身體怎麽樣?

挺好啊,好得很。

可晏子說你很虛弱呢。

她懂什麽,就會瞎緊張,前兩天我有點感冒,夜裏盜汗,她也大驚小怪,說我身體虛弱,應該怎麽怎麽,我不喜歡她擺出一副家庭主婦的樣子。

她也是關心你,她覺得你不適合在陶樂生活。其實,我覺得你不妨考慮一下她的建議,到城裏去住一段也可以,如果感覺不行了,馬上撤回來。

小西,怎麽你也這樣想呢?在這裏,我們才能真正獲得寧靜啊。

你真的獲得寧靜了嗎?你沒有,從頒獎會回來以後,你心裏就沒有寧靜過。

康賽猛地把書反撲在膝頭上,抱著雙臂。小西,你說,我是不是又犯了一個錯誤,我發現我和晏子之間……,也許我把那本詩集的事過於誇大了,她喜歡那些詩,她把詩當作她認識外麵的橋梁,她是達到目的了,我呢?難道我就得因為那本詩集以身相許嗎?我不是成了她的橋梁了嗎?你仔細想想,這的確有點不公平。

我忍不住笑起來。我說你要這樣想,與其和一個完全不喜歡你詩歌的人生活在一起,不如和她生活在一起,對不對?

你的意思是說,我這輩子非得和一個女人生活在一起?

當然,你的行動已經做出了回答。

康賽舉起泡得通紅的雙腳,說不講我了,我們來講講你,你怎麽樣,你在陶樂過得好嗎?

我想起了晏子使勁求我的淚臉,咬咬牙說我也正在考慮,也許再過一段時間,我也得搬回城裏去住吧。

我不敢去看康賽,繼續說,我很難過,我沒想到我的意誌其實一點也不堅強,我一直都在勉力堅持,我想我快要堅持不住了。

是不是阿原讓你搬到城裏去的?康賽終於直麵這個話題了,他惡狠狠地盯著我,臉漲得通紅。

我扭過頭去:阿原是有這個意思。

我聽見康賽嘩啦嘩啦折著手中的書頁。過了一陣,他問我,小西,你能不能告訴我,你們從什麽時候開始的?我很奇怪我竟一點都不知道。在你看來,阿原的魅力究竟在哪裏呢?

我正要說話,康賽猛地站了起來:算了,你不要告訴我,我寧肯什麽都不知道,我對別人的情感故事一點都不感興趣。康賽說完就回到自己的房間去了。

一直到晚上,康賽都沒有出來。晚飯溫在鍋裏,早已涼透了。

很晚了,晏子來到我房間,她笑嘻嘻地說小西,謝謝你,康賽同意搬到城裏去住了。

是嗎?他這麽爽快就同意了?

是啊,我就說他肯定會聽你的話嘛,今天晚上,他主動問我,在城裏找到房子沒有,他想盡快搬出去。

晏子心情好多了,她第一次在我的房間裏呆到很晚,她向我講起她的縣城,講起她在街道深處頗為殷實的家,講她作為一個文學青年在小城的各種遭遇。她說,康賽的詩與眾不同,她第一眼看到它就喜歡上了,後來,她一直留意著這個名字,將他所有發表的詩作都收集起來,她一直都有喜歡收集的習慣,從小到大,她收集過的東西有糖紙,電池,香煙畫,鈕扣,絲線,等等,但詩歌畢竟不是死的物質,慢慢地,她對康賽這個人產生了強烈的興趣,她渴望認識一個詩人。她常常想,他多大?他長得什麽樣子?他在什麽情況下寫的這首詩,他寫它時臉上的表情是什麽樣子?後來,她終於在一本刊物上看見了康賽的照片,她沒想到康賽竟是一個眉清目秀的青年男子,這下,她更喜歡他的詩歌了,再後來,她無意中發現了康賽得獎的消息,頒獎的地點離她所在的城市不遠,她想,何不趁這個機會跟康賽見一麵呢?她就這樣揣著那本自製的詩集找到了康賽。

說真的,當她決定去找康賽的時候,並沒想到會和他發展成戀人,她還擔心這本詩集會引來別人的曬笑,讓他生氣,但她實在想擁有一個真正的詩人朋友,她在這方麵的朋友太少了。可康賽的表現讓她大吃一驚,她看見他突然間熱淚盈眶,繼而失聲慟哭,她嚇壞了,她樂暈了,她感覺她已經毫無預兆地將他征服了,她慢慢向他走過去,抱住了他,一開始,她隻想給他安慰,可沒等他們鬆開,她就感到這個擁抱正在向另一個方向匆匆跑去,它不再隻是安慰了,他們在彼此的體溫裏同時感到了激動和快樂。從下一個擁抱開始,他們就情意綿綿了。

