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玉龍村的來曆
山西北部,有個二百多戶人家的村莊,名叫“玉龍村”。村前是渾濁的滹沱河,村後是連綿起伏的山嶺。山的形勢像一張巨大的弓,遠遠地圍著村子繞了半圈,滹沱河正好似弓上的弦一樣。玉龍村就坐落在弓和弦之間的這一大片平地上。玉龍村河西麵是廣闊的大平川,那是全縣最富足的地區,縣城也在平川裏。這裏距縣城隻有三十多裏路,可是要進趟城真不容易。冬天河水結了冰,來來往往還可以從冰上過。一到開春冰消雪化,過河可就難了。河上既沒橋,又沒船。搭橋吧,河麵太寬,河床又經常移來倒去不固定;行船吧,水又太淺,靠近兩岸的地方還不到一尺深。每逢這個季節,過往的人、牲口隻好從冰涼的水裏蹚。可是河裏到處是泥沙漩渦,一步走不對就陷進去了。因此,沒有緊要事,誰也不想去受這個罪,冒這個險。至於夏秋之間發了洪水,和平川裏的交通幹脆就斷絕了。俗話說“隔河千裏遠”,真是一點也不假。按說玉龍村也算平川的一部分,河對麵的田平鎮就是區公所,相距隻有五六裏地,就因為隔了這條河,就變成了個偏僻地方了。
玉龍村村當中有座文昌廟,把村子分成了東西兩半個。東半個村子是正南直北,正東直西的十字街,街道兩旁的房舍都很整齊。不是黑漆大門高樓房,就是牌坊街門四合院;最不好的住宅也是泥土牆磚根腳的大瓦房,並且牆上都用白灰泥抹得光光溜溜。
西半個村子卻大不相同了,房屋很亂雜,說不來有幾條街,全數是破破爛爛的泥房草舍,而且各家院子的方向也不正。有的門朝西南,有的門朝東北。也許這家的房角正對那家的大門;也許那家的破院牆緊接著這家的窗戶。還有的人家連院牆也沒有,就那麽孤孤單單兩間破房。門前邊說是街道吧,又堆著些柴草禾秸,放著些破舊家具,像是個沒院牆的院子;說是院子吧,來來往往人牲口都經這裏走,又像是街道。總而言之一句話,西半個村子,就是雜雜亂亂這麽一大堆人家。
全玉龍村二百多戶人家中,姓馮的是一大族,占了一半。這些人家,大部分都住在東半村。其餘的人家是雜姓。如果把各家的姓氏抄寫下來,差點能當半本《百家姓》念。這些雜姓人家,多半都住在西半村。不過,這隻是大概的說法。實際上按門門細數起來,東半村也有一些雜姓,隻是和別的雜姓人家不同,不是家裏有點房產土地,就是外邊有點生意買賣。而西半村也有姓馮的,但和東半村姓馮的人家也不一樣,不是靠租種地過活,就是靠攬長工打短工養家。
玉龍村以前村名,叫“馮家堡”。老年人們訪起古來說,在老老輩子手裏,也不叫馮家堡,而叫做“牛家莊”。相傳,在老古老古年間,這裏根本是沒有人煙的亂石河灣。至後有一戶姓牛的人家移來了這裏,在河灘築壩淤地;在山坡上開荒種田。生男育女,分家離戶。經過好多年,慢慢才興旺起來。後來就起了個村名:叫牛家莊。再後來,陸續又移來好些人家,有姓馮的、姓李的、姓張的……那時候,人家都住在如今的西半村,如今的東半村還是一片空地。這樣平平安安過了好幾代。
到了大清初年,姓馮的出了個舉人,世事就變了。有一年七月間,夜裏下了一場雷雨,北山跟底有一片土崖塌了。第二天清早,馮舉人的兒子、兄弟們說,土崖裏塌出一塊古碑來。這事一傳十,十傳百,很快全村人都知道了,男男女女都跑來看希奇。果然見亂土堆中有塊石碑,碑上彎彎扭扭刻著一些古體字。大家都不認得,獨有馮舉人能認出來,他說碑上刻的是:“方圓三裏內之平地,均屬馮氏所有”。因此,姓馮的說這村的平地,原初都是他家的,是別姓人家霸占去了。如今各家都要給馮家繳租子。人們議論:十有八九是預先設好圈套,可是誰也不敢出麵爭辯,因為大家都知道馮舉人的厲害。後來有一個叫牛大海的串聯了一部分人就和馮家打了官司。從縣裏打到州裏,從州又打到府裏。最後官司還是打輸了。牛大海還挨了四十大板。牛大海氣不過,回到村裏之後,一夜工夫把姓馮的家殺了五口子。當時正好舉人不在家,算是沒挨這一刀。牛大海怕連累別人,第二天用口袋裝著五顆人頭,跑到縣大堂上自首投了案。結果判了個“淩遲處決”,就是人們常說的:千刀萬剮。
