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 四
沒過多久,霧落街上傳播著一條消息,茶廠的阿水,那個霧落最漂亮的女子,跟老上海理發店的海市佬好上了。有人看見他們每天晚上都到河邊打轉,倆人手拉手在濃霧中若隱若現,像神仙眷侶。還有人說,天剛亮,就看見阿水從理發店齊齊整整地走出來,看見已經住到一塊去了。有了這些佐料,街上開始唱起一些流裏流氣的小調:姐兒生得白漂漂/好比細紙包棉條/棉條還要車子紡/車子還要手來搖/姐兒也要郎來抱。
對這些消息,麻姑不以為然。很長時間一來,她一有空就把自己關進黑屋子裏,那是一間極小的屋子,原本是用來放醬菜壇子和堆放雜物的,後來慢慢成了麻姑的地盤。她手中握著一根紅線,坐在伸手不見五指的小屋裏,心裏默想著怎樣才能把紅線的一頭牽到她心目中的地方去。
關於阿水和海市佬的傳聞,尤其是對後一條傳聞,她不以為然,她知道阿水喜歡到理發店去讓海市佬給她梳頭,她每天早晨都要跑到那裏去。但前麵那條消息,她就有點拿不準了。她剛要問阿水,阿水就毫不費力地打消了她的疑慮。她在飯桌上揮舞著筷子,劈裏叭拉地宣稱:真無聊!我會和他談戀愛嗎?一個理發的,說得不好聽一點,一個剃頭匠,難道我就隻配和這種人生活在一起嗎?未免太小看本姑娘了。麻姑馬上給她說得眉開眼笑。
阿水的氣憤麻痹了麻姑,麻姑不再追究這件事了,她當然不願意自己的女兒跟一個漂泊不定不知根底的外鄉人好上,暗地裏,她早就在開始謀劃了,她想把阿水嫁給霧落物質局局長的兒子,那個在外貿公司工作的小夥子,這樣一來,阿水就可以住到那片陽台上有花缽的房子裏去。媒人已經上門來談過了,再過一段時間就可以安排見麵。眼下,她沒有時間操心小女兒的事,她有更緊急的事情需要操心,那就是阿山和高工。
有一段時間裏,她背地裏托人給阿山說媒,企圖轉移她的注意力,將她從高工身邊拉回來。她知道這樣的戀情是非常危險的,高工那樣的人,固然可愛,但一個霧落人是愛不起的,首先,她對高工的身份揣摩不透,她無從得知他是否真的離了婚,她總不能把人家的離婚證借來看一看。她橫看豎看,都覺得他不像是個規規矩矩的單身男人,而且,他注定不是霧落的人,他來自省城,用不了多久,他就會屁股一拍回到原來的地方去,他怎麽可能誠心誠意跟一個霧落姑娘好上呢?就算他在霧落跟她好上了,等他走的時候,他還會帶她走嗎?他肯定不會的,他能為了她到霧落來嗎?想都別想。這點世故她麻姑還是懂得的。
晚上,麻姑像玩撲克牌一樣,把那些相親對象的照片依次在桌上擺開。阿山心在不在焉地看了看那些照片,突然撲地一笑說,這些人看上去怎麽都傻乎乎的呢?麻姑一聽,啪地一巴掌甩過去。阿山紅著半張臉,擰著脖子,鄙夷地望著麻姑,輕鬆地笑著,一字一句地說,你打我也沒有用,我已經鐵了心了,除了他,這輩子我眼裏不會有第二個男人了。她還有一句話沒有說出來,她已經是他的人了。那天晚上,他對她說,偉大的愛必須是身心交融的,是靈與肉的完美結合,比如他的前妻,他們的結合就不完美,他不知道他們在一起是否完美。他一邊說一邊吻她,她一時衝動,就萌生了向完美進軍的念頭。
你以為他是個好東西?他是好東西他會離婚嗎?他是好東西他會打一個未婚姑娘的主意嗎?
離婚又不是他的錯,是他愛人的錯,她背叛了他,他是值得同情的。
豬腦殼!隻有你這種豬腦殼才會相信他的話。
麻姑費了一晚上的勁,試圖向她說明他對她隻是一時興起,隻想解除在霧落的寂寞,他最終不會跟她有什麽好結果的。阿山終於忍無可忍,霍地一下站起來,大聲說,我知道你為什麽反對我們,你自己的婚姻不幸福,就把所有的男人都想象成魔鬼,你是在妒嫉我,你巴不得我跟你一樣,一輩子守著個破婚姻,就像守活寡。
阿山說完,跳起來就跑,麻姑提著一把菜刀跟在後麵狂追,邊跑邊喊:老子今天辟了你!老子今天非把你一刀辟了不可!
