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石獅院的主人

玉龍村財神堡當街,有一宅坐北朝南的大院子,大門上懸著一塊黑乎乎的舊匾,上邊刻著“文魁”兩個大字。門兩旁有一對石獅子,一公一母,母獅子前腿空襠裏臥著一隻小獅子,公獅子則是嘴裏含著一顆石球。拿不出來,但能滾動,因小孩子們經常伸進手去玩耍,石球被摩揣得鋥光發亮。看起來,這座住宅又古老又破舊,但是由於門口有這麽多裝飾,樣子還是顯得很威風。在油漆剝落了的門框上,釘著一塊木牌,上邊寫著“光榮抗屬”四個紅字。牌子雖然不大,但十分顯眼,這也表明了戶主的身份。石獅院門麵上雖然破舊,裏邊卻很整齊。牆上的磚、房上的瓦,門窗上的油漆都還半新著。這是前後兩宅院子,前院裏比較小點,後院裏寬大。院當中擺著一隻黑色的大魚缸,魚缸後邊是一條磚砌的花欄牆,上邊擺滿了各色花草盆。北房廊簷下吊著一隻翠鳥籠子,兩旁柱子上掛著一幅黑漆金字瓦對,上聯是:“耕讀傳家久”;下聯是:“詩書繼世長”。各個房間的窗上都鑲著大玻璃,北屋和西屋還掛著桃花的窗簾。一看這個氣派,誰都能猜得出這裏住的不是普通人家。

這院子的主人叫馮承祖,村裏人都稱他“馮大先生”。這是個年近六十的老頭,中等個子,滿麵紅光,留著稀稀的兩撇八字胡。經常穿著藍布大褂,走起路來文文雅雅,輕輕地邁著八字步,好像生怕踩死腳下的螞蟻。這人前清末年中過秀才,寫得一筆好字,四書五經差點連注解都能背下來。他從沒有在外邊混過事,一直是在家享清福。他在方圓幾十裏內,算得上是數一數二的大財主。家中有五百多畝土地,出租著四百多畝,自己雇長工耕種著一百多畝。另外還在鎮上開著一座糧店。日本占領後,糧食生意不好做,糧店隻好歇業了。

馮承祖雖然是這樣大的財主,但從來不顯湯露水,不擺財主架子,和人說話不笑不開口。就是對待長工佃戶們,從來也沒變臉色罵過人。每逢年過節,總要給長工短工們吃點好飯,喝壺燒酒。夏天割麥子,有時還親自往地裏送壺甘草水,並且說:“天氣太熱,累了就歇上一陣。喝點甘草水下下火氣。”花上一樣工錢雇短工,別的地主雇下的人一天割一畝麥子,他雇下的人一天能割二畝,而且收割得還很幹淨。馮承祖憑了這些手腕,在村裏落了好名聲,人們都稱他為“善財主”。

馮承祖活了可滿一輩子,從大清到民國,從閻督軍當權到日本人統治,前後經過幾次大變亂,不管誰家坐天下,他還是安安穩穩當財主,享清福。日本投降後,村裏建立起新政權,接著進行了減租減息,雖然糧食土地上受了點損失,但也隻不過是牛身上拔了一把毛,並沒有傷了元氣。該吃肉吃肉,該喝酒喝酒,還是照舊當財主,享清福。

一九四七年“清明節”的前一天夜晚,馮承祖和往常一樣,一麵端著宜興壺品茶,一麵在玻璃罩煤油燈下看《晉綏日報》。馮承祖看報已經是多年的習慣了。閻錫山統治時期他看的是《晉陽報》;日本人占領以後他看的《新民報》;解放後,他忙訂了份《晉綏日報》。他看報不是要了解天下大事,而主要是想從字裏行間揣摸當局今後的動向。他老伴馮大奶奶手裏數著一串香珠,坐在炕上閉目養神。桌上的古銅香爐裏燃著一支奇南香,清煙繚繞,滿屋子清香撲鼻。屋子裏隻有自鳴鍾滴答聲。廚房裏不時傳來刀案鍋勺的響聲。明天是清明了,家裏人正在忙著準備上墳的供獻。

