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四章

2003年,我父親死後幾個月,美國人就入侵了巴格達。我們家沒有電視,看不到戰局的發展;家裏人也沒有手機,沒辦法聯係上別處的親友了解戰況。我們知道薩達姆政權被推翻,已經是很久之後的事了。我記得打仗的時候,聯軍的飛機從科喬上空往首都的方響嗡嗡掠過,將我們震得半夜不得安睡,那也是我平生頭一次見到飛機。我們當時根本無從預測戰爭會持續多久,也不知道戰爭會對伊拉克有什麽樣的影響,但說實在的,我們隻希望薩達姆倒台之後,我們能買得到做菜用的煤氣。

美軍入侵的頭幾個月在我的記憶裏已經很模糊,我隻記得父親在那段時間去世,對其他的一切都沒有什麽印象。在我們雅茲迪人的文化裏,如果村子裏有誰家辦了白事,全村人都會誌哀很長一段時間,如果過世的人是早逝或者死於意外,則更是如此。過世者的鄰居們會和他的親友們一起暫停農事,以表哀思,而全村的家家戶戶也都會為逝者哀悼,整個村子一片肅默,村裏人都像是前一天晚上喝過餿掉的牛奶一樣,個個愁容不展。誌哀的時候,村子裏的婚娶喜事一律取消,節日的慶典則搬到室內舉行,村裏的女人們則換下白色的衣服,穿上黑色的袍子。我們在吊喪期間會自覺限製每天的娛樂時間,因為當村裏失去一位族人的時候,快樂對我們所有人而言,就像是個需要嚴防死守的賊,如果我們稍不注意,它就會溜進我們的腦海,卷走我們逝去至親的音容笑貌,或是讓我們在本該表達哀思的時候失態。

所以無論那時巴格達發生了什麽事,村裏人都一律關掉了自家的電視和收音機。

我父親在去世的前一年,還帶了我和凱瑟琳去辛賈爾山,過我們雅茲迪人的新年,那也是我最後一次和他一起上聖山。雅茲迪的新年在每年的四月,每到新年,春回大地,伊拉克北麵的山丘上一片青翠,山間則有清風送爽,夏天來勢洶洶的酷熱離我們還有些時日,我們可以悠然自得地享受大好春光。四月也是播種的季節,我們會祈禱到秋天有個好收成,接下來的幾個月,我們都會在室外度過,或是勞作,或是在屋頂睡覺,不用困在寒冷而擁擠的鬥室之內。雅茲迪人曆來都和自然關係緊密,大自然哺育著我們,為我們提供棲身之所,當我們離開這個世界,留下的遺骸便回歸土地。這也是雅茲迪人的新年慶典裏蘊含著的教誨。

按照規矩,每到新年,我們都得看望過去一年替全家放羊的人。他們得負責時刻注意讓羊群收攏在聖山附近,然後將它們從一處草場趕到另一處草場,保證它們吃得飽。放羊人的生活樂趣多多,他們隻消鋪一張手工織成的被單,就可以在野外安然入睡;而每天的生活也簡單純粹,他們無憂無慮,可以有大把的時間用來想心事;不過,放羊人的工作也不是誰都能幹,畢竟他們得遠離家人,而我們也會在科喬村裏時刻牽掛著他們。有一年,輪到我母親去放羊,那年我正上中學,因為太想她,我門門功課都沒考及格。她回家的時候,我對她說:“媽,你不在的時候,我的生活就沒了方向。”

那個新年,父親和埃利亞斯開著我們家的卡車,坐在前麵,而凱瑟琳和我坐在車後麵。父親和哥哥一邊開著車,一邊用後視鏡瞟我們,生怕我們在後麵玩得太野,弄出危險來。車開得很快,兩邊的景物都疾快地飛向我們身後,綠色的春草,黃色的小麥,在我們眼裏隻來得及留下一抹顏色。我和凱瑟琳手拉著手,竊竊私語著回到家之後,該怎麽向留守在家裏的孩子們吹噓我們在聖山上度過的新年。我們想讓他們相信,這是我們度過的最棒的新年,不用在地裏幹活,也不用去學校,可以一個勁地玩。卡車下坡的時候,凱瑟琳和我都快被顛下車去了。我們坐的貨廂裏還拴了一隻小羊,那簡直是我們生平見過的最大的羊羔。凱瑟琳和我盤算著,回到家要一塊兒告訴家裏的孩子們:“我們吃了一大堆糖果,整夜都在跳舞,玩到清晨才睡著,你們真該和我們一起去的。”我們非常期待著他們羨慕的神情。