那時已是傍晚,大霧準時下了下來,沒跑幾步,阿山就被濃霧吞吃了。麻姑揮舞著菜刀,繼續向前追去,突然,她感到腳下一陣刺痛,就像有無數根鋼針紮進她的腳心,她栽倒在地,手中的菜刀咣郎一聲甩出好遠。起初她以為是觸電了,但她很快發現,地上並沒有斷掉的電線,也沒有任何鋼針,刺痛的感覺卻越來越強烈,她忍不住叫喚起來。她被這突如其來的腳痛嚇壞了。
第一次腳痛發作持續了差不多一個星期,她躺在**流了七天眼淚。醫院裏,醫生們也對這無名的疼痛莫衷一是,她隻好回到家,獨自思索這病從何而來。她的第一個結論是,她不該對親生女兒說,老子今天辟了你!女兒畢竟不是兒子,對待女兒不能太凶狠,也不能太粗拉。第二個結論是,女兒撩起了舊日的傷疤,那傷疤裏滿是怨毒的氣息。她吃盡了苦頭,後來又報複得沒了分寸。她的婚姻的確不幸,她很小就被賣到婆家,遭遇比童養媳還不如,睡羊圈,吃草根,穿蓑衣,那段經曆,她回想起來便止不住渾身發抖。當她已經三十多歲時,童養媳出身的婆婆對她還是揚手就打,丈夫是個大孝子,在婆婆麵前,總是站在她的對麵,跟婆婆一個鼻孔出氣,夜裏,婆婆睡著後,他又涎著臉爬到她的身邊。後來,婆婆死了,丈夫失去了撐腰的人,她才慢慢開始揚眉吐氣,她想把上半輩子趕回來,她不再勤快,不再賢惠,她拉攏兩個女兒,每天每天向她們傾訴她的血淚史,兩個女兒一邊聽一邊哭,同時向父親投去仇恨的目光,好像他是一個躲在暗處的仇人。她甚至故意挑釁,借故吼他,罵他,見他沒什麽激烈的反應,竟開始打他。她一邊打他一邊說,你的威風呢?老母狗死了,把你的威風也帶走了嗎?
她把他從大**趕下去,獨自一人四仰八叉地睡著。他一聲不吭地睡在牆角那張竹涼**,夏天鋪一張汙黑的草席,冬天墊一床滿是破洞的棉絮。令她氣憤的是,他竟然不生氣,每天起床後,他優哉遊哉地來到街上,不是跟幾個老頭子去釣魚,就是跟人家學下象棋,回到家,也不主動跟家裏人說話,隻顧望著他的棋譜,一看就是幾個小時。有一天,她在他的飯碗裏埋下了草根和石塊,她想逗他說話,她想跟他大吵一架。當他吃掉上麵一層米飯,看到那些草根和石塊時,他愣了一陣,毫不猶豫地張開了嘴。她一把奪過他的飯碗,摔在地上。她哭了,而他仍然無動於衷。她覺得她要瘋了,她不知道怎樣才能狠狠地傷他,把他傷到向她求饒。她就想看到他爬在她麵前求饒的樣子,哪怕隻有一次,半次,她這一輩子的怨氣就全消了。但他偏偏滿不在乎,他越是不在乎,就越是顯得她無理取鬧,到最後,她已不是因為怨恨而傷他,她是因為屢屢傷他而自責了。
她怎麽也沒想到他會死在河裏,當年,那麽多人死在山洪裏,他們卻能夠死裏逃生。她還記得他死前幾天對她說過的話:我們家是有對不起你的地方。難道他對他的死有預兆?他死了,她反而開始懷念他,其實她從來就沒有真正恨過他,也許她隻是把對他母親的恨轉移到他身上而已,她至今記得,在那場大水中,他誰也沒救,單單救了她,他當時完全可以扔下她不管的。而在後來的爭吵中,他卻從來不提這件事,就像他已經忘了這事一樣。
七天的疼痛過去了,麻姑在反省的眼淚中變了一個人,她不再對阿山橫加指責,她看著這個不聲不響的大女兒,良久,才溫和地說,其實我隻有一個願望,我想看到你喜歡的人真心對你好。
他是真心對我好,這點我早就知道。
你是怎麽知道的,說來我聽聽?
這種事情是說不出來的,但我能感覺到,我真的能夠感覺到,您就放心吧。
麻姑歎了一口氣:我的感覺怎麽就跟你的不一樣呢?
