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魚一生下來就懂事了。懂事的人往往是沉默的,除了生下來的那一瞬間,因為巨大的不適哭過一陣之外,此後再也沒有見她哭過。她似乎能感覺到,她的到來是不大受歡迎的,她的哭嚎讓她們羞憤難言,驚恐不安。多年以後,當她看到一些養狗的人家,因為狗吠影響鄰居的休息,不得不忍痛將小狗的聲帶切掉時,她傷心地哭了起來,她想起她小時候,家裏人肯定也想過這個問題:是不是該將她的聲帶切掉。

小魚的童年幾乎是在室內度過的。她一出去,就會引起許多人的圍觀和指點,麻姑因此把她鎖在屋裏,不讓上幼兒園,也不讓有小夥伴,實在需要曬曬太陽時,麻姑就把她抱到小院裏,周圍架起一圈木柴和煤炭壘起的籬笆,籬笆裏麵扔了一些石子和木塊,還有丟棄的小碗和勺子,她在裏麵爬來爬去,自己跟自己玩耍。她玩得最熟練的遊戲就是過家家。

小魚漸漸變得蒼白無力,畏懼陽光和人類。有一次,家裏來了個客人,他是來給麻姑幫忙換紗窗的,他經常過來給麻姑家幫忙,所以有機會看到別人不大看得到的籬笆和小魚。客人笑嘻嘻地望了一會籬笆裏的小魚,說多漂亮的小姑娘呀,來,我抱抱。小魚呆呆地看了他一會,突然殺豬般尖叫起來。她不知道那個人要對她怎麽樣,她從沒見過如此陌生的麵孔,也從沒聽過如此異樣的聲音,更沒見過直直地朝她伸過來的胳膊,她不知道他到底要對她幹什麽。直到阿山匆匆趕了過來,遞給她一小撮細鹽,她才慢慢安靜下來。細鹽對小魚是最大的獎勵,平時玩過家家時,她都是用塵土代替細鹽的,真正的細鹽從不允許拿來過家家。

麻姑看到了這一幕,她躲到一邊去哭了起來。她這才意識到,小魚已經越來越大了,人家的小孩,像她這個年紀,已經開始準備上學了。她能把她關一輩子嗎?就算她想把她關一輩子,她的籬笆也總有一天會爛掉,她再也造不出更大的籬笆了,幾年來,她已經在不斷地增加籬笆的高度,再加高的話,就不是籬笆而是牢房了。

就在這天,來幫忙的街坊走了以後,麻姑親自拆掉了籬笆,扔掉了那套過家家的家什。她給小魚洗了把臉,穿上最好的衣服,硬著頭皮把小魚帶到街上,她反正藏不住她了,不如幹脆厚著臉皮帶她出來見見世麵。她沒想到,才走幾步,小魚就站在那裏不動了,臉上一副要哭的表情,不停地說,害怕,回家,回家。

麻姑看了她一陣,蹲下去,把她抱了起來,哄她:小魚不怕,我們去買糖吃,去買果果吃。

可小魚還是害怕,兩隻細胳膊死死抱住麻姑的脖子,尖叫不止,好像她們不是走在大街上,而是在涉過一條駭人的大河。

麻姑輕輕拍起了小魚的後背,不知不覺哼起了含含糊糊的曲子,小魚似乎不相信這樣的聲音是麻姑發出來的,睜大眼睛好奇地看著麻姑。麻姑在她的注視下,漸漸地紅了臉。

小魚終於上學了,而且意想不到地聰明。短短兩個月之後,和她相比,那些上過幼兒園的孩子,她們的幼兒園簡直白上了,小魚很快就超過了她們,把她們遠遠地扔在後麵。但在某些方麵,小魚怎麽也趕不上她們,比如她永遠不會跑跑跳跳,永遠不會嘰嘰喳喳,永遠不會跟別人勾肩搭背,永遠不會興奮得小臉緋紅,她總是平平穩穩地走路,安安靜靜地端坐,影子般無聲無息。

有一天,老師布置一篇作文,題目叫“我的家庭”。小魚的作文引起了老師的注意,她是這樣寫的:

我們家共有三個人,我,媽媽,外婆。我的媽媽叫阿山,外婆說她有兩次差點死去。第一次是因為知道有了我,她想投河,但被人救了起來。第二次是因為我出生了,她抱著我,想跟我一起從樓上跳下去。外婆罵她是個糊塗蛋,她說一個人不管犯了多大的錯,自殺都是不應該的,自殺等於把一個錯誤變成兩個錯誤,等於把錯誤弄得無法改正。不過,外婆說,經過那兩次以後,媽媽比以前好多了,她終於把自殺這回事忘掉了,現在她每天要做的事情很多,幫外婆做家務,織毛衣賣給小商店,到了晚上,就給我講故事,永遠是那個關於我爸爸的故事。她告訴我,爸爸是個造船的工程師,他在很遠的地方造一艘很大很大的船,要造很多年,等他造完了,他就會回來看我們,並且把我和媽媽接到他那裏去,我們一家人從此生活在一起。外婆不喜歡媽媽講那個故事,隻要媽媽一說到爸爸,她就對我說,睡覺去睡覺去。這是我最失望的時候,沒有故事聽,我會感覺這一天過得枯燥無味,哪怕是天天都聽同一個故事呢,總比沒有故事聽好。