其實即使我們回到家這樣說,也不算誇大其詞。我們在山上想吃什麽糖,父親都有求必應,而在山腳下和家裏的放羊人重聚,也總是非常令人開心的事。車後麵拴著的那隻羊羔,回家之後就由父親宰了,交給婦女們做成菜,吃起來鮮嫩美味,唇齒留香。我們全家都跳起了雅茲迪人的舞蹈,每個人都手拉著手,圍成一個大圈,翩翩起舞。等到羊肉吃得差不多了,我們便關掉了舞蹈的音樂,一塊兒在用蘆葦紮的籬笆圍起來的帳篷裏睡覺。那些籬笆可以替我們擋風,若是天氣轉暖,我們就撤掉籬笆,在野外敞開了睡。那時我們的生活簡單,自由自在。我們隻需要關心身邊的家人,而他們都觸手可及,除此之外,世上沒什麽事情能讓我們感到憂愁。

我不知道我父親如果那時還活著,會對美國人入侵和薩達姆倒台作何感想,但我總想,如果他能活到能親眼見證伊拉克戰後的變化就好了。美軍入境之後,庫爾德人簞食壺漿,夾道歡迎。他們幫助美軍進駐伊拉克,聽到美國人打算推翻薩達姆,他們無比興奮,恨不得馬上和美軍並肩作戰,直搗黃龍。薩達姆幾十年以來一直打壓庫爾德人,甚至在1980年代末發起了所謂“安法爾行動”,想利用空軍向地麵投放化學武器,一勞永逸地滅絕庫爾德人。“安法爾行動”的殘酷永遠地改變了庫爾德人,從那以後,他們開始用一切手段保護自己不受巴格達政府的迫害。有鑒於“安法爾行動”的惡劣影響,美國、英國和法國在伊拉克北部的庫爾德人地區和南部什葉派聚居區實施了禁飛,庫爾德人也因此成為他們的天然盟友。時至今日,庫爾德人仍然將2003年的美軍入侵稱為他們的“解放戰爭”,並且寄希望於通過西方國家的力量,將原本狹小積弱的庫爾德村莊建設成擁有許多酒店和石油公司的現代化大城市。

雅茲迪人雖然也歡迎美國人的到來,但我們卻不敢像庫爾德人那樣,對薩達姆倒台之後的生活過於樂觀。和其他所有伊拉克人一樣,我們知道薩達姆是個依靠民眾的恐懼統治著伊拉克的獨裁者,可國際製裁也同樣讓我們的生活舉步維艱;我們雅茲迪人貧困,無法受到教育,從事著整個伊拉克最困難,最危險,工資最低的工作,可是在複興黨政府的統治下,科喬村的人們起碼還能保全我們的宗教信仰,也還能守住我們的一畝三分地,繁衍生息。我們和遜尼派阿拉伯人的家庭關係緊密,尤其是“基裏夫”們——我們把他們看作是自家的一分子。雅茲迪人曆來孤懸世外,因此非常懂得珍惜友誼;可是雅茲迪人又飽受貧窮之苦,不得不用最現實的眼光看待周遭的世界。在科喬村村民們的眼裏,複興黨政府的首都巴格達和庫爾德地區的首府埃爾比勒都離我們千裏之遙,那裏有錢有勢的庫爾德人或者阿拉伯人如何指點江山,都無關我們雅茲迪人之事。我們隻希望他們能允許我們像往常一樣,過我們自己的日子。

盡管如此,美國人許下的種種承諾,例如給我們工作,保障我們的自由和安全等等,很快將雅茲迪人完全爭取到了他們的一邊。美國人對我們足夠信任,因為我們並沒有任何忠於他們敵人的理由,許多雅茲迪人成了美軍的翻譯,或者到美軍及庫爾德軍隊(原文為iraqi armies。伊拉克戰爭中唯一的“伊拉克軍隊”是薩達姆政府軍,疑為原文筆誤。——譯者注)裏工作。在聯軍的猛烈攻勢下,薩達姆倉皇逃竄,後來被逮捕並絞死,他的複興黨政府也隨之土崩瓦解。遜尼派阿拉伯人在伊拉克一夜之間失勢,科喬村附近的那些遜尼派們也不例外。雅茲迪人居住的辛賈爾地區裏已不見遜尼派警察和政客的身影,他們已經全數被庫爾德人取代。

