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
就在阿水一步一步打敗海市佬時,阿山也發現了她的夢中情人。
她真的有個夢中的情人。看完電影《追捕》的那個晚上,她做了一個夢,她夢見電影裏的男主角到她賣洗澡票的地方來了,他掏出五毛錢,遞給她,她剛要收下,他又縮回了手,睜大眼睛說,你是真由美呀,你怎麽坐在這裏賣洗澡票呢?他這樣一說,她似乎也恍然大悟,覺得她不該坐在這裏賣票似的。她從賣票的地方站起身來,跟著他走了。她一直記著這個夢,一遍一遍地回憶這個夢,但她不好意思跟人講,一個大姑娘夢見一個男人,她怕人家笑話她。
隔了幾天,她正在埋頭賣票,突然,她感到了一點異樣,她抬起頭來,手中的票夾子掉到了地上。她看見了她的夢,跟夢裏真的是一模一樣的。電影裏的男主角穿著一身黑衣站在她麵前,他掏出五毛錢,遞給她,她剛要收下,他又縮回了手,他睜大眼睛說,你是真由美呀,你怎麽坐在這裏賣洗澡票呢?她驚訝得目瞪口呆,天哪,真的跟夢裏的一模一樣。
事實上,從那天起,阿山就深深地墜入夢中,再也沒有醒來過。
原來“男主角”是船廠從省城請來的工程師,是來幫助船廠新造一艘大船的。他叫高秉輝,人們都叫他高工。高工天天都到澡堂來洗澡,天天都到阿山這裏來買票。隔著老遠,他就笑眯眯地大聲喊:阿山你好!他的口音,還有打招呼的方式,都非常特別,惹人注意,這讓阿山體會到一種類似榮耀的感覺,因為周圍沒有人可以接受到這樣的問候,在霧落,人們的問候從來沒有你好這兩個字,他們的問候隻有兩種:忙啊?吃啦?高工問候阿山的時候,他的眼鏡片在太陽底下反著光,晃得阿山心裏陣陣發慌。
那段時間,阿山起得更早了,比太陽還要早。因為她要做春餅。薄薄的春餅皮子裏,抹上各種調料,各種配菜,打一個雞蛋,再加一根油條,緊緊地裹好。這是她給高工帶的午飯。因為人們總是在中午和晚上兩個時間裏洗澡,所以阿山中午便不能回家吃飯,她總是早早起床,做好一份午餐,帶在隨身的包裏。那天,她的午飯被高工看到了,他做了個要流口水的表情,阿山將便自己的午飯讓給了他,他不客氣地接過來,一口就咬掉了半個。他誇她:你自己做的嗎?真不錯!真好吃!阿山就答應第二天再給他帶。其實,阿山自己的春餅裏是沒有雞蛋也沒有油條的,裏麵隻有土豆絲海帶絲之類的東西,給高工的春餅就不同了,各種有營養的東西裹在裏麵,看上去像一隻大棒槌,而她自己的春餅,卻隻有一根胡蘿卜那麽粗。
隨著高工對春卷的上癮,阿山對春餅的做法也動起了腦筋,各種調料和內餡她都嚐試過,從顏色到口味,每天的春餅都跟前一天的截然不同。高工腮幫子塞得鼓鼓的,豎起大拇指表揚她:阿山,我發現你堪稱春餅大王!有了他的誇獎,阿山更加用心,她每時每刻都在思考著怎樣更新春餅的做法,所有可吃的東西都被她拿來試驗過,所有的夢都跟春餅有關。黎明時分,她一覺醒來,竟糊裏糊塗地推醒了麻姑:我剛才做的春餅呢?