姓馮的家雖然死了五口人,不過從此以後,全村的平地就都姓馮了。那時,馮家嫌西半村太亂雜,人性不好,於是就在如今的東半村起房蓋舍,重新開了門麵。因為馮家有錢有勢,又出了舉人,便在村裏蓋了座文昌廟,把村名也改成了馮家堡。從那時起,村子就分成了東西兩半個。東半個村子因為房舍好,有錢人多,俗稱“財神堡”;西半個村子因為房舍亂,雜姓多,俗稱“雜燴堡”。其實是連著的一個村子。就這樣一直相傳了好多年代。
以上傳說是真是假?無從查考。下邊的事倒是有據可查的。
抗日戰爭期間,這村雜燴堡出了個抗日英雄,名字叫張玉龍,領導著一把子暗民兵和敵人鬥爭,經常到田平鎮敵人據點去活動,摸哨兵,割電線,燒倉庫,救民夫……光他自己親手打死的敵人,少說也有十來個。當時,張玉龍在這一帶很有點名氣。偽軍漢奸們一聽到“張玉龍”三個字,不由得脊背上就冒冷汗。可惜這人沒等到抗戰勝利就英勇犧牲了。
那是一九四四年秋天的事情。有天夜裏,他領著幾個暗民兵,渡過滹沱河,偷偷摸進田平鎮去解救兩個被俘的地方幹部。那次,事情本來進行得很順利,神不知鬼不覺就把人救出來了。可是誰知臨往外撤的時候,有個民兵走火響了一槍,一下子把敵人驚動了。四麵碉堡上立時槍聲大作。他們慌忙架上那兩個幹部就往外跑。剛跑到河邊上,敵人的大隊人馬已經追來了。當時情況十分危急,眼看著敵人一步步逼近,在這裏涉水過河顯然是來不及了,張玉龍隻好讓民兵們架著那兩個幹部沿河北上,另找安全地方渡河。他自己留在原地狙擊敵人,以便吸引敵人的注意力。他在河邊上,堅持了有半個多鍾頭,子彈手榴彈全打光了,正要跳河泅水逃走,忽然從兩側衝過來四五個敵人,一下子就把他抓住了。立時捆綁起來,押回田平鎮敵人“紅部”。敵人司令官是個五十來歲的老鬼子,一聽說捉來的是張玉龍,當場就讓鬆了綁,連夜大擺酒宴,給張玉龍壓驚。老鬼子一再向張玉龍表示敬意,說隻要他把暗民兵的名單交出來,保證所有人生命財產的安全,並且將給予“大大的優待”。至於張玉龍本人,就更不要說了,願做官願為民聽便。如果有興趣到東京玩一趟,明天動身都可以。他願以軍人的榮譽做擔保。老鬼子說著就端起酒杯向張玉龍敬酒。
張玉龍剛被抓來的時候,兩手被繩子捆綁得麻木不仁,全身也沒有一點力氣,所以隻好坐在那裏聽老鬼子胡說八道。這時他已緩過勁來了。他見老鬼子向他敬酒,一腳把桌子踢翻,順手抄起椅子猛然向老鬼子打去。老鬼子一歪身子,椅子砸在了窗戶上,窗上的玻璃稀哩嘩啦全碎了。立時撲上幾個日本兵來,就又把他捆起來。老鬼子惱羞成怒,親自動手拷打了半夜,非要他交出暗民兵的名單來不可。張玉龍除了破口大罵,什麽話也不說。老鬼子看看審問不出個名堂來,隻好息手。另外想出個花招。
第2天,敵人把張玉龍押回馮家堡,把全村群眾趕到文昌廟上,當眾拷打他:用燒紅的火柱烙,往指甲縫裏釘竹簽……張玉龍仍然是罵不絕口,咬著牙忍受。所有到場的群眾都嚇壞了,有些婦女小孩們嚇得捂著臉大聲啼哭。這時老鬼子向眾人說:隻要暗民兵們出來自首,保證受優待,並且馬上就釋放張玉龍。
張玉龍聽老鬼子這麽一說,忙掙紮著抬起頭來,向人群看了看,他發現有些暗民兵的臉色變了,有些人在交頭接耳竊竊私語。他很怕同誌們為了救他上了敵人的當,暴露了抗日組織。他狠了狠心,大喊一聲,用盡全身氣力,猛然一頭把老鬼子撞了個四腳朝天。兩個人就在地上滾打起來。旁邊的幾個日軍幹著急不敢開槍。隻好把槍放在地上,嚎叫著撲過來拉扯張玉龍。就在這時,張玉龍把老鬼子腰間掛著的一顆手雷拽了下來,在地上一撞,壓在了兩人身下,“轟隆”一聲巨響,立時煙噴火冒,血肉橫飛。張玉龍與老鬼子同歸於盡,那幾個日軍也被炸傷了……
第二年秋天日本投降以後,老百姓為了永遠紀念這位壯烈犧牲的民族英雄,經政府批準,就用他的名字做了村名——馮家堡改成了玉龍村。至於東半村和西半村,人們還是按照老習慣稱東堡、西堡,有時也稱財神堡和雜燴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