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長一段時間裏,麻姑在家門口掛著一把白晃晃的鋁製飯勺,又在大門上鑿開一條一指寬的小縫,即使在冷氣嗖嗖的冬天也是如此。寒風夾雜著雪粒和雨點,蛇一般噝噝地遊進來,小魚十根手指凍得像脹鼓鼓的香腸,她坐在小板凳上,一邊寫作業,一邊衝麻姑翻著眼皮:好好的門弄成這樣,冷死人了。麻姑就像沒聽見一樣。不僅如此,她還要在飯桌上多擺一雙筷子,等大家各就各位,端起碗來就要吃飯時,她猛地撲過來,魯莽地撥開誰的肩膀,飛快地拿起那雙多餘的筷子,在桌子底下煞有介事地繞一圈,再端端正正地擺在桌邊。小魚知道外婆又在搞鬼,但她究竟在搞什麽鬼,小魚卻不敢問她,就算問她,她也不會說出來的,對於類似的發問,她永遠隻有一句話:不該問的就別問。

有一天,麻姑自己泄漏了天機:九九八十一個月了,阿水該回來了,誰跑得過九九八十一這個大數呢?

阿水真的在一個晚上突然回來了。

那天剛好停電,阿山和小魚兩人就著燭光吃晚飯,麻姑照例一個人坐在昏暗中,一邊仔細傾聽她們的咀嚼聲,一邊吞咽著被充分喚起來的唾液。就在這時,燭光晃了一下,一個人影突然黑乎乎地站在門口,把大家嚇了一跳。

黑影喊道:媽!

麻姑蹭地從椅子上站起來,卻不說話,隻呆呆地望著那個黑影。過了一會,黑影向旁邊一伸手,另一隻胳膊被拽了出來,跟著,一個更大的黑影站在門口。

媽,我是阿水,我回來了。我們回來看你來了。

阿水拉著那個人來到麻姑跟前。阿水說媽,你還認得他吧?他是小黃,我跟小黃一起回來看你來了。她說完搡了他一下,他嘶地笑了一聲,別別扭扭地喊道:媽!麻姑聽了,含含糊糊地嗯了一下。阿水又撒嬌地喊:媽!麻姑這才清了清嗓子,指著一把椅子說:請坐。

阿山從一旁輕輕走了過來,阿水大叫一聲:姐!笑嘻嘻地捶了阿山幾下,說長這麽胖了?在家吃什麽東西長得這麽胖!

阿山隻是笑笑地看著她,那種說不清楚的笑,既象高興,又象陷入回憶。

阿水這時才看見小魚,她打量了她一陣,問麻姑,這是誰家的小孩?

麻姑把阿水拉到另一間屋子裏去。過了很久,阿水衝出來,一把抱住阿山,嗚嗚地哭:姐!姐!又轉過身來抱住小魚:叫小姨,我是你小姨。

第二天,男人一起床就上街去了,他想去看看當年的那個老上海理發店。麻姑坐在小板凳上一棵一棵擇青菜,她看了一眼他的背影,自言自語:那地方早就不是理發店了,現在已經沒有理發店了,現在都叫發廊。過了一會又說,也老了嘛,沒什麽看相了嘛,以前多嫩生的一個人哪。她的語氣有些萎靡不振,不知什麽原因,一大早她就成了這副樣子。她突然想起了什麽,不無惡意地對阿水說:對了,他那根辮子呢?他那些稀奇古怪的衣服呢?看他現在這副中規中矩的打扮,我還真認不出來了。

阿水說你不要這麽氣呼呼地對人家嘛,說起來,這次回家還是他的主意呢,他主動跟我說,應該回來看看你們了。

哎喲,給了我多大麵子呀!我不要這個麵子一樣活得很好,你們走!馬上給我走!我不稀罕你們回來看我。

媽!你看你,一把年紀了,還這麽大脾氣,你以為我真不想回來嗎?我是怕你不高興見到我。其實,那天我們剛剛走上五峰山,我就後悔了,我喊司機停車,司機不敢停,還衝我發火,因為汽車正在爬山,他怕中途熄了火,再也打不著了。好不容易爬上了山頂,他更不敢停了,腳下就是讓人後背發麻的下坡,在那樣的下坡停車,汽車還不一個筋頭咕嚕咕嚕翻到山腳下去呀,沒辦法,我隻好一路不情不願地跟他走了。

麻姑眼睛一眨不眨地瞪著阿水,突然說,你當我是傻子呀?