她馬上決定什麽都不管了,她要跟他走,她把康賽帶到家鄉去,卻沒敢讓康賽見自己的家人,她把他安頓在旅館裏,自己回去連夜開始做家人的工作,她雄心萬丈,神情肅穆,她說,我要在大城市裏一邊工作一邊讀書,這在家鄉是無法實現的。她最終打動了父母,他們看在她有理想有追求的份上,給了她一筆啟動資金,讓她去開始那條光榮的奮鬥之路。第二天,她卻帶著這筆錢去旅館裏叫出康賽,戰戰兢兢地逃了出來。

她說小西,你看,我怎麽能呆在陶樂這種日子裏,這樣下去,我怎麽向父母交差呢?不管怎麽說,我得找一份工作,也許我真的會去讀書什麽的,我越來越覺得,當初我向他們撒的謊,其實正是我想走的道路,隻不過它一直藏在我的內心,沒有被我發現而已。

可能是見我太沉默,她又開始談論我的生活。她說小西,我聽康賽說你是從大學裏逃出來的?我真是佩服你,你丟掉了許多人夢寐以求的生活啊,你今後有什麽打算呢?準備一直在陶樂裏住下去嗎?

我搖搖頭,晏子有些困惑,她不知道我在對她的哪句話搖頭,其實我也不知道,我實在不知該如何回答晏子一連串的問題,我隻能搖頭。

搬家那天,康賽沉著臉一言不發,晏子跑前跑後,收拾東西,似乎生怕康賽突然間改變了主意。

我說康賽,晏子其實也是個不錯的姑娘,在這個世界上,不是誰都會全心全意對待某一個人的。

康賽把頭扭到一邊去。

康賽,沒事的時候,到陶樂來坐坐,陶樂可以冷清,但不能沒有朋友。這樣也好,我們分開來住,你經常回來看我,就像以前在老家的時候,我經常去看你一樣。

好像你會一直住在陶樂似的?你不是也要搬到城裏去嗎?

嗬嗬,還早呢。

我隻好敷衍他,我不能對他說出實情,更不能告訴他,我剛剛拒絕了阿原為我計劃的一切。昨天晚上,阿原興奮地跑來告訴我,小西,我有一個好主意,你去開一個茶館,我來做你的幕後經理,你隻需坐在店裏收收錢就行,你完全可以一邊工作,一邊寫你的小說,想來想去,我覺得這件事最適合你幹了。阿原接著向我大談他的經營之道,他說他會把這個茶館慢慢變成經理俱樂部,現在,像他這樣的經理越來越多了,他們需要有個地方交流,談心,他們需要組成一個圈子,對付正在往外冒的新一茬經理們。

我一笑:阿原,你明明知道我勝任不了的,因為我既不能變成隻領錢不幹活的傀儡,也不能變成八麵玲瓏的阿慶嫂。

阿原一聽,就不再提了,像隻泄了氣的皮球似的坐在我麵前。不知從什麽時候起,他不再像以前那樣在我麵前饒舌了,更多的時候,他憂傷地看著我,似乎我是一個正在溺水的兒童,而他又不會遊泳,隻能向我伸出一根竹竿,明明知道那竹竿長度不夠,明明知道我無力抓住那根竹竿,但他還是徒勞向我伸著。

小西,你要我怎樣幫你呢?我要是不幫你,我的良心這輩子都不會平安,我要是幫你,又覺得是在幫誰毀掉你,你要我拿你怎麽辦呢?

小西,我從來沒有麵臨過真正的難題,你是第一個,在你麵前,我簡直束手無策。

我看著他笑,我說我很抱歉,如果我真的讓你為難,我從你麵前消失好了,我消失了,你就不會麵臨這道難題了,你就輕鬆了。

總有一天,你會消失的,我有預感,某一天,當我來陶樂找你時,大門洞開,田園荒蕪,你已不知蹤影,我總感覺會有這一天的。有什麽辦法呢?我留不住你,有時我想,你最後會落在誰的手裏呢?那會是個什麽樣的家夥呢?

我最害怕阿原用這種語氣跟我講話,每當這時,我就忍不住要向他靠過去,明知他的懷抱是暫時的,是即興的,我還是要靠過去。我閉著眼睛靠在他的懷裏,我說阿原,你把我的心情弄糟了。阿原卻說很奇怪,每當你說心情變糟的時候,就是我感覺最好的時候。

康賽和晏子終於搬走了。我站在陶樂門口向他們揮手,小卡車裝著不多的雜物越走越遠,估計他們看不清我的麵容時,我突然嗚嗚大哭起來。我本來想送送他們的,我已換好了衣服,準備像嫁女兒似的把康賽送過去。可康賽的最後一句話讓我打消了這個念頭,他說小西,我們終於還是分開了,以前,我母親都沒有把我們分開,現在,我們卻自己分開了。我現在最討厭那句話,“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真惡毒啊!去他媽的。康賽說完就跳上車走了。

我在家裏哭得山搖地動,我真的後悔了,要是我們不來新疆,我們現在在幹什麽呢?在街邊吃烤紅薯?在康賽的小屋裏聽音樂?在小河邊想象外麵的事情?不論幹什麽,有一點是可以肯定的,我們一定不會分開,我們也不會老氣橫秋地說:天下沒有不散的筵席。

第二天,不是周末,阿原卻闖進了陶樂,大概是晏子告訴了他他們搬家的事情,他劈頭就問:你真的可以一個人呆在陶樂?我點頭。

我一直自認為是能夠理解你的,但現在我跟不上你了,你說,你幹嗎非得一個人住在荒郊野外,你住在城裏一樣可以過你想要的生活,你真的這麽在意形式嗎?

