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牛冬生的身世
玉龍村的農會主任姓牛,名字叫“冬生”。這名字有點來曆:三十年前,他娘生他的時候,正是臘月裏剛下過大雪的一天夜晚。西北風像狼一樣嚎,卷著雪沙向破窗戶上撲打,房裏冷得要命,爐灶裏隻燃著一把茅柴火,地下的水缸都結冰了。生下來以後,凍得連哭都哭不出聲來,臉發青,嘴唇發紫,和死的一樣。他娘流著淚解開衣襟,把他貼肉抱在懷裏溫暖,過了很久,才算慢慢哭出聲來。因為是生在這樣一個天寒地凍的日子裏,名字就叫成了凍生。這地方人發音冬、凍不分。長大以後,村公所在填戶口冊子時就寫成了牛冬生。
牛冬生住在雜燴堡村邊一座破院子裏。爹早就死了,如今家裏隻有他和娘兩口人。
“清明節”這天,天剛明,牛冬生睡得正香甜,模模糊糊忽聽得“格登格登”一陣響聲,急忙睜眼一看:原來是他娘挑回水來了,提著桶正往水甕裏倒。他連忙往起爬,邊說道:“你怎不叫我一聲!”他娘放下水桶過來說:“我能擔動,我隻擔了半擔。”一麵給他把枕頭往正擺了擺,一麵繼續說道:“天還早哩,快快再睡一陣吧!”
牛冬生昨天到田平鎮區上去開會,半夜裏才涉水回來,到家的時候雞已叫了,如今身上確實感到很疲乏。於是躺倒身子,又呼呼入睡了。娘見兒子睡下,才輕手輕腳收拾做飯。
冬生娘年紀有五十多歲,是個又瘦又小的老太婆。頭發已經花白了,滿臉皺紋,眉梢和嘴角都朝下彎,經常帶著一副哭相。這老人家確實也愛哭,心裏有什麽不痛快的事,總是獨自哭一陣。處人處事挺厚道,和人共事吃虧時候多,占便宜時候少。她到了牛家三十多年,從來也沒和街坊鄰裏吵過一次架。自家雖然很窮,可是有時遇著要飯的來了,寧可少吃點,忍忍饑,也總要送給一些吃喝。鄰家們都愛和她來往,都說她人性綿善。不論大人小孩都呼她為牛大嬸。晚輩自然是直呼牛大嬸了,平輩、長輩則是拐了個彎子稱她為“他牛大嬸”。
牛大嬸把火生著,蒸了半籠穀麵窩窩;又蒸了半籠白麵饃饃,這點白麵還是過大年時候省下的。她把籠屜坐在鍋上,往火裏添了點煤,然後就去收拾搭在凳子上的那條驢皮套褲。她見有一條帶子快扯斷了,忙找了點納鞋底的麻繩給縫連。這是條連鞋帶襪縫在一起的褲子,穿起來可以紮到胸前。這一帶有強壯勞力的窮人家,差不多都備有這種驢皮套褲。這條套褲還是冬生爹活著的時候置備下的,連一次也沒有穿過,就遺留給兒子了。
牛大嬸想到這裏,不由得向睡著的冬生望了一眼,隻見冬生睡得很香甜,鼾聲如雷,牛大嬸停住手中的營生,望了望兒子。她看著冬生那寬寬的額頭,古銅色的長臉,黑碴碴的絡腮胡子,心裏說:“多像他爹啊!”