辛賈爾地區的歸屬頗有爭議。這裏離摩蘇爾和敘利亞很近,是戰略要衝,並且地下可能蘊藏有大量的天然氣資源,因此巴格達的新政府和庫爾德人都聲稱對辛賈爾地區擁有治權。庫爾德人的政黨認為辛賈爾和伊拉克東部另外一處爭議地區基爾庫克(Kirkuk)一樣,都是他們所謂“泛庫爾德祖國”的一部分。在他們眼裏,如果不把辛賈爾納入他們期望的新生國家的版圖,那麽他們的國家將有失完整。2003年以後,隨著遜尼派的財富和勢力不斷萎縮,擁有美國支援的庫爾德民主黨大大方方地開進了辛賈爾,開設政府機構,派黨員接管當地事務。遜尼派發起武裝反抗之後,他們也開始在辛賈爾各處要道開設檢查崗哨。庫爾德人告訴我們,薩達姆曆來都把我們歸類為阿拉伯人是錯誤的,我們一直是庫爾德人的一分子。

科喬村2003年後發生的變化,稱得上是翻天覆地。不過一兩年,村子裏就有了一座手機信號塔,每天放學後,我都會和我的朋友去村子外遠眺這座鋼鐵巨人從農田裏拔地而起,仿佛一座摩天大樓。我哥哥高興地說:“科喬村總算跟整個世界聯上了線!”沒過多久,村裏的所有男人們和一些婦女們都用上了手機。村子裏家家戶戶的樓頂都安上了衛星天線,而村裏人也告別了隻能看敘利亞電影和伊拉克國營電視台節目的日子,薩達姆的振臂高呼和長篇大論更是永遠消失在了客廳的電視屏幕上。我的叔叔是最早安上衛星天線的人之一,他家剛裝上天線,我們全家人就都忙不迭地擠到他家去看電視。我的哥哥們想要看新聞,尤其是庫爾德語頻道上的新聞;而我則迷上了一部土耳其肥皂劇,裏麵的男男女女們沒完沒了地分分合合。

我們雅茲迪人拒絕被稱作阿拉伯人,但有些族人並不特別排斥庫爾德人的身份。大多數雅茲迪人確實認為庫爾德人與我們比較親近,畢竟我們同文同種,而且庫爾德人進入辛賈爾之後,這裏日新月異的變化大家也都看在眼裏,盡管我們也知道,辛賈爾的發展與其說是巴爾紮尼的功勞,還不如說是美國人的善舉。軍隊和安全部隊的工作也突然對我們雅茲迪人開放了應聘資格,我的幾個哥哥和堂兄弟去了埃爾比勒,在酒店和飯店裏謀了些差事,那裏據說每天都會開一家新酒店。整個伊拉克的石油工人和遊客們都湧向埃爾比勒,他們有的想享受更涼爽的氣候,有的希望用上穩定的電力,而有的則是為了避開其他地方的戰亂。我的哥哥薩烏德在庫爾德斯坦西麵的杜霍克(Duhok)做建築工人,負責操作水泥攪拌機。

他們回到家的時候,總會告訴我們,埃爾比勒的庫爾德人和阿拉伯人一樣,不太看得起雅茲迪人。但不管怎麽說,我們都需要錢。

哈伊裏當了一名邊防部隊的軍人,不久,赫茲尼去了辛賈爾城當了一名警察。他們的薪水是我們家第一筆穩定收入,全家人開始過上相對安定的生活,並且開始有能力為未來做打算,而不是和以前一樣,隻能吃了上頓想下頓。我們家買了一片農地,買了一群羊,再也不用給地主們下地幹活。科喬村外鋪上了新路,開車去辛賈爾山比以往快了許多。全家人有時還能去村子附近的地裏野餐,享用滿盆的肉菜和切好的蔬菜,男人們痛飲土耳其啤酒,之後喝茶醒酒,那茶水甜得能在我嘴唇上結出糖花兒來。村裏人結婚的排場也越擺越大,每逢村裏辦喜事,婦女們會連去兩次辛賈爾城置辦衣服,而男人們則宰比以前更多的羊擺酒席,若是家裏闊一些,甚至還能宰一頭牛請客。