阿水就笑,牛皮糖似的在麻姑身上揉來揉去,麻姑慢慢流下淚來,好像她的眼淚是阿水給揉出來似的。阿水說別哭啦,你要再哭我也哭了,我要是哭起來你可別害怕。麻姑說也該你來哭一哭了,你走了以後,我眼淚流了幾水缸,要是沒有你姐姐這個討債鬼,我這一口氣早就斷了。

媽,這次回來我不想走了,我覺得還是霧落好,外麵的太陽好毒,外麵的飯菜也不如你做的好吃,你看看我,變得又黑又瘦,在霧落的時候哪是這樣的。真的,我在外麵好想你們的。

麻姑伸手去摸阿水的臉,摸著摸著,輕輕打了她一下,又哭了起來。

你這個沒良心的,我把你養到這麽大,你說走就走,這麽多年,連個音信都沒有。阿水也哭:我怕我一寫信,就會沒完沒了地想你。

媽,這次我真的不走了,我就留在霧落,留在你身邊。你看看你,姐姐這個樣子,小魚也還小,我不在的話,你連個說話的人都沒有。

瞎講,你現在是人家的人,這裏隻是你的娘家,回來玩一玩可以,長期住下去人家要說閑話的。那邊對你還好吧?

我說了你不要生氣,我過去了才知道,他原來是結過婚的,他家裏還有一個六歲大的兒子。他們那裏都這樣,都想多生幾個孩子,上頭又搞計劃生育,不準多生,所以他們就離婚,有些人離了兩三次呢,身邊的小孩從高到矮,一個接一個的。

麻姑聽了,沒什麽反應,她的目光定在外麵一隻竹笸籮上,很久都收不回來。阿水偷偷看了她幾次,有點心虛,正要起身走掉,麻姑說話了:

那就對人家的孩子好一點,這都是命,既然是你的命,你就不要不服。

阿水隻得又蹲了下來:剛開始,我跟那小孩處得還好,時間長了,就都有點疲了,不像開始那麽好了,人家都講,這種關係再怎麽費心也好不到哪裏去。

那不行,你得跟他一直好下去。麻姑接著又說,你也不許後悔,就算你後悔,也不要來告訴我,我不愛聽。

其實麻姑一直有預感,阿水在那邊不會過得很好的。她一直暗暗留意阿水以前的那些女伴們,她們雖然沒有跟人私奔,也沒有做出任何出格的事情,她們留在家裏,規規矩矩嫁了人,又平平安安地生了孩子,她們看上去挺順,事實上卻沒幾個過得很好。她不明白她們這一輩的人都是怎麽了,明明過得好好的,卻冷不防就出了點毛病,不是弄得無法收拾,就是湊湊合合,差強人意。她們當中,有一個在百貨公司做財務的,因為跟一個外地來的采購員好上了,不知怎麽七扯八拉的,竟挪用了公款,現在被送到勞改農場去了。有一個人的丈夫跟別的女人好上了,她從此就沒正常過,逢人就講,每講必罵,成天披頭散發,疑神疑鬼,像個偵探似的在大街上神出鬼沒。還有一個,自己的工作幹得很好,丈夫也對她好,兒子也生得又聰明又漂亮,有一次,一家三口去小飯館吃火鍋,那一陣時興用酒精爐子,服務員過來加酒精的時候,不小心潑了出來,大團大團的火苗像前世仇人似的,往孩子的臉上直撲過去,結果,孩子的小半張臉毀了,一家人從此生活得人不人鬼不鬼。隻有一個人,家裏沒出過什麽大事,自己也小心謹慎,一路走得還算平穩,但這個人總是獨來獨往,相當孤僻。去年端午節那天,人人都往門楣上插艾蒿,包粽子,她卻什麽也沒做,一個人來到小飯館,喝了個大醉,被聞訊趕來的丈夫像挾柴捆似的挾了回去。