九點多鍾的時候,大門外隱隱有人扣門。馮承祖沒有在意,仍然繼續看報。過了沒多一會,院裏忽然響起一串不熟悉的腳步聲。他忙放下手裏的宜興壺,正要問是誰。這時從門外撞進個中年漢子來,身上穿著一身破爛衣服,頭上罩著塊髒毛巾,臉上又是汗汙又是泥土。一進門就有氣沒力地叫了聲“舅舅”。馮承祖起先嚇了一跳,以為要飯的闖來了,隨後聽他稱呼舅舅,又摘掉老花鏡看了看,這才認出原是自己的外甥張茂才。

他外甥是西山裏老根據地交口鎮的大地主,以往來的時候,不是騎牲口,就是坐騾馱轎。平常在家都是穿綢掛緞,如今不知為什麽變成了這個樣子?不由得驚問道:“茂才,這是怎麽回事?!”馮大奶奶跳下炕來,一麵給張茂才倒了一杯茶,一麵也驚問道:“老天爺,怎麽成了這個樣子?”張茂才接過茶碗來,一氣喝幹,說道:“完了!全完了!”馮承祖忙又追問道:“什麽完了?究竟是出了什麽亂子?”張茂才一屁股坐在炕沿上,帶著哭音說道:“家產全被人家查封了!我好容易才逃出來,兩天一夜走了一百五十裏地。舅舅,你讓我歇一歇再告訴你。我可是餓壞了!”馮大奶奶聽他這麽說,忙向窗外喊道:“他十二嬸,你來!”

不多一時,進來一個年約四十多歲的女人。腰裏圍著塊白圍裙,手上沾滿油膩。樣子長得壯壯實實,穿戴的也樸樸素素。她是馮承祖的小老婆。老家是河南的,十五歲上隨爹逃荒來到這裏。起先她爹給馮承祖家當長工,她是給馮承祖家當傭人,每天起來做飯,洗衣服,抱孩子,掃院子……後來她爹死了,馮承祖便收她做了偏房。每天起來做的事還和以前一樣,隻是每月不給工錢了。因為馮承祖本家堂兄弟共有十一個,她是小老婆,妯娌之間按順序排下來,就把她排到最末一個的後邊了。

十二嬸進來,看到張茂才那個狼狽樣子,不由得也吃了一驚,自己又不便多問,隻說了句:“剛來嗎?”張茂才也有氣無力地叫了聲:“十二妗子”。馮承祖向她吩咐道:“快去準備點飯。”十二嬸正要轉身走,馮大奶奶又向她吩咐道:“先打盆洗臉水來。”

十二嬸端來洗臉水,忙做飯去了。馮大奶奶招呼外甥先洗臉,忙又從裏屋拿出幾件衣服來,說道:“先把你二表兄的這幾件衣服換上吧,看你穿的像討吃的一樣。”張茂才道:“這是為了路上方便。”說著便把外邊的一身破衣服脫下來。原來裏邊還穿著好幾件綢緞細布衣服。他把那幾件破衣服卷起來扔在一旁。又從身上掏出幾十根金條和一包金手鐲、金戒指等飾物來,遞給馮大奶奶,說道:“大妗,你先替我收起來吧。全份家當完了,就帶出這麽一點來。”說完點起一支“哈德門”煙,狠命吸了幾口。一扭頭看到他舅舅急不可待地望著他,這才歎了口氣,說道:“唉!真是天外飛來的橫禍。我們那裏鬧開土地改革了……”馮承祖“啊”了一聲說:“想不到這麽快!”張茂才道:“你早知道了?”馮承祖道:“我是剛從報上品咂出來的。上個月你表妹貞貞來信,也提到過這碼事,說要實行‘耕者有其田’!大約就是這個土地改革。”