牛冬生不隻樣子像他爹,性情也一模一樣。從來不愛多說多道,別人在他身上有一千個好,他也不說一句感謝的話,遇到你有困難,他啥都舍得拿出來;如果有人欺侮他,他也不輕易還手,惹惱了,給你兩下子就夠你受。
牛大嬸望著兒子,忽然歎了口氣,心裏道:“眼看三十出頭了,還沒娶上個媳婦,要熬到哪年哪月啊!”她多麽希望兒子能娶個媳婦,生男育女傳宗接代呀!牛大嬸為兒子把心都操碎了,為兒子受了的辛苦,流了的眼淚,一擔也擔不完。
冬生七歲上,丈夫就死了,那時她才二十九歲,好多人勸她領上孩子改嫁,她不肯,她怕牛家絕後,又怕給孩子找個後老子受克製。可是生活如何過啊!丈夫活著的時候,租種著馮承祖的二十畝地,雖說租子重,遇上好年景總算還有糊口的,丈夫一死,留下孤兒寡婦,勞力沒勞力,家產沒家產,這可真叫無依無靠了。那時候,牛大嬸拉著孩子討過飯,給財主家當過傭人,在城裏撿過破爛……受盡了人間辛酸,一心熬盼兒子長大成人。
冬生十七歲上,就頂個大人幹活了。仍然租種了馮承祖的二十畝地。牛大嬸的心血總算沒白耗。兒子是個好樣的,勞動好,過日子儉省,抽旱煙連火柴都舍不得買,隻用火鐮。除了種地,每年消冰後,上凍前,就拿上那條驢皮套褲,到河上去背過往行人,遇到田平鎮趕集唱戲的日子,一天也能賺塊把錢。母子倆克勤克儉熬了三四年,居然也攢了一小筆彩禮。求親友、媒人,終於娶過了一房媳婦。日子雖然困苦,一家人倒也和美。最可喜的是結婚還不到一年,媳婦就懷孕了。牛大嬸天天早晚在神主牌位前燒香磕頭,求祖宗們保佑媳婦生個男孩子。那時候,日本人已在田平鎮紮下了據點,村裏也成立了維持會。敵人三天兩頭到村裏來騷擾,開頭他家倒也沒受什麽大害,後來忽然發生了場塌天大禍:有天,她和兒子鋤地回來,發現媳婦被敵人強奸後上吊死了。從這以後,牛大嬸又是整天起來啼啼哭哭。冬生則是緊皺眉頭,一聲不吭,連種地的勁頭也沒有了,整天躺在炕上睡大覺。後來就經常和本村的張玉龍在一起,有時候天明才回來,有時候半夜又走了,有時候連著好幾夜都不露麵。很長時間牛大嬸也摸不清兒子在幹什麽,左問右問都問不出一句實話來。一直過了半年多,她才弄清楚他們是在搞抗日工作。從這以後,牛大嬸就整天為兒子提心吊膽,手裏經常捏著一把汗。張玉龍犧牲以後,冬生工作更忙了,牛大嬸也更加為兒子擔心事,背著人不知哭過有多少遍,她隻怕兒子有個三長兩短。好在這時環境略有好轉,河西田平鎮據點的敵人也不常過來,而且偽村公所也不那麽凶狠了,可是在日本投降的前半年,冬生遭了一次大難,差點送了命。牛大嬸望著兒子腦後脖子裏那條長長的刀痕,忍不住又流出了眼淚……
這天,牛大嬸收拾完驢皮套褲,飯也熟了。她揭開籠屜,數了八個饃饃,放在一個小柳條籃子裏。把剩下的幾個饃饃拿碗扣住,又從破箱裏取出昨天買好的兩份香表,也放在柳條籃裏。一切準備妥當,扭頭望了望兒子,見他睡得很熟,也沒去驚動他。自己吃了兩個糠窩窩,喝了兩碗米湯,一直等到太陽老高了,這才叫起兒子來吃飯。
牛冬生爬起來,洗了一把臉,拿腰帶揩了揩,他娘給他盛了一碗稀飯,把留下的幾個饃饃也擺在他麵前。牛冬生看了看說:“怎,吃饃啦!”他娘說:“今日是清明,昨天發了點白麵,蒸了一籠饃饃,沒蒸窩窩,我吃的也是這。”牛冬生信以為真,拿起來就吃。吃完飯,正要去農會看看,他娘把收拾好的小籃提過來說:“上墳去吧!”說著一屁股坐在鍋台上,有氣沒力地又說道:“你爹苦了一輩子,臨死時候想吃個白麵饃都沒吃上。那幾年窮得供獻也蒸不起,今年好容易弄下點白麵,叫他死人也歡喜歡喜!再說還有你那屈死的媳婦……”說著,眼睛撲閃了幾下,便滾出顆淚珠,她撩起衣襟剛揩掉,淚珠又湧出來了。