阿水聽得怔怔的,好一陣沒說話。麻姑說,你們這些女子,我算是看透了,你們就是眼睛睜得太大了,腦殼想得太多了。想想我們當年,懵裏懵懂,挑擔水桶,一輩子無波無浪。

阿水說你記性真壞,你們當年都快家破人忘了,還說無波無浪。

那不能怪我,那是天災人禍,誰也沒有辦法。

麻姑又說,對了,你還記得那個人嗎?就是那個物質局局長的兒子,當年有人要給你們倆做媒的那個?有些事情是福是禍,一開始真不好說。聽說他後來很快就結婚了,可沒過幾天就出了事。他這個人不務正業,放著外貿公司好好的工作不做,偏要帶著一幫人去挖什麽隧道,說是五峰山的公路太難走,耽誤了霧落的發展,所以他要挖一條穿山隧道,從這邊山腳下鑽進去,從那邊山腳下鑽出來,修路不是要錢嘛,政府沒有這麽多錢,他就去跑貸款,跑到最後,貸款沒跑下來,人卻被外貿公司開除了,他收購的一批羊皮因為處理不及時,全都爛在倉庫裏了,外貿公司受了好大損失,因此把他開除了,他老子四處托人說情都沒有用。你看他這個人,盡做些兩頭不討好的事,你要是真的嫁給了他那種人,比現在也好不到哪裏去,聽說他媳婦都為他急出病來了。

那他後來呢?

被外貿公司開除後,他就自己開了個服裝店,聽說他爸爸還去店裏鬧過一次,窗玻璃都給他砸了,大概是不喜歡他做小生意。

這個人倒有點意思,他後來一直做服裝生意嗎?他的店在哪裏?

前陣子聽說又去開餐館了。你想幹什麽?你不要問東問西的,好好過你自己的。你看看你現在有什麽?一無所有!那孩子終究是人家的,老話說得好,石頭可以捂得熱,人家的孩子捂不熱。這麽長時間,你為什麽不給自己生一個呢?

阿水想說,生了孩子就沒有退路了,但她看了看麻姑的臉色,又咽了下去,什麽也沒說。

還以為你在那邊真的過得賽神仙呢!這就叫不撞南牆不回頭啊。麻姑慢慢又生起氣來,一揚手丟了青菜,還不解氣地對著腳邊的青菜狠狠踢了一腳。

阿水想換個話題。她看著正在外麵洗衣服的阿山,說真沒想到,我姐竟成了這個樣子。話音剛落,她就知道這個話題又提錯了。

麻姑恨恨地說,她活該!當初我要帶她去找他,她死活不讓,又是給我下跪,又是尋死覓活,說什麽他有難處,不要為難他,要替他想想,還說她自己心甘情願。你們都是活該,她活該,你也活該。

麻姑擤了一把鼻涕說:你不知道那段時間我過的什麽日子,每天每天心裏像刀在剮一樣。她懷小魚的時候,反應大,吃什麽吐什麽,人瘦得像根魂,夜夜躺在**偷偷哭。我實在忍不住了,悄悄去找了那個人,我憑什麽不找?雖說這種事是兩廂情願的,但你堂堂一個男人,總不能就這樣不問不聞吧。我才不管你在那邊是個什麽人物,我一點麵子都沒給他留,在他們上班的地方整整吵了三天,直到他的領導親自出麵解決問題,當著我的麵停了他的工,我才趁勢下台。後來不知怎麽給阿山知道了,她一急,當場吐了一口血出來。後來慢慢就成這個樣子了。

阿水歎了口氣:我姐是真愛他呀,我真搞不懂,那人到底有什麽好呢?五大三粗,黑不溜湫,還無情無義,換了是我,要麽讓他別想走脫,要麽讓他雞犬不寧。

還說別人呢,當年你那個海市佬到底有什麽好呢?像根豆芽菜,指甲留得老長,背後還拖根辮子,男不男女不女的。

阿水笑起來:這個你就不懂了,那我問你,我爸爸有什麽好呢?成天木著一張臉,對你愛理不理,就當你是他房東一樣,你還一天三頓做他愛吃的,他死了你還給他請三年飯,你看看現在還有誰會請三年飯?三天就差不多了。

那不一樣,我們是結發夫妻,是患難夫妻,他縱有千宗不是,我都擔當得起。你們呢?恐怕你們自己都不曉得是怎麽回事。現在的人哪,太輕狂了,你們都一樣,骨頭沒有二兩重。

吃過午飯,阿水帶全家人出去逛街,買衣服,買食物,買日用品,上照相館合影。她帶了一隻隨身小包,裏麵似乎裝著無窮無盡的鈔票,每次付錢,她都刷地一聲拿出一大遝來,隨手抽出幾張,滿不在乎地拍在人家手裏。那天,阿水的瘋狂購物舉動驚動了霧落整整一條商業街,因為顧客稀少而紮在一起玩牌的商鋪老板們,紛紛回到自己的店鋪,整理好櫃台,嚴陣以待。麻姑被她拉著,開始還責怪她燒包,亂花錢,掃**過幾個店鋪後,提著沉甸甸的戰利品,她不再責怪她了,隻悄悄問她:你花這些錢,他不會有意見吧?