有些雅茲迪人希望未來的辛賈爾能有一個歸屬於伊拉克,但擁有更多權力的地方政府;而另一些人則認為我們最終會加入獨立之後的庫爾德斯坦國家。我在科喬村見識過庫爾德民主黨,在辛賈爾也見過庫爾德民兵,從小到大,我都覺得我們最後會接受庫爾德人的統治。不過,雖然我們去庫區比以前便利許多,可去附近的遜尼派村莊卻變得難上加難——宗教極端思想開始在那些村莊裏蔓延,而依靠極端思想成長起來的武裝組織也漸漸在那裏站穩腳跟。遜尼派對辛賈爾的庫爾德人頗有敵意,畢竟正是因為庫爾德人的起義,他們才落到如今的境地。遜尼派覺得庫爾德人掌權之後,他們在辛賈爾變得不受歡迎,並且連雅茲迪人的村莊都無法踏足,即使是我們雅茲迪人的“基裏夫”們,也被拒之門外。

庫爾德民兵在原先由複興黨軍隊把守的崗哨前反複盤問過往的遜尼派村民,而他們之中很多人都因為美國人的到來和薩達姆政權的垮台丟了工作和收入。美國人支持的什葉派政府上台之後,仿佛一夜之間,遜尼派就從伊拉克最有錢有勢的人群變成了徹徹底底的平頭百姓。他們被整個國家孤立,在他們的村莊裏開始謀劃反抗。幾年之後,他們便打起了維護正信的旗號,大張旗鼓地發起武裝暴動,而正是因為他們排斥所有異教徒的極端思想,我們這群從未在伊拉克掌握哪怕一丁點權力的雅茲迪人,也成為他們打擊的目標。

那時我還不知道的是,庫爾德政府有意讓我們雅茲迪人和阿拉伯人疏遠,以便我們支持他們占領辛賈爾地區;而美軍占領下普通遜尼派百姓的生活艱辛,當時的我也無從得知。我還在上學的時候,有一個不知名的武裝組織正在為基地組織以及後來的“伊斯蘭國”滲透附近的遜尼派村莊,為他們的進駐鋪平道路。伊拉克全境都有遜尼派部族起事,反抗巴格達的什葉派政府和美軍,但最終都被鎮壓下去。遜尼派阿拉伯人常年身處暴力和苛政的夾擊之下,以至於許多和我年紀相仿,甚至比我還小的遜尼派孩子們,除了極端伊斯蘭教思想以及因此產生的戰爭與暴力外,一無所知。

“伊斯蘭國”在離科喬村一箭之遙的那些遜尼派村子裏逐漸紮住陣腳,而當時的我對此一無所知,直到星星之火最終形成燎原之勢,我才意識到當時的情況是後來一切的根源。我那時不過是個年輕的雅茲迪女孩,隻知道美國人和庫爾德人來了之後,生活變好了;隻知道科喬村變得越來越大;隻知道我能去上學了,我們家也不再窮困。

我還知道國家將製定一部新憲法,庫爾德人將掌權,並且少數民族也能夠參加政府的組建。我也知道我的國家仍然在打仗,但那時的我並不覺得戰爭和我們雅茲迪人有關。

* *

美國兵剛來科喬村的時候,幾乎每周都要來村子裏發放一次食物和日用品,並且找村裏的長老了解情況。他們會問“你們要建一所學校嗎?”“你們需不需要鋪一條路?”“你們需不需要接上自來水,這樣你們就不用費勁去運水車上買水,拖著水箱回家?”等等,而長老的回答自然全部是“要”。艾哈邁德·賈索會用大餐犒勞士兵們,而美國兵們則常常表示,他們在科喬村很有安全感,甚至可以在歇腳的時候把槍支在牆邊。村裏人聽到美國人這麽說,臉上頗為有光。賈索說:“美國人知道,雅茲迪人會保護他們。”

美國兵經停科喬村,裝甲車的發動機隆隆作響,村裏其他的聲音都被它們蓋了下去。車輪在泥地裏打轉,濺起高高的塵土,還未等落下,全村的孩子們都從四麵八方奔到裝甲車前集合。士兵們會給我們口香糖或者糖果,還會給拿到禮物笑顏如花的孩子們拍上幾張照片。他們穿著整潔幹練的製服,言談舉止很接地氣,對我們也非常友好,完全不像以前的伊拉克軍人。美國兵們會向科喬村的大人們稱讚我們的好客,稱讚我們的村子幹淨舒適,並且讚賞我們支持美軍推翻薩達姆,解放伊拉克人民的義舉。他們說:“我們美國人最喜歡雅茲迪人了,尤其是科喬村的村民們。我們在科喬村就像是回了家一樣。”即使在那之後,美國兵來科喬村的次數越來越少,最後更是再也沒來過,我們全村人依然對他們的讚揚感到無比自豪,仿佛人人都得過他們親手頒發的榮譽勳章。