如果連形式都沒有,內容要盛在哪裏呢?

也許是我害了你。阿原自言自語。如果我不常來看你,你可能會產生一點孤獨感,恐懼感,再加上康賽突然撤離,你肯定就呆不下去了。也許你沒有意識到,我的牛奶,偶爾的支助,多多少少給了你一點心理依仗,使你誤以為你真的可以憑自己的力量在陶樂活下去,我不該給你這種感覺的。

我做出不屑的表情。阿原伸出一條胳膊,我順從地坐到那條胳膊裏去。阿原捏捏我的肩,長歎一聲:看你瘦得皮包骨的樣子,我真怕哪天我來看你的時候,你已經躺在**起不來了。

你錯了,我最近心情好極了,我的田裏剛剛長出了土豆苗,我的母雞們開始下蛋,我的寫作一日千裏,陶樂從來沒有這樣好過,康賽偏偏選擇在這個時候搬出去,你信不信,他馬上就會後悔的。

這樣就好。停了一下,阿原又說你別不相信,我真心真意希望你能有個好結局,你會有那一天的,到那時,回想起來,阿原不過是你曾經認識的一個小醜而已。

阿原從來沒有過如此沉痛的表情,好像我是他即將上戰場的兄弟,或者我得了絕症,即將在他麵前死去。我說你不單單是來看我的吧,你肯定是有什麽壞消息。

阿原閉上眼不做聲。我說那壞消息是關於我的?阿原還是不做聲。

一定是有關我的,不然你不會假模假式地跑來說這些話。有人給你下了命令,你再也不能來看我了?如果是這樣,你就聽她的話好了,我不要你來看我,我一個人在這兒生活得挺好。

阿原白我一眼,扭頭去看別處。我當然知道他為什麽來,康賽都縮回城裏去了,他怎麽忍心看我一個人在這個地方默默地抵抗呢?可我就想激他,我繼續說,你的女友拋棄你了?

小西,如果你突然得到一筆錢,你最想拿這筆錢去幹什麽?阿原根本不理睬我的激將,突然將話題岔開去。

我老老實實地回答不知道。我是真的不知道該要點什麽,我從來沒有想過要向生活提出要求,

一個人怎麽可能沒有要求呢?仔細想想,就是現在,你最想幹什麽?

現在……現在我想寫完《來去如風》。

然後呢?

然後我想……我想去看看沙漠,我都走到沙漠邊上來了,不去看一眼太不象話了。

如果現在就能去沙漠,你能不能先放下寫作。

那當然,遊曆永遠是最重要的事情。

一言為定。快點收拾東西,我們明天就出發。

我哈地一聲笑起來,阿原你太會開玩笑了,明天就出發?你有好多錢嗎?去沙漠一點不比去上海便宜,再說,你不管你的公司了?你不管你的女老板了?你還是不要耽誤我的時間了,我這幾天寫得很順,你不要來破壞我的好感覺。

我一邊大聲笑著一邊走進我的書房,坐在桌前,我還忍不住喊了聲阿原,你要是願意就進屋躺著去吧,康賽帶回了一些書,有幾本你會喜歡的。

然後我就開始動筆了。

我正在寫“我”在一次有趣的旅行中,在火車上機智地與一位鄰座勾搭的場景,那個人看上去令人尊敬,而且十分慷慨,我想盡量用“我”的三寸不爛之舌,博取他的好感,然後主動提出帶“我”上餐車,僅此而已,我已經一個多星期沒有吃過一頓像樣的飯了。這是一個需要機智或者是狡黠的地方,眼看對方就要上鉤了。我費盡心思地編著對白:

幾點鍾了?

十二點差一刻,快到午餐時間了。

啊,這麽快,和你談話時間過得真快,這是一次難忘的旅行,不是嗎?

是的,畢生難忘。

我也是。你談話太精采了,在遇到你之前,有些觀點,有些語言我簡直聞所未聞。現在,請讓我稍稍休息一下吧,我需要有個咀嚼、回味的時間,我不想讓我們的談話隨著旅途的疲勞一起消失掉,我要讓它們慢慢地沉入我的心裏,變成我自已的一部分,豐富我的語言。和你比較起來,我的語言顯得太貧乏了。

哪裏,你是個非常有趣的人,我想請你共進午餐,餐車裏談話的環境會更好,我們會在那裏談得更投機的。

謝謝,但是,通常在旅途中我是很少吃飯的,我的消化不太好。

放心吧,旅途並不影響消化,真正影響消化的是情緒,鬱悶、憂慮才會消化不良,輕鬆、愉快反而是有助消化的。

那麽,好吧,你真會說話,叫人一下子就忘了原則。

是嗎?那也是因為遇上了……

正編到興頭上,阿原進來了。

我說的是真的。阿原執拗地望著我,我轉過身來,慢慢凝住了臉上的笑容。我說阿原,為什麽?