麻姑一眼就看穿了阿山的心思,她悄悄去考察過那個高工,回來就說,阿山,你別瞎忙了,人家高工,一看就是有老婆的。阿山說我知道,他已經離婚了。麻姑給她氣得一個趔趄。吵過幾架,流過幾場眼淚以後,麻姑好不容易想通了,做了讓步,又得知了一個新消息,那個高工,一有空就往省城跑,一去就是三五天,回來就腳癱手軟,一準是在省城裏有女人,忙對阿山說,你可千萬別上當,人家高工,技術這麽好,人也長得好,這麽好的人,哪裏輪得到我們小地方的人呢?人家肯定早就在那邊有主了。阿山最反感人家說這個,她對麻姑吼:小地方怎麽啦?小地方的人就矮一截嗎?我知道你的意思,你生怕我走了,這個家沒人服侍你們,我又不欠你們的,就算我欠你們,這些年來,我起早貪黑,也已經還清了,你們不要再來管我了。她知道她這火發得有點過分,因為她想起了高工曾經說過的話:真不敢相信,在這個小地方,還有你這樣的姑娘。這話她一半聽得舒服,一半聽得不舒服,她還準備留著以後跟他慢慢理論這個話題呢。
麻姑關於小地方的話題刺激不了阿山,她一遍一遍回憶自己那個夢,她相信那個夢不是沒有來頭的,她始終不能解釋,為什麽她做了那個夢,沒隔幾天,夢裏的情景就真實地再現了呢?這隻能說明一點,她遇上高工是命裏注定的,是她無法逃避的,她根本無計可施,無路可走。她被巨大的幸福衝昏了頭腦,她一遍一遍對自己說,不管他們將來會怎麽樣,也不管他們現在會怎麽樣,她都要排除萬難,勇往直前地走過去,除非她沒做那個夢。當然,她沒有把那個夢告訴麻姑,她有點羞於啟齒。
好象麻姑和高工有過一次正麵交鋒。她找到他,很尊敬地稱他高工,先是大大貶損了一通自己的女兒,說阿山是多麽的老實,多麽的沒文化,多麽的死心眼兒,然後就大大地讚美了一番高工,簡直把他說成了世間的造船神人,說到最後,她隻有一個謙卑的意思,她的女兒不配和高工這樣的人交往,她請高工跟阿山適當保持距離,不要再來迷惑她的阿山,她的阿山還沒有跌倒了再爬起來的能力。
高工似乎被麻姑的滔滔不絕嚇住了,他吭哧了半天,緊緊抓住麻姑的最後一句話,不停地說:他是不會讓阿山跌倒的,他是不會讓阿山跌倒的。
得知麻姑去會了高工的那天晚上,阿山跟麻姑翻臉了。她第一次在家裏大發雷霆,像一隻被點燃了尾巴的小貓。她在盛怒中摔碎了兩隻菜盤,打翻了一個臉盆,碎瓷片、搪瓷屑灑了一地。她還打了阿水一個嘴巴,因為阿水站在麻姑一方,說離過婚的男人都是流氓。然後她就一頭衝進了夜幕中,留下一地的碎屑,還有麻姑和阿水四隻瞪得溜圓的眼睛。
那時候麻姑的男人還健在,但他總是不在家,即使在家,也不管事。有段時間,他迷戀上了象棋,除了吃飯和睡覺,其他時間都消磨在街邊的“殘局”攤上。麻姑不無譏俏地說,他一生有兩大驕傲,進船廠是他的第一宗驕傲,他成了有工作的人,成了國家的人,等他老了,國家將要發給他退休工資,這是個曆史性的成就,值得他享用終生。學會下象棋是他的第二宗驕傲,在他眼裏,象棋意味著文化,他雖然看過一些書,但畢竟沒進過正規的學堂,便生怕人家說他沒文化。他從人家嘴裏知道象棋是國粹,是有文化的人愛玩的東西,便專心一意地學了起來。他以為他學會了文化人喜歡的象棋,自然也就跟文化沾點邊了。他沒想到,他原以為很難的象棋其實簡單至極,沒過多久,他就打敗了幾個象棋高手,從此開始滿大街纏著人家下殘局,並且對所謂文化有了新的看法,盡管他成了象棋高手,他仍然沒有被視為有文化的人,船廠改革,動員一批文化程度不高的老同誌提前退休,他被列進了第一批名單。