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二、鄰居們

吳老先生是我們認識的第一個鄰居,住在我家斜對麵。他是廣東潮州人,80歲了。他7歲時隨家庭移民去了非洲毛裏求斯。20多年前,他的兒子到加拿大留學,覺得加拿大好,動員父母移民,於是他們就遷來了加拿大。現在吳老先生的4個兒女兩個在加拿大,一個在美國,大兒子則留在毛裏求斯。吳老先生很喜歡加拿大,說這裏對老年人有非常好的福利照顧。他和他太太對人非常熱情,樂於助人。我們家剛搬去時,他們見我們一家是中國麵孔,就主動來打招呼,於是認識了他們。吳先生一家都是虔誠的基督徒。星期天,他開車過來邀請我們去教會,見他這麽熱情,我也好奇教會究竟是什麽樣的,於是跟他們去了兩次華人教會,後來便托辭不去了。他當然也不勉強我們,不過看得出來,他為我們的冥頑不化,竟然拒絕以後上天堂很是惋惜。天氣好時,每天都會看見吳老先生在路上和小公園裏散步,和每一個大人小孩打招呼。

我家左鄰是巴基斯坦人哈希姆一家。哈希姆是這家三兒子,與我的小孫子丁丁是同學。哈希姆的父親40多歲,自己開了一家小型建築公司,母親在附近一家“一元店”上班。有意思的是,這一家5口人卻分別是4個國家的人。哈希姆的母親年輕時去了科威特,有科威特國籍。後來她回巴基斯坦結婚,生了大兒子,父子倆是巴基斯坦國籍。夫妻倆帶著大兒子去了美國,在那兒生了一個女兒,這小女孩是美國人。最後,他們來加拿大定居,生了哈希姆這個加拿大人。哈希姆的爸爸這個“微型聯合國”首腦也是個熱心人,平時遇見總是笑臉問候,那年我們裝修地下室,還幾次主動問是否需要幫忙。

伊麗莎白是加拿大出生的白人婦女,丈夫卻是一個伊朗人。伊麗莎白在蒙特利爾上大學時學習的是金融專業,畢業後在銀行工作了幾年,卻怎麽也不喜歡金融工作。於是辭職跑到住在法國巴黎的姑姑那兒去散心。在巴黎玩兒需要錢,就去打工當保姆帶小孩。沒想到她喜歡上了保姆這個職業,幹了好幾年。在巴黎,她參加朋友的聚會時,認識了一個在那兒留學的伊朗青年,不過隻是一般朋友。她回到蒙特利爾後,又遇到了那個伊朗青年,原來他在法國學完生物工程後移民到加拿大了。他在加拿大卻找不到相關專業的工作,一個朋友告訴他,一家銀行很需要人,要求不高,不妨去試試,先解決生存問題,再慢慢找專業工作。於是他考了幾個低級證書,便成了銀行職員。沒想到,他倒愛上了金融工作,於是業餘上大學學習金融專業。同時,他開始追求伊麗莎白。他們結了婚,有了孩子。現在,他在一家銀行當經理,她辦起了一個家庭托兒所,每天在家樂嗬嗬地照料別人家的和自己家的幾個孩子。

對麵的程先生夫婦也是華人,60來歲,一看就知道是一對安詳、勤勞的人。他們常牽著小孫子在街上散步,他們家前後院的草坪、花園都打理得整齊美麗。他們的兩個兒子大學畢業後,一個在附近汽車廠工作,一個是電腦工程師,都已成家買了自己的房子。所以3000多呎的大房子隻住老兩口兒。每逢周末,兒子們就會回來探望他們,一家其樂融融。

程先生祖籍是廣東,出生在柬埔寨。那時,柬埔寨是一個平和安定的國家,他們的日子雖說不上富裕,但也衣食無憂。他從小上華語學校,所以能說一口國語。20世紀六七十年代,越南戰爭殃及柬埔寨,1970年政變發生,西哈努克親王被推翻。然後,1975年波爾布特領導的共產黨奪取了政權。他們占領了首都金邊以後,學習中國當時正在進行的“**”,要消滅資產階級,把金邊市的市民全部趕到農村去種地,勞動改造。做小生意的程先生當然不能幸免,夫妻二人和兩個幼小的兒子進了農村的勞動營。“就連醫生也都去當農民了。他們說醫生是有錢人,屬於資產階級,政治上不可靠。一些年輕人上了幾個月的課,就去當醫生,給人治病。說是無產階級自己的醫生。”程先生說。

程先生不會種地,很累、很苦。發的食物非常少,年紀大的、身體虛弱的很多都死了。眼見再待下去隻有死路一條,在弟弟的幫助下,他們冒著九死一生的危險,逃到了泰國。在泰國難民營裏,他們得到聯合國難民總署的幫助。1982年,作為“難民”,程先生一家被加拿大政府批準進入加拿大,並給以永久居住權。