他憑什麽有意見?這也是我的錢。再說,這本來是他的主意,他也該孝敬孝敬丈母娘了。

麻姑的表情漸漸開朗起來,她活了一輩子,從來沒有一口氣買過這麽多東西了。

最激動人心的時刻還是在城中心的珠寶店裏。許多人尾隨著她們,想要仔細看看他們從未近距離觀賞過的金銀首飾。阿水把麻姑安頓到櫃台外的高腳凳上,趴在櫃台上一樣一樣地挑,不一會,麻姑彎曲的手指帶上了戒指,金燦燦的耳環重新紮穿了塵封多年的耳洞,冰涼滑溜的項鏈也掛在了鬆馳不堪的脖子上。阿水抱著一麵大鏡子,偏來偏去地照著麻姑,不停地說:好看吧!好看吧!麻姑被這突如其來的金光晃得眼花繚亂,目瞪口呆,有一陣子,她不知道該看鏡子裏的自己,還是去看那些亮晶晶的黃金製成的小玩意兒,她的眼睛像兩隻被關起來的小兔子,竄來竄去,驚恐不安。

當阿水把一隻黃燦燦的金戒指套到阿山手上,又把一隻小金鎖套到小魚脖子上時,圍觀的人群爆發出一陣惋惜的讚歎,然後就是意想不到的寂靜。麻姑不知何時已輕輕抽泣起來。

一行四人金光四射地步出金店大門,向回家的方向走去。麻姑還在不停地抽泣,拭淚。阿水說,媽,我知道你是高興的,你不要再哭了,你要是喜歡,以後我每年都給你買。

麻姑突然罵道:你這個沒良心的,你以為我是喜瘋了吧?我是在想你姐姐,她要是不出那件事,怎麽也不會是現在這個樣子。

阿水這才發現阿山一直沒有出聲,她正低著頭專心擺弄那隻戒指。麻姑低聲說,你也不想想,她能帶那個東西麽?不出兩天,她就給你弄丟了。

丟了就丟了唄,我姐做一場女人,總得嚐嚐戴戒指的味道吧。

麻姑一聽,又哭了起來。

我告訴你,我一共去省城找過那個人兩次,第一次,我跟他大吵了三天,直到他領導出麵把事擺平。過了一年多,我又去找了他一次,我說你總得給孩子出點奶粉錢吧。你猜他怎麽說?他說他已經付出代價了,他已經被撤了職,還連降了三級工資,他能負的責任全都負完了,他現在誰也不欠了。就算他答應負責,也是一句空話,因為他已負不起任何責任。

算了,媽,男人女人在一起就是賭博,我們既然賭得起,也就輸得起。

我可輸不起,我好好的女兒,被他糟蹋成這個樣子,我死都不得閉眼。

你輸不起又能怎麽樣呢?你看看我姐,直到現在,一開口還是高工,她都輸得起,你有什麽輸不起的呢?沒準她還覺得她贏了呢。

照你這麽說,我去找那個人還做錯了?我還該給他賠不是?

媽你想想,也許她這樣反而更好,不是說難得糊塗嗎?像我,倒是心裏透亮透亮的,但我未必有她幸福,在她心中,她的高工一直是她的,他對她好,疼她愛她,也不會對不起她,我呢?好的時候還好,不好的時候……

你可別跟我說你們怎麽怎麽不好,我不想聽到這些話,好歹都是你自己挑的。

阿水摸摸小魚的頭說,媽,你以為一個人真的能對自己做的事負責嗎?誰沒有一兩件腸子都悔青的事呢?

