9.意外相逢

穆秋勝做夢也沒有想到,今天在會上竟然意外地見到了愛人柳伊琳。當齊司令宣布散會,他便發起衝鋒,朝柳伊琳坐的位置衝了過去,然而當他擠到跟前時,柳伊琳早已離去。他匆匆追出會場,看到火線文工團正集合上車。穆秋勝大聲喊著柳伊琳的名字,一個箭步衝上前去,一把將剛踏上車門的柳伊琳拽下來。柳伊琳猛回頭,一下子驚呆了,沒想到站在眼前的竟是朝思暮想的丈夫。

“這不是做夢吧!”柳伊琳像條螞蟥一樣緊緊地粘到穆秋勝身上。

他倆戲劇性地相會,令周圍的人紛紛投來羨慕的目光。剛從會場出來的齊司令、侯政委也對他倆奇跡般的相會表示由衷的祝福。李主任更是善心大發,忙叫文工團長給柳伊琳放假一天。

柳伊琳已經從戲劇性相逢的喜悅中清醒過來,輕輕推開穆秋勝,擦了擦激動的淚花,說:“謝謝首長,實在太意外了,太激動了!不過,我還得趕緊回去,剛才侯政委給我們提出了要求,團長已經給我下達了編排節目任務。”

侯政委哈哈一笑,說:“我給你出個題目,就演《夫妻巧遇》。”

齊司令也笑著說:“好題目。”

柳伊琳紅著臉說:“報告首長,已經有了題材。”說完上車揮手離去。

穆秋勝像吃了蜜糖似的,心裏甜滋滋的,仿佛一下子年輕了10歲,他哼著小調,連蹦帶跳地回到了辦公室。

穆秋勝往回走的時候,刁弋新已經在辦公室繪聲繪色、加油添醋地給大家描述起穆秋勝從汽車上拉下柳伊琳的情景。原來穆秋勝和柳伊琳會麵時,愛開玩笑的刁弋新一直悄悄地跟在後麵。

穆秋勝滿麵春風跨進辦公室。刁弋新像指揮拉歌似的,指揮大家喊了起來:“穆團長——”

“抱一抱!”

“抱一抱——”

“穆團長!”

喊完,全場哈哈大笑起來,穆秋勝經過同誌們呼喊聲的加熱,臉一下子紅到了脖子根。

按照軍隊條例,同誌間的稱謂通常是姓加職務。現在這個集體是臨時單位,還沒有明確領導與被領導關係,大家互相間仍舊沿用原單位的稱呼,稱穆秋勝為穆團長,許錦川為許副團長,英勇颯鏑為英勇主任,後來又進一步簡化成英主任。同時,也少了些野戰部隊那種森嚴與沉悶,多了些活潑與歡笑。

本來就喜歡嘻嘻哈哈的刁弋新,現在更是沒大沒小沒上沒下了。他對穆秋勝說:“穆團長,擁抱夠意思吧。咱卡著表,足足抱了103秒。當著司令政委和那麽多人的麵,也不怕人家說你這個大團長耍流氓。”

英勇颯鏑露著被香煙熏黑了的大牙齒,笑著說:“淨扯淡,人家和媳婦擁抱,什麽耍流氓!”

刁弋新對著英勇颯鏑做了個鬼臉,說:“要是在家裏,他和媳婦幹什麽都成,現在是在大庭廣眾之下呀!”

古珞兵拍了刁弋新一下,說:“你啊,真是老土,少見多怪。你沒有看到現在的電影,才開始談戀愛,就又抱又啃的。”

眯著小眼睛留著大背頭的莫慈均,也是個愛說愛笑愛唱愛鬧的活寶,他從後排座位擠到前麵,坐在刁弋新旁邊,說:“不是啃,那是親吻。親吻在國外是再普通不過的了。刁弋新,你和你媳婦沒有親吻過?是看到別人吃葡萄,自己吃不著說葡萄酸吧。”

刁弋新搶白了他一句:“咱好賴還有葡萄,你呢,連葡萄的影子都沒見著。”然後感歎地說,“咱在會上還傻乎乎地問,家屬能不能隨軍,人家穆團長的媳婦已經送上門了。”

穆秋勝輕易不和部屬開玩笑,今天也和大家說笑起來:“你小刁今天也夠露臉了,提出的問題成了會議關注的焦點。”

刁弋新嘿嘿一笑,用眼睛瞥了英勇颯鏑一眼,說:“有的人比咱還關心家屬隨軍,但又怕別人說思想落後,不敢提。咱老刁不怕,就當一回落後分子吧。”

英勇颯鏑拿出香煙,遞給許錦川一支,自己點上一支,瞟了刁弋新一眼,有點挖苦地說:“刁弋新,你別在這裏得了便宜又賣乖,你看你一提出家屬隨軍,會場就像平靜的湖水扔下一顆重磅炸彈一樣,倒海翻江,所有眼睛一下子都盯在你刁弋新身上。哎喲喂,多了不起啊!”