退休就退休吧,他對船廠越來越失望了,這個小小的船廠,注定做不成大事,據說外麵有更多更好的船廠,他們生產的這種小貨船正在被慢慢淘汰,長江上再也不會有這種走起來啪啪直叫還直冒黑煙的小船了。退休在家,他的心也不在家裏,他在床邊的牆上畫了一張棋盤,吃過飯就呆坐床邊,潛心研究他的棋盤。他的背後是卷起來的大蚊帳,他坐在蚊帳下麵,看上去真的像一位運籌帷幄的大將軍。
那天阿山在家大鬧天宮時,麻姑的男人倒是很難得地在家呆著,他聽到外麵的吵鬧聲,捏著棋子想了一下說:踩過界了!然後就低下頭去專注地打量他的棋盤,再也沒說什麽。
家裏人沒有猜錯,阿山找高工去了。她什麽也沒說,就站在他麵前,背對著他,捂著嘴一抽一抽地哭。高工是個聰明人,不用她說,也大致知道發生了些什麽。他伸出一隻手,舉在空中猶豫了好一會,終於把那隻手搭在了阿山的肩上,對她說,不要哭,我們想想辦法。
阿山一聽就轉過身來了,她知道他會有辦法的,他一看就是有辦法的人。她滿懷希望眼巴巴地看著他,但他並沒有給她一個好辦法,他隻是說,以後,我們是該注意些,我們都要克製一點,你要知道,過於熱烈的感情是招人嫉妒的。
這是他第一次承認他們之間的感情,盡管他說的不是愛情,而是感情,阿山還是很滿足,她想,像他這樣有頭腦有水平的人,肯定是含蓄的,肯定是不會輕易就說出愛情那兩個字的。而且,她腦子裏不知怎麽轉了一個彎,竟覺得高工的話確實很對,可不是嗎?她表現得過於熱烈了,她天天忙著大張旗鼓地給他做春餅,再也沒有時間做全家人的早餐,洗全家人的衣服了,她做完春餅,裝進飯盒,扭頭就走,留下滿灶台的殘屑和春餅的餘味,卻沒有給她們留下一丁點可吃的東西,她們肚子空空的,怎麽會不生氣呢?她們追根溯源,肯定會對她的愛情生氣,對她的高工生氣,她是得想想辦法緩和一下這個矛盾了。
高工又給她講了一些別人的愛情故事。他講別人的故事時,倒是能很痛快地說出愛情這兩個字。他講一個男人和一個女人相知相愛的最高境界,是心靈相通,心有靈犀,互為寄托,而不是朝朝暮暮,吃吃喝喝。阿山聽得自卑起來,她對他的愛還沒達到那個最高的境界,她不知道他的心靈在哪裏,也不知道當她不在他身邊時,他在想些什麽,她隻知道她每時每刻都想看到他,想要千方百計給他做好吃的,他吃得高興,她就跟著高興,他覺得一般,她就一天都打不起精神,大禍臨頭一般。
高工還說,除此以外,愛還有一個更高級別的標誌,那是一般人無法達到的,因為那是偉大的愛,普通的人怎麽可能擁有偉大的愛呢?
阿山聽得恍恍惚惚,她問他:那個標誌是什麽?高工說,偉大的愛,就是把愛埋在心裏,藏進骨髓,比如,如果甲和乙之間存在著偉大的愛情,那麽,甲活則乙活,乙死則甲死,乙完全拋棄了自己,把自己融進了甲的生命,而且他們在人群中不張揚,不誇耀,表麵上裝得跟沒事一樣,因為他們知道,長得最高的樹枝,總是最先被大風吹斷。結果誰也不知道他們傾心相愛,直到他們雙雙離開,人們才恍然大悟,唏噓不已。高工說完就歎氣,唉,凡夫俗子,哪個配得到這樣的愛情呢?他看上去很沮喪,就像心愛的東西被束之高閣,他永遠也無法夠得到一樣。
看見他這個樣子,阿山比他更難受。她問:你講的那種偉大的愛,就這一個標誌嗎?高工說,這還不夠嗎?一個人拋棄自我,完全為了另一個人而活,你以為做到這一點容易嗎?
