4.張老總:不同意上“三垂”模式

垂直轉運繼續進行。活動發射平台運行平穩,行走了30米,賓戈明下達“停止”口令,活動發射平台平穩地停下來。操作手迅速跑到各個崗位檢查後,均報告“狀態良好”。

賓戈明下達“繼續前進”的口令。繼續行走了10米,賓戈明下達“中速前進”的口令。

賓雪鬆駐足佇立,抬頭仰望高高聳立在活動發射平台上的運載火箭和飛船組合體,剛才組合體紋絲不動地隨著活動發射平台穩穩當當地停止,現在又穩當當地前進。他回頭和閔所長相視一望,會心地點了點頭。

和風吹拂,彩旗獵獵。轉運現場雲集了中國當代航天領域的領導和專家。總裝備部領導來了,載人航天工程總指揮和各位副總指揮來了,載人航天工程馬總設計師(大家習慣稱他為馬大總師)以及各係統的總設計師來了。德高望重、白發蒼蒼、麵容清臒的張老總帶領四位航天老總也從容地走過來了。

“張老總!”賓雪鬆和閔所長迎上前去,敬禮後和他熱烈握手問候。

這位功勳卓著的“兩院院士”,在上世紀80年代末適時地向中央提出了要加緊實施我國載人航天工程的建議。然而,在發射場方案評審中,張老總和他旁邊的王老總、李老總和趙老總,卻不支持“三垂”模式。當時的場景至今仍然難以從賓雪鬆的腦海中抹掉……

在一間會議室的長桌兩邊,坐著截然不同的兩撥人。左邊是發射場係統論證組成員。右邊的八位是評審組成員,他們都是大名鼎鼎的航天專家。中間端坐的是麵孔清瘦、身穿中山裝的張老總。張老總的右邊是身體微微發胖的趙老總,“東風”導彈首任總設計師。張老總的左邊是身材矮小的王老總,中國運載火箭控製係統的第一把交椅。旁邊還有一位李老總,是“東風四號”導彈總設計師。這幾位都是大名鼎鼎的院士,餘下的也是運載火箭和衛星的設計師,人人都有過顯赫的經曆,唯獨在王老總旁邊的女性是個例外,她是東風基地的高級工程師淩筱恬。

發射場係統評審組長趙老總首先來了個開場白:“今天,發射場係統評審小組進行第一次評審。大組組長張老總也來參加會議。”說到這,他朝對麵坐著的發射場係統論證組長、工程設計所閔所長望了一眼,“閔所長,你們先說吧。”

閔所長向賓雪鬆望了一眼。賓雪鬆會意地站起來,恭恭敬敬向對麵的老前輩敬了個軍禮,開口說:“各位老前輩,我代表論證組向評審組各位專家匯報。”然後他坐下來,按照報告的順序,簡要地匯報了方案的主要內容。

當賓雪鬆說到載人航天發射場擬選在東風場區10號東南方7公裏新建時,李老總立即打斷了他的話:“等一等。現在東風基地北麵有現成的衛星發射陣地和技術陣地,為什麽你們棄之不用,非要到南麵來重新建一個發射場?”

閔所長搶著回答:“我們有個專題報告。”說完,從文件夾裏拿出一份材料,遞過來交到李老總手裏。

“材料一會兒看。”李老總繼續問,“我剛去了一趟基地,7號的技術廠房完全可以放下‘長征2F’運載火箭嘛。”

淩筱恬插話說:“不行。現在那個廠房,兩條軌道,最多隻能擺3個子級。現在‘長征2F’有6個子級。”淩筱恬原先是技術陣地測試室的主任,對測試廠房再熟悉不過了。

你是評審組的,怎麽能替他們說話呢?李老總瞪了淩筱恬一眼,轉而繼續對賓雪鬆說:“你給我到上麵畫一畫,說明為什麽不能利用原來的廠房。”他對技術廠房也熟悉。

賓雪鬆走到會議室一端的黑板上,邊畫邊說:“廠房有兩條軌道,如果安排在一條軌道上擺放芯級和二子級,另一條軌道上擺放4個助推級,算下來長度不夠。”