身材高大的許錦川使勁吸了一口煙,吐出了一串串滾動的煙圈,對英勇颯鏑說:“你老兄提問的水平也老鼻子高啊。”

英勇颯鏑扭頭望了他一眼,說:“還高呢!我可是抱著木炭親嘴——碰了一鼻子灰。”想起當眾受到齊司令批評,他現在還臉紅。話音剛落,英勇颯鏑叭地又往地上吐了一口痰。

刁弋新指著地上的痰,對英勇颯鏑說:“你啊,死不改悔。說真的,你老兄得改一改。否則官當大了,在主席台作報告,說一句,咯一下,吐口痰,那成何體統。”

英勇颯鏑紅著臉從抽屜裏撕下一張廢紙,彎腰擦掉地上的痰跡,抬起頭來,尷尬地笑了笑,說:“我是笨鴨子——上不了架,能進東風基地的門,就足矣!要說我這個毛病,哎!該死的咽炎,喉嚨總是有痰。”

坐在另一張桌子的端木豔嬌說:“英主任,你把煙戒了唄。”

英勇颯鏑側過臉,望著她,嘿嘿一笑,說:“戒?談何容易!”

自從端木豔嬌認識英勇颯鏑之後,覺得他這個人什麽都好,就是有點怪。怪在那?隨地吐痰算一怪,他的姓也怪。好奇心迫使她總想把英勇颯鏑的姓氏搞明白,但一直沒有機會,今天看到他正在興頭上,端木豔嬌壯著膽子問:“英主任,我怎麽沒聽說過英勇這個姓呢?”

說到姓氏,立即引起坐在英勇颯鏑後麵一個人的注意。他叫郗祁生,北京大學曆史係畢業生,昨天才報到。他個子不高,五官端正,眉目清秀,寡言少語,穿著當時流行的列寧裝,白皙的臉上架著一副蛋黃色的近視眼鏡,這在70多人中顯得有點紮眼。他至今一言不發,即使剛才大家大鬧大笑,他也隻有象征性地咧咧嘴而已。然而,當端木豔嬌說到英勇颯鏑的姓氏,一下子把他的說話神經激活了。他迅速地把百家姓過了一遍,把話搶過來,說:“《百家姓》中,單姓有趙錢孫李,周吳鄭王,馮陳褚衛,蔣沈韓楊……雙姓有萬俟司馬,上官歐陽,夏侯諸葛,聞人東方……就是沒你英勇這個姓啊。”

“你們啊,井底觀天——見識有限。《百家姓》裏麵的,我英勇颯鏑才不稀罕呢!我這姓,可有來頭了。”英勇颯鏑說話有特點,愛使用歇後語,平時也喜愛講個故事,《水滸傳》、《三國演義》、《西遊記》、《說嶽全傳》中的故事,信手拈來。可是,他從來沒有講過自己,就連穆秋勝、劉興龍、刁弋新、古珞兵原來和他在一個團的人,也不知道他有什麽來頭。

英勇颯鏑剛要開口,喉嚨又癢了起來,他咳嗽一聲。旁邊端木豔嬌趕忙遞過一張廢紙。他把痰吐到紙上,清了清嗓子,終於講開了:“我可能是湖北人。”

“可能?你自己是哪裏人都不知道?”正在洗耳恭聽的端木豔嬌,感到英勇颯鏑就是怪,便側過身子問道。

“是可能。我記事的時候在湖北省大別山一帶流浪。但也可能是河南人,或者是安徽人,因為大別山是河南、湖北、安徽交界處。說起我的童年,可真是黃連拌苦瓜——苦連著苦呀。”英勇颯鏑仿佛回到了二十年前的苦難歲月。他從小沒爹沒娘,從記事起就過著流浪生活,居無定所,有破屋就住,有山洞就鑽,時而給有錢人家打短工,時而四處流浪要飯度日。說到這,英勇颯鏑說起了童年的一件往事。“有一次討飯到了一戶人家門前,院內正玩在興頭上的少爺小姐們,見我這個衣衫襤褸的窮孩子站在門口掃了他們的興,不但不給吃,反而放出狼狗咬我。我嚇得哭喊著往外跑,可是,我怎能跑過那條狼狗呢,沒跑幾步,惡狗追上來已經死死地咬著我的大腿。一位過路老人大喝幾聲,才把惡狗趕走。我爬起來,隻見大腿已經鮮血淋淋,一塊肉已經被惡狗撕去。時至今日,一到陰天,傷疤還隱隱作痛。”說到痛處英勇颯鏑鼻子已經發酸,旁邊的端木豔嬌、梅荔虹早已為之動情,偷偷地抹著眼淚。

