二十六、拒絕現代化的村莊

——聖·雅各布村遊記

聽說附近的滑鐵盧市,有一個叫“聖·雅各布村”的社區,居住著一群奇怪的人。他們仍然過著幾百年前歐洲人的生活,拒絕一切現代化的東西。從密西沙加去那裏隻需一個多小時車程,我們決定去看個究竟。

車近村頭,遠遠地看見村頭立著一塊大牌子,上部是白色橢圓形的標誌,下邊在綠色底版上,用金色和白色裝飾的大字:“The Village of ST. JACOBS(聖·雅各布村)”。

這裏實際上是一個小鎮。一條國王大街穿鎮而過。大街兩邊,有幾十家店鋪、作坊,也有飯館、旅店。大街中部,小郵局的隔壁,是一個信息中心。聽說在那裏可以安排觀看門諾派人日常生活的紀錄片,也可以拿到免費的介紹資料。可惜門是關著的,要下午兩點才開。

我們在小鎮上隨處走走。街上、店鋪裏都有不少遊人。

走進一家店鋪,貨架上擺放著手工藝品,小擺設,裝在木框裏的小幅油畫……樓梯口牆壁上掛著幾幅布藝品,是用各種顏色的布剪成小三角形、四邊形,然後拚鑲起來,組成各種簡單的圖案。我們上樓去,見幾個婦女正忙著用手工一針一線地縫著,有兩個正對著一塊布比畫、剪裁。房間本來不大,顯得挺擠。架子上豎立著一匹匹各色布料,但都是單色的並且顏色挺深,沒有花布和鮮豔色彩的布。牆角有一台非常古老的縫紉機。眼前的景象,讓我覺得是到了50年前中國農村小鎮上的裁縫鋪。

一家鐵匠鋪,門前擺放著一些鐵鏟之類的農具。沒看見鐵匠爐,不知與中國的是否相同?

聽見一家作坊裏吭吭作響,進去一看,原來是紮掃帚的。一個年輕人正在使用簡陋的工具紮掃帚,聲音敲擊掃帚時發出來的。門口堆放著紮好的掃帚,我取過一把試了試,挺結實。

還有一家玻璃器皿店,貨架上擺滿了杯、盤、瓶、盆等各種器皿,有藍、紅等顏色。做工都說不上精細,形象上隻能說古樸,但肯定都很實用。往裏走,發現原來是“前店後廠”,一個30來歲的婦女正從玻璃熔爐裏取出紅亮的熔融玻璃來吹製。她的臉被烤得紅紅的。

這不是在國內的旅遊區看到的明清一條街之類的假古董,而是現在,加拿大安大略省聖·雅各布村“門諾派”教徒們居住生活的地方。

“門諾派 ( Mennonites)”是基督教的一個分支。16世紀,歐洲處於社會、政治、宗教動**及大變革時代。最早是瑞士的一批基督教徒認為,政教必須分離,宗教信仰是一種自願的行為,是信徒自願對上帝的承諾。因此,在教徒成年後舉行洗禮才更有意義。由於在嬰兒時已經接受過洗禮,他們被稱為“再洗禮派”。很快,“再洗禮派”的活動在瑞士、荷蘭、德意誌及歐洲各地展開。他們中的一些人追隨荷蘭教士門諾·西蒙斯(Menno Simons) 形成了門諾派 ( Mennonites),還有“赫特人”,“阿米什人”等。

由於門諾派違反了教規,政府也不能容忍他們。他們受到折磨甚至被殺害,隻得轉入地下活動或隱居到農村。後來有一些人遠渡重洋前往美洲。先是在美國的賓夕法尼亞州及俄亥俄州,以後逐漸分散到各地,其中一些人來到安大略,並定居下來。

門諾派認為,“除了在生活上追隨耶穌基督的人以外,沒有人能真正了解他”,他們是耶穌基督的忠實信徒,是被召喚去完全按照耶穌基督的方式生活,堅定的信念必須在日常生活中體現出來。

幾個世紀以來,為了嚴明教律,純潔教義,不受世俗社會現代潮流的侵蝕,他們遠離“盲目、墮落的世界”,隔絕與外部世界的交往,建立自願結合並恪守教規的社區。

在他們封閉的社區內,教徒地位平等,共享互信,寬容謙和,生活簡樸。對外,他們拒絕服兵役,不以武力抗暴,拒絕讓小孩接受中學以上公共教育,也拒絕享受社會福利保障。

這些虔誠的人們,仍然過著幾百年前歐洲的農耕生活。他們崇尚簡樸,自己縫製衣服,甚至不用紐扣而用鉤眼。婦女不戴首飾珠寶。他們從事農業卻不用現代化農業機械,不坐汽車而用馬車作為交通工具,他們不用電燈、電話,當然也不用電視機、收音機。

後來,我在美國賓夕法尼亞州去過一個“阿米什”村莊。阿米什派與門諾派一樣都是再洗禮派,也都是以自己團體早期領導人的名字命名的。在阿米什,我看見了馬拉著犁耕地,人們乘馬車出行,村裏的學校隻有一間簡陋的教室,老師給各個年級的學生輪流講課。最讓我震撼的是一棟農舍前,一個老翁扶著犁,一個白發老媼拉著犁在耕種門前的一小片土地。