程先生說:“加拿大政府租用的飛機到泰國來接我們這一批難民。我們一家除了身上穿的,幾乎什麽也沒有,一分錢也沒有。飛機到了蒙特利爾,休息一個晚上,第二天轉飛多倫多。加拿大政府請我們吃飯。看著餐桌上的食品、刀叉,像做夢一樣,不敢去碰。在飯店裏乘電梯,不知道怎麽操作。進了房間,看見那麽漂亮的家具、潔白的床鋪,我們感覺像是到了天堂。”“加拿大政府還送給每一家10元錢,是到了居住地用來到銀行開戶的。”陳太太說,“害怕弄丟了,我把錢藏在枕頭下。沒想到第二天早上匆匆忙忙地被叫去乘飛機,竟把那10元錢忘了。到了多倫多,我們一家人又一分錢也沒有了。”

後來,程先生在一家家具廠工作 ,程太太在製衣廠工作,生活安定而幸福。幾年前,中國服裝賣到了加拿大。製衣廠老板見價格比這邊成本還低,於是把工廠關閉了,每年兩次去中國進貨,其他時間到處遊玩兒,賺的錢還多。後來,程先生工作的家具廠也倒閉了。“不過,這次我們不怕了。”在加拿大程先生寬大的別墅裏,他們述說著往事,臉上掛著微笑,聲音平靜而自信。

加拿大工人的工資高福利好,但在一些勞動密集型行業生產率卻並不高,所以中國以及其他一些發展中國家經濟起飛後,他們的這類企業無法競爭,企業家放棄生產轉作貿易。其結果是,商人們省了事而賺了更多的錢,但工人們卻失了業,政府財政壓力和就業壓力增大。

我認識的第二個“難民”鄰居是一家越南人,夫妻倆都40來歲。他們的女兒和我大孫子在同一所學校上學。那位越南人在附近一家工廠工作。他告訴我,他是逃難來的。20世紀70年代,美國軍隊撤出越南南方,越南北方軍隊全麵解放了南越。南越幾十萬人逃離,許多人乘上小船漂向大海,去尋找不知在何處的落腳地和生路。他們先逃到了馬來西亞,經過好幾年才輾轉來到加拿大。他問我一個問題:“在加拿大的越南人、中國人都挺聰明、能幹和友好,為什麽在自己的國家裏就要互相鬥爭互相殘殺呢?”

利太太是中國來的投資移民,40多歲,帶著兩個小孩,住在這一片最貴的一棟房子裏,家裏還有一位專門從中國雇來的保姆。像大部分投資移民一樣,她先生並不待在加拿大,而是回中國賺錢去了,每年過來兩趟看看而已。時間長點兒,與她比較熟悉了,我們問她,“你們這樣當牛郎織女到什麽時候呢?”她說,“國內生意做得挺好,放棄太可惜。而且,他到這邊,社會環境一點不了解,能幹什麽呢?還不得悶死了。孩子們習慣了這邊,也回不去了。就這樣拖著吧,過一天算一天。”

駱先生來自中國大陸,40來歲。在國內時他是一個大型工廠的機械工程師,太太小汪大專畢業,在同一家工廠的實驗室工作。當時他們已經有了兒子,一家其樂融融。小駱在一項技術改造項目中配合供應處,很好地完成了任務,被供應處長看中,調去專管設備和零部件采購工作。從此,家庭的平靜生活被打破了。小汪說,“他一個星期在家吃不了兩次晚飯,天天有人請,每天半夜醉醺醺回家,不到半年,胃就出毛病了。這樣下去,身體非垮了不可”。更讓他們驚心的是送上門來的禮物、回扣。不收吧,得罪人;收吧,早晚出事兒;上交呢,更得罪不願上交的上司、同事。他想調回原來的純技術工作,沒想到一片質疑聲:放棄這既輕鬆又有油水的職務,腦子進水了?

怎麽辦?幹下去,身體肯定垮掉,還有出大事的危險。小汪是一個很有主見的人,她提出了一個想法:離開,移民去加拿大。小駱同意了。於是辦理技術移民來到加拿大。

過來後,小駱在一個汽車配件廠找到工作,但由於沒有加拿大認可的學曆,隻能當技術工人。他利用業餘時間在附近一家大學上研究生課程,3年過去了,他拿到了碩士學位,重新作回了工程師。小汪一直找不到專業對口的工作,就改學雖然待遇不算高,但比較容易學習和就業的會計專業。現在,她已經是注冊會計師,在一個政府所屬機構做審計工作。最艱難的5年過去了,一家人又過上了安靜平和的日子。

我們這個住宅小區有300多戶人家,住戶有土生土長的加拿大人及來自世界各地的移民。華人,就有來自中國大陸、台灣和香港的,還有來自世界各地的(如吳先生、程先生)。我知道的還有越南人、緬甸人、印度人、巴基斯坦人、日本人、非洲人……

在英語學校學過的一篇文章說,(2001年)多倫多市有210萬人,大多倫多地區有480萬人。生活在多倫多的這些人中,有一半是移民(不是在加拿大誕生的),來自184個國家。

由於語言、風俗習慣、生活方式以及宗教的不同,除了本民族的人以外,鄰居之間交流並不多,大多是敬而遠之而已。但第二代就會不一樣,他們從小是同學、玩伴、朋友,接受同樣的教育、說著同樣的語言、受著同樣的生活方式的熏陶,當他們長大起來,除了膚色和臉型還有差異外,可能在他們心中,隻會有學校老師告訴他們的那句話:“We are all Canadians(我們都是加拿大人).”

(2007-2016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