“這還不好辦?”李老總說,“一條軌道可以擺放3個嘛。這麽簡單的問題有什麽難解決的?”說完還偷偷竊笑。

賓雪鬆解釋說:“不是一個簡單的幾何擺放問題,因為涉及到測試時的電纜連接和地麵測試設備的擺放。”

張老總說話了:“實在擺不下也可以把現有的廠房再擴大10米,甚至20米,再不成就重新蓋一個廠房,也花不了多少錢。李老總的意思是,你們為什麽非得貪大求全,舍棄現有7號和2號的設施不用?”張老總說完,望了望李老總。

“張老總點到要害了。”李老總點了點頭,繼續提問,“我再問你,2號發射場為什麽不能用?而且還要搞什麽‘三垂’模式!我看,就原來那種分級測試、分級轉運、分級起豎的辦法最穩妥,那是我們用了三十多年的傳家寶。”

“按照馬大總師對我們說的,發射場要具備間隔半個月能連續發射兩發的能力。”淩筱恬又一次插話說。

“好高騖遠。”馬大總師曾任中國運載火箭技術研究院院長,李老總在他的手下工作過很長時間。因為在推薦院士人選時,馬院長首先推薦趙老總而不是他,兩個人因此積下了個人恩怨。李老總聽到淩筱恬說起馬大總師時,憤憤地說,“他這個人就是好大喜功,而且聽不得別人意見,要是……”他早已風聞載人航天工程立項後,要讓他當工程總設計師。他本來想說,“他要是當了總設計師,尾巴更是翹到天上去了,總有一天會摔得粉身碎骨的。”

張老總知道李老總要說什麽,連忙製止他:“別扯遠了,還是說我們發射場的事。”

論證組的卜溪望站起來說:“我把為什麽要在10號附近新建的理由向各位前輩匯報一下。”

這個問題是卜溪望準備的專題,他到黑板上畫了一張表格,橫向列出現在不同地方新建或改擴建的5個子項,縱向列出技術先進性、測試周期、安全可靠性、經費、主要技術難題、實現難易程度、綜合評估等指標,然後邊解釋邊往表格裏填寫內容。最後,卜溪望歸納說:“比較後可以看出,要是仍然用目前的模式,的確能省點經費,但最大的問題就是測試發射的周期長。我們初步做了個測試流程,從進場到發射可能要半年,而且安全可靠性最差。而在新建發射場並利用‘三垂’模式的話,優點是安全可靠性最好,測試發射周期最短,建成後能達到世界先進水平,但經費是最高的,概算要兩億。”

評審組的老總們一個個盯著黑板聽卜溪望介紹。張老總從口袋裏掏出眼睛盒,取出一副精致的金絲老花鏡戴在鼻梁靠下的地方,取出中山裝上衣口袋裏插著的自來水筆,低下頭,目光從眼鏡上方瞄一眼黑板,再把目光透過鏡片轉到眼前的本子上,一筆一畫地記錄著。

趙老總待張老總記錄完畢後,對評審組成員說:“大家對於選址有什麽看法?”

評審組一時語塞。又是淩筱恬打破了沉寂說:“我認為論證組做的工作還是很充分的。從這個表上可以看出,他們比較了三個地址、兩種模式下六種情況的利弊。從技術上來說,2號7號隻要進行適當的改造擴建,照樣能發射飛船。但我要說的是,這次進行的是技術和經濟可行性論證,就要從兩方麵考慮。從技術上來說,‘三垂’模式肯定比原來的‘三分’模式先進。從經費來說,是比老模式多,但也能接受,即使按照‘三垂’模式新建發射場,也就10億。”

李老總反駁說:“你怎麽能這麽說話呢?我們應該拿出一個‘多快好省’的方案,少花錢,多辦事。隻要能完成載人飛船的發射,能用5億就不用6億,為什麽非要10億不可呢?”

李老總說完,評審組的成員像開了鍋似的,除了淩筱恬之外,其他幾位老總也紛紛張嘴質疑:

“我們好不容易爭來這個工程,原來概算30億就能拿下來。現在你們這塊就占去10億,其他係統怎麽辦?”