馮承祖說的貞貞,是他惟一的女兒。以前在縣城裏住中學,日本人打來的那年參加了八路軍。當時曾回來過一次。馮大奶奶哭死哭活拉住不讓走,女兒則是非走不可。馮承祖見女兒已換上軍裝,還相隨著個女八路,知道木已成舟,再怎麽說也晚了,於是勸馮大奶奶:“如今世事亂如麻,說不清將來誰得天下,多一條路總比少一條路強!你就讓她走吧!”誰知一走就是八年,無影無蹤。直到日本投降後,女兒才寫來封平安家書,名字已改成了“馮征”,並且已由部隊轉到了地方上,在晉綏邊區一個部門裏當科長。區公所得知這一訊息後,就在他家門上釘了塊“光榮抗屬”的牌子。牌子不大,作用倒也不小。反奸反霸鬥爭中,隻是把他二兒馮守義處決了。家裏財產卻沒受任何一點損失。上個月馮征來信說,上邊的政策是要堅決實現“耕者有其田”,希望他深明大義,遵守政府法令。馮承祖以為“實現耕者有其田”,大約就是指獻一部分土地分給農民。究竟具體怎麽辦?他也鬧不清。這時隻聽張茂才說道:“舅,土地改革凶得很哩!就是要沒收有錢人家的土地、房屋、財產白白分給窮鬼們。說這都是剝削來的,如今貧雇農坐了天下,就應當物歸原主!”馮承祖勃然大怒,罵了句:“豈有此理!”順手在桌子上重重拍了一掌,震得煤油燈上的玻璃罩都搖了幾搖。馮大奶奶聽說土地改革就是要沒收財產,嚇得渾身直哆嗦,驚叫道:“老天爺,咱們這裏也要鬧起來可怎辦呀!這可沒法活了!”張茂才道:“大概這裏一時還不會開始,我們那裏剛才實驗!”

正說著,十二嬸端來了飯。張茂才也顧不得講究禮節了,拿起來就吃就喝。一氣吃飽喝足之後,這才向他舅舅、妗子詳細講了講經過的情形。

原來事情是這樣的:一個多月以前,村裏忽然來了四五十個幹部,和以前下鄉來的幹部不一樣。一來就分開住到了村裏最貧苦的人家家裏,和那些人家一塊吞糠咽菜;一塊上地做活……起初也不知道這些人是來幹什麽的,後來才聽說來的是土地改革實驗工作團。過了一些時日,村裏就成立了貧農團。第二天就把村裏所有地主家的箱子、櫃子都用封條封了,把他們集中在一起,講了一天土地改革的政策。他看到形勢不妙,晚上偷偷開了門,拿了點財物,連夜就逃了出來。花了一塊白洋雇人背過滹沱河,這才來到這裏。

馮承祖聽完,忙問道:“工作團是些什麽樣的人物?”張茂才道:“其實工作團本身倒沒什麽可怕,又不拿的槍,又不帶的炮,也不打人,也不罵人。都是外鄉外地來的。根本摸不清村裏的底細,可就是辦法厲害:一股勁給窮小子們開腦筋。別看那些窮小子們平常像綿羊一樣,一抱成團體,簡直都變成惡鬼了。給我家當了二十多年長工的老宋,從前那麽老實,如今……”馮承祖搶著問道:“怎麽老宋也變心了?”張茂才歎了一聲說:“還是頭前人哩!那天就是他領人封了我家的箱、櫃、庫房……”馮承祖又搶著問道:“你家裏人知不知道你逃出來?”張茂才點了點頭道:“還是我娘要我躲出來的,她知道我在村裏仇人多,老宋又拿著我的把柄,怕出事。”馮大奶奶哭著道:“大姐她們可落到虎口裏了。”張茂才道:“聽工作團的人說,土地改革是要消滅地主,不過不是從肉體上消滅。看樣子她們還不會有性命危險。”馮承祖沉思了半天,忽然問道:“你進村的時候,在街上碰到人了沒有?”張茂才搖了搖頭道:“我是繞趙莊過的河。太陽落山時就來了,一直在村外等到天大黑才進來。”馮承祖又問道:“你打算怎麽辦?”張茂才道:“我想先在這裏躲上幾天,聽聽風聲。然後到太原找我大表哥去。”他所說的大表哥,就是馮承祖的大兒子馮守仁。馮守仁抗戰前就考入了閻錫山的軍官學校。如今仍然在閻錫山手下做事,帶著老婆孩子都在太原,他家裏對外人說是在太原做生意,實際上是在警憲指揮部當科長。