這多麽像我們那首先秦古詩所描寫的:“日出而作,日入而息,鑿井而飲,耕田而食。”但是,那時是沒有電、汽車、拖拉機、電話、自來水……

在離小鎮大約7公裏的地方有一個門諾派的教堂,我們驅車前往。公路兩邊是一個接一個的農場,一片接一片平坦的耕地。冬天還未過盡,地裏秧苗還沒出土,但耕地周圍的樹木和雜草卻已開始泛出綠色。農場的中央,都有幾棟房子,平房或二層。顯眼的是每個農場都有兩個或三個高高聳立的銀白色的圓柱形草倉。不時見到通往農場的岔路口有在硬紙板上手寫的出售鮮雞蛋和蜂蜜的廣告。

前麵駛過來一輛馬車。一匹紅棕色的高頭大馬拉著車,不緊不慢地跑著。駕車的是一個身材高大健壯的男人,頭戴黑色寬邊禮帽,身著黑色大衣,戴墨鏡、黑手套。他身旁坐著一個戴深藍色無沿軟帽、穿深藍色絨大衣的女孩。女孩後邊是一個戴黑色無沿軟帽,披黑色鬥篷的婦女。在她身邊,是一個同樣裝束、全身黑的小女孩。天氣還冷,他們的膝上都蓋著黑色的毛毯。在這深色的背景下,他們的麵孔顯得更加白皙。馬車很簡單,實際上就是在一塊平板上安置上前後兩張二人簡易沙發,兩個車輪是木頭製的硬車輪,外沿好像箍了一個鐵圈。記得在電影《基度山伯爵》裏見過這種馬車,隻是眼前這一輛更簡陋一些。他們就是門諾派教徒。在這個地區,有4000多門諾派教徒,大多是德國人的後裔。

不斷有馬車經過。一輛接一輛坐著這樣一群穿戴著同樣式樣、顏色的衣帽的“16世紀的”男女老少的馬車,像從時光隧道裏冒出來,驅馳在21世紀的現代化公路上。路邊一群男青年,一色的黑色禮帽西服領帶,雖然邊走邊說笑,給人的感覺卻像是一群呆板的古董;一個婦女帶著兩個小女孩,也是一色的黑色軟帽披肩長裙。看著他們好像在看電影《苔絲》裏的場景。

他們都向一個方向行進,趕往他們的教堂。在傳統上他們是20到30家人為一組,聚集在一戶人家的大廳裏做禮拜,但現在他們也建立了大教堂。可是我們卻看不到教堂在哪裏。我知道,教堂建築多半有高高的尖塔,並且總是最高大、最華麗的,可一路開車過去,卻找不到這樣的建築物。正有點失望,在路過一棟像倉庫的平房時,卻突然發現房子後邊停滿了馬車。“啊!這就是教堂。”我們不禁驚歎起來。

看見最後幾個人進入教堂,附近沒有了一個人影。幾十輛馬車一排排停在空地上,幾十匹馬靜靜地站在車前。看不見信徒們的身影,聽不見他們禱告的聲音。但是,我知道,在那間再簡陋不過的教堂裏,有著一些多麽虔誠的心靈!

毫無疑問,是堅定不移的信仰支持著他們一代又一代幾百年如一日地過著這種近乎苦行僧的隱居生活。但是,在加拿大、美國這樣高度富足而又崇尚個人自由的社會裏,一代又一代的年輕人又是如何跟隨著他們的父兄,堅守著他們的“世外桃園”的呢?

有學者對美國的門諾派社會進行過專題調查研究,透過調查報告的字裏行間,我看到了一個描繪門諾派社區得以存在的原因的詞匯:“寬容”。

對年輕一代,在他們成長的過程中,雖然父輩的教育和引導使門諾派的理念和生活方式在他們的心裏紮下了根基,但是在受洗禮前也允許他們參加世俗社會的活動,縱情歡樂。成人後,是否留在門諾派社區,他們也有選擇的自由和權利。恰恰是參加世俗社會的活動,使他們看到了世俗社會的種種弊病,如貪婪、欺騙、吸毒、暴力、離婚、同性戀等等,使得他們絕大多數選擇了留下。對選擇離開的人,他們也不歧視。另一方麵,由於他們所受教育較少,在世俗社會謀生困難,也是他們選擇留下的一個因素。

此外,門諾派社區也不斷地有選擇地放棄對一些事物的抵製,如搪瓷盆、旅遊鞋過去都在禁用之列,但現在已經普遍使用了,也允許在緊急情況時乘坐汽車。

在回程路上,我們來到門諾人的星期日農產品市場,人頭攢動。商品大多是食品,我們買了一罐蜂蜜和一罐草莓醬。我們也看見為人畫肖像的畫家,拉著小提琴敞開琴盒收零錢的街頭音樂家。這裏和國王大街,實際上就是門諾派社區增加收入和與世俗社會交流的一個平台。

另外還有一個“寬容”,世俗社會對門諾派社區的寬容。門諾派社區不允許子女接受中學以上教育(他們認為過多的教育隻是增加人的煩惱),不服兵役,都是違反法律的。但通過談判、協商,都采用了變通的辦法,理解和尊重門諾派的習俗,容忍他們的做法。沒有整個社會的寬容,門諾派社區的存在也是不可想象的。

有人認為,門諾派社區知道自己需要什麽,如何去選擇,該在哪裏停步,在傳統的外表下有選擇地享受現代化的內容而不必付出更高的代價,避免了現代社會的許多弊端。甚至認為,這是傳統和現代矛盾而有機地共存,相互滲透相互影響,提供了一條新的現代化道路和發展模式。

一份門諾派的2003年資料顯示,現在全世界有大約130萬門諾派教徒,分散在除南極外的各個洲的幾十個國家裏。在中國大陸,也有一個社區,90名教徒,台灣地區有1678人。中國的門諾派教徒,他們在哪裏?他們能守住自己的“桃花源”嗎?

(2009-2020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