牛冬生看著娘哭了,心裏也很難受,不由得想起爹死時候的情形來:冬生七歲時候,這地方遭了旱災,從春到秋沒落一滴雨,不要說莊禾,連樹葉子都幹了。他家平常年景還要夾糠攪菜,遇上這種災荒年月,每天隻有靠樹皮、草根過活。他爹看看沒法活下去,便和一些佃戶們商量到西山去下煤窯,好賺幾個現錢養家糊口。正準備動身的時候,馮承祖派人把所有的佃戶都叫去了,人們都嚇得不得了,以為一定是催著要租子。大夥一見馮承祖,都向他懇求緩期。馮承祖和和氣氣地笑著說:“你們想到哪裏去了,遇上這種災荒年月,我還能逼著要租子?我馮某人辦不出這種事來。我請諸位來,是這麽件事:有幾間房子破得不能住了,我雇了幾個泥木匠想修理一下,就是還短幾個小工,想請諸位幫個忙。”人們聽馮承祖說得有情有理,都滿口應承。冬生他爹,也隻好打消了出外賺錢的主意。
馮承祖說是修幾間破房,實際上是重新翻蓋整個住宅。除了古老大門沒動以外,所有的房舍都要拆倒重蓋。他所以挑了這麽個災荒年月大興土木,一來是工料便宜;二來是知道佃戶們也繳不起租子,正好做工來頂。不但省下花工錢,連飯也不要管。他說罷話的第二天,人們就都上工去了。整天起來搬磚瓦,抬木料,挑水和泥。肚裏吃不上正經五穀,又受上這麽重的苦。一個個都是累得要命,可是誰也不敢不幹,誰都明白,自己欠著人家租子。
一天上午,冬生他娘把飯做熟了,那叫什麽飯啊!是半碗粗糠和榆皮麵糊糊。他娘把飯盛在碗裏涼著,便出外摟柴去了,他坐在炕上洗草根。正在這時,他爹下工回來了,臉色像一張黃表紙,眼窩很深,鼻尖上掛著很多汗珠,看樣子是餓壞了。進門來一句話也沒說,走到爐灶跟前,端起—大碗榆皮麵糊糊就喝,誰知那東西浮麵上冷了,裏邊還滾滾熱,他爹大口喝著,忽然“啊呀”叫了一聲,把碗一丟,滿地亂跳開了,兩手死拿抓胸口,身子搖晃了幾下,便倒在地上亂打滾,榆皮麵糊糊滾下一身。隨即又跳了起來,一下抱住水缸,嘴裏亂叫喊,兩腿亂蹬。冬生在炕上完全嚇呆了,半天才哭叫道:“娘呀!快來!快來,快呀……”他娘慌慌急急跑回來,一見這陣勢,嚇得也大哭開了,趕緊過去拉他爹,他也下來幫著拉,但他爹那兩條胳膊好像嵌在了水缸上,怎拉也拉不開,他娘急得大哭大嚎:“救命呀!救命呀!”後來跑來幾個鄰居,才幫著把他爹的手拉開扶到炕上,他爹衣襟扯爛了,胸脯也抓破了,臉像塊紅布,眼珠子突了出來,嘴和鼻子裏直往出冒血。眾人七手八腳救治了半天,才算緩過氣來。可是在炕上躺了不到三天,就咽氣了。
爹臨死的前一天,想吃個白麵饃,娘求哥哥拜姐姐也借不下一點白麵,後來聽說河西田平鎮有娶媳婦的,娘去向人家討要了一個蒸饃,可是等回來以後,爹已經閉上眼了,牙關咬得生緊。他和娘抱著屍體大哭。忽然爹又活過來了,兩手死命抓席子,眼睜得挺大,喘著氣嘶叫了幾聲,他娘忙把蒸饃給拿過來。隻見他爹眼睜得那麽大,但慢慢光散了,腿、胳膊僵了……
牛冬生想起過去這許多情形來,不由得也難受。他隨手從門後取了張鍬,提著他娘收拾好的柳條籃便走了出來。他順大道走了不遠,就折入一條小路,再走了一陣,便到了東南山腳下的一片荒灘。地上到處是雜草、亂石塊,到處是墓堆、土厝。這是文昌廟上的官產,也是全村的亂葬崗。他爹死了以後沒處埋葬,他娘給村裏辦公事的先生們磕了幾個頭,人家才答應寄埋在這裏。他媳婦死後也就隻好埋在這裏了。這二年,減租減息以後,他本來想折算成幾畝地。有了地,就可以把爹和媳婦的墳移葬到自己地裏。可當時政府號召發展生產,他覺得最要緊的是要有一頭牲畜,於是就把錢買了頭小毛驢。牛冬生在他爹墳前擺了一碟供獻,在他媳婦墳前也擺了一碟。然後焚了香,燒了紙。隨即跪在他爹墳前磕了四個頭,爬起來鬆了一口氣,拿鐵鍬往兩個墳堆上添了幾鍬土。又給他爹墓堆上埋了一個饅頭。忽然想起應當到張玉龍墳上祭奠祭奠。連忙收拾起供獻,扛起鐵鍬,沿著山根向前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