馮承祖聽張茂才說要先住幾天然後再到太原,忙說:“好吧,你先住下來,看看風頭再說吧。”回頭又對馮大奶奶說道,“把家裏的人都叫來。”馮大奶奶走到屋門口向外喊道:“他十二嬸,叫他們都到上房裏來!”隔了沒多久,家裏人都來了。

第一個進來的是馮承祖的二兒媳婦。這女人有二十五六歲,長得很豐滿,白白的臉,紅潤的嘴唇,墨黑的頭發。頭發是剪短了的,從腦後折上來,別著個銀質的大發卡。身上穿著一身海昌藍洋布衣服,腳上是一對白緞子皮底鞋。她丈夫叫馮守義,日本人統治時期在村裏當偽村長,因為暗裏勾結敵人殺害抗日幹部,解放後已被政府槍斃了。她腳上的白鞋就是給丈夫戴的孝。她走進來,向張茂才問候了幾句,便規規矩矩地站在了一旁;接著進來是兩個年輕後生,張茂才認得其中一個是他三表弟馮守禮。馮守禮是十二嬸生的,樣子長得和他娘一樣,從小就在家經營莊戶。剛才張茂才來的時候,就是他給開的大門,他們已經見過麵了。因此進來沒和張茂才打招呼;另一個比馮守禮年紀大幾歲,穿戴得不怎麽好,但人樣子長得很精幹,頭上包著塊雪白的毛巾,前邊露出了一綹黑頭發。他進來笑嘻嘻地向張茂才叫了聲“張大哥”。張茂才看了半天不認的,忙問馮大奶奶道:“大妗子,這一位是誰?”馮大奶奶道:“這是你八妗子家兒,叫金狗。如今在咱們家幫忙種地哩!”她說著滿屋裏掃了一眼,朝馮守禮問道:“你娘怎麽叫人叫的人不來了?”話音剛落,十二嬸已進來了。馮承祖見全家人已到齊,咳嗽了一聲說道:“茂才他家出了點事,來咱們家避避風頭,這事千萬不要和外人說,免得惹麻煩。如果要讓村裏幹部們知道了,讓農會知道了,對誰也沒好處!聽見了嗎?”大家有的點了點頭,有的低低應了一聲。馮承祖回頭又對張茂才說道:“你就住在東耳房吧,白天沒事不要到院裏去。”說完倒背著手,低著頭在地上踱來踱去。大家都垂手站在那裏。馮承祖沒有放話,誰也不敢走開。屋子裏靜悄悄的,隻有牆上的掛鍾發出“滴答嘀答”的響聲。

馮承祖在地上踱了幾圈,忽然問十二嬸道:“做了多少肉的供獻?”十二嬸道:“五斤。”馮承祖道:“不是割了十斤肉?為什麽不全做了?”十二嬸道:“俺大姐讓留下一半。”她說的大蛆,就是馮大奶奶。這時馮大奶奶忙接嘴道:“五斤肉滿可以了。留下的給你慢慢吃罷。”馮承祖沒有理她,向二媳婦和十二嬸道:“去去,全做了。”又回頭對守禮和金狗說道:“你兩個把東耳房收拾一下,給你表哥住。”人們聽他吩咐完畢,連忙各幹各的事去了。

這天晚上,石獅院裏,全家人忙碌了半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