“我們要建設有中國特色的社會主義,也要建造有中國特色的載人航天發射場。”

“隻要能把飛船打上去,即使技術落後點,也值得。”

李老總最後提高聲音說:“同誌們,我們航天的日子才稍微好過點,大家就忘記開始搞‘兩彈一星’時的艱難。那時多困難呀,就那麽點錢,卻辦了許許多多事情。”

淩筱恬聽了後,再也憋不住了。她站起來大聲回應說:“李老總,你說得好。忘記了過去就意味著背叛。從1958年基地勘察選址開始,基地已經走過了34年。基地的一代代東風人,在那個不毛之地,創造了中國航天史上的‘八個第一’。各位老總,你們都不止一次去過基地,每一次發射衛星張老總都到現場。那裏條件艱苦,環境惡劣不說,你們知道在小點號工作的官兵之苦嗎?我原來一直在4號、7號工作。男同誌還好說點,女同誌有家有小,幼兒園在10號,小孩上學在10號,每天下班後還要坐幾十公裏班車回到10號照看小孩。‘兩彈一星’精神說,‘熱愛祖國、無私奉獻,自力更生、艱苦奮鬥,大力協同、勇於攀登。’你們老總們為我們做出了榜樣,把一生都奉獻給了‘兩彈一星’,現在又為載人航天工程操心。同樣,我們基地的廣大官兵也做出了無私奉獻。原來沒有條件,要我們在點號,我們就老老實實在點號,但如果現在經濟條件允許,可以在10號附近建發射場,那樣不就可以讓我們的技術人員在條件比較好的10號居住了嗎?難道這麽點要求也過分嗎?”

李老總結結巴巴地說:“你看……你這個同誌……我不是那個意思。”淩筱恬一席話,把李老總說得啞口無言。

“站著說話不腰疼。”卜溪望有點不知天高地厚地衝著李老總嚷嚷,“要不,我們換一換,我們來北京,你們上戈壁灘。”

李老總一拍巴掌,怒發衝冠地站起來說:“你這個小毛孩怎麽如此不懂規矩呢!”

卜溪望一聽,臉色一下子也變了。他說了以上的話後,有點後悔,感到自己太衝,講過了頭。但李老總你這不是侮辱人嗎?他正想站起來給予回擊時,張老總搶先站了起來,嗬嗬一笑,兩手往前一揮一壓,說:“不要扯那些廢話。還是回到評審上來,要心平氣和,要心平氣和!”

李老總哪裏能心平氣和,他憤憤地說:“現在的年輕人,一觸即發,一發即跳,老虎屁股摸不得。前天評審運載火箭係統時也一樣,動不動就是馬大總師說的,要不就是上級那位領導說的。既然上級定了,還要我們評審幹啥?”

王老總也說:“我看也是,要說評審,必須先評審一下論證組的態度。”

李老總說:“還是以報告來說吧,你們在建設項目中,列了不少根本與載人航天工程無關的項目。”

張老總插話說:“這類問題所有論證組都有。真正與飛船、運載火箭、航天員有關的,所占比例也就是百分之七八十,那百分之二三十幹啥了?你們有一項管理費,一下子就兩三百萬。幹啥用了?”

閔所長連忙說:“這是上麵規定的,管理費要占總經費的百分之五到十。”

“又是上麵!”李老總站起來說,“上麵有些人就是敗家子。”

張老總說:“我們常說,中國還落後,是發展中國家,要勤儉節約,一分錢掰成兩瓣花。你們可好,看到一個工程來了,就拚命往裏擠項目。這哪兒成嘛!我說凡是與飛船、運載火箭無關的項目,都要砍了,不能搞搭車工程。像試驗隊協作樓,這些與載人飛船有關係嗎?”

賓雪鬆說:“張老總,東風基地是個老基地,建成40多年,欠賬就有很多。就拿招待所來說吧,張老總您最清楚了。7號招待所四人一間,一層樓就一個衛生間。當然,您老人家非常好侍候,從來不提什麽,但從基地來說實在不好意思。所以,該列的項目,我們還得列上。既不能搞搭車工程,也不能搞釣魚工程。”

剛坐下去的李老總又唰地站起來,說:“你看!我說話你們頂,張老總說話你們也頂。我們說一句,你們回十句。這叫啥評審嘛!我不參加了。”說完收起桌子上的資料,扭頭走了。

“我也不參加了。”王老總一拍桌子,收拾東西也離開了,臨走時還扔下了一句話,“沒得意思!”