老師把小魚喊到一邊,問她:小魚,你寫的這些都是真的嗎?小魚說,都是真的,不信你可以去問我媽媽和外婆。老師歎了一口氣,把作文本還給了她。

小魚本來還想在作文裏寫寫另一件事的。她小時候得過一次痢疾,麻姑卻沒有送她去醫院。事後麻姑說,小魚,你命真大,大人都受不了的痢疾,你在廁所裏躺了四天,大家都以為你要死了,收屍的草席都找來了,沒想到你又慢慢活了過來。小魚想說的是,她不僅活了過來,而且從那以後,連拉肚子之類的小病都沒有鬧過。她覺得這是一件十分光榮的事情,據人家講,沒有哪個小孩子不打針不吃藥,可以自己從痢疾裏麵走出來,但她走出來了,她很自豪。但她最終沒有寫出這件事來,她直覺,外婆是不會喜歡她去寫那個故事的。

七歲那年,小魚感覺外婆開始有點喜歡她了。那次麻姑犯了眩暈症,躺在家裏吐得天昏地暗。阿山走來走去收拾了一遍家務,就上床睡覺去了,她這個人就是這樣,對誰都是淡淡的,木木的,似乎她再也沒有了感情。說實話,小魚很怕麻姑會在半夜裏悄悄死去,她怕死人,怕得要命,街上每次有人死了,通宵地做著法事,法師們在鑼鈸的伴奏下,無休無止地吟唱,聲音不高,卻穿過幾條街,徑直傳到小魚的耳朵裏,小魚便整夜無法睡著,使勁往媽媽身下鑽,像隻剛生下的小貓,使勁往母貓肚子下麵拱。小魚看見麻姑死去活來的樣子,覺得她真的離死不遠了,麻姑自己也說:這回恐怕要死了,這回真的要死了。小魚嚇得渾身哆嗦,隻好寸步不離地陪在她身邊,每吐一次,就遞給她一杯水,讓她清喉漱嘴,她認為是那些嘔吐物致人於死地,把它漱掉興許就會死得慢些,她希望麻姑至少拖到白天再死。一直折騰到後半夜,小魚終於疲倦地在麻姑腳邊睡著了。第二天,麻姑好了,她把小魚從地上叫醒,久久地看著她,然後從兜裏掏出一點錢來,說小魚,好孩子,拿去買個茶葉蛋吃吃吧。從那以後,麻姑看小魚的眼光就跟以前不一樣了。

小魚每次考試總是能穩穩當當地拿第一,這是她唯一感到舒心自在的地方。但沒過多久,這點好感覺就消失了。班上有個女生,就是那個總考第二名的女生,有一天忽然號召全班同學都不理小魚,誰理小魚她就跟誰翻臉。小魚至今覺得莫明其妙,她不知道她哪來的號召力,從三年級到五年級,整整三年,除了在課堂上回答問題,小魚在學校從不說話,因為沒有人理睬她。不僅如此,她還害怕出操,害怕下課,害怕上廁所,更害怕放學,她擔心她們會跟在她的後麵起哄,或者粘著一團,火車似的猛衝過來,將她撞倒在地。她還不能哭,更不能告訴老師,否則她們的報複會更加凶狠,比如把墨水潑在她身上,撕掉她的作業本和書,把私生子的紙條粘在她背後,悄悄往她頭上放毛毛蟲。小魚一個人哀傷地想,要是認識孫悟空就好了,她想讓孫悟空教給她隱身術,這樣她就可以來去自由,又不被人發現。

有一陣子,她們把攻擊對象轉移到了阿水身上,那時小魚還沒有見過阿水,但她知道有這麽一個人,這個人就是她的小姨。她們在教室裏爭相傳遞一句話:她小姨是壞女人,跟男人跑掉的壞女人。她媽媽也是壞女人。她們一家都是壞女人。

小魚無力反抗,她覺得她們說的沒錯,她家真的都是壞女人,媽媽沒有結婚就生下了她,小姨跟人跑掉了,連外婆都長著一副好逸惡勞的麵相,白白淨淨,不胖不瘦,而人家的外婆,不是黑瘦得像樹根,就是胖得像麵粉袋。

在一片壞女人的叫喊聲中,小魚緊緊地粘在座位上,一步也不敢跨出去,她知道,如果她出去,從她們麵前穿過,她們的哄笑和嘲罵肯定會排山倒海向她撲來,她們會突然撞向她,向她吐唾沫,向她扔土塊。她真希望從此不要下課,不要有課間十分鍾,她希望老師能夠排著隊挨個挨個地走進來,把全天的課程一口氣講完。