不為什麽,我就想帶你去沙漠,你不是很想去看看沙漠嗎?

可你一直都很忙,我不想浪費你的時間,而且你從沒在我麵前說過沙漠的事情,這太突然了,還有,你今天不對勁,你……

我想起了什麽,猛地逼視著阿原問:聯營的事告吹了?

你和誰鬧不愉快了?

你的廠子被罰款了?虧損了?

阿原還是逼視著我,一言不發。

我實在貧不下去了,隻好閉嘴,不出聲地看著阿原。阿原走過來,拿開攤在麵前的稿紙,又掰開我的手指,取下我的筆,說走吧,我們現在就走,我一分鍾也不想等了。

我猛地站起來。我總是喜歡突如其來的東西,不知道這是不是一種尋求刺激的天性,當阿原說“我們現在就走”的時候,我因為喜歡這句話而將一切拋到了腦後,我草草地收拾了一點東西,就扯著阿原的胳膊興衝衝地走了。

走了一截,又想起康賽可能會回來看我的,我得給他留張紙條,隻好又返回來,寫了張紙條放在桌上,我告訴康賽,我和阿原到沙漠裏去了,如果他有興趣,可以替我照看一下陶樂。然後我們就出發了。

輾轉坐了好幾趟車,我們在清晨到達一個小鎮,憑幾個簡陋的雜貨小店的招牌,我們知道這個地方叫塔鎮。這是一個神秘、荒涼而又肮髒的小鎮,但它並不如想象中的那樣貧窮,居然有好幾家賓館、酒店,以及美發屋,甚至有一家桑拿浴室。這都是因為塔鎮靠近沙漠,四麵八方的獵奇愛好者使這裏充斥著格調低俗的繁華。

我和阿原在鎮上盤桓到下午,才租了一頂帳蓬,直奔沙漠而去。

乘坐鎮上居民自製的三輪車,飛奔了一個多小時,經過一道又一道綠色的屏障,終於可以看見那一望無際的黃紅色了,我的心陡地激動起來。

沒想到這裏很靜很靜,聽得見水銀似的細沙在風中滾動的簌簌聲,一陣大風過來,揚起一陣沙粒,毫不客氣地打在臉上,我取出頭巾,嚴嚴實實地包裹起來。極目遠望,沙漠是真正廣闊無垠的,像一眼望不到邊際的黃色海洋,看得久了,似乎這靜止的海洋慢慢開始湧動起來,一浪接著一浪,大有鋪天蓋地,劈頭而來的氣勢,讓人心生畏懼。

丫頭,怎麽樣?阿原望著遠處問我。自從進入沙漠,阿原看我的眼睛就莫明其妙地濕潤著,一副飽含感情的樣子,而且他第一次開始喊我丫頭。我得承認我喜歡丫頭這個稱呼。

我不知道說什麽好,所有的形容詞在這裏都黯然失色。我隻有一個感覺:既敬且畏。我發自內心地說。

有這樣的感覺也不錯,你說,還有什麽東西讓你既敬且畏?

沒有,從來沒有這種感覺,除了風,一點聲音都沒有,安靜得讓你不敢出聲,一點雜色也沒有,幹淨得讓你不敢亂動,我感到我的心跳得好快。

陽光在這裏表現出最為率直,沒坐多久我們就感到皮膚發燙。突然天地間出現一幕奇特的情景,太陽緩緩地、沉重有聲地直插到沙漠裏去,令人絕望的紅色淹沒了一切:天空、雲彩、沙漠以及我和阿原,刹那間,你分不清哪是天,哪是地,分不清是天地間的紅色浸透了太陽,還是太陽染紅了天和地,天與地根本就成了一個密不可分的整體。

我們張口結舌地望著這一切,興奮和恐懼使我們緊緊擁抱在一起。

紅色在遠方慢慢變淡,最終凝在了一處,像一堆蓬嗶大火將近熄滅,又像流水中的一枚血塊,四麵八方的血絲都已流盡,隻剩下最後一枚最堅固的血塊,在水中緩緩**漾。

阿原突然跳起來,喊道:快搭帳蓬,紅色一消失,光線就沒有了。

我們開始手忙腳亂地搭帳蓬,好不容易搭起帳蓬,我瑟縮著靠在阿原身上說晚上會不會有狼?阿原說不知道,害怕啦?

聽阿原的聲音,我知道他也有點緊張。我跑出去一一試了試那些巨大的鐵釘,看它們是否牢靠,當我進入帳蓬的時候,身上已是冰涼的了。氣溫變化真是快呀,就像我們依靠的火爐突然滅了。我又摸了一遍釘釘子的榔頭,還有阿原臨走的時候帶在身上的佩刀,以防不測。幹完這一切,我稍稍舒了一口氣。

阿原笑著說臭丫頭,你行啊,自我保護意識還挺強。

有什麽辦法,我身邊的男人無法保護我。

你說我?