趙老總是組長,看到兩員大將離開,連忙站起來喊道:“給我回來!”他是個幹事十分認真的人,邊說邊追了出去。論證組的成員一看,一個個麵麵相覷,就連見過不少大世麵的淩筱恬,也感到有點悚然。

過了一會兒,趙老總悻悻地回到座位上,無可奈何地望著張老總搖了搖頭。

張老總倒是坐得住,他像往常一樣,露出他那寬厚、容忍及遇事不驚的特有笑容,看了看對麵論證組的成員,又看了看評審組的成員,說:“出了點故障。過去我們執行發射任務時,有故障就排除,排除了故障就會成功。我看啊,論證組胃口大了點,評審組又急了點。今天還說不到一塊,這是第一次嘛,也沒啥。”說完,眼睛望著對麵的論證組,喊了聲,“閔所長!”

“到。”閔所長站起來以軍人的姿態響亮回答。

“坐下。”張老總揮手示意他坐下,“你們也不要那樣焦急讓我們評審。直截了當地說,我不同意上‘三垂’模式。你們那裏的確太艱苦了,能收縮到10號更好。但你們不能光靠嗓門大,要用數據說話,讓人口服心服。我再提醒你們注意,‘三垂’模式當然先進,但這是一種全新模式,要做很多工作。從力學角度說,一枚運載火箭垂直豎在發射台上轉運過去,是一個非線性的單臂梁。過載怎麽樣?要控製在多大速度和加速度才不會出問題?它的振動頻率是多少?穩定性如何?這些都是未知數。你們模擬計算過了嗎?”

閔所長說:“我們委托外單位計算了,沒問題。”

張老總說:“外單位計算不算數。還得運載火箭技術設計院他們算。”

趙老總最後說:“今天不下結論。你們繼續做工作,做好了我們再評審。”

賓雪鬆本來很不情願回想這段插曲,但不知為何,見到了張老總幾位院士,那次的評審場麵還是冒了出來。評審組的老總們不認可“三垂”模式,後來也再沒有組織評審,因而載人航天工程論證的總報告中,測試發射模式寫的是“待定”。但論證組組長馬大總師經過深思熟慮,堅決支持“三垂”模式,專門向載人航天工程論證領導小組長、國防科工委石主任和兩位副組長匯報,幾位領導經過慎重研究,於1993年初拍板同意發射場論證組的意見。

不過,科學家就是氣度大,特別是像張老總這樣的大家。當領導最後拍板決定采用“三垂”模式時,他反複做其他老專家的工作,並為“三垂”模式的實施出謀劃策。

今天張老總特別高興,不時地和賓雪鬆、閔所長交談拍照。賓雪鬆還陪同張老總,走上活動發射平台,圍著運載火箭轉了一圈,興致勃勃地問了運載火箭係統總設計師竺爾生幾個有關活動發射平台的問題。

竺爾生說:“我們做了模擬計算,結果沒問題。又請北京航空航天大學幫我們計算,結果一樣。同時,我們做了同比模擬實驗,結果很好。”

張老總聽了竺爾生的回答,笑著說:“不怕有問題。我們中國人搞航天的經驗就是把問題想在先,解決在先。”

活動發射平台馬上就要到達發射區的導流槽邊上了,賓戈明用擴音喇叭大聲通報:“活動發射平台性能良好,垂直轉運的幾種速度指標符合要求,馬上要進行減速運行。請首長們從活動發射平台下來。”

賓雪鬆扶著張老總走下活動發射平台。他們站在導流槽的一旁,看著活動發射平台徐徐減速,穩穩地停在導流槽正中位置。

賓雪鬆仰望著停在發射塔架前的運載火箭和飛船組合體,心中最大的一塊石頭落地了。

今天,中國最先進的航天轉運新模式誕生了,也宣告中國的航天發射轉運技術邁上了一個新台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