第三節課又開始了,小魚還是像隻壁虎一樣,緊緊貼在座位上,其實她早就想上廁所了,那天早上她吃的是稀飯,但她不敢去,她怕她們會粘成一團,冷不丁朝她衝過來,將她撞倒在地,疼倒是小事,關鍵是丟不起那人。

第四節課結束後,就是睡午覺的時間了,小魚憋著一泡小便,坐立不安,她們就像知道她急著小便似的,每一個出口都有人看似無意地把守著。她想,也許睡著了就不會想要小便了,或者,等他們都睡著後,她再悄悄去廁所。這樣想著,竟趴在桌上睡了過去。

小魚是被人打醒的,老天!她居然在睡著後尿尿了,地上滿是尿漬,褲子也是濕漉漉的,散發著難聞的味道。全班同學壘人牆似的堵在她周圍,一個個捂著鼻子,臉上掛著奇怪的笑容。

小魚被老師趕回了家。老師是她在學校裏唯一可以親近的人,現在卻滿臉鄙夷地對她說,回去回去!換好衣服再來,這麽大人還尿床,真是的!她一隻手拿著粉筆,一隻手在鼻子底下扇著。她感到自己像一堆臭狗屎。

小魚第一次想到了死。她不止一次聽過麻姑的自言自語:我活著有什麽意思呀,還不如找根繩子一掛,一了百了。每當麻姑念叨起這些,小魚就會想象一個人掛在繩子上的模樣,她知道那是怎麽操作的。她找來一根繩子,一頭掛在蚊帳杆上,一頭套在脖子上,誰知輕輕一拉,蚊帳就垮了。她躺在地上哭著喊:媽媽!阿山答應著,卻坐在那裏沒有反應。她又喊:壞女人!阿山又答應了,仍然沒有反應。

這時已是初冬時節,麻姑安慰好大哭不止的小魚,一個人稀溜著鼻子,蹲在院子裏給她的竹節草鬆土,冷不丁想起來,那天就是她生日。她當即扔掉小鐵鏟,蹲在地上哭了起來:

再也沒有哪個狗東西記得我了,生兒育女有什麽用,看看我,越活越孤單!

她去街上買了瓶酒,半斤花生米,炒了幾個菜,算是壽宴,然後喊上阿山,一起默默地喝了起來。阿山漸漸喝得有點多了,又說起了“你爸爸在造一艘大船”之類的話。小魚早就開始懷疑是否有這樣一個爸爸,是否有這樣一艘大船,她突然覺得媽媽自說自話喋喋不休的樣子很討厭,就一個人躲到陽台上去。那時麻姑家已從原來的小平房搬到了一棟樓上。

過了一會,阿山腳下高高低低地走了過來,問她:小魚,要不要我們一起去找你爸爸?小魚沒有回頭,隨口問道:怎麽去?阿山趴在陽台欄杆上,笑嘻嘻地望著她,大著舌頭說,一直往前走就行了。她似乎喝醉了。

小魚至今都不能解釋自己在那個中午想到了什麽,為什麽要那樣做。她突然回過頭來對她說,我知道你一直都在騙人,根本沒有什麽爸爸,要是真有爸爸,你去找來給我看看呀,你去嘛,你為什麽不去?

阿山似乎被她的話嚇住了,她望著小魚,動著嘴唇,卻說不出話來。小魚繼續激她:你走啊,你現在就往前走,你為什麽不走呢?你不敢!我知道你不敢走,因為根本就沒有那個人,你一直都在撒謊。阿山一把抓住小魚的肩膀,猛地搖晃起來:真的,你真的有爸爸,你爸爸是工程師,你要是不相信,我們現在就去找他,好嗎?小魚點點頭,阿山開始往欄杆外麵翻去,也不知她哪來的力氣,一米多高的欄杆,她一偏腿就跨了過去,她騎在欄杆上,回過身來,向小魚做了個跟上的手勢……

麻姑突然衝了過來,她失聲喊道:阿山!這時,阿山的半個身子已懸在陽台外麵,麻姑死死抓住阿山的一隻胳膊,一邊往上拽一邊大呼救命。

鄰居們幫忙救上了阿山,人們都說,要是麻姑遲來一分鍾,阿山就掉下去了。

阿山睡下後,麻姑把小魚揪到阿山床邊,拿來搓板,命令她跪下,一直跪到阿山醒來為止。

其實小魚早就嚇傻了。一直跪到夜半時分,小魚還是傻傻的,膝下已經鮮血一片,但她一點都不覺得疼。麻姑的話一遍一遍在她耳邊響起:你還想弄死我的女兒?!看我不先弄死你!你有本事再試試看。

後半夜,麻姑過來了,她歎了一口氣,把小魚拉了起來。阿山還是沒醒,她糊裏糊塗地翻了個身,發出沉重的呼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