那個晚上,阿山躺在自己的小木**,徹夜難眠。毫無疑問,她是愛他的,雖然她還停留在朝朝暮暮吃吃喝喝的程度,但那並不是她甘願的,她隻是不知道怎樣才能讓她的愛晉級而已,現在她知道了,她從此要向那偉大的愛衝刺,她要為他而活,她的一切都是他的,如果他死了,她也不想活了。她試著想了想高工突然身故,或者遭遇意外的情景,隻一想,她的眼淚就下來了。就在這個黑漆漆的夜裏,在家人沉沉呼出的酣睡的氣息中,她下定了決心,她這一輩子都將以他為中心,她眼裏不會再有其他男人,他要她怎樣她就怎樣,她是他的水,他把她裝進杯子裏,她就是杯子的形狀,他把她裝進瓶子裏,她就是瓶子的形狀。
她的第一個行動,就是按照他所說的,努力克製自己,要人群中裝得跟沒事一樣,她要千方百計蹲下來,不去做那最高的樹枝。她起得更早了,她又像以前一樣,大清早就開始準備全家人的早餐,同時悄悄做著高工的午飯,藏好飯盒後,又在微明的晨光中洗掉了全家人的衣服。她再沒提著飯盒等在高工辦公室門口,而是趕在大家上班以前,從窗縫裏把飯盒推進去。她恨自己以前竟沒想到這個辦法,她想她以前真傻,提著個飯盒等在辦公室門口,人人爭相目睹,多麽丟人現眼,多麽淺薄啊。
高工來洗澡的時候,再也沒有大聲向她說你好兩個字了,他衝她微微一笑,擠擠眼睛,做個鬼臉,不動聲色地從塑料袋裏拿出飯盒,和洗澡票一起放在她的工作台上,他把她做的飯吃了個幹幹淨淨,時不時地在她的飯盒裏放上一些小禮物,小紙條啦,電影票啦,鑰匙圈啦。很普通的東西,她卻看得心驚肉跳。特別是電影票,她從來沒有告訴過他,他卻知道她喜歡看電影,他們真的是心有靈犀呀。她忍不住想笑,想跳,想告訴人家她是多麽幸福。她想,原來心有靈犀真的比朝朝暮暮要快樂得多呀。
麻姑到底還是發現了阿山的詭計,其實她根本就不相信阿山會聽她的話,毅然斷絕和那個高工的來往,她也是女人,她知道女人總是拖泥帶水,斬不斷理還亂。她實在要跟那個人好,她也拿她沒辦法,何況女大不由娘,她能把她鎖在家裏嗎?就在頭天晚上,她還隱隱約約聽見街邊有人哼唱:姐兒生得像蔸菜/青枝綠葉惹人愛/買菜哥哥早些買/莫等花謝起了苔/青春去了不再來。她猛地想起,阿山已經二十出頭了,如果她真能跟那個高工成正果,倒也不是一件壞事,她隻是看不慣女兒拿他當寶貝的那個樣子,她一直認為,隻有男人拿女人當寶貝,沒有女人拿男人當寶貝的,否則,這個女人注定卑賤一生。她說,幹嘛要天天給他帶午飯呢?船廠又不是沒有食堂。
除了做飯,我還能幫他做點什麽?我什麽也幫不了他。
笑話,你為什麽要幫他?他幫你還差不多。
你什麽都不做,別人憑什麽跟你好?
別人真要跟你好,你什麽都不用做。我才明白,原來是你在死乞百賴求著人家,我勸你趁早死了這份心吧,這樣下去,你免不了一生都是個受氣包。
你懂什麽呀。阿山不屑於跟麻姑爭論下去,連她都是剛剛才懂得什麽是偉大的愛,麻姑怎麽會懂呢?她可能連偉大這個詞都沒聽說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