我聽出來啦,你也害怕,這很正常,男人也是人嘛,也會有人的感覺。

你對男人有客觀的認識,我很高興,你應該真正認識男人,男人不光會害怕,有時候比女人還脆弱,所以女人最好做兩手準備,既依賴男人,又在依賴的過程中蓄積體力,以防身邊的男人突然倒下或是走開。

阿原,你還想宣布什麽壞消息就盡管直說吧,我不喜歡繞來繞去的。

不,現在還沒有壞消息,但我不能保證將來不對你宣布壞消息,真的,我不能保證,我可以信誓旦旦,事到臨頭卻逃之夭夭,我曾經對別的女人做過類似的事情,但在你麵前,我做不出來,因為你跟別的女人不一樣,你很獨特,所以我也應該以獨特的方式待你。

我獨特在哪裏?

這是一種感覺,無法講清楚。比方說,從沒有哪個女人要求我帶她們到沙漠去旅行,我身邊沒有哪個女人會欣賞沙漠,她們欣賞物質,一件精美的首飾就會讓她們徹底垮掉。

這也不能說明我有我多麽獨特,我隻是不太喜歡首飾之類的東西,特別是商店裏的那些首飾。

還有你的陶樂,天下沒有幾個女孩子會喜歡陶樂,除非那是個關金絲雀的籠子。

那是因為我懶惰,我不思進取,逆流而退。

天哪,你這個死丫頭,究竟要我怎樣讚美你才罷休啊。阿原誇張地叫起來。

我突然想要撒嬌,我第一次用令人惡心的語調說,我才不要什麽獨特,我要你說你愛我,愛到骨頭裏,愛到神智昏迷,你從來都沒有說過你愛我,你不想說嗎?或者你根本就沒有愛上我?

是的,我有點愛你,你是個好姑娘,是個難得的好姑娘,我知道如果我錯過你,就再也碰不到你這樣的姑娘了,但我不敢愛你愛到發昏,任何東西都不會讓我愛到發昏,除了我的事業,所以我很清醒,我隻是你生命中的過客,你也隻是我的過客,我們的道路都還很長,過了今天,不知道明天會怎樣,不知道明天的明天又會怎樣,我們隻能過好今天,一切未知的事情都不要去想。

我呆呆地望著阿原,我沒想到他真的這樣冷酷,連假話都不肯給我一句。我想我就要哭了,我以為他會半瘋半癲地說些愛我之類的話,沒想到他竟如此冷靜地宣布,他隻是有點愛我,他隻是我生命裏的過客。

阿原接著說,你永遠都要記住,不要以為跟一個男人有了肉體上的關係,就一定得要求他愛你,這兩件事並不總是同時出現的。有時候,男人和女人沒有肌膚之親,卻相愛至深,一旦上床反而徹底完結了,什麽都沒有了。感情這東西很奇怪,而且你不能說,你一說出來馬上就會覺得自己說錯了。

阿原又說,你還要記住一件事情,一個男人如果從骨子裏愛一個女人,他倒不一定會跟她結婚,因為結婚之後愛情會走下坡路,他怎麽舍得跟她去走一條下坡路呢?所以,他寧肯放棄她,遠遠地看著她,愛著她,他甚至願意一輩子這樣對待她。

我慢慢鬆開阿原的胳膊,我的心和胳膊一起冷了下來。他像個絮絮叨叨的老太婆,無非是想慢慢說服我,讓我心平氣和地接受他將我拋在一邊,去和別人結婚的事實,其實我一點都不生氣,我從不認為我會和阿原結婚,我也不知道我這輩子會不會結婚,我從來沒有思考過這類事情。我突然問:

阿原,你說,我今生還會嫁人嗎?

你想嗎?

不知道。

隻要你想,你就一定能。常聽人說,一切都是緣份,可我認為,這世界根本就沒有緣字這一說,隻有主動和被動的關係,當一個人不擇手段地主動進攻時,他的主動造成了他人的被動,對於被動的人來說,這份被動就被他誤認為是緣,其實不過是別人主動的結果而已。這就是世界,也就是所謂的緣。

我正準備開口反駁,聽見外麵一陣輕輕的沙沙聲,像是呼吸,又像是摸索,一會兒在我們前麵,一會兒又在我們後麵,我拚命屏住呼吸,幸好,令人恐懼的沙沙聲一會兒就沒有了。

阿原,我快嚇死了。

也許是風。阿原說。

也許是狼。我不甘心自已僅僅被風嚇得半死。

這裏一般不會有狼,要知道這裏離塔鎮才隻有十多裏,還不能算真正的沙漠。

如果我真被狼吃了,會怎麽樣?

吃了就吃了唄,對狼來說,吃一個寫小說的人和吃一隻羊沒有什麽區別。

我捅了阿原一拳:我是說你會怎麽樣?