英勇颯鏑調整了一下情緒,接著說:“大概在13歲那年,我遇到新四軍。指導員問我姓什麽叫什麽,我說沒有姓名;他問我父母,我說沒有父母。指導員說,難道你是孫悟空,從石頭縫裏蹦出來的?我說,是不是石頭縫裏蹦出來我不知道,反正從我懂事開始,就沒見過父母,也不知道自己叫什麽名字。指導員聽完後想了想說,我給你起個名字,就叫英勇颯鏑。”

莫慈均一反嘻嘻哈哈的腔調,一本正經地問:“這個名字有什麽說法嗎?”

“當然有了。我的指導員在團裏,算是最有學問的人了。他讀過私塾,從小愛看《三國演義》、《說嶽全傳》,經常給我們講故事,教育我們要忠於黨,忠於人民,文武雙全,精忠報國,英勇殺敵。”

端木豔嬌感慨地說:“哦!原來是要你英勇殺敵呀!”

“是的,指導員對我很好,還救過我的小命。”英勇颯鏑又講述了令他終生難忘的一件事。那是他跟隨新四軍一年之後的一天晚上,英勇颯鏑正睡得香,突然村外響起密集的槍聲。這次敵人投入了幾倍於我的兵力,包圍了連隊駐地,連隊艱難地阻擊一個多小時,終因寡不敵眾而撤退。指導員一邊指揮撤退,一邊掩護著小英勇颯鏑往村外跑。快撤到村頭時,敵人的一顆手榴彈扔到了英勇颯鏑的腳下,指導員手疾眼快,一把推倒他,隨即撲在他的身上。

英勇颯鏑放慢了語調,聲音哽咽地說:“爆炸聲後,我從指導員底下爬出來,也沒發現那裏有傷痛。再看指導員,他渾身上下全是血,右手被炸斷了。那次戰鬥後,指導員養了一段傷,就調離了連隊。”

第二天是星期天,吃過早飯,郗祁生請假看望同在北京大學讀書的戀愛對象雲夢菲。郗祁生參軍入伍到東風基地,按照他的話說,是“文不對題”,“所學非所用”,因而心事重重。不過,昨天上午的會議,加上聽了英勇颯鏑的故事,對他的觸動還是蠻大的。“既來之,則安之”,今天他已經坦然多了。

正當郗祁生低頭想著心事時,竟然和迎麵匆匆而來的莫慈均撞了個滿懷。郗祁生歉意地對莫慈均說了聲“對不起”,看到他心事重重的樣子,問他要去哪。

“和對象告別去。”莫慈均回答。

“告別?”郗祁生驚詫地問。

莫慈均歎了口氣,說:“昨天幹部會上,聽到談對象有嚴格的條件限製,就去找了英勇颯鏑。英主任說我對象的家庭成份是富農,組織上肯定不會批準的,建議我早日了斷。為這事,昨晚翻來覆去一宿沒睡著,痛苦哇。”