那當然,他愛的是我,又不是您,您怎麽會有感覺呢?剛一說完,阿山就覺得這話說得不妥,又不好更正,隻好一低頭逃了出去。
就在這時,家中又發生了一件事,麻姑再也無暇顧及阿山和高工的事情了。她後來向人感歎,她總算明白為什麽大家都喜歡生兒子了,生個女兒,就意味著你一輩子都不敢放鬆警惕,她隨時隨地都能給你惹出一點麻煩事來,讓你手忙腳亂,應接不暇。她兩手一攤,苦著臉說,何況我還是兩個女兒呢?她們僅僅相差兩歲,不出事還好,一出事就是雙份。
這件事給了麻姑沉重的一擊。一直以來,她對阿水抱著很高的期望,阿水精明,反應快,人緣也好,她不止一次想象過她的未來,她總覺得這個小女兒會帶給她意想不到的福氣。她沒想到這個夢破滅得如此迅速而又徹底。
那天,人們發現,太陽升起老高了,老上海理發店還沒有開門。一直等到下午,老上海還是大門緊閉。與此同時,他們發現,阿水也不見了,原來她那天根本就沒去上班。他們砸開老上海的門,屋裏一片狼籍,所有值錢的東西都帶走了。他們再趕回來看阿水的東西,所有的東西原封未動,隻有那個皮包不見了。那是海市佬送給她的皮包,背在背上像個軟軟的小桶。整個霧落就她一個人有那種包,她看得比命還寶貝。
阿水跟海市的小夥子走了!麻姑坐在屋裏流淚,咒罵,絕食,把自己折磨得筋疲力盡之後,就開始沒日沒夜地思念,一天幾次往郵遞員走過來的方向張望,指望著阿水至少會寫一封信回來,但她沒有,她就像把她們忘了似的。麻姑隻好自己揩幹眼淚,發誓再也不去想她了,就像她當年來到霧落,發誓再也不想從前,不想那個在大水中流走的兒子一樣。可這次的發誓沒有用,好不容易揩幹的眼窩又濕潤了,她跟他過得好嗎?她會吃苦嗎?這個死丫頭,在家裏可是很嬌氣的,連一隻碗,一雙襪子都沒洗過,她一洗衣服就雙手紅腫,她簡直比竹節草還要嬌氣。
就在這時,船廠的第一艘船竣工了,泊在水裏,發出一聲新鮮的長鳴,人群歡呼不止,阿山更是淚花滾滾,就像那船也有她的心血一樣。歡送會也開過了,高工就要回去了,臨行前,阿山去找他,他說,呆會兒我去找你吧,現在我忙得很,有很多事要跟廠裏交接。她一聽,轉身就走。高工又叫住了她,對她說,記住我的話,有情人豈在乎朝朝暮暮,你看到那艘航標船了嗎?隻要船上的燈是亮的,我的心就在這裏,要是哪一天那燈熄了,也不是我變心了,而是我快要死了。她趕緊往地上呸了兩下,責怪他不說句吉利的話。然後,她向他愉快地揮了揮手,乖乖地回來,坐在家裏等他。
直到天黑,他也沒來。她想,他肯定在接受宴請,也許他有點醉了,但他肯定會來的,他說了會來就肯定會來的,她從來不曾懷疑過他。她慢慢打起了瞌睡,當她再一次醒來時,天已經亮了,她嚇了一跳,他還是沒來,是不是他來了,見她睡著了又走了呢?她臉也來不及洗,就拉開門衝了出去。
他的小屋沒有上鎖,所有的東西都搬空了,連牆上掛的一幅畫都取走了。他走了。有人告訴她,他是昨天晚上走的。一輛小車過來接走了他。
阿山站了一會,突然扭轉頭,匆匆往回走。她沒有回家。她在幾條街上慌慌張張地走,來來回回地走。她走遍了全城的大街小巷,走了整整一個上午。起初人們以為她在找什麽東西,或者在追趕什麽人,後來,他們慢慢發現她有點不對勁,她的嘴邊慢慢鼓起了一圈白泡泡,而且一聲不吭,力大如牛,任誰也拉不住她。
後來,還是麻姑在眾人的簇擁下趕來,劈頭蓋臉給了她一頓嘴巴子,她才哇地一聲哭了出來。
從那以後,人們常常看見阿山一個人在外麵走來走去,目光發直,卻很少聽見她的聲音,任誰叫她都不理。她幾乎成了個憂心忡忡的啞巴。麻姑意識到什麽,她將阿山拉進屋裏,死死地關住房門,同時加緊了相親的安排。這回阿山沒有反抗,她像木偶一樣,乖乖地跟著媒人出入在各種各樣的地方。但情況已大不如前,以前是她挑別人,現在成了別人挑她。見過麵的人都說:她一直不說話,問她什麽都不回答,她為什麽總不說話呢?她會不會一直都不說話呢?這是個問題。
有一天,就要出去相親的時候,阿山突然在麻姑跟前站了下來,她很平靜地說,我好象有了。說完就拉起上衣,讓麻姑看她的肚子。白白的肚皮圓鼓鼓的,像個小小的藍球,驚心動魄地聳立在麻姑眼前。麻姑唬得後退一步,人從此就矮了一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