小魚正把脖子上的小金鎖含在嘴裏,還沒到家,那把金鎖已經被她咬得坑坑窪窪。多年以後,小魚在書上看到海市這個地名,首先想到的就是阿水,然後就是黃燦燦的金子。她還在作文裏還寫過這件事。

……小姨從海市回來了。海市離霧落很遠很遠,那裏遍地都是黃金,海市的女人個個穿金戴銀,出手大方……

及至後來,小魚在一輛長途汽車上見到了一個自稱來自海市的人,她頓感親切無比,和他攀談起來,可他樸素甚至寒酸的樣子讓她疑竇叢生,她說,你怎麽會是海市人呢?那人反問她:我為什麽不能是海市人呢?小魚說不出話來,她從那時開始懷疑,世界似乎與她的想象不太吻合,她的想象有時簡直謬誤百出。

半個月後,阿水的男人提出要回去,麻姑給他們做了一頓豐盛的餞行菜,又準備了一些霧落的香菇木耳作為禮物。吃到一半,阿水突然說,媽,今天是他一個人回去,我還要在家裏多呆幾天。

麻姑看看海市佬,他低頭吃飯,一聲不吭。麻姑看了一陣,把碗往桌上一頓,大聲說:這到底是怎麽回事,嗯?

阿水她┅┅她在我們那裏過不習慣,就讓她在這裏再玩幾天吧。男人想了想,說了句大家都不相信的托辭。

飯桌上再也沒有人吱聲,滿滿一桌菜,慢慢涼在那裏。

男人一走,阿水就去了一趟銀行,她在那裏有了自己的帳號。這次回來後,她常常會接一些這樣的電話:那你把錢打到我帳上來。那你記下我的帳號。我的帳號還是原來的,沒變。她接這樣的電話時,周圍沒有一個人敢吱聲,她們都沒有自己的帳號,都對帳號兩個字又敬又畏。連麻姑都覺得,阿水的確比以前能幹了,她記得她以前在茶廠的時候,人家想讓她去學做出納,她卻死活不肯,說她怕跟錢打交道,也討厭跟錢打交道。現在,看她的樣子,她早就不怕跟錢打交道了,單是這一點,麻姑就覺得她比以前能幹了許多。

阿水從銀行回來後,漫不經心地說出一番話,一下子讓麻姑的臉都灰了。阿水說,媽,我們可能要離婚了,我早就想離婚了,你放心,我不會吃虧的,你知道我這個人也不是好欺負的。媽,你不要這個樣子看我,離婚又不是什麽見得人的事,勇敢的人,有能耐的人才敢離婚呢,你看到哪個窩囊廢敢主動提出離婚?

麻姑張嘴望著他,好半天才緩過氣來,她虛弱地說,以後人家要是問起來,我該怎麽說呢?我這張老臉該往哪裏放呢?

你就說我男人在外麵做生意,我在家吃閑飯唄。

麻姑生完氣,又開始回過頭來平平靜靜地盤問阿水:以前好到那個地步,現在怎麽就過不下去了呢?到底出了什麽問題呢?

問題出在我這裏,我以前沒發覺,我是後來才發現那個問題的,媽你說,一個男人他隻會理發,除了理發,什麽也不會,什麽也不想,這樣的人有什麽意思呢?

麻姑呼地跳起來:你就為這個要跟他離婚?你簡直不知天高地厚,他會理發,會掙錢,會養家,你還想要他怎麽樣?