我?我會傷心一下,然後收拾行李回去,也許,從狼口裏要一根你的骨頭帶回去。

帶回去幹什麽?

給康賽呀。

我還以為你要留著紀念呢。

我不會,但是康賽會留著的,他會把你的骨頭放在花叢裏,然後對著骨頭給你寫好多詩,給你燒過去,然後此生對你念念不忘。

我哈地一下笑出聲來:你就這麽薄情嗎?

不要討論這種無聊的話題啦,怎麽說那狼也要先吃我呀,你有什麽好吃的,又瘦又小,不夠它吃一頓的。哎,要是我被狼吃了,留下你,你會怎麽辦?

我呀,收空你的錢袋,然後和康賽一起去一趟岡底斯山,康賽早就想去了。

煩不煩呀,老是康賽康賽的,人家現在有晏子了,輪不到你陪他了。

正說著,沙沙聲又來了。屏氣坐了一會,阿原說我出去看一下吧。我緊緊拉住阿原說別動別動。這一次沙沙聲響了很久,似乎是在沿著我們的帳蓬蔸圈子,一圈又一圈,最後又風一般消失了。

阿原呲牙咧嘴地說鬆手,臭丫頭,你掐疼了我。我才發現,我一直使勁抓著阿原的胳膊,十個指甲深深地掐進了肉裏。

阿原摸摸我的額頭說好可憐的丫頭,都嚇出一身汗來了,要不,我們回去吧。

不,別動,千萬別動!我直覺外麵有非常可怕的東西包圍著我們,也許是鬼,那是比狼更可怕的東西,我從小就怕鬼。

我們本來帶了兩個睡袋,因為恐懼,我隻好鑽進阿原的睡袋,就像一個小口袋裏並排裝進了兩個蘿卜,兩個人擠到全身疼痛的地步,連說話都不敢大聲,好像聲音也需要空間,一說話就會撐破睡袋似的。

也許是太疲累的原因,我們到底還是睡了過去。一覺醒來,才發現已經是次日八點多鍾了。

我們一起出來活動擠得酸疼的身體,突然,我看見遠遠的地方,似乎有人在走動,定睛一看,居然有點像康賽。我大叫著康賽的名字追過去,可追著追著,那人竟沒了蹤影,我揉揉眼睛,難道是我眼花了嗎?

阿原在後麵說,你不是被嚇傻了嚇瘋了吧,康賽不是跟晏子在城裏住得好好的嗎?

想想也是,康賽不可能趕過來的,就算他來了,他會不跟我們呆在一起嗎?也許我真的產生幻覺了,沙漠上的光影變幻不同於其他地方。

簡單地吃過早飯,我們開始向沙漠深處走去。我說阿原,你早上起來觀察過沒有,昨天晚上沙沙沙的聲音是什麽?

什麽也沒發現,連一個腳印也沒有,也許根本就是風,虛驚一場而已。

我心想,就算有腳印,也被沙子掩沒了。我總認為那不是風,風的聲音我能夠辨別出來。

太陽出來後,剛才還冰涼的沙粒,馬上就變得熱乎乎的,走到看不見帳蓬的時候,腳底已經開始感到灼熱了。阿原說小西,你要留意一些金色的會流動的東西,一旦發現那些東西,我們就要趕快撤退。我問那些金色的東西是什麽?

一種螞蟻,沙漠裏的食金蟻。

食金蟻?

能吃掉金屬的螞蟻,夠厲害的吧。它們不是單個行動的,它們一出現就無邊無際,簡直就是一條金色的河流,所向無敵,連狼也怕它們,即使跑得最快的狼也擺脫不了它們,不出一個小時,一頭強壯的狼就隻剩一副幹幹淨淨的骨架。

我有點邁不開腳步了。

嚇你的,我隻不過在一本地理雜誌上見過而已,據說真有這種東西,它們一般藏在沙漠深處,刮龍卷風的時候,風把它們從地底下翻出來,它們趁機成群隊地四處襲擊。

我還是害怕,再也不敢故意去踢那些黃沙,我疑心我的腳底下就有數以億計的食金蟻在等待著有人掀開它們的屋頂。

這也正是我喜歡的旅遊,我不喜歡去看假山假水,我寧肯被一群食金蟻追趕,也不願亦步亦趨地跟在導遊後麵,穿著一雙幹幹淨淨的旅遊鞋。

起風了,一團一團的沙象雲一樣隨意流動,那種難以描繪的抒緩,似乎地底下有一支巨大的酣暢淋漓的樂隊,地表隨著音樂一起高低起伏,剛才還是一個渾圓的沙丘,轉眼間就像被舀走了一大瓢似的,又像是一個戲子漂亮的大抄手,流下一道耐人尋味的弧線。我一言不發地注視著這一切,心裏驚訝得天翻地覆。

阿原閉著眼睛躺在那裏,我跪下來,一捧一捧地向阿原身上澆著沙子。阿原閉著眼睛呻吟:真舒服啊,渾身像有一千個小熨鬥在熨著,舒服死了。

埋到隻剩頭部的時候,我突然停住了,我說阿原,太可怕了,我要受不了了,將來,你死了會是這樣子的嗎?