2006年,我13歲,有一個美國兵送了我一枚戒指。那戒指是一個簡單的金屬環,上麵綴著一顆紅色的小石頭,那是我擁有的第一件飾品。從我擁有它的第一天起,它就一直是我最為珍視的寶物。我戴著它去學校上課,戴著它下地幹活,戴著它在家看我母親烤麵包,甚至戴著它睡覺。一年之後,我的無名指變粗了,戴不下這隻戒指,我便把它移到了小指上,可是小指又太細,戒指在小指上戴不牢,會上下滑動,要套在指關節上才能堪堪停住,我不由得擔心會不小心弄丟它。我開始隔三岔五就看一眼我的手,確認我沒有弄丟這枚戒指之後,才安心地將小指收緊,讓戒指深深地壓著我的指肚。

有一天,我和我的兄姊們在地裏播種洋蔥,我無意間低眼瞥了下手掌,忽然發現戒指不見了。我本來就非常討厭種洋蔥——要知道種洋蔥的時候,每一顆洋蔥種子都得小心翼翼地安放在冰冷的泥土裏,而且那些洋蔥種子氣味刺鼻,手指沾染上它們的味道之後,比成熟的洋蔥好聞不了多少。眼下丟了戒指,我更是氣不打一處來,直衝著那些小洋蔥發起火來,玩命地到處亂挖亂刨,想找回我最重要的寶物。兄姊們注意到我的異常,紛紛問我發生了什麽事。我告訴他們:“我的戒指找不到了!”他們便停下活計一塊兒幫我找起來。他們知道我有多看重那枚戒指。

我們把地翻了個底朝天,在黑黝黝的土裏辨認每一點金色和紅色的微光,可任是兄姊們找得再細致,我哭得再凶,也沒人能把那枚戒指找回來。太陽開始下山的時候,大家也都隻好作罷,回家去吃晚飯。埃利亞斯一邊往家走,一邊跟我說:“沒什麽大不了的,娜迪亞。那個戒指不過是個小玩意兒,你以後會有很多金銀珠寶的。”可我還是連著哭了好幾天。

我那時覺得,我再也不會收到這麽珍貴的禮物了。我甚至擔心那個送我戒指的美國兵如果有朝一日回到科喬村,會不會因為我弄丟了他的禮物而生氣。

一年之後,奇跡發生了。哈伊裏在地裏采收當年種下的洋蔥時,注意到有個金色的環斜插在泥裏。他大喜過望,趕緊拾起來招呼我:“娜迪亞,你的戒指!”我一路向他奔過去,從他手裏一把搶過戒指,給了他一個大大的擁抱——那一刻他簡直就是我的英雄。可是等我想把戒指戴上手的時候,卻發現它已經連我的小指都套不進去了。我把那枚戒指放在了我的梳妝台上,母親後來見到了,就勸我賣掉它:“娜迪亞,那戒指你也戴不上了。不能戴的戒指,留著也沒用。”母親是從苦日子裏熬過來的,在她眼裏,持家稍有不慎,貧困就有可能卷土重來。我又是個凡事都向著母親的乖女兒,所以我就去辛賈爾城的集市找了個珠寶商,把戒指賣給了他。

可是戒指脫手之後,我卻陷入深深的內疚。那枚戒指本來是送給我的禮物,我卻轉手出賣,或許並不應該。我不知道如果那個美國兵回到科喬,問起他的禮物時,我該如何回答。他會覺得我辜負了他的好意嗎?或者他會以為我不喜歡那隻戒指?伊拉克的戰事吃緊,美國人的戰線又拉得太長,因此經過科喬村的美軍裝甲車已經日漸稀少。鄰居們開始抱怨美國人拋下了我們,他們擔心沒有美軍的保護,雅茲迪將會孤立無援,可我卻為不用解釋戒指的去向而鬆了一口氣。

也許那個送我戒指的美國兵是個心地善良的好人,但如果他知道我把戒指賣給了辛賈爾的珠寶商,想必也會很難過。他畢竟是美國人,或許永遠都無法理解,對我們來說,就算是賣那麽小的一枚戒指換來的那麽一點點小錢,都是如此的重要。