媽,你別忘了你以前是怎麽誇爸爸的,你說他隻見過小溪溝,就開始想大江大海,隻見過木劃子,就想要造大船,你說他聰明,你說他一個人抵得上全村所有的男人。

阿水這樣一說,麻姑就軟下來了。麻姑的男人的確是這樣。他不怕吃得不如別人,也不怕穿得不如別人,這些事情在他心裏都不占位置,他在意的是,他的想法有沒有不如別人,誰的想法會走到他前麵去。他的話很少,有時幾天不見他說一句話,沒有人知道他腦子裏都在想些什麽,他像別人一樣吃飯,走路,幹活,睡覺,隻有真正了解他的人才知道,他做這一切就像在夢遊一樣,他的心沒有裝在他的身體裏。偶爾,他也會沒頭沒腦地說出幾句話來,人家總是聽不太懂,總是要求他再說一遍,有時他會老老實實地重複一遍,但多數時候,他根本不加理睬,他似乎不太喜歡重複自己,這樣一來,他說過的話就像天上下的霧一樣,過不了多久就不了了之。有一次,他竟然說,很多年前,霧落其實是一片汪洋大海,因為他在山上撿到了一枚像貝殼的石頭。沒有一個人相信他的話,也沒有一個深究他的話,他們想,很多年前的事情跟我們有什麽相幹呢?為什麽要去想這些事情呢?還不如想想今天晚上吃什麽,還不如想想明天到底會出太陽還是會下雨。他們給他下了個結論,說他是一個想入非非的人。麻姑當然痛恨他的想入非非,她想,要是能把他的腦袋劈開,她要用絲瓜瓤子把他腦袋裏麵好好洗一洗,她覺得他腦袋裏麵一定有什麽東西堵住了,她要把那東西給他擦掉,給他洗掉,讓他重新回到生活中來。可她有時又覺得,要是他沒有這些想入非非,她就沒有各種猜測,沒有憤怒和煩惱,她的日子肯定更加枯燥難耐。在他們來到霧落以前,他們一直住在深山裏,一條一米來寬的小河從山腳下蜿蜒而過,有一段時間,他突然對著小河出神,他不知從哪裏知道,世界上的水都是相通的,世界原本是由水組成的,他們居住的陸地,不過是這片汪洋大水中的幾個突出部分而已。得知這一點後,他用了幾個月的時間終於想通了,要是他造一艘船,沿著小河劃出去,一直不停地劃出去,肯定可以見到大海。他說幹就幹,從山上采來最結實的葛藤和黃楊木,又找鐵匠打了些兩尺來長的抓釘,考慮到行程較長,他決定把船造得更結實些,他已經估計到,水越大,浪就越急,甚至還有更多他現在無法預知的危險,他現在能做的唯一的一件事,就是把船造得不可思議的結實。很多人過來看他的船,譏笑他,他們從來沒有看到過任何一艘船,他們身邊的小河像褲腰帶一樣細巧,別說船了,就連橋都是多餘的,旱季的時候,他們站在小河這邊,輕輕一躍,人就到了河那邊,雨季的時候,他們隻要在河麵上架一根圓木就可以了,可他居然想要造船,他們覺得他簡直是異想天開,腦子有問題了。

他的船才剛剛紮好了底盤,百年不遇的大水就惡夢一般穿過大山,猛地闖了過來,村子在大水裏一動不動泡了快兩個月,到處都是刺鼻的水腥氣,到處都是雞羊豬狗腐臭的氣息,人們尖聲驚叫,指責他不該去造什麽船,不該招來這場大水。他根本不理他們的嘰嘰喳喳,他整天站在河邊,望著一寸一寸逼近的大水,又驚喜又害怕,他覺得這場大水就是趕來驗證他的理論的,同時,他又有些擔心,人太多,船太小,他一時不知該挑選誰陪著他去漂流這水的世界。

還沒等他想好,又一場大水在人們的睡夢中凶神惡煞地趕了過來,整個村莊一片汪洋,除了房子,所有的東西都在水裏咕嘟咕嘟地掙紮。他根本無法挑選誰,水麵上漆黑一團,什麽也看不見,他隻能隨手抓起身邊絆住他的那個人,他們像兩隻掉進水裏的貓,百般掙紮,終於在斷掉最後一口氣之前,爬上了那艘尚未完工的大船。後來他才發現,他隨手抓上來的這個人正是麻姑,他正在感歎什麽叫天命姻緣時,麻姑突然發出一聲長嚎,他們五歲的兒子不見了。無休無止的波濤和暗礁,還有揪心扯肺的失子之痛,他們再一次昏了過去,等他們醒來時,已經到了這個叫霧落的地方。

麻姑想,如果他腦子裏沒有那個奇怪的想法,他們兩個早就像村裏那些人一樣,眼睛還沒來得及睜開,就被一眼望不到邊的黃泥湯裹走了。

不過話又說回來,在他造船的那些日子裏,他可沒少遭奚落,為了造船,他漏種了一季土豆,放棄了三畝苞穀,少養了十幾隻山羊,從他開始思考世界是水組成的那個問題開始,他做什麽都有些心不在焉。

麻姑從回憶裏慢慢走出來,她說,早就知道他不是一般人,他想做什麽就做什麽,做什麽就成什麽,連他造一艘船,老天爺都會配合他,為他發來一場大水。

阿水撒嬌地摟著麻姑的脖子說,媽,其實我跟你一樣,我們都不喜歡眼睛隻盯著腳尖的男人,我們都喜歡心很大的男人。

麻姑說心大有什麽用,心越大,人越像小孩子,小孩子才不知天高地厚嘛。

所以我們都喜歡小孩子一樣的大男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