小西,我要是死了,你會傷心嗎?

你不會死的,你恨不得把別人的生命都續到你的身上來。

小西,我要是真的跟別人結婚了,你傷心嗎?

不傷心。誰要是跟我結婚我反而會傷心,結婚有什麽好呢?守著一個男人,一間房子,每天吃一樣的飯菜,看一樣的風景,走的是一條死路啊。

你真的不要結婚嗎?阿原閉上眼問。

不要,今生今世,我隻想看看我到底能夠背著背包走多遠。

如果一個人願意娶你,願意跟你一起背著背包到處走,你也不要結婚嗎?

沒有這樣的人,除非是康賽,但我跟康賽在一起呆上100年也不會結婚的,我們在一起沒有性的念頭,沒有這個念頭怎麽結婚呢?

如果這個人是我呢?

你?我躺下來,頭枕在阿原的肚皮。我說你才不會呢,再說我也怕你,你太有魅力了,你身邊會美女如雲,你會讓我吃一輩子醋,吃醋的女人很可憐,我不想做一個可憐的人。我想做一個……我想做一個人的夢中情人,我要讓他一輩子都想著我,我走到哪他都思念著我,但他永遠都娶不到我。也許等我老了,風塵仆仆地回到家鄉,他在樹底下坐著,直到我走到他麵前,他也沒認出我來,那時他已經風燭殘年,老眼昏花。我走上去告訴他我的名字,他抓住我的手,叫一聲小西!然後滿臉通紅地望著我一動不動。

為什麽要滿臉通紅?

他太老了,一激動就會大小便失禁,他的褲子裏已經一塌糊塗了。

阿原笑得渾身亂顫,把我的頭顛得一顛一顛的。

我說阿原,現在該我問你了。我要是死了,你會傷心嗎?

你要是死了,我要把你抱在懷裏坐上一夜,第二天,把你抱到墓地。

啊,我喜歡你這樣。然後呢?

然後……然後把你咚地一聲丟到墓坑裏,說死丫頭,我走了。

不許總罵我死丫頭。

你那個時候不就是一個死丫頭嘛。

我捶他一拳,就勢把他揪起來,說你享受夠了,該你來埋我啦。

這是怎樣的一種享受啊,肉體慢慢消失,靈魂漸漸升至空中,像一片隨風飄**的羽毛。我閉上眼睛大聲喊:加油啊,阿原,把我的頭也埋起來,埋起來。我發瘋似的往自已頭上澆著沙子。

我真的感受到墓地的滋味了,沉重,陰暗,生硬。阿原突然發出怪異的聲音:不,不,不要玩這個,快起來。說著飛快地扒著我身上的沙子,我賴在地上不起來,大喊:別停,別停啊,就當我真的死了,快把我埋起來。

阿原不理,繼續挎著我跌跌撞撞地向前走去,我的頭發拖在沙地上,發出琴弦般的聲音,阿原的腳就在我的眼皮底下,抬起,再深深地陷進,再抬起,再陷進。我專注地看著阿原的腳,我熟悉這雙腳的結構,熟悉它的溫度,熟悉它滑過我的雙腿的感覺,可它馬上就是別人的了,它再也不屬於我了。這一刻,我開始感到一點疼痛,我其實是喜歡這雙腳的,我其實是不喜歡有人拿走這雙腳的,我是想要擁有它的啊,可我卻裝出一副滿不在乎的樣子,大大咧咧地說:你要走就走唄,我是不會阻攔的。我有點想反悔了,我突然大哭起來,連哭邊喊:阿原,阿原。

阿原粗暴地將我摜在地上,我亂蹬亂彈,仰天大哭,我不知道我在哭什麽,我隻感到我該哭一哭了,既然我想哭,總有哭的理由,隻是我一時心智糊塗,不知道究竟是因為什麽。我就這樣哇哇大哭著,在地上滾來滾去。我似乎真的傷心了,他居然一字一句地對我說,他隻是我生命中的過客,他連虛偽的話都不想給我一句,他以為我真是金屬製成的,他以為我真的不會受到傷害。

阿原慢慢地覆蓋了我,從頭到腳,他一點一點地吸走我的眼淚,對著我耳語,一次次抱我在懷,又一次次翻過來將我壓在身下,我的眼淚汩汩而出,仿佛流不盡的苦泉。當我們醒悟過來時,不禁大吃一驚,不知何時,我們竟已深深地嵌進了彼此。我停止了哭泣。我們在太陽下深深地吮吸,在沙漠上盡情地翻滾。光線是眩目的,滿地的沙粒反射著陽光,也是眩目的,阿原表現出前所未有的**,我隻覺一陣陣頭暈目眩,靈魂出竅。阿原突然長長地喊了一聲:啊……!很遠的地方響起了久久的回聲。終於,天地間重新恢複了寧靜,隻有沙粒在遷移途中發出細碎的沙沙聲。

我們擁抱著,閉著眼,胡亂躺在沙礫上。

阿原,就這樣睡死過去該有多好。

你今天第幾次說到死了?