“怎麽辦?”郗祁生關切地問。

莫慈均無可奈何地說:“隻能忍痛割愛了。這不,剛請好假,回一趟學校,友好告別。”說完問郗祁生幹啥。

“找穆團長請假去。”郗祁生說完,十分同情地望了望他。

“穆團長去通縣和愛人會麵了,我是向許副團長請的假。今天請假的人不少,快去吧!”莫慈均說完,手一揮,朝營房大門走去。

郗祁生到了許錦川房間,看見鄔正智和梅荔虹也在那。鄔正智和梅荔虹同是哈爾濱軍事工程學院畢業生,雙雙來到東風基地,又雙雙分在一部。他倆在校時同屬一個支隊,雖然學校嚴令不準談戀愛,但有美男子之稱的鄔正智對梅荔虹死纏硬磨。經過鄔正智的幾番山盟海誓,梅荔虹經受不住愛情炮彈的狂轟濫炸,最終還是成了他的俘虜。從此,倆人開始了漫長的地下活動。畢業分配時,鄔正智壯著膽子找到支隊長,公開了戀情,要求分到一塊。支隊長聽了後,把他臭罵一頓,說不光不能照顧,還要給處分。鄔正智碰了一鼻子灰,又硬著頭皮找到係政委,痛哭流涕檢討一番,一再表示要到祖國最艱苦的地方改造自己。政委念其報國有心,語重心長開導一番後,大筆一揮,就將他和梅荔虹推薦給嚴重缺人的東風基地。他倆前天報到,昨天參加了幹部大會,鄔正智和梅荔虹在會上雙雙提問,得意露臉。下午進行保密教育時,鄔正智又詢問了保衛部姚幹事,得知靶場對談戀愛沒有限製,他高興地對梅荔虹說,這下好了,我們再也用不著搞地下活動了,當即公布了兩人的戀愛關係。今天他倆要請假到王府井,準備照張情侶照,留作永久的紀念。

郗祁生待他倆說完話後,向許錦川說明來意,許錦川痛快地給他批了假。郗祁生走出營門,過了三條街道,坐上公交車,進了苦讀六年的北京大學校門。他沿著熟悉的路徑,三步並作兩步,直奔女生第二宿舍321房間。郗祁生敲門進去,雲夢菲一看是他,急不可耐地告訴他有好消息。

郗祁生看著她圓圓臉蛋上泛出的喜悅,問道:“什麽好消息?”

雲夢菲把胸前的一條大辮子往後一甩,調皮地說:“你猜。”

郗祁生十分肯定地說:“分配了。”

雲夢菲點了點頭,又問:“你再猜,我分到哪?”

郗祁生猜她留校,她使勁地搖頭;猜她分配在北京,她還是搖頭;猜她分回老家,她仍然搖頭。

雲夢菲把掉到前麵的辮子再一次甩到後麵,眼睛閃著亮光,說:“我參軍了。”

“是嘛?”郗祁生知道她從小就夢想成為一名軍人,今天如願以償,怪不得如此高興。

雲夢菲依偎著他,感歎著說:“我的願望終於實現了。”

“你們部隊在哪?”

“不知道。”

“去那幹什麽?”

“聽接兵的人說,到那裏仍幹本行。”她學的是土木建築專業,接兵的人說,部隊正缺這方麵人才。本來她有很多話要對他說,但突然想到接兵幹部對她說過,部隊的任務屬於機密,話到了嘴邊便戛然而止。雲夢菲抬起頭來,問道,“你呢?到部隊幹啥?”

“站崗放哨唄。”郗祁生也想到了守口如瓶的保密要求。

雲夢菲憧憬著美好的未來,說:“管他幹什麽呢,反正我們倆都是軍人了。以後生個兒子,讓他當兵,再生個女兒,也叫她當兵,娶個媳婦招個女婿也是當兵的,全家都是兵,多好哇。”說著說著,竟放聲大笑起來。

聽著雲夢菲喋喋不休的話語,看到她臉上**漾著的幸福波紋,輕易不動情的郗祁生也被感染了。他捫心自問:是啊,倆人都參軍了!她當兵是那樣的興奮和自豪,而我當兵顯得那樣勉強。看來,我得向她好好學習呀。郗祁生從小在軍營長大(這點他從來沒有對任何人說過),了解部隊生活的緊張和艱苦,也知道軍人要隨時準備付出自己的生命。她能承受得了嗎?郗祁生透過近視眼鏡,深情地望著麵前小巧玲瓏的雲夢菲,不禁起了惜玉憐香之心。想到這,他不無憂慮地對雲夢菲說:“當兵意味著奉獻,意味著犧牲,你有準備嗎?”

“早準備好了。既然選擇了這條路,我會堅定地走到底,不管道路多麽曲折,也不管征途上有多少荊棘,決不會半途而廢,更不會當逃兵。”雲夢菲像發誓一樣,揮了揮手,露出頑皮的微笑。“祁生,咱倆來個比賽,看誰在部隊中第一個獲獎。怎麽樣?”

郗祁生被雲夢菲的**征服了,而他又是個自尊心特強的人,想到自己是軍人家庭出身,又是堂堂的男子漢,能在一個弱小女子麵前認輸嗎?他望著雲夢菲,說:“比就比,一年後,我拿著立功獎狀來見你。”說完,起身扭頭離去。

雲夢菲追出宿舍,站在走廊,含著熱淚,目送著心愛的人快步離去。郗祁生回過頭來,看見雲夢菲頻頻向他揮手。在她頭頂上方的牆壁上,掛著一幅醒目大標語:“到祖國最需要的地方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