阿原,我才發現我已經離不開你了,從昨天到今天,我隻有兩種感覺,要麽一刻不停地和你膩在一起,無休止地鬥嘴,和你鬥嘴很快樂知道嗎?當然這已經不可能了,你就要跟別人結婚去了。要麽我突然死過去,讓你抱著我痛苦萬分,我喜歡看到你為我痛苦。

我現在就很痛苦,你看不出來?阿原看著我問。

還不夠,這點痛苦還不能讓我滿意,我要讓你痛苦到極點,我要讓你在痛苦中發瘋,因為我正在愛上你,而你卻要去跟別人結婚。

小西,你總是搞得我很難受,先是玩得好好的突然要回去,好不容易留下來,又不肯生活在城市裏,要去找一個陶樂,每當我在城裏麵對一桌桌盛宴,想到你可能正在煮著野菜或者什麽根本不可能吃的東西,我就很心疼,其實我是很欣賞陶樂的,但我欣賞的隻是概念上的陶樂,從這點來講,我欣賞你,又嫉妒你,你在一點一點地接近理想中的生活,而我卻墮落了,你不知道,我真的墮落了。就在我很投入很心安理得地墮落時,你卻宣布愛上了我。真的,你這個死丫頭總是搞得我很難受。

是的,我不會告訴你我是怎樣墮落的,其實以前我也不想這樣,可我現在身不由已,我不墮落就無路可走。

這天晚上,我們住在塔鎮。阿原仍然是一副心事重重的樣子,還有點喜怒無常,時而情意綿綿,時而漫不經心,弄得我的心情也跟著變壞了。我故意刺激他:阿原,你能不能別在我麵前想你那聯營的事,你既然這麽不放心,不如現在就趕回去,看到你心不在焉的樣子我會難受的知道嗎?

懂不懂事呀,誰這時候還想那些事情?

不懂事,沒辦法。就是因為不懂事,才給別人一腳踢開的。我突然蠻不講理起來,我想,我有理由和他吵一吵的。

但阿原似乎不想吵架,他一把攬過我:別再說這些無聊的話,我們之間沒必要這樣。

但我們終於還是因為一件小事大大地生氣了。

第二天一早,我們來到街上吃早點,阿原要到一家飯館去,我卻堅持要在路邊小攤上吃,阿原嫌髒,我說忍一忍吧,回到烏市再去跟別人耍那老板夫婦的派頭,我是隻配街邊地頭的。我到底對阿原聯姻的事不能釋懷。

又來了是吧?阿原悶悶地僵了一刻,氣鼓鼓地依了我。吃完後,我不計前嫌地去扯阿原的胳膊,阿原居然夾緊胳膊躲了一下,我火了,說你什麽意思?

沒什麽意思。阿原木著一張臉說,幹嘛要一天到晚裝得樂哈哈的?你就那麽高興?太沒根據了吧。

裝?你是個什麽人物,我要在你麵前裝得樂哈哈的?

我不是個人物,我差勁,你別理我呀,粘粘乎乎幹什麽?

你有毛病呀?

有沒有毛病你知道。

我氣得直跺腳,阿原卻滿不在乎地徑直走他的路。

愣了一會,我掉頭就往回走,一走就走到了我們的旅館,想也沒想就拎起了我的背包,剛要出門,阿原進來了。

幹什麽呀你?

我回去,幹嘛要在你麵前裝得樂哈哈的,有毛病啊我。

我看你是真有病。

是的,我有病。說完撞開阿原,氣鼓鼓地向外走去。我本以為阿原會拉住我,可他居然連手都沒抬一下,真把我氣得頭暈眼花。我隻好硬著頭皮繼續向前走。

阿原在後麵喊:你別後悔!

我早就後悔了。我哭了起來,可我打定主意不回頭。我永遠都不會原諒他就這樣放我獨自一人怒氣衝衝地走掉,我會永遠記著這件事的,在這樣一個荒涼的地方,在我們剛剛結束蜜月般的短暫休假後。

我就這麽走了。

在車站,我又猶豫了一陣,我以為阿原會收拾行李趕過來的,可我等了又等,還是不見他的影子,我正想著是不是低下架子回去找他,汽車就開過來了,我被人群裹挾著上了車。我不甘心地坐在車上東張西望,我想,如果阿原在後麵追過來,我一定會不顧一切地跳下去。小小的塔鎮就要過去了,還是不見有阿原追來。我恨恨地想,我對阿原又多了一件仇恨。

阿原慢慢在視線裏消失了,我忽然一陣發虛,粘膠似地緊貼在座位上,臉上有什麽東西癢癢的,伸手一摸,我居然哭了。

我不想揩去眼淚,我就這樣,臉上掛著半幹的淚珠,渾身無力,心跳如鼓。有那麽一刹那,我感覺我們也許再也不會見麵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